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文詠卿睡得是那個酣暢淋灕,只當她隱隱听及一陣驢馬鼻息聲,倏地警覺跳起身時,望見的卻是坐在窗前悠閑飲茶、賞雪的皇甫驤,當下,她的小臉瞬間半僵半紅。
上蒼,她這是睡成什麼樣了啊!
鏢扈睡得比鏢主還沉,這傳出去,不把碧寒山莊的臉全丟光了……
「梳洗一下來喝茶吧,允城的玫瑰花茶真是一絕,不嘗嘗可惜了。」听到聲響後,皇甫驤轉頭笑望著一身戒備的文詠卿。
一語不發轉身去至洗沐間,文詠卿仔細檢查了一下全身上下,在發現衣衫扣結都無任何異樣,臉上易容面具也無月兌落後,才微微松了一口氣,然後快速梳洗完回至暖閣中,直挺挺站至皇甫驤身後。
畢竟她現在已是明鏢了,怎麼也得有點鏢扈樣——盡管昨夜出了點無法預期的小差錯,但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丫頭,到湍州還一半多路程,咱總不能一路這麼大眼瞪小眼的吧。」皇甫驤揮了揮手,示意文詠卿坐至桌旁,但在她依然動也不動時,嘴角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好吧,你既不肯說話,那爺只好自己胡亂猜了。」
文詠卿仍舊默不作聲,因為她倒想看看他能怎麼個胡亂猜法。
「雖爺不清楚究竟是誰這麼大費周章替爺請了鏢扈,但依爺的身分,不在碧寒山莊下單也未免太說不過去,更何況你所戴需要特制*水才能卸去的易容面具,顯而易見出自花臉張之手,他向來只做碧寒山莊的單。」皇甫驤輕啜了一口花茶後徐徐說道,「年紀……二十左右,不、還不到二十,而山莊主院中不到二十的女鏢扈有三十二人,全于世人眼前出現過,但沒有一名是使雙銀鏈的,所以你不屬主院。」
「你——」雖山莊鏢扈皆須在元江府報備並領有身分文牒方可行差,但文詠卿怎麼也沒想到皇甫驤竟對山莊內部事務如此了如指掌。
「丫頭,爺對女子之事向來格外花心思鑽研呢。」皇甫驤笑了笑,好整以暇又為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後舉杯望著氤氳熱氣繼續說道,「外莊女子不足二十歲者有八,雖較少出現于世人眼中,但同樣無一使銀鏈,因此你也不屬于那八者之一……既是山莊接差鏢扈,武藝又如此精湛,可外人卻從不知曉你的存在,就代表著不僅你的文牒造假,並且你的存在對山莊而言是『不可說』,所以你的身分不言而喻,且應是外莊里唯一姓——」
「別說了!」直接打斷皇甫驤接下來的話語,文詠卿小臉那樣蒼白。
因為她怎麼也沒想到,碧寒山莊隱藏了十三年的秘密,眼前這名看似散漫的男子,竟短短不到幾日就徹底覺察,這洞察力與觀察力著實太駭人了——
他,根本就不是世人口中的浪蕩公子,而是個深藏不露的裝瘋賣傻高手!
雖她至今依然不明白二女乃女乃因何要冒著秘密被揭穿的風險,派她出這趟鏢,但她卻清楚,若被二女乃女乃知曉此事已暴露,她這輩子,都休想再得到娘親的任何線索了。
「丫頭,爺當然可以不說。」皇甫驤望著杯中泡開的茶葉輕輕說道,眼底有一抹淡淡慨嘆。
「你要我用什麼來交換你的不說?」許久、許久後,文詠卿咬牙問道。
她確實完全不信他口中的「不說」二字,畢竟他本就沒有替她保密的義務,所以她寧可自己提出交換條件,縱使無論她付出什麼,都不代表就能換得他的守口如瓶。
但她也不需要他永遠的守口如瓶,只要在她得到娘親的線索前噤聲便行。
她的爹爹或許犯了行規,但人的感情若能控制自如,這世上也不會有那樣多的求不得與不舍,況且她相信,為了能與娘親長相廝守,比任何人都明白犯了行規後果的爹爹,肯定早做好接受懲罰的準備,只可惜,最終依舊沒逃過命運捉弄,與最摯愛之人天人永隔……
「交換啊……」斜仰起頭,皇甫驤凝視著文詠卿戒備、復雜又傷懷的眼眸半晌後,淺淺一笑,如她的意說出條件,「你的名字,以及你不是鏢扈的舉止。」
就這樣?文詠卿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皇甫驤,因為他這條件也未免太隨興。
她,真的可以信賴他嗎?
但不相信又能如何?她所有的秘密,在這名男子眼前根本無所遁形,除了賭,她別無他法。
「……詠卿。」所以文詠卿緩緩坐至皇甫驤對面桌旁,望著窗外細雪靜默了半晌後僵硬說道。
「哪兩個字?」皇甫驤為文詠卿倒了一杯花茶仔細問道。
「詠雪的詠,卿本佳人的卿。」為了「不是鏢扈舉止」這個承諾,文詠卿頷首謝過後,輕輕舉起瓷杯,然後感覺著滿園花香瞬間由鼻尖直入心脾。
「好名字。」皇甫驤再將桂花餅推至文詠卿桌前,「對了,爺往後去青樓時,你能不跟嗎?」
「不能,因為你若不在青樓,就是在去往青樓的路上。」聞言,文詠卿連考慮都不考慮便直接拒絕,「所以對你而言,青樓是最危險的地方。」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啊,畢竟青樓背後的金主們更怕爺在里頭出什麼意外。」皇甫驤毫無芥蒂地開懷一笑,「更何況昨日被突擊的地兒也不是樓子啊。」
「有錢能使鬼推磨。」文詠卿壓根兒懶得听皇甫驤的歪理,「而昨日被突襲之處,正在你前往樓子的路途中。」
「若按你這說法,普天之下全是你的守衛範圍啊。」皇甫驤想了想後故意長嘆一口氣,「要知道,過了寅州,就幾乎再沒樓子了,沒姊兒在一旁陪伴,爺很難有心思想正事哪。」
「有姊兒陪你,你也沒想過正事。」文詠卿將手伸向桂花餅淡淡說道,但突然,手卻停在半空。
等等,過了寅州就沒樓子了,那這浪蕩公子到時不會想往她身上取樂吧……
「寬心,爺偏好經歷豐富、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取起一塊桂花餅放在文詠卿手里,皇甫驤笑得那樣無邪。
「沒人理你偏好甚!」又一次被看穿心底所思,文詠卿輕啐一聲後,臉頰莫名有些發熱。
「還有,你該不會認為,只要爺能安全抵達湍州,你的任務就能結束?」皇甫驤緩緩又道。
這個問題文詠卿沒有回答,因為連她都隱隱覺察到,事情似乎不會這樣簡單。
「人都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看樣子為讓我們這條船能結實些,到湍州前,爺也只能老實點了。」優雅地伸了個懶腰後,皇甫驤徐徐說道。
「你老實得了?」文詠卿瞟了皇甫驤一眼。
「爺能不能老實,那就得看你了。」皇甫驤用手撐住左頦,望著文詠卿笑言道,「畢竟沒樓子逛了,爺只能去府衙里打發時間,可爺其實連文牒都看不懂呢。」
「你好歹是個皇子伴讀吧?」听皇甫驤愈說愈離譜,文詠卿再忍不住眯起眼瞪著他,「不想干活就直說,別用這種連三歲孩童都不會相信的借口來糊弄人。」
「沒糊弄人,因為爺可是連秀才都沒考上呢。」皇甫驤挑了挑眉說道,然後饒有興味地望著文詠卿的眼眸,就等著看她的反應。
「你真去考了?」愣了愣,文詠卿認真問道。
雖相識不深,但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她早被他過人的洞察力、推理及記憶力折服,依他的能力,考個科舉簡直如同探囊取物,怎麼可能連個秀才都考不上?
「真去了。」皇甫驤點點頭。
「真沒考上?」文詠卿追問道。
「真沒考上。」皇甫驤又點點頭。
「不小心睡著交空卷了?」文詠卿微微皺起眉,因為這是她唯一想得到他落第的理由。
「精神奕奕地寫滿了呢。」皇甫驤笑得更歡快了。
「胡寫了?」文詠卿還是不信地繼續問道。
「寫得比爺听姊兒們聊志怪傳奇時還用心。」皇甫驤鄭重說道,然後在文詠卿眼中狐疑愈來愈深時,好整以暇由懷中取出一張由京兆府發出的紅色路引,「瞧,爺的字兒寫得好吧。」
「這——」望著路引上蓋著的關防大印,以及一旁皇甫驤絕不可能亂寫的花押,文詠卿真的傻眼了。
她所知道的四方通行紅路引,上頭都必須有持有者親筆正楷寫下的花押,而如今,她眼前這張天下人求之不得的路引上,「皇甫驤」那三個字雖寫得工工整整,但不僅部首上下、左右顛倒,筆畫更是沒一個正確,就連剛習字的孩童,都能寫得比他好。
而當看到他掏出的另一張同樣無法造假的親筆公文後,她更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所以往後,文牒全歸你了,卿公子。」望著文詠卿驚詫得眼眸整個瞪大、連櫻唇都闔不攏的傻樣,皇甫驤笑得眼都眯了,「不必客氣,你想怎麼批就怎麼批,爺全無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