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京城東富西貴,南窮北賤,而這外城東南隅臨近左安門一帶更是窮中之窮。
一樣是城南,一入右安門有筆直的大道與櫛比鱗次的磚瓦房,只因這里是前朝就開發的地方,也是交通繁忙、商賈往來的必經之路,京城最大的市集便在此處,反觀左安門這一帶,只有農田及蘆葦地,屋子都還是泥磚房,一些朝廷不重視的地兒如慈幼院、榨油廠、木材廠等等地方都集中在這里。
這兒的百姓大多務農、漁獵,或把家中匠人的手藝拿出來為生,久而久之也形成了一個小市集,貼著天壇位在金魚池附近。
金魚池是歷代養殖金魚之處,小市集算是蹭著前來觀魚買魚的人潮。再者市集上不少竹編藤編、木雕石雕、扇帽傘屏、琴棋書畫等等器物出售,手工精細,樣式新穎,價格也不高,吸引不少文人墨客前來淘寶。同時還有一些周圍出產的農水產,黎明采收天一亮就放到市集里賣,也頗受內城百姓青睞。
所以雖然左安門這一帶是真窮,但有了這個小市集,當地百姓也勉強能混上一口飯吃。
一大清早,金魚池附近就響起了吆喝聲,一些賣餛飩包子饅頭的小販先開了張,給來往趕集的百姓或商販提供熱呼呼的食物;那些個擔菜的,菜葉上都還沾著露水;搬水桶販魚的,魚還活跳跳的躍出桶外;賣肉的、殺雞的,菜刀在砧板上有節奏地剁著,各式各樣的聲音不絕于耳。
但在經過這一塊喧囂之後又是另一幅場景,販賣手工藝品、書畫對聯的攤販都在市集後半段,這里倒是清淨,只偶爾在砍價時能听到對話的聲音揚高些,但大多數時間攤主們都是靜靜的等待有緣人來詢問。
倒也不是他們故作清高,誰叫那些講求風雅、注重規矩的文人墨客、才子小姐們就吃這一套,有時主動上前推銷,人家還嫌你市儈。
這之中最靠近末尾的一個攤子,卻有著與旁人不同的風景。
它不像旁邊賣藤籃的直接將商品放在地面一張蘆席上,也不像那賣木雕的擺著滿滿當當各式刻品,反而只擺了一張桌子,上面空無一物,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趴在桌子上正睡得香甜。
那姑娘臉被壓得都擠了起來,看不清楚面貌,但白皙的肌膚襯著她濃密的眼睫,還有那微嘟起的櫻色唇瓣卻透出一股嬌憨,行經這里的路人見她那可愛的睡相都忍不住放輕了腳步,連擺在她旁邊賣花苗的攤主,賣東西都用比劃的,像是怕吵醒了她。
此時一個穿著深色曳撒、頭戴網巾的青年滿頭大汗地走過來,像是穿越前半那菜肉市集耗費了他多大心力似的,而後他左顧右盼,著急地像在尋找什麼,最後眼光終于定在了那酣睡的少女身上。
「原來在這里!上回還沒擺得這麼後面,真叫我一陣好找!」青年抹了把汗,神色微微輕松了點。
真不怪他如此匆忙,這青年名叫朱明朗,任大理寺評事,因為是趁著尚未退朝、衙門無事時抽空前來,小市集離大理寺衙門騎馬也要半個時辰,還得在朝會結束前趕回,免得被人發現他開小差。
他大搖大擺的走過去,伸手在少女趴著的桌面上用指節敲了幾下。
姑娘沒醒,但一旁的花苗攤主及客人全都以一幅不認同的眼光看著他。
他做錯了什麼?朱明朗一愣,低頭又看向少女甜美的睡顏,恍然大悟,不由尷尬道︰「我找蘇姑娘取畫的,不是故意要吵醒她,她接了我的生意,說今日交件。」
花苗攤主聞言一笑,「你不早說!小七啊,起來接客了!」
此話一出,朱明朗的表情益發僵硬,這話怎麼听起來那麼不對勁呢?
這時那少女蘇小七迷迷糊糊地坐直了身,秀氣地伸了個懶腰,然後一臉尚未睡醒的表情,懵懂的看著朱明朗。
朱明朗擠出一個笑。「蘇姑娘,我來取那山間漁樵圖,不知妳修好了嗎?」
听到山間漁樵圖,蘇小七驀地眼楮一亮,睡意蕩然無存,說話頓時流利得像從未打過瞌睡。「自然是修好了!我蘇小七說到做到,承諾一個月為你修好古畫,就不會只用半個月,今日出來擺攤,可就巴望著朱公子你了!」
朱明朗臉皮抽了抽,心忖妳真的可以用半個月就修好,我並不介意。
蘇小七先在桌面上鋪了一塊黑布,而後取出了一個畫軸,在桌面上慢慢展開。
可以看出這幅畫有些歷史了,紙面都泛黃,還有些不明污點,卻不影響這幅畫中那大巧若拙的風景——一名樵夫,身後一株被他砍得半倒的樹,斧子還插在樹樁上,人卻坐在林間水邊悠閑地釣魚,整幅畫透出一種山高水長、寧靜幽遠的韻致,沒人想得到這幅畫在一個月前還是一幅被蟲蛀了大半的殘圖。
朱明朗眼楮都發亮了!
這……這山間漁樵圖渾然天成,完全找不出修補的痕跡,不說墨色與筆觸和原作一模一樣,就連紙張的做舊和畫軸的連接這些細節也都毫無瑕疵。
而且她對待畫鄭重的態度也讓朱明朗跟著慎重了起來,不敢直接上手,就只差沒巴著桌面細看了。
「太完美了!妳怎麼辦到的?」朱明朗忍不住低呼。
這幅前朝名畫是他老爹的愛圖,收藏了幾十年後展開欣賞,卻發現被蟲蛀掉大半,當時朱老爹想死的心都有了。
朱明朗為此問遍全京書畫坊,尋找能修復古畫的名匠,但每個人都說這幅畫價值連城,損毀得太嚴重他們不敢動手,就算是願意動手的也不保證修復的結果,最後才輾轉問到了城東南金魚池市集的後半有個賣畫的小攤,攤主修畫功力不凡,應當可以擔此大任。
朱明朗二話不說找來,結果看到攤主只是一個小姑娘,心都涼了一半,偏偏這小姑娘是唯一一個保證能修得好畫的人。
朱明朗也不知自己當時是哪根筋不對,居然答應了讓小姑娘修畫,這一個月的修復期還要承受父親的逼問及期待,心力交瘁得他都瘦了幾斤,今日抱著必死之心前來,畫展開之前還有些戰戰兢兢的,想不到這蘇小七竟給了他這麼大的驚喜!
蘇小七得意地一笑。「你這山間漁樵圖可麻煩了,用來填蟲洞的材料須與原紙相符,光一枝釣桿的墨色我就試了不下數十次,重新裱褙的背紙也要做舊,不能讓舊作看起來像新的。還有一些霉斑也要用特殊的藥水去除,還不能傷害原本的圖,我可是用繡花針一點一點的修……」
這些是她壓箱底的絕活兒,說出來也不怕人學,因她知道,學不會的。不說那些修復技巧及光照手法根本不是時人所能想得出的,就是她使用的墨及藥亦非時下所有的東西。
「不過修你這幅畫最難的還是要復原此畫的意境,為此我還去書鋪翻找了古書,了解這幅畫當時作畫者的背景,差點沒被書本子的積灰嗆昏,此外還要用特殊的方法體會他作畫時的心境,才能將畫修復後還不顯得匠氣。」她指了指落款的地方。「這一大塊原本被蟲蛀光,我雖沒看過原畫,卻依畫者一向的習慣推斷出畫者必在此處落款用印,所以我加了上去。你說這幅畫是令尊的吧?可以去問令尊原畫是否有簽名蓋章,我有九成的信心。」
朱明朗听得目瞪口呆,難怪別人不敢接的案子她接了,這是真有一手啊!
「妳說要用特殊的方法體會畫者的心境,是什麼方法?」他涎著臉不恥下問,這一招他也想學啊!感覺在大理寺非常用得上。
蘇小七收回了笑容。「獨門絕技恕不外傳。」
「那好吧。」朱明朗遺憾地心中暗嘆,在她桌面上放下一錠銀錠子。「修復這畫十兩銀對吧?我這便將畫取走,讓我爹高興一回。」
他伸手就想卷畫,卻被蘇小七攔住。「等等!朱公子,你向人打听我時,不知道在我這里修畫有個規矩嗎?」
朱明朗輕啊了一聲。「是的!我倒是忘了這一樁,听說請蘇姑娘修畫要向姑娘買一幅畫……姑娘修復的功夫如此了得,必也是于畫道浸婬日久,揮毫之作定然不凡,能求得姑娘手筆是在下的榮幸。」
「你有眼光!我告訴你,其實我本業是畫師,這修畫只是興趣而已,能買到我的畫是你賺了!」
蘇小七被他吹捧得飄了,笑得益發燦爛,為那原就清新可人的臉蛋添上甜美,不知怎麼讓朱明朗都不好意思起來。
她由身後取出一個背簍,簍里至少十來幅畫,她朝他揮揮手指著背簍道︰「來來來抽個盲盒……啊不,是抽一幅畫,這里每一幅都是我嘔心瀝血之作,抽到哪幅都不虧你的,一幅五十兩。」
五十兩!朱明朗心頭一緊,修畫也才十兩,買畫卻要五十兩,他也是世家出身,家境雖不差,但自他任官後公中就不給月例了,一次要掏出這麼多銀兩心還是會痛的。
不過看在這蘇姑娘技藝如此杰出,說不得這畫日後還會增值,他定了定心,硬著頭皮抽出一幅畫,然後順勢打了開來。
「這是……」朱明朗整個人都傻眼了,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麼,忍不住揉了揉眼楮再次細看。
蘇小七瞄了眼他手中的畫,沾沾自喜地道︰「這是八駿圖!我可是畫了十來天,模擬每一匹馬兒的動作神態,很不錯吧!」
「是不錯,但……」這畫的勾勒、描法、線條、墨色都用得十分精確,馬兒也稱得上神駿,畫法上他挑不出什麼毛病,就是這……這這這……
「這八匹駿馬,是不是肥了點?」他有些艱難地說道。
瞧那一匹匹膀大腰圓的模樣,腿兒堪比蹄膀,真要騎來打仗,他都懷疑馬兒跑不跑得動。
「你不覺得很可愛嗎?」蘇小七歪著頭打量自己的圖,她是真心覺得可愛才這麼畫的。
朱明朗整個人都糾結了。「是可愛,但要說是八駿圖,馬兒不是應該更精實勁瘦一點……」
「你就說我這幅畫是不是墨色濃淡有致,八駿形態各異,內容匠心獨具?」蘇小七進一步追問,她可是對自己的畫技很有信心的。
「確實如此,但……」朱明朗不能昧著良心說不是,但這回答怎麼就這麼別扭呢?
「那就對了,所以這是八匹駿馬無誤,你既然也確認了沒問題,八駿圖加上修畫六十兩謝謝。」蘇小七點了點桌面那錠銀錠子,示意他加錢。
朱明朗黑著臉又放了幾個銀錠子,這個月剛發的俸祿加上他存的私房就這麼沒了,他覺得自己松開銀子的手都在顫抖。
蘇小七喜孜孜的收下銀兩,而後將兩幅畫小心翼翼卷好,雙手奉上。「銘謝惠顧,歡迎客官再次光臨!」
一席話說得朱明朗差點崴了腳,他想自己應該不可能那麼倒霉,還會再次光臨讓這丫頭宰一回吧……
今日唯一的客人離開後,蘇小七立刻將桌椅抹淨還給後頭店家,然後背起自己一簍的畫,笑咪咪地朝著四面八方的攤主們揮揮手。「馬大伯陳大伯趙大嬸劉大嬸李姨陳姨周小哥……我先走啦!」
「小七走好啊!」眾人亦是朝她揮手致意。
這種打招呼的方式還是從這丫頭開始擺攤後由她身上慢慢流行起來的,還別說,這麼手舉高再搭一嗓子吆喝,整個人彷佛也朝氣蓬勃了幾分。
蘇小七懷里抱著幾個銀錠子,自認財大氣粗了,便順著小市集一路買回去,東邊買豬肉,西邊買鮮魚,還順帶買了一大碗的麥芽糖,出了市集後道路兩旁是偌大的金魚池,她順手灑了些草料進去,被池內搶食的魚惹得咯咯笑,再繼續走一會兒,景色變成了無垠的麥田,如今秋高氣爽,微風吹來穗浪如波,她深吸了口充滿麥香味的空氣,心中一陣滿足。
其實,從現代那個五光十色的文明社會穿越到這純樸天然的落後古代還挺好的,至少她有了家,還有一屋子的家人。
腳步不停地往前,當麥田又成了蘆葦蕩,再走半個時辰,終于遠遠看到了她青磚黑瓦的家——慈幼院。
慈幼院是官辦用來收容孤兒的機構,搭建在這京城中最窮困最荒涼的旮旯,因為油水少,不受重視,負責的官員一向萬事不理,甚至貪墨了每年應給慈幼院的經費,逼得稍大些的孩子們必須上街乞討才能養活這麼一屋子人。
而蘇小七就是最大的那個孩子,責任更重了。
幸好當初屋子蓋得還算堅固,可是前一陣子大雨連日,屋頂的瓦片破了漏水,原身蘇小七冒雨上屋頂換新瓦,卻一個失足掉了下來,從此人事不知,再次睜開眼時已是現代的蘇月穿越而來。
剛醒來的她渾渾噩噩,一下子還無法接受自己莫名其妙穿越的事實,就這麼因傷休息了幾日,腦子漸漸清楚後,蘇月不著痕跡地向慈幼院的孩子們及嬤嬤套話,也終于了解自己的情況。
她就是穿成了一個乞丐,身後還帶著許多小乞丐。
因著蘇小七生得好,嘴又甜,所以討得的銀錢和食物總比旁人多些,算是慈幼院眾人乞討的主力,但這里的孩子早熟懂事,年紀太小討不了多少錢的就在院里多做點事,不管是掃地擦桌、洗衣燒火,就算只有三、四歲的孩子做起來都不含糊,彼此如親手足般互相幫忙。
而這麼多的孩子卻只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余嬤嬤在慈幼院里幫忙照顧。
余嬤嬤原是宮女,一輩子沒有成親,將所有的關心傾注在孩子們身上,就像眾人的母親一般。
被這些親情包圍,蘇月即使一開始很崩潰,卻也很快地接受了自己貧窮孤苦的身分。
因為現代的蘇月也是個育幼院長大的棄嬰,可惜她待的育幼院太過功利,她被退養兩次,負責人並不喜歡她,還多次出言嘲諷,所以她年紀輕輕便月兌離了育幼院自立,對于家庭沒有任何的期待,想不到卻在這連電力瓦斯自來水都沒有的古代感受到了什麼叫家人親情。
穿越之後,在她想通了的那一刻,蘇月徹徹底底成了蘇小七。
古今兩人的性格其實頗有雷同,都是能言善道活潑跳月兌的,因此蘇小七傷愈後換了一個芯子,因著慈幼院都是些心智未成熟的孩子們,竟也無人發現。
而原身是十歲進的慈幼院,于此之前琴棋晝畫都學過一點兒,同時她在金魚池市集中人緣也好,常和那些手藝人學東學西,偶爾也擺個小攤賣手工藝品,于是當她拿出真正專業的手藝開始為慈幼院賺取銀錢時,也沒有人覺得奇怪。
蘇月自小就愛畫畫,雖說只在中學拿了一個縣級的國畫比賽優勝,最後卻藉此得到獎學金離開了育幼院,此後辛苦學畫數年,國畫大師的夢想是沒達成,卻成為了年紀最輕的書畫修復師,結果莫名其妙來到這古代,她想著憑著自己高明的畫工,就算無法賺得盆滿缽滿,總也能讓眾人都不再乞討過活吧?
只不過理想是美好的,現實卻是殘酷的,她以為自己的畫技在古代應該算是獨樹一格,但她忘了這可是個充滿書畫宗師才子才女的年代,只要是讀書人就少有不踫畫的,更多是從小畫到大,在這種百花齊放的狀況下,她的作品拿出來風格確實是挺獨特的,卻只有被吊打的分。
末了,她還是撿起了老本行,靠修復書畫為生,但她對于繪畫的熱情卻因此燃燒得更旺盛。
找她修畫可以,但要搭售一幅她的大作,總有一天會讓她找到識貨的伯樂!
胡思亂想之間,蘇小七已踏入了慈幼院的門坎,但人都還沒踏入屋內,屋子里幾個小蘿卜頭全一涌而上,能抱住大腿的抱大腿,抓得住手的就抓住手,而那些擠不進來的就揪住了她的衣襬。
「小七姊姊妳回來了!」
「有沒有帶好吃的?有沒有有沒有……」
蘇小七哭笑不得地將身上的孩子一個個拔開,但其中年紀最小只有四歲半的小女娃卻是堅持不放手,整個人幾乎都要被蘇小七提起來了,還死命地拉著她的褲管。
「放開我!放開我!」小女娃懸空掙扎,兩只小腳兒直踢,但手卻仍緊抓著蘇小七的褲管,小小的身體幾乎呈現倒栽蔥的姿態。
蘇小七無奈地道︰「小蟬,怎麼妳不先放開我?」
那叫小蟬的女娃兒兀自不服氣地回道︰「放開妳,妳就像早上那樣丟下我跑了呀!妳自己說要帶我去市集的,我起床時妳就不見了,小七姊姊妳言……言之有理!」
「是言而無信……不是,我怎麼罵起自己來著!」蘇小七無奈地放下小蟬,輕捏了下女娃兒好不容易被她養出的肥女敕女敕臉頰肉。「我都教妳多少回了,怎麼妳還是學不好呢?」
因著蘇小七是院里唯一讀過書的人,平時閑暇便會教孩子們一起識字,學些成語背背《三字經》、《唐詩三百首》等等,一屋子十幾個孩子學習自然有優劣高低,但現實情況不允許她分班教學,只能囫圇一起教了。
所以最小的這個,听得似懂非懂,常一張口就讓人汗如雨下。
果然小蟬插著小圓腰,女乃聲女乃氣地說道︰「因為我才四歲半啊!妳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和我比,不會良……良心不乖嗎?」
「我不是孩子……不,我沒和妳比啊!我良心很乖好嗎?」蘇小七一臉無辜。
「妳良心很乖為什麼早上丟下我?」小蟬可沒忘了初衷。
居然又想起來了,蘇小七自是不會承認自己真把這小丫頭忘了,便正經八百回道︰「我太早出門,妳還沒起床呢!」
「妳可以叫醒我!」小蟬年紀雖小,邏輯可是很強大。
「我……」蘇小七完全找不到借口,大眼兒一轉,只能耍賤招了。
她一把將小蟬抱起,臉蛋兒在她小圓臉上蹭呀蹭,蹭得她發癢。「因為我舍不得叫妳起來啊!今天這種涼涼的天氣正好睡,當然要讓小蟬多睡久一點。」
「真的嗎?」偏偏單純的小女娃吃這一套,當即中招,沒一會兒就被逗得咯咯笑。
「真的呀!而且我還帶了糖給妳吃呢!」蘇小七放下小蟬,連忙由背簍中拿起一整碗的麥芽糖,看得女娃兒眼楮亮晶晶。「妳要不要分給大家吃啊?」
「要要要!哇!小七姊姊妳太好了!我決定慈悲為懷的原諒妳了!」
「是寬大為懷……」
蘇小七連話都來不及說完,小蟬已一把抱著碗一溜煙的就沖向屋子,旁邊的孩子們也跟著她的腳步急匆匆的欲入屋,在經過門坎時還嫌小蟬腿短跨得太慢,年紀大點的小虎直接提溜起小女娃的後衣領帶著人飛過去。
不一會兒,屋子里便響起一群小蘿卜頭驚喜的叫聲,蘇小七失笑搖搖頭,拎著背簍也進了屋內,一抬眼便見到余嬤嬤倚著窗邊在替孩子們補衣服,她心里一暖,連忙走了過去。
「嬤嬤妳看我買了肉,今晚小家伙們有福了!還有這是今天賺的錢……」蘇小七先展示了一番背簍里的戰果,而後由懷里胡亂掏出一把銀錠子,一股腦兒全塞到了余嬤嬤手中。
余嬤嬤嚇了一跳。「這次怎麼這麼多銀子?」
她是知道蘇小七忙活了一個月替人修畫,但過去她偶爾拿個五兩十兩的回來已經讓余嬤嬤夠驚訝了,這回這麼多的銀子當真是嚇著了她。
蘇小七笑嘻嘻地道︰「我還多賣了一幅畫,就是那幅八駿圖,五十兩銀子呢!」
余嬤嬤的表情瞬間變得古怪,小七每一幅畫她都知道,就是那畫風清奇有點讓人難以接受。她勉強擠出一抹笑。「八駿圖啊,能欣賞出妳那幅畫的好,一定也不是凡夫俗子吧?」
「那位買畫的朱公子倒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但他穿著官服,拿來修復的古畫也價值不菲,可見有些家底,我才決定宰……呃,才決定向他推銷畫作,想不到他還挺識貨的,看得出我的畫多麼珍貴,直接就成交了。」蘇小七得意洋洋地道。
余嬤嬤著實不明白她這等謎之自信從何而來。要說她畫得不好,就憑她一個棄女自學至此已算是天賦驚人了;但要說她畫得好,看八駿圖那一只只營養過剩的馬兒,余嬤嬤說不出這等違心的話。
「孩子,辛苦妳了,為咱們慈幼院勞心勞力的賣畫。」老半天,余嬤嬤終于擠出了這麼一句慰藉之語,卻已絕口不提她的八駿圖,直接轉了話題。「其實依妳的身分,應該可以錦衣玉食過得很好,就是妳那親爹……唉,真是造孽啊!」
蘇小七不在乎地聳了聳肩。「我沒有爹,只有嬤嬤和院里的兄弟姊妹。」
即使是再不久就要及笄的少女,余嬤嬤仍像小時那般慈愛地模了模她的頭,真心為她心疼。
真要論起來,蘇小七可是永寧伯府的嫡長女,但出生時不知哪里來的神棍說蘇小七的命格是天煞孤星,刑克父母,當時永寧伯就要扔了她,還是被永寧伯的原配阻止了,之後到了十歲,永寧伯夫人過世,永寧伯又在當時生了場重病,彷佛坐實了蘇小七不祥之命格,于是永寧伯狠下心把蘇小七扔到慈幼院中,對外則說嫡女重病送到莊子上去了。
就說蘇小七這個名字登記在慈幼院中的可是蘇棄,這名字令余嬤嬤更加憐惜這個孩子,改口叫她小七,久而久之,永寧伯府的嫡女究竟真實名字叫什麼也沒人記得了。
但現在的蘇小七可不是原來那個,對永寧伯本就無啥親情,自也不會有任何自憐的情緒,對她而言,只有慈幼院的人是她的家人。
余嬤嬤收了一個銀錠子,其余又推回蘇小七懷中。「這是妳賺的,我拿一點替孩子們加菜就好,剩下的妳拿回去,妳可是快要及笄了,得替自己打算……」
蘇小七將銀子推回,挑眉說道︰「再一個多月天兒就要冷了吧,院里的孩子棉衣棉被都有了嗎?我去年看小蟬的襖子硬得都能拿來劈柴了!還有過冬的菜蔬臘肉什麼的總要備一些,否則咱們一整個冬天吃土?炭總該買一些吧?要不大家抱在一起取暖?上次修屋頂的瓦片錢都還賒著,還有西面倒塌的圍牆總要找人修一修,否則來個野狗野狸的跑進來嚇著孩子們怎麼辦……」
余嬤嬤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卻又嘆了口氣。「要不是那些貪官污吏,孩子們也不用過得那麼苦,好好的慈幼院卻成了他們攢錢的地方!」那麼多需要用錢的地方,她畢竟還是屈服了,收下了蘇小七的銀兩。「妳倒是快比小蟬都要會說了!好好好,我收著。」
「誰比得過小蟬那丫頭?不過是忘了帶她去市集,居然就說我良心不乖了!」蘇小七又拎起背簍里的魚和肉,煞有其事地說道︰「嬤嬤,晚膳就煮個紅燒肉和清蒸魚,安慰一下那小丫頭吧!」
余嬤嬤簡直要笑壞,眼角的皺紋都加深了不少,她將腿上的繡籃擱到一邊,起身提起她拿過來的魚和肉,佯怒地嘖了一聲。「我看是妳要吃吧?」
「嘿嘿!我們都要吃啊!嬤嬤的手藝最好了,一天不吃想得慌……」蘇小七習慣性地摟住余嬤嬤的手,整顆頭靠在她肩膀上。
長得好就是有優勢,這麼一撒嬌,就算要吃龍肉,只怕余嬤嬤都會替她弄來。
余嬤嬤沒好氣地點了點她的頭。「都幾歲了還不莊重點,妳這丫頭就會來這招!」
「因為我可愛呀!連小蟬都吃我這一招呢,嬤嬤妳不知道,有長輩不會撒嬌的是傻瓜啊……」
兩人的聲音漸行漸遠,接著灶房炊煙裊裊升起,在這破舊的小院子中,洋溢著孩童們歡欣的笑語。
此時蘇小七還不知道,她以後真遇到了一個不會撒嬌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