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江府
每當舟船經過位于蘇州河北岸的碧寒山莊,無論游客抑或百姓總忍不住多瞧幾眼,不僅因其將湖光山色與亭台樓閣融為一體的優雅景致,更因這是整個江南名門、權貴挑選鏢扈的首選。
過往文家鏢行雖也保糧鏢、物鏢,但由于口風緊,再加上旗下鏢員各個素養高、身手好,因此二十多年前精明能干的二女乃女乃一接手,便先將江湖氣息濃厚的鏢行改名為「碧寒山莊」,更舍棄其他業務,專營人身鏢。
在長袖善舞又擅經營的文二女乃女乃操持下,如今「碧寒山莊」四字早已深入人心,若哪個叫得出名號的人家出門,身旁沒個稱頭的碧寒山莊鏢扈,都不好意思自稱名門。
夜晚的山莊,向來燈火通明,唯獨最靠西南角的一個院落,永遠昏昏暗暗,而這日丑時,一個黑色身影正迅捷由亮晃晃的主院掠向外院。
雖夜已深,但當黑影進入外院後,明顯放緩了腳步,並徑直往一個更角落的廂房走去,但人才剛至廳門前,一個壓低的嗓音,以及一只娟秀的手便不住在廳內召喚著──
「小卿,快來!」
唇旁揚起一抹笑,文詠卿加快了腳步,只前腳才剛踏進廳門,就一把被拽入內屋──
「哪路貨啊?」
「哪種鏢?」
「皇甫驤。暗鏢。」望著屋里一看就是等著听小道消息的三位兄姊,文詠卿邊說,邊努力思考一個較為妥當的措辭,「他是五皇子打小就熟識的──」
「狐群狗黨。」一听到「皇甫驤」三個字,坐在桌東那名艷麗女子──艾瑤立即沒好氣翻了個白眼。
畢竟誰人都知曉,現今京城里最荒唐、最熱衷吃喝玩樂,並給天下百姓提供最多皇室談資的,莫過于自知不得勢、也無心爭位的五皇子朱琨,而隨同一起胡鬧的,就是小了朱琨兩歲的皇子伴讀,現年二十四歲的皇甫驤。
由于大昊國向來不立太子,因此各皇子在二十五歲前均須只身在民間歷練一年,待安全回宮後,將年內所見所聞,及對各地民情、民瘼見解上呈皇帝,作為皇帝裁定未來繼位人選的重要依據。
而這群皇子回宮後,皇帝也會將各皇子推定人員,派至全國各地巡察、磨練,以考驗皇子們的識人之能。
「由于五皇子拖拖拉拉後終于順利完成歷練、安全回宮,所以皇甫驤也就跟著──」文詠卿口中雖繼續說道,但索性不再琢磨措辭,直接將結論留給這兩位向來嘴尖舌利的姊姊。
「雞犬升天。」另名英氣女子──解瓊也不屑輕啐一聲。
「但因此人生性──」
「放誕不羈。」
「不學無術。」
「雖不清楚下鏢單者為何人,目的又是──」
「定是擔心這貨在五皇子顯現出其過人的識人『不』明前便尸橫于野。」
「要不就是怕這貨自個兒在外地惹事生非、死于非命,令五皇子痛失唯一的豬朋狗友後,心如死灰地奮發向上。」
「我知道的就這樣多。」望著眼前兩位白眼都翻上天的姊姊,文詠卿笑著聳了聳肩,「所以我得護送他到湍州述職,再交由當地鏢門接手。」
「這擺明了是下下差,又不是沒活兒接,二女乃女乃為什麼非接下這種爛活兒,還要小卿去!」艾瑤皺眉慍道,「這種貨色讓他死外頭就算了嘛!」
「瑤姊,妳又不是不知曉,二女乃女乃近年來的作為實在一言難盡,況且,她對身在『外院』的我們本來就從沒什麼好眼色,對小卿更是……」解瓊嘆了口長氣。
所謂的外院,就是指非正宗文姓、也非二女乃女乃本家姜姓血統的遠親子弟,除了文詠卿。
其實在山莊年輕一輩中,文詠卿身手決計名列前茅,人也慧詰,反應、洞察力更是迅速、敏銳,只可惜,她永遠不會出現在外人視野中,因她的存在就是山莊「大忌」。
畢竟若讓人得知,十九年前,她那向來沉穩持重,身為文家三當家的爹,在貼身守護她的花魁娘親時,竟壞了最重要的行規,與守護對象暗生情愫,並還悄悄生下她,不僅鏢門同行要大肆宣揚、嘲弄,往後各名門、權貴更不會再輕易將自己重要的人交予碧寒山莊,縱使她的爹已逝,娘親不知所蹤。
文詠卿是在六歲時,由老家的聾啞婆婆帶至山莊的。
雖對六歲前的記憶並不多,甚至連老家在哪里都不清楚,但她還是隱約記得,她的爹爹高大又疼寵她與娘親,娘親則溫柔又愛笑。
只那年,爹出去工作,而她不小心得了風寒,但待她清醒過來後,爹娘卻全不在身旁,她也不在熟悉的家中,而是在一個陌生的山莊里,然後傻傻望著其實是她二伯母的二女乃女乃──姜蓉──那張鐵青的臉。
自那後,她被安排住進外院,待遇與其他文家後輩相同,只唯獨不許見外人,更不許對他人提及自己身世。
沒有爹娘的生活,寂寞是肯定的,但那些限制對文詠卿來說,倒也不算什麼大事,因為外院的人都待她很好,而一直照顧著她的聾啞白婆婆,不僅暗自傳授她一身精湛武藝,夜里更常避開眾人背著她四處耍玩,甚或領著向來喜歡動物的她,去瞧一些稀奇古怪的小動物。
文詠卿至今不清楚白婆婆的真實身分,更不知曉她老人家在她十五歲離去前,對二女乃女乃表達了什麼,但自那日後,她開始可以出門了,並且也能跟著出鏢──縱使都是必須蒙面、易容的群差,除了這回。
「二女乃女乃說,若我能辦好這趟差,她便會將我娘的消息告訴我。」雖面對陌生人總有些莫名別扭與戒備,但在這群比手足更親密的兄姊前,文詠卿向來不必避諱任何事,而他們的談話,也永不會被外人知曉。
「又是這招……」聞言,艾瑤火氣更大了,「二女乃女乃這手胡蘿卜吊驢的策略多年來都沒變過,好歹也換個新花樣啊!」
毋怪艾瑤抱怨,畢竟不像總做體面活的正院,外院每每多從事艱苦活兒,又因當初入莊時簽下了幾等于賣身契的契約,更不能經常歸家,因此二女乃女乃這種「若能辦好這趟差,我可以考慮讓你回家探望親人」類似話術,早听得耳朵都長繭了。
「皇甫驤出京後的這幾個月,一直是個被四方嫌棄,只知玩樂、不干正事的司天監九品靈台郎散官,二女乃女乃因何會接這單?」但這時,一向多只含笑聆听,較少開口的大哥──佔勁有些憂心說道,「雖說出暗鏢,要求不像明鏢那樣嚴格,但這差事,絕不如想象中單純。」
佔勁的疑慮其來有自,因為一來這對象著實讓人皺眉,二來,二女乃女乃向來對人身鏢與鏢扈的性別安排格外審慎,這次,為何會讓文詠卿去出這趟陰陽單?
「勁哥,別擔心,我一定會多加小心的。」由向來絕口不提自己娘親之事的姜蓉這回丟出的誘餌,文詠卿便知曉這事絕不會輕松、更不可能簡單,但她還是俏皮眨了眨眼,「要真覺得狀況不對,我裝死的本事還是不錯的。」
「呸、呸、呸,說什麼呢妳,妳這口無遮攔的小浪蹄子!」聞言,艾瑤輕啐一聲後,舉腳便朝文詠卿踢去。
雖明白文詠卿身手不凡,盡管眾人閑聊時也不會刻意提及,但身為時時刻刻都必須將「以身護主」四字刻在心底的鏢扈,怎會不知任何一趟差事都潛藏有未知的凶險?
「瑤姊,我都說了是裝嘛。」明白自己確實失言,文詠卿乖乖任踢,然後笑倚到艾瑤身前,摟著她的脖子撒嬌,「更何況,我可是天天都盼著我們趕緊攢好錢,一塊兒去西北開咱自己的馬場呢!」
听到這話,一屋子的人全會心一笑。
是啊,他們自己的馬場,一個或許只夠溫飽,但卻能隨心所欲、自由自在,毋須看人臉色、低人一等,更不是權貴、名門專屬,而是能真正做自己的地方。
「小卿,雖是暗鏢,但妳還是得多留意些,萬一那家伙是個色胚──」雖清楚這妹妹身手好,人也伶俐,但畢竟過往出單鏢的機會不多,目標還是個如此糟糕的貨色,解瓊難免掛懷。
畢竟所謂的暗鏢,就是盡可能在不被正主知曉的情況下,暗地保護正主,但皇甫驤那家伙縱情聲色的傳聞如此之多,雖文詠卿也不是沒見識過這類人、事,但要她夜夜躲房梁頂上守著,那情境怎麼想都讓人嘆息。
更何況,就算是暗鏢,真到該出手的緊急情況,還是得現身,而身為曾經文家最俊挺的三當家及名花魁之女,文詠卿的模樣簡直水靈到女子都要心動,要是被那臭家伙給糾纏上了,可還得了!
「不是萬一,那貨就是個真真切切的色胚!」未等解瓊將話說完,艾瑤便一把打斷,冷哼一聲,「我听說那家伙之所以四處被嫌趕還樂在其中,是因為他的畢生心願就是逛遍天下青樓,至死方休。」
「這玩意兒給妳,小卿,妳可得拿好了。」在艾瑤示意下,解瓊由腰包中取出一條煉墜,嚴肅掛至文詠卿頸間。
「這什麼啊,瓊姊?」拉起那條煉墜來回翻看,文詠卿納悶問道。
「保命符。」解瓊拉起文詠卿的手,將她的小指甲尖戳入墜邊一個平常時如何活動也不會觸及的溝縫,露出墜中一根涂抹了特殊藥物的極小尖刺,「他要不動妳便罷,若他敢動妳一根寒毛,保證讓他下半輩子都再無法人道!」
「皇甫公子,您這趟出門要好好珍重,有什麼煩心事兒勢必要同我們姊妹說,我們定會給您想法子的。」
「皇甫公子,您回京時可要再繞至蘇州來瞧瞧我們啊,否則我們姊妹肯定夜夜要為您輾轉難眠。」
「唉,湍州那地方,甚都沒有,更連您喜歡的女貞陳紹酒都缺,想到您竟得到那兒去受苦,我們姊妹就心疼又不舍啊……」
「都寬心吧,爺轉轉就回,到時定回來听妳們唱新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