一走進春華軒,娘子軍已等著她。
春華軒是于白竹平日里用來品茗撫琴、繡花畫畫的地方,布置得雅致清幽,園里也種滿了各類花草,而此時,茶室里,于白竹、于白波及趙靈早已等著,兩旁還站著幾名看起來精明老練的丫鬟跟嬤嬤。
「子烈給婆母及姨母請安。」屠子烈恭敬地向兩位長輩問安後,接著跟趙靈點了點頭。
趙靈應付地點了頭,隨即將臉往旁邊一撇,表示不想理會。
「過來坐下吧!」于白波說道︰「我跟姊姊可是等你許久了。」
這是故意往她頭上扣帽子,丫鬟來傳話說婆母邀她至春華軒喝茶後,她可是連攬鏡一照、整理儀容的時間都沒浪費,立刻就由徐嬤嬤領著趕往春華軒了。
然而,屠子烈脾氣再烈,也知道現在不是硬踫硬駁斥的時候,便找了個理由,「穆府如此之大,我初來乍到,一時尋不到路。」
「也是。」于白波哼笑一記,「屠家就那麼一點地兒,就算是眼楮瞎了,走兩圈大概也就模透了……」
屠子烈听著這些話,臉上還是帶著一抹淺淺的笑,那表情彷佛在對于白波說「隨你怎麼說,你高興就好」,導致存心糟蹋她的于白波反倒先惱了。
看妹妹眼底已隱隱冒著火,為免此刻就爆發沖突,于白竹出聲吩咐一旁的嬤嬤,「少夫人來了,上茶跟茶點吧!」
「是。」嬤嬤答應一聲,立刻領頭張羅著。
于白竹看向還站著的屠子烈,聲音里沒有太多情緒地說︰「坐吧。」
這茶聚不是她提議的,而是妹妹。
妹妹說之前沒能跟屠氏細聊,該把她喚來喝杯茶,熟悉熟悉,認識認識,但自己的妹妹是什麼脾氣性情,她最是清楚,絕對不是認識而已。
想起丈夫表明不許任何人為難屠氏,她反對這個主意,可是妹妹卻說……
「姊姊,做為婆母,你得給新婦立個威,讓她知道誰是穆家的女主子,可不能讓姊夫跟知非慣著她。」
妹妹這麼說的時候,表情明顯就是要折騰人的惡意。
她覺得不妥,卻也不是不明白妹妹的心情,本來這趟她們母女倆前來做客,便是要商討兩家的婚事,盡早地將知非跟靈兒的親事定下,沒想到她們來了卻是趕上知非的婚禮。
知非娶的若是名門千金、絕色美人,妹妹還不那麼嘔。偏偏他娶的是五品小官的孫女,而且姿色平庸。
別說是一心想將女兒嫁進穆家的妹妹心里不快,就連她……只要想到自己出類拔萃的獨生子居然娶了一個樣樣都無法與他般配的女子,她就忍不住嘆氣。
于是,她沒再反對妹妹的主意,就當作幫自己跟妹妹出口氣。
很快地,下人們將茗茶及茶點端進來,依序擺妥。
「這茶名為頂翠,是聖上日前命人快馬送來的,你試試吧!」雖說對這個媳婦並不滿意,但于白竹還是展現了她的風度。
「謝謝婆母。」她道了謝,端起茶盞便啜了一口。
對面的于白波母女倆互視一眼,同時露出輕蔑的表情。
「看來嫂嫂不諳茶道。」趙靈說。
「我從小跟著祖父在各地治水防洪,那些地方不只良田淹沒,百姓還因此失去身家性命,或是流離失所……」屠子烈將那精致的瓷杯在手里轉了轉,語氣平淡地說︰「在那樣的境地里,就算是御賜的茶也不過是解渴之物,哪有多余心思追求風雅?」
說罷,她慢條斯理地將杯盞擱下,直視著趙靈,「表妹必是受到老天爺眷顧的天之驕女,才會當萬千百姓在水里受苦時,你還能有閑情逸致學習茶道,真是令人羨慕。」
此話說完,于白竹、于白波跟趙靈都愣住。
「你……」趙靈沒想到自己嘲笑不成,反而還被屠子烈鄙夷說沒有憐憫之心,她想反駁卻不知如何反駁,只好望向母親求援。
于白波頭頂已隱隱冒煙,她深吸了一口氣,露出彷佛要吃人的眼神,夾槍帶棍地說︰「姊姊,瞧你這媳婦可真不是一般角色呢!如此伶牙俐齒,既然能唱人,想來也善哄人,咱們知非雖是文武雙全、聰明善斷,可他十四、五歲便隨著姊夫南征北討,要人命的男人是見多了,要人心的女人怕是見都沒見過的……」
覺得妹妹說得有點過火,于白竹微微皺起眉頭,輕聲勸著,「白波,喝了茶就叫散吧!」
「姊姊寬容大度,可是會讓人當成懦弱怕事的。」于白波厲眸一掃,目光像把刀子似的往屠子烈的臉上劃,「我看你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你既無足以匹配的家世,亦無令人動心的花容月貌,竟能讓知非見了你一面就要娶你,怕是有旁人想不到的本事吧?」
面對著尖酸刻薄出了名的于白波,屠子烈面無懼色,心平氣和地听于白波將話說完,沉靜一笑問︰「姨母可知道我為何到了二十大齡才嫁人?」
于白波怔了怔,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說這件事。
屠子烈兀自說下去,「因為我一直沒遇到像知非這般好看的人。」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全都疑惑地瞪大眼楮。
她這句話,跟于白波諷刺她的話,根本半點關聯都沒有啊,她說這個干麼?而且真是不要臉!竟然把喜歡男人長得好看掛在嘴邊!
「如我這般不特別美也不特別丑,容貌跟身形都平庸無奇的女人,該如何生下像表妹這般漂亮標致的娃兒?」她笑視著于白波,「那當然是找個好看的男人結合,才有機會改變我屠家這普通尋常的血統,您說是吧。」
「什麼?你……你說這是什麼不知羞恥的話?」于白波氣得滿臉通紅。
「我不知道知非為什麼願意娶我,但我嫁他肯定是因為他好看。」她抿唇微笑,得意全寫在臉上——她是故意這麼做的。
剛剛于白波說屠子烈耍手段的話,即使她駁斥了,于白波仍可以繼續罵下去,沒完沒了,于是她故意把話題帶歪,又擺出囂張的姿態,對方一生氣,自然就沒辦法維持思路,場面就被她控制了。
而屠子烈話才說完,于白波果然忍不住地跳了起來,兩只眼楮噴火似的看著她,「你……你吃定知非有恩必報,挾救命恩情迫他求娶,簡直無恥!」
于白竹看妹妹已經在失控邊緣,深怕她說出更難听的話,或做出更沖動的事,鬧得兒子跟丈夫都知道她們為難屠子烈,連忙出聲勸阻,「白波,別說了。」
「姊姊!」于白波氣怒地大叫一聲,「你瞧瞧她多目中無人,竟然連我這個姨母都敢嗆!日後我離開穆府,她還不爬到你頭上撒野嗎?」
「別說了,要是鬧到你姊夫那兒去可就麻煩了……」于白竹一臉苦惱無奈地望向屠子烈身後的徐嬤嬤,以眼神暗示著她快將屠子烈帶離春華軒。
于白波發現于白竹要放屠子烈走,激動地嚷嚷,「不準走!我話還沒說……」
「少將軍安。」突然,外頭傳來聲音。
屋里的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穆知非那高大的身影已出現在門口。
他神情泰然,面上帶著淺淺淡淡的笑意,「娘,姨母,我來接子烈回去。」
這下,連屠子烈都懵了,一臉迷惑地看著他。
他面對她,笑容更是柔和,「走吧!」
聞言,她不禁站了起來,倒是不忘告辭,「婆母,姨母,子烈先告退了。」
說罷,她跟在已經邁開步子往外走的穆知非身後迅速地離開。穆知非走在前頭,屠子烈跟徐嬤嬤緊跟在後。
走著走著,在前頭的他突然哈哈大笑——雖然只有幾聲,但也足夠她滿心疑惑不解,不由得,看了身邊的徐嬤嬤。
徐嬤嬤跟她一樣困惑,因為她伺候穆知非這麼久,還沒見他如此笑過。
穆知非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對著徐嬤嬤說︰「嬤嬤,我跟你說過她會很有趣,果然如此吧?」
「是。」嚴肅的徐嬤嬤難得露出無奈神色,嘆了一口氣,「剛才我真是見識到了。」
听他們主僕倆的對話,屠子烈狐疑地看看徐嬤嬤,再看著穆知非,「怎麼回事?」
「少將軍早料到趙夫人會找機會教訓你,早早便囑咐我若是少夫人被召去,無論如何一定要跟著並為少夫人解圍。」徐嬤嬤說︰「可我怕就算是我這種打少將軍還小便跟在他身邊的老人,恐怕也招架不住趙夫人的蠻橫之舉,便要人在前院候著,若見少將軍回來,就立刻向他稟報。」
原來他早料準了他姨母于白波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修理她的機會呀!
還以為他自小習武,十四、五歲就上陣殺敵,只知盤馬拉弓、舞刀弄劍,是個不長半點心眼的人呢,不想他心思如此細膩。
也是,若是心思不細,他也不會請了金大夫去為她祖父把脈開藥,而且絲毫沒讓她察覺,要不是回門那天,祖父當她面提起這事,她也不會知道他如此貼心。
「你當真是去為我解圍的?」她眼底漫開謝意。
「我不是向你保證一定會護你周全嗎?」他用興味的眼神笑視著她,「不過听到你說的那些話,再看見姨母那氣得發白的臉,我知道你並不需要我。」
聞言,她微頓,語氣有點驚慌,「听到?你在外面多久了?」
該不會她說的那些話,他都听到了?包括她說要跟他結合,然後生下漂亮娃兒的蠢話?
剛才沖著于白波說那些話的時候,她一點都不覺害臊,可此刻面對他,她卻覺得好丟臉。
漲紅著臉,她窘迫地問︰「你都听到什麼了?」
他沒回答她這個問題,逕自地將話鋒一轉,「真想不到有人可以說到姨母說不出話來。」
「趙夫人此番確實是踫一鼻子灰了。」徐嬤嬤說著,忍不住想起剛才在春華軒里那精彩的舌戰。
「我外祖母在產下姨母的時候沒了,一出生就沒了娘親的她是由年長八歲的長姊,也就是我娘帶大的。」穆知非解釋起為什麼于白波可以在穆家這麼恣意,「長姊如母,我娘對她可真是百般呵護,自小便慣著她、寵著她、讓著她,還幫她尋了一個好脾氣沒主見的夫君好讓她壓著。」
這些事,屠子烈都不知道,如今听得津津有味。
「總之姨母不管到了哪兒都會反客為主,事事干預,尤其是來到穆家,因為有我娘順著她,她便有恃無恐,盡做些逾越分際之事。」
「我剛才也做了逾越分際之事……」她有點憂慮地說,「婆母會不會覺得我真是個有娘生沒娘教的小混蛋?」
「娘不是個會找事的人,她也是因為顧忌姨母的心情,加上也不高興我自作主張,才會將你找去春華軒吃茶。」他以幽深的黑眸直視著她,唇角勾起一抹促狹的笑,「總之見你克著姨母,真是有趣極了。」
語罷,他轉身繼續前行,用著愉悅且輕快的腳步。
☆☆☆
丁駿到廚房轉了一圈,這邊問問,那邊瞧瞧,還是沒察覺到異樣或是可疑之處。
雖說金大夫在穆知非當天的飲食里不出任何毒物反應,可穆知非還是命他到廚房查探一番。
他愛吃,每天就寢前都會到廚房打轉,看看有沒有什麼宵夜小菜能下酒,因為是廚房的常客,廚房里沒有他不識得,或是不識得他的人。
穆府廚房里除了大廚,還有四名幫廚,以及做些洗滌或切菜等雜事的粗使丫鬟及婆子共六名。
這些人大多是穆府的老人,忠誠可靠,至于三個月前進來的粗使丫鬟星兒,听大廚說她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便因水患而亡,將她撫養長大的養父母也已不在人世,是廚房的劉婆子將她帶進府里的。
她背景單純,性情害羞寡言,卻做事勤快,先前見他袖子綻了線,羞澀卻又熱心腸地幫他縫補呢,她深獲眾人好評,無半點可疑。
對穆知非下毒的怎可能是府里的人呢?這一點道理都沒有。
正要離開廚房,一個正要進來的粗使丫鬟撞上他,他急急抓住那丫鬟的肩膀,以免她往後倒。
「你沒事吧?」
丫鬟站穩了,抬起臉,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沒事。」
當她抬臉,丁駿便知道她是誰了——星兒,她身形縴細,清麗的鵝蛋臉上有著靈動的眼楮,挺秀的鼻,算是標致的。
見她滿臉通紅,不敢正眼看他,他趕緊地將手自她肩膀上移開。「沒撞疼你吧?」
她低著臉,搖了搖頭,小小聲地說︰「我沒事。」
丁駿多年來都在軍隊里,他很能跟男人打成一片,但面對姑娘就顯得不知所措,他撓臉又抓頭,一時之間不知道要說什麼。
「那個……」星兒抬起臉,怯怯地看著他,「丁大哥的袖子沒再綻了吧?」
星兒先開了頭,他真是松了一口氣,連忙順著話題說︰「沒,你的針線活做得極好,結結實實的。」
「那就好。」星兒說。
「你來三個月了吧?還習慣嗎?」
她羞怯地看著他,「習慣,大家都很照顧我……」
他一笑,「那便好。」
「丁大哥這麼早便來找吃的了?」她怯怯地問。
「不是的,我……」他頓了一下,笑說︰「我找老關晚上喝一杯。」
老關便是穆府的大廚,除了有一手好廚藝,還會釀酒。
「原來如此……」星兒淺淺微笑。
「星兒!」此時,劉婆子喊著她。
「來了!」她答應一聲,然後不好意思地說,「我先去忙了。」
丁駿點頭,「嗯。」
星兒旋身,快步地朝著廚房走去。
丁駿站在原地看著她,在他以為她便要鑽進廚房里去的時候,她忽地在廚房門前停下,轉過了頭。
兩人目光對上都愣了一下,星兒羞怯地撇過頭,急忙鑽進廚房去了,丁駿深呼吸了一口氣,模了模自己的胸口,不自覺地露出傻笑。
☆☆☆
回門那日,穆知非吃了屠子烈做的徹子後直說好吃,還說適合他當干糧帶去山上,屠子烈便記住了這件事。
雖說穆知非沒要求她幫他準備干糧,可想著這些時日他對她的體貼及維護,她覺得做點什麼回報他也是應該的。
所以得知他明兒一早便要到玉鞍山的墾區去,她決定做一些徹子跟烤餅給他帶著,跟徐嬤嬤商量著要借用廚房。
徐嬤嬤听她要幫少將軍準備干糧,立刻領著她前去,誰知,未到廚房便听見廚房外傳來叫罵聲——
「你是瞎了眼嗎?居然把髒水潑到我家小姐的繡鞋上?」
穆毅夫妻倆就只穆知非一個兒子,此時住在這府里的「小姐」除了趙靈,再無其他人了。
屠子烈跟徐嬤嬤互看了一眼,很有共識地決定小繞一下以避開趙靈。不是怕她,而是不想跟她撞上,引起不必要的沖突。
「小姐,對不住,我……我真不是故意的……」闖禍的丫鬟求饒道歉著。
「你說不是故意就算了嗎?」罵人的不是趙靈,是她跟前的丫鬟晴兒,趙家母女倆帶來的僕婢們,一個個趾高氣揚,好似都忘了他們是在誰的地頭上。
「我會幫表小姐把繡鞋洗淨的,請……啊!」
闖禍的丫鬟話未說完,已捱了一記耳光,听見那響亮的巴掌聲,原本決定繞道而行的屠子烈停下腳步。
「瞧你這窮酸倒楣相,連給我家小姐舌忝鞋都不配!」晴兒態度囂張跋扈,毫無節制。
屠子烈向來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雖說不想跟趙靈有任何交集或接觸,可見晴兒欺人太甚,做主子的趙靈又如此放縱,她實在是忍不下了。
「少夫人……」徐嬤嬤見她臉上那果決的表情,已然知道她要做什麼。
「嬤嬤。」她知道徐嬤嬤想勸阻她,搶先一步開口,「你不是告訴我要有女主人的架勢嗎?」
聞言,徐嬤嬤一怔,頓時啞然。
轉過身,屠子烈邁開大步朝著趙靈她們而去,徐嬤嬤見狀便急忙跟上了。
「這是在做什麼?」雖然眼前的情景讓她大為光火,可她的語氣卻相當冷靜。
趙靈及晴兒聞聲轉頭,發現出聲的是她,不禁愣了一下。
「這粗使丫鬟濺了一地髒水,污了我家小姐的繡鞋。」晴兒說。
屠子烈走上前,直視著晴兒,「趙家的丫鬟都像你這般不懂規矩?還是你是例外?」
此話一出,趙靈跟晴兒心頭都一震。
「見著我,連問安都沒有,便急著指責穆府下人的不是?」屠子烈笑著,眼神卻犀利無比。
迎上她冷冽的目光,晴兒氣焰一消,「少……穆少夫人……」
屠子烈看看趙靈腳上的繡鞋,再看看那剛才吃了巴掌,正一臉害怕委屈、淚眼汪汪的丫鬟,冷靜地說︰「表妹,穆府丫鬟不小心污損了你的繡鞋,嫂嫂在這兒先跟你賠個不是,不過……這繡鞋髒了,看是穆家幫你清洗了或是賠你一雙新的,都是應該的,可怎能動手教訓穆府的丫鬟呢?表妹這是把穆家當什麼了?」
趙靈秀眉一擰,「你這什麼意思?我這雙繡鞋可是出自澄陽繡師陸無雙之手,珍貴得很,這丫鬟不長眼,我方才也只是代嫂嫂教訓她,讓她長長記性跟腦袋罷了。」
「或許趙府慣于將下人當狗,要打便打,想罵便罵,可穆府不是這樣的。」屠子烈冷然盯著趙靈及晴兒,「就算你將穆府的下人也當是狗,可打狗也是要看主人的。」
迎上她那堅定又威嚴的眼神,趙靈跟晴兒都不自覺地退縮了。
「我做為嫂嫂,又虛長你幾歲,看在你年紀尚輕不懂事,今天的事便不跟你計較了。」
她警告道︰「可切記,不要再有下次。」
「你……」趙靈羞惱地罵道︰「你不過是個小窮官家的女兒,擺什麼架子?」
屠子烈也不生氣,微笑著說︰「是,我祖父是官小,我屠家是窮,可如今我嫁給穆知非,就是穆府的少夫人,你服氣也罷,不服氣也罷,我就是你表嫂,你在我穆府做客,就要守我穆府的規矩,明白嗎?」
趙靈當然知道不論屠子烈的出身是如何配不上穆家、比不上趙家,如她是穆知非的妻子已是鐵一般的事實,可正因為知道,趙靈越發地不甘心。
她惱恨地看著屠子烈,氣得兩眼泛淚,只是她性子驕傲,不願讓對方看笑話,便勉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晴兒,我們走!」
說罷,她轉身便領著晴兒離開了。
屠子烈轉頭看著一臉委屈,眼底卻盈滿感激看著她的丫鬟。
「晴兒這巴掌可真是卯足了勁!」屠子烈看著丫鬟臉上的巴掌印,「疼吧?」
她搖搖頭,「是我犯錯,捱打也是應該。」
屠子烈蹙眉,「這是什麼大不了的錯?不過就是雙鞋……」
「少夫人為了奴婢與表小姐鬧不愉快,奴婢實在罪過。」
從頭至尾沒說一個字,只從旁看著屠子烈「修理」趙靈的徐嬤嬤嘆了一氣,「表小姐這會兒去夫人跟趙夫人跟前哭訴了……」
「無妨。」屠子烈一派輕松,「那天在春華軒,她們便知道我不是個軟弱的。」
「可趙夫人總是能說服夫人順她的心意,怕是日後三天兩頭都要找你的事。」徐嬤嬤有點憂心。
「嬤嬤別擔心,不會太久的。」她說,不過就一年,就算穆家上上下下都厭著她,也就一年的事。
對她這句「不會太久」,徐嬤嬤露出疑惑的表情,正想問,屠子烈已話鋒一轉——
「嬤嬤不是正想給我找個隨身伺候的丫鬟嗎?」
「是啊。」
「就她吧!」屠子烈咧嘴一笑。
☆☆☆
屠子烈問了丫鬟的名字,知道她叫做星兒,且是在廚房工作的,屠子烈跟徐嬤嬤便領著她往廚房去了。
有星兒幫手,屠子烈很快地便在廚房里找齊食材炸好徹子、烤好干糧,徐嬤嬤找來劉婆子向她要人,然後便讓星兒回僕房收拾了簡單的衣服跟私物隨著她們回到居院。
徐嬤嬤跟其他下人不同,她不住僕房,而是住在居院主屋旁的一間獨立屋舍里,因為屋子夠寬敞,除了床,還有一張榻,便讓星兒隨她住下,以供主屋的屠子烈隨時差遣。
「有什麼不足的,你跟嬤嬤說,嬤嬤會幫你備上的。」屠子烈說。
「都夠。」星兒以感激的眼神看著她,「多謝少夫人讓星兒來伺候你,星兒一定鞍前馬後地為少夫人效犬馬之勞。」
「說什麼犬馬之勞?才說穆府的下人不是狗呢!」屠子烈蹙眉,又溫和地叮囑教導,「我雖是出身官家,但自小沒人隨身伺候,所有事情我都能自己來,不會事事吆喝你,至于其他該注意的事情,嬤嬤會告訴你的。」
「多謝少夫人。」星兒轉頭看著徐嬤嬤,「往後還請嬤嬤多多指點。」
「你不必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的。」見她一副緊張不安的模樣,徐嬤嬤說道︰「這兒雖是少將軍的居院,但少將軍是個好伺候的主子,沒太多規矩,不過他不愛有人在他屋里出入,所以只有當他不在時,才能進屋里去整理打掃。」
「星兒知道了。」
這時,穆知非回來了。他不是一個人,身後還跟著丁駿。
進到院里,發現陌生的臉孔,穆知非愣了一下,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屠子烈,像是在問她是誰。
徐嬤嬤知道穆知非不喜生面孔在院里出現,急忙解釋著,「少將軍,她是今天剛調來的丫鬟。」
「星兒姑娘?」此時,丁駿驚喜地大叫一聲,並邁步向前,「果真是你!」
星兒也是驚訝,「丁大哥?」
「丁駿,你們認識?」穆知非問。
「星兒姑娘在廚房當差,少將軍也知道我像耗子一樣天天往廚房跑,所以就與她說過幾句話。」見穆知非沒再發話,丁駿轉而問著星兒,「你怎會到這兒來了?」
「我……」星兒一頓,猶疑地看著屠子烈,不敢隨意說出今天發生的事。
穆知非瞅著,心里明白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便問向屠子烈,「怎麼了?」
「沒什麼,嬤嬤一直在幫我物色一個貼身伺候的丫鬟,今兒去廚房給你做明天要帶上山的干糧就踫上了星兒……」屠子烈輕描淡寫地說︰「一切都是緣分。」
听見她特地到廚房去幫自己做吃食,穆知非的心微微地怦跳了一下,有點驚訝,也有種說不上來的歡喜。
不過,他感覺得到事情沒她說的如此簡單。
他轉頭看著徐嬤嬤,「嬤嬤,你說。」
徐嬤嬤眉心一掙,雖有些為難,但還是一五一十地將稍早前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而听完徐嬤嬤簡短又詳實的說明,穆知非臉上沒有太多表情,讓人覷不出他心里在想什麼。
屠子烈悄悄瞅著他,忖度著他此時的想法。
趙家畢竟是穆家姻親,趙家母女跟他母親又是那麼的親近,她一次又一次地對趙家母女不客氣,只怕多少會給他帶來麻煩或困擾,他或許會因此不高興。
她是一年到期,拍拍就能走人,所以不必去在意人情往來,但他跟趙家母女不只要做一輩子的親戚,甚至可能變成更緊密的關系……有那樣的妻子跟岳母,穆知非也太慘了。
想著,她忍不住同情起他來,還有一股郁悶,所以不自覺地,她看著他時,眸底泄露了惋惜跟憐憫。
穆知非讀到了她的情緒,卻不理解為何會被憐憫,不禁濃眉一皺。
屠子烈見狀卻以為他惱了,心里更悶了,要不是她半途殺出,他說不定早跟趙靈訂親,她覺得他慘,可或許他求之不得。
「要是你擔心無法跟姨母交代,我待會兒就去道……」
「我明日天未亮就要出門了。」他打斷了她,「或許會在山上待三兩天。」
她愣愣地應了聲,「喔。」
他撇頭喚了丁駿,「丁駿,到我書齋。」
「是。」丁駿應了一聲,急忙跟隨往書齋而去。
書齋里,穆知非取出一封密函遞給丁駿。
丁駿接過一看,訝異地低呼,「邱崇光自縊?」
「嗯。」穆知非神情凝肅。
「咱們才剛到他跟興化府通判查輝的關聯,他便自縊了。」丁駿眉頭一餌,「這事太不尋常。」
「他留下一封遺書,說是老母過世,悲慟難忍,又擔心老母九泉之下無人服侍照料,遂隨老母而去。」穆知非說。
丁駿不以為然,「當年咱們在白山城時都曾耳聞過邱崇光的事,他哪里是個會隨老母而去的孝子?」說到這里,丁駿有點憂心地問︰「少將軍,邱崇光死了,咱們這條線豈不是斷了?」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斷不了。」穆知非唇角一勾,「如若路上遇到險阻,那表示……咱們走的是條正確的路。」
丁駿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後問︰「少將軍,邱崇光在我們即將找上他的時候死了,你先前又遭人下毒,這兩件事會不會有關聯呢?還有,對方既然想置少將軍于死地,為何不在你失去意識之時下手,而是將你扔進大渠以制造意外落水的假象?」
「武功高強,殺敵無數的穆知非在路上被不知名的人殺死,不是太不可思議了嗎?」穆知非一笑,「比起被殺,溺死在大渠里可是合理多了。」
「可少將軍是善泅水的,怎可能溺在大渠之中?」丁駿說,「這不也不合理嗎?」
「對我**的人並不知道我善泅水吧?再說,善泅水者也不是就不會有死在水里的一天。」
丁駿忖了一下,「少將軍言下之意是……對你**的不見得是殺死邱崇光的人?」
穆知非目光微微一凝,沉默須臾才說︰「看起來好像有點關聯,可我又覺得不太對勁……總之在還沒確定我究竟是在何處遭何人**之前,這兩件事未必能牽扯在一起。」
「嗯。」丁駿點點頭,「那麼輝這個人還要繼續查下去嗎?如今他跟邱崇光之間的線已經斷了……」
「當然繼續查。」他說,「查輝的叔父傳顯曾任職兵部,如今雖已辭官,但與舊部仍有聯系,我已經著人上京暗中訪查。」
丁駿頷首,「看來這事離水落石出之期不遠了。」
穆知非不語,眼底閃過一抹憤怒,「我一定要為當年死于白山城的弟兄們討回公道。」
丁駿勸慰,「少將軍一直為白山城之事自責,可……那不是你的錯。」
穆知非濃眉妁結,眼底有著深深的歉疚及懊惱,「身為主將,我難辭其咎。」
意識到此事太沉重,丁駿話鋒一轉,「想不到星兒姑娘居然成了少夫人的侍婢,真是太巧了。」
穆知非順著問︰「看來你與那位姑娘十分熟絡?」
「也不到熟絡的地步,就是能說上幾句話……」丁駿說起星兒時眉開眼笑,愉悅全寫在臉上,「之前我的袖子綻線了,還是她幫我縫的。」
听著,穆知非挑了挑眉,興味地睇著他,「你也該成家了……」
「咦?」丁駿先是一怔,然後面露靦腆,害羞的抓了抓頭,「沒……沒那回事,我沒有親戚幫扶,身無長物,能給人家姑娘什麼保障呢?」
穆知非頗富深意地一笑,「听你這麼說,你是想,但不敢要。」
「少將軍別尋我開心了。」丁駿臉頰漲紅,像是喝了酒似的。
「你放膽去要吧!」穆知非注視著他,真誠又認真,「咱們兄弟一場,我一定幫你。」
听了穆知非這番話,丁駿像是吃下一顆定心丸似的,憨憨地笑了。
☆☆☆
因為天未亮就要出門,怕起身準備時會擾了屠子烈的清夢,穆知非便睡在書齋里。
翌日他起身著裝,輕手輕腳地步出書齋,徐嬤嬤已在外頭候著他,並將已經打包好的徹子跟干糧交給了他。
接下干糧,他邁開步子便要離去。
可突然又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徐嬤嬤,慎重其事地交代,「看緊她。」
徐嬤嬤恭敬地說︰「少將軍放心,老奴會竭盡所能護著少夫人周全。」
「不。」穆知非眼底閃過一抹促狹,「我是說看緊她,別讓她再去招惹姨母她們了。」
聞言,徐嬤嬤一愣。
「瞧她像只小斗雞似的,姨母再要找她的麻煩,說不準要自討苦吃的。」
他說著這些話時,眼神及表情都有著說不出的愉快跟興味,徐媲娘理解了他的話,無奈地笑了笑。
「當初我問少將軍為何只為報救命之恩便倉促決定婚事時,少將軍告訴我……娶了屠家姑娘會很有趣,經過這兩回合,我算是明白了。」
「沒騙嬤嬤吧?」穆知非揚唇一笑,「我走了。」
徐嬤嬤福身,「少將軍慢走。」
穆知非前腳剛走,星兒自房里出來。
徐嬤嬤見她起身了,小聲地問道︰「把你吵醒了?」
星兒搖搖頭,「我在廚房做事時都得這時候起身的。」
「日後能晚些起。」徐嬤嬤走向她,「再回去躺一會兒吧!」
「不了。」星兒往偌大的居院掃了一眼,「我看看有什麼事能做的吧!」
「稍晚會有人來打掃洗衣,早膳也是廚房張羅,沒什麼你要做的事。」徐媲媲雖然總是一臉的嚴肅,卻不是個苛刻的人,「你來這兒便是伺候少夫人,把這件事做好即可。」
星兒點頭,「星兒謹記在心。」
「你是邕州人?」徐嬤嬤問。
「養父母說我是在黃牙屯出生的……」
徐嬤嬤微怔,「養父母?」
「我還沒能識人時,親生父母便因為水患而過世,是養父母將我帶到邕州來並撫養我長大。」
听到她在未能認人的年紀便失去雙親,徐嬤嬤眼底流露出憐惜,「那養父母呢?他們在哪兒?」
「養母在七年前過世,養父也在兩年前走了,就剩我一個人。」說起自己的過往,星兒雖帶著笑,眼里卻閃著淚光。
徐嬤嬤微微抽了一口氣,「你今年幾歲了?」
「十九。」她說。
「十九了?」徐嬤嬤疑惑,「養父母在的時候,沒給你訂門親嗎?」
星兒眼底閃過一抹悲傷,「養父母對我有恩,雖有人上門提親,可我只想待在他們身邊盡孝,不曾想過嫁人之事,如今年紀長了,就更不想著這事了。」
「才十九呢!」徐嬤嬤蹙眉,「少夫人也是到了二十嫁人。」
星兒一笑,「那是少夫人命好,星兒命薄,哪能跟少夫人相比?」
「別說傻話。」徐嬤嬤安慰著她,「你好好地做,少將軍身邊那麼多未娶的兒郎,也許能給你指個好歸宿……」
「少夫人是個溫暖又良善的人……」星兒說著,轉頭往主屋的方向看了一眼,「我能到這兒來伺候她便已心滿意足,再無他想了。」
想起屠子烈,再想起剛才穆知非說的那些話,徐嬤嬤感慨地說︰「少夫人幼時也苦,或許是因為這樣,便對別人多了份體恤跟良善吧!」
「我在廚房听了不少關于少將軍跟少夫人的事……」星兒欲言又止,「少將軍是為報救命之恩才娶了少夫人,是真?」
徐嬤嬤點頭,「是真。」
「听說老將軍跟夫人本屬意表小姐做兒媳婦,少將軍也是知道的,既然如此,報恩的方式何其多,為何少將軍會向屠家提親?」星兒不解。
徐嬤嬤笑了,「或許是因為他們在對的時間上踫著了。」
聞言,星兒更加困惑了。「在對的時間上?嬤嬤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不管是在什麼時間上遇到,都是緣分……」
樹下,穆知非隨意坐著,便吃起屠子烈親手為他做的干糧。
那日回門,听屠老爺子說從前只要一忙起工事,總是像大禹般三過家門而不入,三餐別說是無法準時,就連坐下來吃碗面喝碗粥都覺浪費時間。
為免屠老爺子餓久了傷胃,屠子烈便會做些可攜帶且易于存放的干糧帶至河岸邊,雖然知道他不是個挑食的人,但為了不使三餐單調,她仍想辦法變化花樣。
這般易于保存及攜帶的干糧對于在玉鞍山上伐林屯墾的他及穆家軍來說,也是十分方便的。
天下太平,穆家軍有的繼續從軍,去了其他的軍隊,有的領了銀子回鄉,有的則跟著穆家人回了邕州,在聖上將猶如寶庫般的玉鞍山賜給穆家後,他跟父親便決定以玉鞍山的豐富資源來照顧這些退伍將士們。
然而玉鞍山多雨,一年里總會爆發幾次山洪,這是他在屯墾時所面對最大且最難克服的困難,先前他們好不容易開山伐林所闢出來的大片田地,也在一次大雨後付諸流水。
他掉入大渠的那天,便是為了視察災後重新整地的進度才上山——
「少將軍,分我一點吧!」丁駿來到他身邊,嘴鰻的討著。
正吃著屠子烈為他做的辣味徹子的他,淡淡地瞥了丁駿一眼,「不夠分你。」
那日回門時她做的飲子是微甜的,而今天她給他做的則是微辣的 子。那香辣酥脆的滋味在他嘴里散開,再配著幾口淡茶,真是令人欲罷不能。
「怎會不夠?」丁駿說︰「少夫人可是給少將軍做了好大一袋。」
「這可是要吃上三天的。」他說。
「咱營里開伙,還有別的可吃,難道少將軍要連啃三日的干糧?」丁駿眼巴巴地看著他手上那酥香的辣味徹子,他是個貪吃鬼,最難以抵抗的便是美食的誘惑了。「從前少將軍在打仗時,就算只剩半顆饅頭,也是會掐一半給我的,如今……」
「行了行了。」穆知非打斷他,用受不了的眼神看著他,「別在我耳邊嘮嘮叨叨的,拿去。」說著,他將手上剩下一半的 子給了口水都快流下來的丁駿。
丁駿接過,立刻咬了一大口,那香辣又酥脆的口感令他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只是,嘴里還吃著 子,他兩只眼楮又盯著穆知非手上的烤餅。
穆知非警覺地瞪著他,「可別又覬覦我手上的。」
「跟著少將軍這麼多年了,如今才知道你是個小氣的人。」丁駿故意嘀嘀咕咕,「罷了,下回見到少夫人,我要拜托少夫人也幫我做一點。」
穆知非沉下臉,「那是我妻子,干麼替你做吃的?你想吃就找星兒幫你做吧!」
提及星兒,丁駿又靦腆地笑了,「這事哪是少將軍說的那麼簡單?我一無所有,樣子又沒你好,星兒姑娘瞧得上我嗎?」
穆知非蹙眉,「你哪一無所有了?你還有我啊!」
聞言,丁駿先是一怔,然後感動地笑了。
突然,幾滴水自樹上落下,打在兩人臉上,一抬頭,雨已瞬間落下。
「看來這雨會下一陣子。」穆知非轉頭看著那些在樹下休憩的弟兄們,喊道︰「大家先到營地避雨。」
「是!」眾人答應一聲,迅速收拾吃食離開。
穆知非望向霧蒙蒙的天空,面上帶著一抹憂色,「老天爺啊……」他嘆了一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