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你生病之時是什麼季節嗎?」
「盛夏。」不知在雲端之上飄飛了多久,當又一次听到皇甫驤那令人安心又踏實的嗓音在身畔響起時,文詠卿呢喃道,然後感覺著四周的空氣都有了夏天的溫度。
「盛夏啊,那一定可以听到附近那個池塘傳來的蛙鳴聲了。」
「嗯,空氣黏黏膩膩的,偶爾有風,風中還有荷花香。」雖依然閉著眼,但文詠卿真的感覺到那股獨屬于盛夏的薰風,耳中也傳來一陣蛙鳴、鳥啼,甚至還聞及了一陣淡淡的荷香,「咦,小白今天居然沒去找野貓打架,乖乖的在我身旁睡午覺呢。」
「小白是?」
「我撿回來的受傷小狗,我與爹娘一同替它治傷後,便留在我家了,我可喜歡它了。」說起那只渾身白毛的小狗,文詠卿唇角泛出了一抹甜甜笑意,「對了,那天我也是先听到它陷在陷阱里的悲鳴,循著聲音才發現它的。從那之後,我就特別喜歡動物,也立志當個獸醫。」
「你有這個天賦,也可說是你的天命。」
「是啊,我爹也這麼說過,只可惜——咦,下雨了,門前還出現了腳步聲。」就那樣輕松自在地與皇甫驤閑聊著,文詠卿聊著聊著忽然說道。
「是你娘嗎?」
「不是,我娘的腳步聲比較重,這個人的腳步聲比較輕,似是練武之人。」仔細聆听著屋外的腳步聲,文詠卿搖了搖頭,「現在由灶房走到院子里準備收拾衣服的腳步聲才是我娘的……咦,那個人怎麼開口就罵人啊!」
「來人罵什麼了?」
「她罵我娘是個勾引男人的無恥賤貨、狐狸精!」听著不遠處傳來的聲音,文詠卿愈听眉頭愈皺,小臉更出現一股憤憤不平,「她現在哭了,邊哭邊罵我娘,說要不是我娘,我爹絕不會遠離家鄉、親人,可都這樣了,我娘竟還不知足,日日唆使我爹與家族決裂,以至于我爹為了徹底斷絕與家族的關系,不得不咬牙接下一個危險任務,導致最後……重傷不治……她還說……」
听著外人如此抵毀自己的娘親,文詠卿本已很不是滋味了,但當听到自己從不曾听聞的爹爹死因時,她的話聲開始變得斷斷續續,並且胸膛還明顯地不斷一起一伏。
「沒事的,丫頭,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吐氣。」大掌輕覆住文詠卿的手,皇甫驤眉心有些微皺,但他的嗓音依舊那樣徐緩、柔和。
「她還說……我爹本是她先看上的,可文家卻騙了她,更說我娘這種……人盡可夫的賤貨根本配不上我爹……她不停的罵,罵我娘害死了我爹……罵這世上若沒有我娘,我爹定可以……長命百歲……」反握住皇甫驤的手,文詠卿不斷深呼吸著,但她緊閉眼中的淚,還是一滴滴的滑落臉龐。
「這人沒有進屋?」對來人身分恍有所覺的皇甫驤輕聲問道。
「沒有,她似乎不知道屋內有人,只是不停地哭、罵,還一直在院子里丟砸東西……」文詠卿輕哽答道。
「你娘呢?」皇甫驤繼續問著。
「她一直沒有說話——啊!」文詠卿搖了搖頭,然後突然驚叫一聲。
「怎麼了?」緊握住文詠卿的手,皇甫驤眉心更皺了,但話聲依舊親和。
「我听到有一個人倒在地上的聲音,好像是我娘!」文詠卿顫抖著唇角喊道,而手掌整個握成了拳,「我娘在說話,但她的聲音好小,雨聲跟那人的罵人聲都太大了,我听不清她在說什麼!」
「別急,雨馬上就變小了。」雖已隱隱明白發生了什麼,但皇甫驤還是和聲撫慰著文詠卿,只心底,再忍不住長嘆了口氣。
「雨聲,真的變小了……那個人又說話了,罵我娘這種天生賤貨可終于得到報應了,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緊緊捉著那只恍若浮木的溫暖大掌,文詠卿盡可能專心聆听著,盡管她的心是那樣的痛楚與絕望,「我、我听到我娘說的話了!」
「她說了什麼?」其實,皇甫驤明白自己如今說出口的話有多殘酷,因為他將令一直還以為娘親尚存活于世間某處的文詠卿,親耳听到自己娘親逝去前的獨喃。
但他必須問,因為盡管她的心會痛、會傷,但她需要知曉真相,並且親耳聆听她娘親在離世前,有可能留下的最後心願。
「我娘……在祈求上蒼……」緊緊握住那個堅實又溫暖的大掌,文詠卿努力將耳中所听到的話,一字不漏地說出口,而眼角的淚,更是再止不住地徹底潰堤,「她說……她早知天生有厥心之疾的她,本就活不了太長時間……所以她很感謝上蒼賜給她我爹及我……上蒼……我知我已沒有太多時間了……若諤哥真的不在了……求求您……無論是誰……請將我的詠卿寶貝……送到蘇州的文家鏢局……讓她能平安長大……來世我定做牛做馬……報答您……上蒼……也請您告訴我的詠卿寶貝……雖爹娘陪伴她的時間只有短短六年……但爹娘這一生一世……都深愛著她……」
耳中的聲音,完全消失了,而終于明白自己一直以來的冀望,早在多年前便已幻滅,文詠卿徹底崩潰了。
「娘啊——娘!誰來救救我娘啊,誰來……救救……」
「丫頭、丫頭!」知曉文詠卿的靈承受不住這樣大的痛,皇甫驤快速扶起她,輕拍著她的小臉,「卿兒!」
「你——我——」彷佛由夢中醒來,文詠卿在那股心被撕扯的痛意中緩緩睜開了雙眸,望著身前已陷入黑暗中皇甫驤的身影。
雖知已回到了現實,但方才的一切依然那樣的鮮明,鮮明到文詠卿必須用盡全力緊咬住下唇,才能不讓泣聲流泄而出。
「沒事,哭吧。」一把將文詠卿擁入懷中,皇甫驤月兌下她的大氅將她整個人裹住,閉上眼輕輕說道。
黑暗中,響起了一陣令人心痛欲碎的痛哭聲。
這陣啜哭聲,持續了很久、很久,但皇甫驤只是一語不發地溫柔擁著身前女子,任她將心底的慟與痛全都發泄出來。
「抱歉,我失態了……」許久之後,在幾乎將淚都流光後,大氅中的文詠卿啞著嗓音說道。
「丫頭,你不哭爺反而擔心呢。」輕輕放開文詠卿,皇甫驤緩緩站起身說道。
老實說,這樣的結果,皇甫驤並不意外,甚至連來人的身分他都隱有所覺,他唯一覺得意外的,是自己那顆向來隨遇而安的心,此刻有一個意念竟堅定地緩緩成形。
「那個罵人的嗓音我知道是誰。」靜靜將淚水拭去,又將鋪在榻上的大氅取起、拍淨的文詠卿,在黑暗中將大氅遞給皇甫驤時僵硬說道,「是文二女乃女乃——姜蓉。」
是的,皇甫驤知曉,而他更知曉的是,無論用何種方式,他絕不能讓這原本純良、執著的丫頭,被多年前的仇恨蒙蔽了她一直以來純粹、澄淨的心靈——那顆被乘黃細細保護了十多年的心。
☆☆☆
第二日午後,皇甫驤領著一夜未眠更一語不發的文詠卿直接去到了山那頭的宇縣,但他並未進府衙,而是在酒肆里與人閑聊,聊胡大仙,也恍若不經意似的,聊起了那個早已破敗多年的小三合院。
「文教頭」——人們是這麼尊稱文詠卿那名英挺的爹爹的,因為她的爹娘雖獨居于城外,但爹爹卻在宇縣從事教頭工作,更為臨近西北邊關的軍營訓練軍士,縱使大伙兒都不知道他打哪兒來,僅知道他是大營將軍的救命恩人。
「文師娘」——人們是這麼稱呼她溫柔婉約的娘親的,因為軍營里的軍士們,都穿過她特意納過鞋底的軍靴,也吃過她親手烹煮的家鄉美食。
但十三年前,文教頭因有要事必須緊急離去,因此特意懇請那名將軍好友遣人每日去探望妻女一回,只受令的軍士,在事發第二日如常前去探望時,見到的卻是手緊握前胸衣裳倒地氣絕身亡的文師娘,而文教頭與文師娘的寶貝閨女及家中僕婦不知所蹤。
聞訊的將軍急趕至那小小院落後,立即派人調查,方知僕婦事發當日一早,便因家中有急事而告假離開,而他派出大隊人馬在附近尋找小女娃多日無果後,只得將文師娘葬于過往他們夫婦經常一起看夕陽的那座小山丘上,然後自責地等待著,只直至今日,依然未等到文教頭回來責罵他。
由這座小山丘看夕陽,真的很美,美得文詠卿的眼眸模糊得都看不到任何事物了。
在那座小巧、肅穆,且明顯多年來一直有人細心維護著的墳前,文詠卿無聲淚流地跪了一整個下午,直至夜幕低垂,一直默默伴著她的皇甫驤才輕輕將她扶起,一同坐至一旁大石上。
「你已沒有再護爺去湍州的必要了。」望著遠方明月,皇甫驤和聲說道,「打算直接回蘇州嗎?」
「我已答應了要救勾陳。況且在無任何人證、事證的情況下,我回蘇州又能如何?」干澀著一日未進食的干裂嘴唇,文詠卿啞聲說道,「但無論誰人阻撓,我都定會將爹爹的遺骨帶來此處與娘合葬。」
「這里挺適合開個馬場的。」環視著沐浴在月色下的那片廣闊草原,皇甫驤又道,「對了,你認識任何一名已離開山莊的文家鏢局老伙計嗎?爺挺有興趣去瞧瞧熱鬧的。」
「你不去湍州了?」愣了愣,文詠卿緩緩望向皇甫驤,因為他話中之意,似是要同她一道去找與她爹娘相關之人,理清多年前那場恩怨糾葛的前因後果。
「爺去湍州本只為找一個人,但那人,已離開湍州了。」皇甫驤望著天上點點繁星笑了笑,「天地說大很大,說小也很小,弄不好,爺在路上就遇上了也不一定。」
「謝謝……」盡管詫異向來看似漫無目的、隨遇而安的皇甫驤竟會為一人如此千里迢迢,但領略到他柔軟心意的文詠卿,眼眸又蒙朧了。
「爺的榮幸。」依然仰頭望著繁星,皇甫驤笑得那樣溫柔。
許久許久之後,星空下才又再度傳出人聲——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丫頭。」
「天生的厥心之疾……是不治之癥嗎?」
「听實話嗎?」
「嗯。」
「時時刻刻都如同走在薄冰之上,稍一不慎便無力回天。尋常身懷此疾之人,成年已是不易,遑論成婚生子。」
「那我……」
「丫頭,你絕對是上蒼給予你爹娘的恩賜,或許時間短了些。但爺相信,在那段短暫的時光里,他們定比世間其他人更明白何謂珍惜,更懂得何謂真正的幸福與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