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終究不曾在那樣龍蛇混雜的地方出入過,再加上心緒實在紛亂,因此君玥歆回至家中,三言兩語將今日之事對家人交代過後,便獨自回屋沐浴。
一坐至沐桶里,她便將頭垂靠在桶緣上,以至連盛思懷何時出現都沒有注意到。
盛思懷確實出現有段時間了,之所以半天沒開口,是因為他實在很想知道她究竟還要反省、掙扎多久。
「你不會、也無法成為你家老鬼那樣的人,別做夢了。」半晌後,見水都快涼了,他終于不耐煩開口斥道,「不過跟個卑劣老父撕破臉罷了,你究竟要沮喪多久?就這樣還妄想成個沒心沒肺的無良之人,下輩子吧!」
「你如何知曉我不會?」當身前傳來那熟悉的嗓音時,君玥歆沒有抬頭,盡管她完全不清楚他為何會猜中她心底憂思。
「就你現在這沒出息的樣!」大剌剌坐在老爺椅上,盛思懷沒好氣冷哼一聲,「更別提你還有位難能可貴的睿智娘親。」
「你見過我娘?」聞言,君玥歆有些驚訝地抬頭望向他。
「沒見過。但尋常世家夫人,可不會如你娘一樣,精搖骰、懂騎射,明明才華洋溢,卻完全不爭不斗不招搖;更沒听說過有哪位世家夫人,有那樣的遠見與勇氣,讓女兒在風虎寺一住七年,還任她自由變裝在城里四處閑逛。」手撐住左頰,盛思懷望向屋角淡淡說道。
是啊,擁有這樣獨特、過人智慧與勇氣的娘親,她這名眼界與見識都與尋常女子不同的女兒能差到哪?
但他,當然不會輕易說給這沒出息的笨丫頭知曉。
「對了,我沒哭著鼻子回來。」明明盛思懷口里對自己沒半句好話,但君玥歆的心底郁結,不知為何,就是隨著他對自己娘親的肯定,緩緩化了開去。
「花了近一個月準備,若再哭著鼻子回來,你還不如找塊豆腐撞死得了。」盛思懷又哼了一聲,才懶懶望向君玥歆擺放在案桌上的鼻煙壺,「你用三萬兩換的就是這玩意兒?」
「嗯。」君玥歆應了一聲,然後靜待他的嗤笑聲。
畢竟用三萬兩換個鼻煙壺回來,還不準人笑她傻,也太難為人了,只可惜,若他敢嘲弄她,她早想好說辭,保證堵得他啞口無言。
真以為他會借機大大取笑一番的,但君玥歆卻發現盛思懷並沒有這樣做,反而來回打量那個鼻煙壺後,回頭問道︰「那人長什麼模樣?」
「比你矮半個頭,穿著一身紫色錦衫,長得白白淨淨,右眉上有顆紅痣,似乎是賭坊常客。」雖詫異他的反應,但君玥歆還是如實道來。
「真是誤打誤撞啊……」听完君玥歆的描述,坐回座椅上的盛思懷眼底閃過一抹銳光。
「他是大人物?」君玥歆好奇問道。
「『賭爺』谷間。听說原是宮里某王爺包養的兔兒爺,前些年不曉得犯了何事,悄悄偷了那王爺不少好東西,改名換姓躲到元江來。因了解不少京里秘聞並深諳官場行事,兩年前成了元江知府的心月復師爺,人倒是好相處,就是好賭成性。」盛思懷用手撐著頰懶洋洋說道。
「難怪他能有這好貨色了。」君玥歆恍然大悟喃喃道。
「留好那東西,往後必有十倍報償。」
「這貨雖好,但也得遇上識貨人,況且十倍價也太夸大了吧。」聞言,君玥歆不以為然回道。
「我是要你留著,不是要你賣,不知米價的大小姐!你可得明白,並非真金白銀才叫報償。」
盛思懷一副「孺子不可教」地睨了君玥歆一眼,「這種明顯由宮里流出的玩意兒,谷間肯定也不想它輕易流入市面,教人查出他的行蹤,今日若非他賭紅了眼,怎會當那樣多人面前將東西賣了?
「但他不是傻子,理當知曉你的事,更明白有一天你定會有求于他,到時,你將東西還回去,他便可順手推舟賣你個面子,如此一舉兩得、互利互惠之事,除了你這笨丫頭,我還真想不出誰會不懂。」
「你果真是個奸商……」盛思懷透徹的分析,雖讓君玥歆當場成了個笨丫頭,但她還是不得不打由心底佩服。
畢竟她往後開茶行,就算再不願、抑或再不擅長,但與官場中人打好關系,確實是一門必須學習的課題,特別是在她月復背受敵之時。
「你盤舖子打算做什麼營生?」在商場打滾多年,盛思懷對「奸商」二字可是深有體會,更從不否認自己也曾是其中之一,因此他毫不在意地問道。
「古董字畫。」君玥歆老實答道。
「我問的是——」完全不滿意這個答案,盛思懷眯起眼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你心底最想做的事。」
「開茶行。」君玥歆幾乎毫不猶豫便月兌口而出。
「野心倒是不小。」盛思懷毫不意外地提了揚眉,「你覺得在這早已滿街林立的元江茶行中,你憑什麼能殺出一條血路?」
「我——」面對如此直接、尖銳的問題,鮮少由這個角度思考過的君玥歆一時竟有些口拙。
「你對茶又了解多少?」望著君玥歆微怔,卻陷入深思的小臉,盛思懷淡淡一笑,換個方式又問。
君玥歆或許不懂經商,但畢竟出身君家,再加上已逝娘親自她懂事起,便日日與她論茶經、茶道,因此這方面她自然有相當體悟,回答起問題來,不僅駕輕就熟,更有不少獨特見解。
「既然你最終目的是成為能與君家老鬼相抗,甚至更青出于藍的茶商,那與茶沒半點關系的古董字畫行就別做了。」
有些訝異、卻也不太訝異君玥歆對茶葉的全面了解,盛思懷懶洋洋對她揮了揮手,「有那個閑空,還不如多學點經商知識,並開始思考你能走出的最與眾不同道路;要知道在元江,做生意可不是開個店舖,找點茶、貨來賣賣,就能成功的。」
「你不就做得挺好。」或許是很少听盛思懷的話中,竟半根刺都沒帶,君玥歆下意識便以他為例反駁著。
「所有人都覺著我是鴻運當頭、一步登天,隨便找點什麼貨便日進斗金,可又有多少人知曉我私下花了多少時間準備,又為明了貨源優劣與種類,走遍窮山惡水時流了多少血與汗,更咬牙挺過多少回挫敗。」盛思懷輕哼一聲後,自嘲似的笑了笑。
「既如此,那你當初何必還要……」想及他身上縱橫交錯的舊傷疤,君玥歆心知他此言非虛,不免對他如今得到的「果」生出點點惋惜。
「不就鬼遮眼了嗎。」盛思懷用手撐著左頰,望著牆角僵硬說道,「會有今天全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
「你……」怎麼也沒想到這自大男子也會有自省的一天,君玥歆心中著實百感交集。
「你可別誤會,我沒想幫你,只是你既頂著我盛家主母名號在外頭招搖撞騙,我總不能讓你這淨會哭鼻子的笨丫頭,壞了我辛苦經營多年的好名聲。」許是發現自己的話語,竟像是在對這丫頭訴苦,盛思懷話鋒一轉,又回復原本傲性,沒心沒肺地冷嘲熱諷起來。
「你、你有好名聲才有鬼啦!」听著盛思懷講沒三句正經話就又開始發渾,君玥歆沒好氣啐道。
「你現在給男人這麼瞧著都不害臊了?」見君玥歆只顧說話,壓根兒忘了遮掩胸前渾圓的豐盈凝脂雙峰時,盛思懷忍不住挑眉嘲弄。
「什麼?」君玥歆本是愣愣抬眼望著盛思懷,但在意識到他的目光後,她猛地背過身去,小臉紅成一片,口中卻還是不甘示弱地回道,「你再羅嗦,我哪天就把你剝光了掛門口去,讓元江人全來瞧!」
「笑話!我盛思懷還會怕人瞧?」盛思懷卻絲毫不為意,甚至還有些自得意滿地輕哼一聲。
「是啊,你當然不怕人瞧,反正你都成木殭了,還能有什麼——抱歉。」原只是隨口反譏,但君玥歆話未說罷,便發現自己這話太過傷人,當下立即道了歉,可她身前,卻再無聲響。
盛思懷的反應,讓君玥歆明白自己確實踰矩了。
盡管他從不曾談及過,但她明知他定為此事煩擾又無奈,竟還如此無禮又無知地說出那般荒唐之語!
「真的很抱歉,還有……那個……」在暗罵自己不懂事的心語聲中,君玥歆悄悄抬起眼,由長長睫毛下觀察前方動靜,見到他並沒有消失時,雖心底松了口氣,但依然過意不去地尷尬說道。
「有話就說。」半晌後,盛思懷終于再度開口,只語氣那樣淡漠。
「我前幾日上風虎寺問過師父們,但寺里師父對你這種狀態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只能等雲游的大師父回來,或許才能有答案了。」
听著那低沉語氣中的濃濃疏離,君玥歆情知他惱她了,可值此時刻,她卻又不知能如何彌補,只能低聲這麼說道,但說完後,又覺著自己說得實在不是時候,整個人更沮喪了。
「給那群人的教訓夠了,暫先按兵不動,省得他們狗急跳牆,另外,讓阿七這些日子要格外注意宅外動靜。」
「我知道了,謝謝。抱歉……」雖君玥歆又一回地道著歉,但屋內卻再無半點聲響。
盡管方才盛思懷仍像往常一樣以命令語氣指點著她,但他消失後,君玥歆的心情,不知為何,竟比與生父決裂還復雜。
但幾日後,盛思懷竟多夜都未再出現,縱使能自在沐浴是件好事,但君玥歆卻又止不住地擔心,擔心他是否出了什麼事,以至他的魂魄再無法離體,甚或是連她都看不到他了。
若真是這樣,再度只剩一個人的他,會不會寂寞?
她又得怎麼做,才能真正幫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