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安最近在澤州可謂洋洋得意,走路有風。
自他出獄便回了家鄉,沒人知道他是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逃回來的,只以為是他秋闈失了水準落了第,等之後得貴人相助,他不僅恢復了功名,家中捉襟見肘的情況也大為好轉,甚至因為澤州縣令知道他在幫貴人辦事,對他禮遇有加,他簡直成了澤州城一霸,無論如何欺行霸市,魚肉百姓,都有官府幫他兜著。
就拿他馬家懸賞朱玉顏這件事來說,他就是擺明要這女人的命,即使他師出無名,縣衙一樣幫他張貼告示、一樣派出衙役幫他尋人,搞得整個澤州城烏煙瘴氣,卻也沒人敢在他面前阻攔一句——因為那些偷偷罵他被他听到的人,墳頭上的土可能都已經凍硬了。
馬文安這般囂張跋扈,罵他的人有之,巴結的人自然也有,最近就有一個江南來的商人,欲往北方做生意,路過澤州听到馬文安的大名特地來拜見,在最昂貴的酒樓擺上一桌,送上了厚重的禮物,樂得馬文安眉開眼笑的。
「喲!這座金佛看起來很有份量,不便宜吧?」
馬文安回到澤州後或許是過得太舒坦,有些發福,在厚重的衣物襯托下,顯得腦滿腸肥,尤其當他涎著臉看著桌上一尊巴掌大的金佛,卻又想擺出讀書人的清高姿態時,更是慘不忍睹。
不過坐在他對面的江南富商李三卻對此丑態視而不見,滿臉都是恭敬及巴結。
「送給馬爺的東西,豈能以金錢衡量?這些都只是小人的誠意。」李三嘿嘿笑著,替馬文安添上他特地帶來的江南美酒。「這是小的特地由江南帶來的十月白,配上羊肉正正好,馬爺你試試。」
馬文安喝了口十月白,那清冽芳香的口感令他眼前一亮,再吃一 口羊湯里的肉塊,果然渾身都舒坦起來。「既然你這麼說,那爺也看到了你的誠意,這便收下了。」
他大大方方的收起了桌上的金佛,又一邊喝酒吃肉,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是誰讓你來找我的?」
李三笑得一臉憨厚,「實不相瞞,澤州縣衙里的一名衙役是小的表兄,他說若要在晉省走得通,非得咱們馬爺出手才成。小的初來乍到,也沒有門路,就想請馬爺指點指點。」
馬文安眉頭一挑,由牙縫嗤了 一聲,「如果你想找門路,一座金佛只怕不太夠啊……」
李三走南闖北多年,那是多麼會看臉色的人,隨即搭腔道︰「那是當然!今日這只是見面禮,要請馬爺指教,當然往後的禮數也不會少。為了表達咱們的誠意,小的還帶了另一項禮物,馬爺定然會喜歡。」
說完他拍了拍手,廂房門口立刻走入了一名女子。女子身段婀娜,在大冬天里也只穿著大袖開襟的衣服,露出桃紅色的抹胸,雪白的半片胸脯映得人眼花,走向馬文安的步伐都像隨時要倒在他身上。
「馬爺好,奴家名叫翠兒。」女子是李三特地買來的揚州瘦馬,自然是坐在了馬文安身旁,一顰一笑,勾人至極。
「哎喲!這一 口吳儂軟語說得爺整個人都酥了。」馬文安瞪著她的胸口眼楮都直了,而後不客氣地慢慢打量上來,直看到那翠兒的臉蛋。「嘖嘖嘖,模樣雖然差了朱家那女人一點,不過可比那女人溫柔多了,也算上乘了。」
听到朱家那女人,李三眼底精光一閃,「爺說的朱家女人,可是澤州城懸賞的那位?」
「你也看到啦?那女人就是爺懸賞的。」馬文安絲毫不掩飾澤州衙門就是替他辦事的,抬高自己的地位,他一邊喝著翠兒勸的酒,一邊大放厥詞,「也不怕告訴你,那女人得罪了爺,爺就讓她在晉省混不下去。爺可不只在澤州放了人,她只要一回太原,保證見不到明日的太陽。」
「馬爺在太原也有門路?」李三面露驚喜。
「那可不,好讓你知道爺的厲害。」馬文安為了表示自己真的很有辦法,靠向了李三低低說了個名字,竟是鎮守太原城外的盧千戶。
盧千戶屬太原前衛,平素駐軍在太原西南的蒙山上,居高望遠,若有大批人馬入侵必能瞧見,算是守衛太原極為關鍵的一號人物。
盧千戶的名字讓李三心中冷笑,但表面上仍擺出崇敬之姿,甚至嘆服地直接朝馬文安舉杯,「馬爺真是令小人敬佩,小人敬馬爺一杯。」
馬文安受用非常,這十月白也是當真好喝,他隨即一 口飲下,不帶一絲猶豫。
見他興頭上來了,李三也沒再提什麼生意上的事,就一邊勸酒一邊拍馬屁,馬文安摟著翠兒好一番胡天胡地,醉意上頭,說話益發大聲起來。
「今日爺高興了,看著你挺上道的,爺就指點指點你一條發財之路。」馬文安猛地住桌面一拍。「李三,你從江南來,能不能拿到便宜的茶葉?」
茶葉!李三大喜過望,「那自然是可以的,小的就是從事茶葉的買賣。」
「很好,爺做的大生意就與茶葉有關。你若敢冒險,那麼你準備一萬斤的茶葉,也不用太好的,爺幫你賣出去,包你賺得盆滿缽滿,就是事後嘛……」馬文安眯起本就不大的眼,腦袋都迷糊了,還不忘要好處。
「小人懂的小人懂的,謝謝馬爺提攜。」李三連忙拱手作揖,深怕錯過這個好機會。
他的識相,令馬文安得意一笑。「第一次可能賺不了什麼錢,之後還會有更多機會,跟著我馬文安做生意,不會錯的。」
這場宴席賓主盡歡,喝得迷迷糊糊的馬文安,自是不會知道在他醉倒于廂房里後,那美人翠兒直接站起來踹了他一腳,而一只信鴿自酒樓的窗戶飛出,朝向南方無垠的夜空。
半山村雖位于山上,冬日倒也沒有比太原冷多少,更重要的是這里並不常降雪,就算降雪也頂多十來日,比起每年都要迎接一個多月降雪的太原,氣候算是要宜人得多。
既然無雪,那村民們便卯足了勁趁著雪來之前,做了所有種藥的前期工作,選種,育種,清荒地、除蟲、防寒、積肥……甚至眾人將家中的火炕都清出專門用來育苗。
如果說過去每年冬日村民都是攢夠了肉躲在家里貓冬,今年便是人人都不想待在家里,能在外頭干多少活就干多少。
反而朱玉顏與陶聿笙是最閑的兩個人了,尤其是後者。
明明她讓他去解決澤州的麻煩,他卻鎮日陪著她窩在半山村里,游山玩水好不愜意,當她問他怎麼不去辦正事,他還裝模作樣地拿著摺扇搖了搖,說了句這等小事尚不必爺親自動手,吩咐出去自有底下的人去做。
朱玉顏哪里忍受得了他比自己還悠哉?
于是,陶少爺便被抓了壯丁,陪她一起視察著山里適合種藥的土地。
「就這一塊了,這里向陽,地勢平坦且不易積水……」陶聿笙一鐘鐘起了把土,放在手里揉捏。「土質是砂質壤土,有利于薯預的種植。」
「你連這都知道?」朱玉顏拿了塊帕子讓他擦手。
「打從知道大姑娘要種藥材,在下自是先派人打听好,否則萬一大姑娘問起,在下什麼都不會,豈非要挨打?」陶聿笙卻是逕自在一旁的小溪里洗了手,然後把她手上的帕子接過,好整以暇地揣進懷里。
他知道那是她閑著沒事和陳氏學的女紅,白生生的一張帕子只鎖了邊,沒有任何繡花,一看就是生手的作品。
「你拿了我的帕子做什麼?」朱玉顏哭笑不得,她連鎖邊都還掉了幾針,這男人也太不挑了。
「訂情之物。」陶聿笙突然又由懷里掏出一支金釵,親手插在她頭上。「我听到你和村長太太說從未做過女紅,所以這條帕子應當是你第一個作品?那在下便笑納了。」
朱玉顏被他逗笑了,想不到他又將那牡丹花釵取了回來,兜兜轉轉還是回到她頭上,不過在半山村里不適合戴如此富貴之物,她還是由頭上摘下,小心翼翼地收入懷中。
「你既然收了我的信物,就得好好替我干活!」她領著他開始圈地做記號。
陶聿笙卻是拉住了她的手,「活兒做好了可有獎賞?」
「看你的表現羅!」她笑得促狹。
陶聿笙挑了挑眉,揮手喚來了兩個村人,讓他們在這塊地做記號,接著拉著她的手也沒有放開,不緊不慢地拉著繼續往山里走。
陶聿笙一身粗布短打,朱玉顏也只是棉袍襦裙,頭上也光溜溜的沒有任何裝飾,但兩人站在一起就是有神仙眷侶的出塵模樣,讓村里的人看得欣羨,也不會特意過去打擾他們。
「我派了一個人假裝成江南富商李三去與馬文安接觸,昨日有了新進展。」陶聿笙難掩自己看到飛鴿傳書內容時的沉重。「他說馬家與姜家會突然致富,應該是因為往北方倒賣南方茶,而且還強調不要好茶,要劣茶,這件事應是由馬文安負責。」
朱玉顏一听就懂,笑容也收了起來,「能將劣茶在北方賣出高價的地方只有一個,那就是關外,莫非馬姜兩家走私茶葉?」
須知大批茶葉的交易在邊關是嚴格管制的,通常都是由官府來進行,與外族換取馬匹等戰用物資,要有茶引的商賈才能進行,而以馬姜兩家的背景,顯然還不夠資格。
陶聿笙微冷地一笑,「老實說,我不相信馬姜兩家走私茶葉是為了金銀錢財,可若他們的目的是馬匹,這兩家究竟想做什麼?或者說……他們背後那個人,究竟想做什麼?」
朱玉顏听得心頭一寒,突然聯想到什麼,被他牽著的小手,主動用力反握住了陶聿笙的大手。
他一怔,旋即低笑,「不要心急……」
「我是想到了重要的事,等會兒我說了,說不定心急的換作你。」她沒好氣地微嗔,就想把手抽回。
他自然是握得更緊,怎可能讓她這條小魚溜出他的手中。
反正大冬天的就當暖手爐了,朱玉顏索性也不掙扎,逕自說道︰「你來到半山村難道沒有發現這山村里一個年輕男子都沒有?」
「我以為是這山村太窮,所以年輕人都外出干活了?」這是很自然的情況,陶聿笙才來沒多久,也不像她刻意交際,便沒有特別疑惑。
「那也不至于一個都沒有。我問過村長太太這是什麼情況,她告訴我,村里的年輕兒郎全被征召為兵了。」朱玉顏沉聲道。「而且征兵的時間是在兩年前左右,我特地打听過,不只半山村,這附近所有村落的年輕男子都被征走了。」
這會兒換陶聿笙忍不住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面沉如水,「河套一戰後,並沒有任何戰事,外族更是被打得沒有十年不可能緩過氣來,何須征兵?」
「這便是我納悶之處。況且即便是正常的兵役,家中獨子或唯一的男丁,是可以不用服役的,但那次征兵卻是不分情況一網打盡。」朱玉顏輕嘆。「一個村子沒有青壯怎麼會有未來?這不是讓其他人等死嗎?所以我才想著教他們賣藥種藥,打獵畢竟風險大,至少村里的人能好好活著等到兒孫回來。」
朱玉顏抬頭仰視他凝重的面容,「我會突然想起此事,是因為你提到了馬姜兩家可能走私茶葉換馬匹,如果與征兵之事聯想在一起,你說馬姜兩家背後之人的目的,是不是昭然若揭了?」
「造反。」陶聿笙輕輕吐出這兩個字,對此他早有預感,再加上朱玉顏提供的資訊,約莫有八九分肯定後,他反而更淡然了。
既然已有了這個苗頭,那麼他只能盡己所能的不要讓災禍擴大。
幸虧他因為她的事,誤打誤撞地與馬文安搭上關系,接下來就讓李三陪著馬文安走一趟北方一起賣茶,看能不能打探出更多消息。
「你真是聰明伶俐,這回算是托了你的福,不愧是我看上的人。」陶聿笙唇角微勾,趁著四下無人,輕輕將她帶入懷里。
朱玉顏當然不可能告訴他,她雖然沒有看完《陶聿笙傳》,但簡介里頭提到了陶聿笙經歷過造反,她才會往這個方向猜。
現在尚且不知道到底是誰要造反,什麼時候起事,但能提前防範一番還是好的。
朱玉顏現在很習慣他的擁抱了,但更習慣的是與他斗嘴,「我什麼時候成了你的人?」
「我們不是才剛私相授受?」陶聿笙伸手輕指了下她藏在懷中的金釵,他甚至還有她親繡的手帕呢!
這指控朱玉顏可不依,「這金釵是我帶你在江南做生意,你送我的回禮好嗎?我們可沒有做任何逾矩之事,不算私相授受。」
都抱在一起了還不算逾矩?陶聿笙眉梢微挑,突然將她抵在樹干上,接著低頭便是一記深吻。
朱玉顏嚇了 一跳,本能的伸手抵住他的胸口,但他的氣息好聞得令她迷醉,讓她的雙手不知怎麼變成緊緊拉住了他的衣襟,眼眸也隨之閉起,如此能更深刻的感受他的輕憐密意。
懷里人兒突然變得柔順,陶聿笙便更放肆了,他輕輕挑開了她的唇,嘗遍了她的美好,男人與女人間剛與柔的相合,就像最甜蜜的毒藥,令他沉淪不起,一試再試。
待到他終于糜足,離開了她的唇,朱玉顏只覺得腿都軟了,心跳快得不像自己的,想不到她竟然也有被吻得不能自已的時候。
陶聿笙仍然抱著她,卻是低頭在她耳邊輕聲道︰「這不就逾矩了?」
朱玉顏臉色微變,伸手就要推他,他卻早已知機地放開了她,帶著得逞的笑聲遠去。
他的聲音遙遙傳來,「我去看一下剛才那塊地,可別圈錯了。」
她又羞又惱地瞪著那可惡的背影,一會兒笑了,但一會兒卻又難受了起來。
《陶聿笙傳》的簡介上,寫的可不只他歷經了造反,還寫到他因商立功,得到皇帝的賞賜……因而尚了公主。
李三果然很快地弄來了 一萬斤的茶葉,全都按照要求是中等茶至粗茶,這等能耐令馬文安對他看高了一眼。
因此李三也得了賞識,入了臘月,能跟著馬文安的車隊北上做生意。
選在這個沒有商旅願意出行的季節,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沿途寒苦自不多說,但李三這段日子已經很了解馬文安了,他特地多帶了幾個人手就是為了沿途服侍馬文安,讓他舒坦得幾乎忘了旅途辛勞,可以說沒有一個手下能做到如此周到。
加上馬文安途中暗自試探了李三幾回,此人對他幾乎毫無二心,使命必達,令他也對李三更加信任,當即收用了做自己人,放心地撒手讓李三去做一些親信才能做的事。
在此同時,太行山上飄起了初雪,半山村前一陣子的忙碌卻沒有因此停下,只不過前一陣子是為了明年種藥做準備,眼下則是忙著迎接年節的到來。
在這樣喜慶氣氛之中,帶著對未來的期許,半山村的人每天笑呵呵的,甚至因為這陣子大家一起忙活,感情更好了,每個人都搶著請朱玉顏與陶聿笙到家中一起圍爐。
最後眾人合計合計,橫豎村子里正在修築日後貯存藥材的窯洞,索性把洞挖大一點,前頭蓋個泥瓦房,待到除夕,全村的人就一起在里頭吃團圓飯。
于是半山村的人比前些日子干活干得更起勁了,村里有現成的土坯,只要勤奮點年前定然能好,于是男人們蓋房子,女人們蒸饅頭煮菜,小孩們則是在四周瘋跑,爬樹推碾子玩泥巴,是打從征兵後便沒看過的一派熱鬧景象。
孩子們最喜歡的就是一種叫「響窩窩」的游戲,將濕泥巴搓成空心的團,能搓多大搓多大,而後從高處啪的一聲扔在地上,誰發出的聲音大、泥土擴散的範圍最廣就是贏家。
因著雪停,未積雪的土地成了泥地,更方便玩這游戲,孩子們簡直玩瘋了。
在忙碌的村人之中,朱玉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手廚藝能殺外敵,反倒成了最廢的一號人物,索性不礙大人正事,反過來加入孩子的行列。
「牛蛋的聲音大,砸的泥土噴得圓,所以牛蛋贏啦!」
朱玉顏混在孩子堆里做裁判,牛蛋是村長家的孫子,一向是村里的孩子王,她住在村長家,自然與牛蛋親近。
但隨即就有人不服了,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辯。
「明明我的比較大聲!」
「我的圈比牛蛋的大!」
「牛蛋的泥巴不是他自己團的,那不算……」
眼睜睜看著這麼多人反駁自己,朱玉顏不滿了,「我說牛蛋贏就牛蛋贏,他的泥巴是我團的,我團的泥巴最厲害,怎麼樣?」
雖說她對孩子們耍起了無賴,但她人美心善的印象深植人心,孩子們都覺得她在和他們玩,隨即順著她的話起。
「不然顏姑姑玩!顏姑姑玩——」
「我玩就我玩!」
其實她在旁邊看了這麼久,手早癢了,否則也不會替牛蛋揉了個泥團。
在大伙兒的起圖中,她抓起了泥巴,先做了 一個空心的胚,然後在泥地里滾起球來,袖子弄髒了都不在乎。
「好了!看我的!」她抱起泥球左右張望,最後爬上一塊石頭,而後把泥球後往地上一扔——啪!不知哪個倒楣鬼剛好走了過來,泥球在他身前炸開,濺得他的衣服下襪鞋子全是泥。
「哎呀!抱歉,我……」朱玉顏看清了來人,道歉的話卡在了喉頭,最後居然變成響徹雲霄的大笑,「啊哈哈哈哈,陶少爺你真行,真會挑時間走過來,哈哈哈……」
陶聿笙哭笑不得地看著她,反正衣服都髒了,他也慢條斯理地團起了泥球,然後扔到了朱玉顏腳邊。
他扔的泥團可是與眾不同,充滿了技巧性與擴散性,不只朱玉顏中招,半條裙子都黑了,站在她身邊的小孩子們無一幸免,離得最近的牛蛋甚至一張臉都是泥點子。
原本不知該生氣還該大笑的朱玉顏這下子樂了,「陶少爺你要引起眾怒了,孩兒們!給我反擊啊……」
結果不知怎麼著,站得離朱玉顏這頭近的孩子們,與陶聿笙那一端的孩子們,居然打起了泥巴仗,其中又以兩個大人玩得最開心。朱玉顏專門朝著陶聿笙扔泥巴,但他也沒怎麼反擊,只是輕描淡寫地一躲,最後泥球總是打到他身邊的孩子,然後就惹來更多的泥球朝她飛過來。
朱玉顏一邊尖叫著一邊繞著圈子躲,最後耍詐躲到了陶聿笙後頭,于是砸向她的泥球,不可避免地全到了他身上,然後她也壞心眼的在他胸口留下了她的泥掌印,最後在看到他不知什麼時候手里拿了個西瓜那麼大的泥團,她又驚叫著跑離他。
屋內忙著做飯的嬸子大娘們,听到外頭歡樂的嚷叫聲,知道那都是自家子佷,一個個都漾起了笑容。
「這朱姑娘平素穩重,玩起來也真淘氣,連我家那幾個皮猴兒都能制伏。」一個大娘听到了孩子們聲音之中摻雜了幾聲少女清脆的嬌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誰。
「可不是嗎?陶少爺也極寵她,簡直是朱姑娘指東他不敢打西。就是不知兩個人是什麼關系?」
「還能是什麼關系?八成是未婚夫妻或青梅竹馬之類的,我家那口子對我都沒這麼好……」
陳氏沒好氣地看著眾人,「怎麼?羨慕嫉妒了?趁著還能生,早點換一個如何?」
「你說笑呢!咱全村算上隔壁村,有誰像陶少爺那麼好看的?我也知自己幾斤幾兩,連朱姑娘的一根頭發都比不上,更別說他們兩個都人好心也好,就像是人說的那啥……天作之合,哈哈哈……對!天作之合!」
一眾大娘們曖昧地嘻嘻哈哈笑了起來,陳氏搖搖頭,看著菜都快做好了,便由灶房走了出去,拿著鍋鐘敲著鍋底叫喚——
「別玩啦!還不快來吃午膳?瞧你們一個個玩得泥猴兒似的……」話說到一半她突然噎著,難以置信地盯著泥猴群里那兩個鶴立雞群的大人。
朱玉顏與陶聿笙對視一眼,看著對方面目全非,莫名地心虛起來。
「你們……你們……」陳氏真不知要說什麼了。
「嬸子,我一開始是想看著孩子們,別讓他們作亂的,可是……」朱玉顏慚愧低下頭,可憐兮兮的以為就要道歉了,想不到她突然指向陶聿笙甩鍋,「就說叫你不要玩了,你還偏要玩,害得我也一身髒……」
陶聿笙當下像吞了只蒼蠅,有口難言,對上她哀怨的目光,天人交戰一番後也只能苦笑道︰「是我。」自己看上的人,哭著也要認啊!
陳氏當真啼笑皆非,她怎麼會看不出來發生了什麼事?雖說陶聿笙是自願擋箭,朱玉顏又對半山村有恩,但兩人從不擺架子,老一輩的是當真把他倆當成晚輩疼愛的,尤其又在孩子們面前,她不得不拿出長輩的態度。
「你們真是的,都幾歲的人了還跟著孩子們淘氣!還不快去洗洗!等會兒吃飽一起過來幫忙包饃饃!」
眾人應了聲,陶聿笙連忙拉起朱玉顏往屋子跑,孩子們也一哄而散,陳氏無語看著他們一個個跑的路徑都留下一排泥腳印,不由也噗嗤一聲笑了開來。
吵鬧點好,吵鬧點好啊!村子里好久沒這麼熱鬧了!
這里的習俗年前要包饃饃,包好的饃饃直接凍起來,想吃的話重新加熱,一共要做到能吃到年後的數量,一村子的人,幾千個是跑不掉了,所以包薦停的陣仗可謂聲勢浩大。
山村人質樸,做饃饃不像城鎮里會把類團捏成各種動物或花草的模樣,裝飾各種棗果,染上五彩顏色,半山村的饃饃就是最簡單的包入棗泥或堅果碎揉成圓形,放到蒸屜里蒸起即成。
即使只是這麼容易,朱玉顏還是手忙腳亂,不是漏了餡就是形狀不對,到最後她哭喪著臉承認自己就是個手殘,居然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好。
她捧著一個看不出形狀的饃饃來到陶聿笙身前,這停轉已經蒸好,皮卻炸開了來,餡和皮都和在了 一起,乍看還有點惡心。
「你看看我的手藝……我突然覺得有勞陶少爺收下我做的那條手帕,真是辛苦你了。」她苦惱地說道,基于不能浪費食物,她決定這個饃饃自己吃了!
陶聿笙卻是面不改色地拿過那顆直接咬了 一口,「其實還不錯。」
「真的?」她喜出望外。
「真的!」像是為了表達他的真誠,他又咬了 一 口饃饃。「人總是有不擅長的地方,我不介意。」
他不嫌棄就好,朱玉顏聞言松了口氣,「其實也是,這餡與皮都是嬸子們做的,不管我做成什麼形狀,味道應該都差不多。」
陶聿笙瞄了她一眼,「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麼敢吃?」
朱玉顏啞然,一時竟不知道罵他什麼才好。
然而此時兩人身後傳來幾聲忍俊不禁的笑聲,轉頭去看,竟是村里的嬸子小孩們。
他們開鍋後看到朱玉顏包的饃饃成了這模樣,原本怕她覺得丟臉想來安慰她,想不到听到小倆口如此逗趣的對話,這不笑出來也太難了。
幾聲輕笑最後成了哄堂大笑,朱玉顏橫了陶聿笙一眼,結果自個兒也憋不住跟著捧月復。罷了,至少他說對了 一件事,手殘就手殘,至少她腦子還是夠用的。
此時陶聿笙看著她的目光無比溫柔,他看得出她在這半山村里過得很開心、很放縱,甚至可以說是很幼稚,就像從小被關在籠子里的鳥兒被放了出來,自由自在的在這山中翱翔。
以前在太原,他從未看過她這種笑容。
想到她在朱家受到的迫害,他忍不住更加為她心疼,堅定地想——他一定要留住她這個笑容。
很快的,時間來到了除夕夜,村子里的人坐在建好的窯洞里,分成了好幾大桌,桌子椅子都是各家湊出來的,一道一道的好菜擺上,除了野味做成了臘肉臘腸,還有道地的川湯、溜丸、炸花、甜飯等等,主食是壽貯與花卷。
大人們喝著陶聿笙由外頭買來的屠蘇酒,這里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大伙兒談天說笑,甚至還有唱歌劃拳的。
孩子們吃得一嘴油,在屋子里跑來跑去,像周萍差不多年紀的姑娘媳婦們坐成了一桌,屠蘇酒她們喝不慣,趁長輩不注意偷喝著果子釀的酒,悄模模羞答答地談論著自己被征兵走了的青梅竹馬和丈夫,氣氛無比溫馨。
朱玉顏自也坐在姑娘桌,跟著偷喝得微醺,到席散,眾人各回各家守歲,她與陶聿隻必在一起,特地放慢了腳步,讓酒氣散去。
頭上還落著雪,頭頂沒有月光,幸好還有雪地映照著其余村人手上提燈的微光,就像昏日的螢火那般,乍閃即逝,卻又充滿希望。
她拍了拍灼熱的臉蛋,深吸了口氣,冰涼的氣息直通頭頂,讓她瞬間清醒過來,「快要過年了啊!我爹應該很擔心我。」她攏了攏身上的棉袍,說話都吐著白煙。「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可是……」
「你不想走?」陶聿笙見她冷,反正他們離其他人遠,天又黑,索性打開了自己的大筆,一只手摟住縴腰將她整個人包起,讓她能貼著火爐般的他。
這下腳步又更慢了,朱玉顏順勢依在他胸膛,因著實在太舒服,口氣更是懶洋洋,「想走,又不想。」
想走是她想念朱宏晟了,雖然她不似原主與他相處那麼多年,但卻是真心把他當成父親;不想走是因為小山村悠閑熱情的氣氛她太喜歡了,不若在朱家還需勾心斗角。
「年後,會有人來半山村教他們怎麼種藥材,他會住在村里,定期向你稟報藥田的情況,你屆時再派人來接洽買賣的事宜便好。」陶聿笙伸手撫去落在她發際的雪。「至于澤州的事,很快就要有結果了,算算日子,李三他們應該已經出了潼關。只要馬文安不在,那懸賞就是個笑話,你隨時都可以回去,遑論這一次馬文安很可能回不來了。」
「你都安排好了?」她微訝于他的周到。「就算準了我會想回去?」
陶聿笙微笑,「你雖然在這里過得快樂,但我知道你是不習慣的,比如方才的年夜飯你都沒吃多少,應當是口味不合,但是對村里的人而言,為了招待我們,今晚的菜色可是格外豐盛,還有稍早你玩得一身泥,洗了一個時辰才出來,誤了飯點,換成這里的人頂多只是拿布擦一擦身子的事。」
他停下腳步,低頭看她,「你吃得了苦,但我可不想你吃苦。」
這男人沒一句是情話,但卻字字擊中她的心坎,怎麼就這麼令人感動呢?
「听起來馬家和姜家要倒楣了,那我若回朱家去,姜氏能放過我,晚一些回去也無妨……」她賴在他胸前,與其說她舍不得半山村,其實她更舍不得的是這個懷抱,回太原之後,就不可能與他這般親近了。
很奇妙地,陶聿笙竟懂得了她的心情,他輕拍著她的背,像在安撫。
他又何嘗舍得與她分開?只不過李三送回來的消息越來越不妙,他不能繼續久待在這大山里,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去做。
「你放心吧!澤州的馬家與姜家倒了,姜氏定然坐不住,很快就會鋌而走險……」他在她耳邊低語,最後用額抵著她的,「到時候就只有你和我了!」
雪似乎越來越大了,寒冷卻抵不過兩人炙熱的心,彼此的唇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幾乎就要再一次「逾矩」的時候,突然遠處傳來了叫喚聲。
「你們兩個!這麼冷還不快些回來?以為你們踩雪滑溝里了呢!」
兩人連忙分開,視線看過去,卻是陳氏提著燈籠掉頭回來找。
陳氏走近,瞧他們不自在的神情就想笑。
她也年輕過,哪里不知道這兩個年輕人黏糊糊的在干什麼?不過這天是真的冷,為免兩人只記得談情說愛染了風寒,她只好棒打鴛鴦了!
「咳!謝謝嬸子來接,夜太黑看不清路,我們才走得慢些。」陶聿笙試圖解釋一下。「我明白我明白,我年輕時和我家老頭走在一起時路也黑過,這不就提著燈籠來了?咱們先回去吧!」
陳氏忍著笑,轉頭走在了前面,後頭尷尬的兩人只覺臉上的熱度都能馬上化了落下來的雪,而陳氏接下來的一句話,更讓兩人差點真的一腳滑到溝里。
「還有那個陶少爺啊,你的大整記得穿好,可別灌了風了。」
馬文安的車隊在年後到了關外,就在他成功地與韃子接洽上,正在交易的當下,他們所在的地方不知何時圍了一圈軍隊,直接來個人贓俱獲。
朝廷在收復河套後,當初打得外族人十年不敢來犯的齊將軍,便駐守在寧夏。
齊將軍年紀不大,卻出自武將世家,忠肝義膽,豪爽大氣。陶聿笙前往寧夏榷場與胡商做生意時結識了他,兩人相談甚歡,引為知己。
所以這一次陶聿笙直接送功勞給他了。
馬文安等人一入寧夏就被齊將軍盯上了,待他們與子聯系上,齊將軍馬上來個喪中捉驚,茶葉與馬匹全收,馬文安收監審問。
與韃子走私的罪名不下叛國,馬文安這顆頭是砍定了,而依他這副軟骨頭,隨便動個刑就能嚇得他把祖宗十八代都供出來,所以馬家與姜家也跑不了。
因著齊將軍的地位是能上達天听的,他也不需要賣誰的面子,所以無論馬姜兩家背後的人是誰,都保不住他們。
當陶聿笙收到這個消息時,都已經過了二月二龍抬頭,特地趕來半山村教村人種藥的藥農也已經教了好一陣子,春耕開荒正如火如荼的進行著。
而這也到了朱玉顏要離開的時候。
她是孑然一身來到半山村,離開的時候,她想著不要驚動別人,怕到時又是一番依依不舍的相送,只與村長一家說了自己離開的時間。
于是選了一個天還蒙蒙亮的早晨,她帶了裝了換洗衣物的小包袱,陶聿笙雇來的馬車已經在村口等候,推開了房門。
村長一家人和陶聿笙,已經在廳堂里等著了。
「朱姑娘,陶少爺,我們是真舍不得你們。」陳氏幾乎一夜未眠,眼楮不知是熬紅的還是哭紅的,等在了屋子里,就為了送他們離開。
村長也嘆息,「平時村里人也是來來去去,村子里的年輕人更是走了不少,怎麼換成你們就……唉,瞧你們要走,小老兒就沒有這麼難過的。」
「村長,嬸子,我們一定會回來看你們的。」朱玉顏也心口微酸,不過她強忍著露出微笑。「村子里還種著我的藥材呢,怎麼都要回來看呀!萬一你們沒種好,我可就捉牛蛋來打了!」
村長夫婦笑了出來,送著朱玉顏及陶聿笙出屋子。
但他們想不到的是,屋子外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禮物,有一缸子的酸菜,有獵物做成的臘肉臘腸,有山菜曬成的菜干,還有攢積了一整年的各式干蘑菇……
最醒目的是一件兔毛做成的大筆,毛皮是好幾只兔毛拼成的,看得出來盡量選了相近的顏色,所以並不顯得粗糙,反倒很有氣勢。
朱玉顏當即明白了,這是村人們為她送行。
他們也知道大伙兒如果親自送,肯定難分難舍,說不定還要大哭一場,這樣拖拖拉拉反倒影響了她的行程,所以他們一個也沒出現,卻是以這樣簡單卻充滿情意的禮物表達了他們的心意。
她模了模兔毛大氅,這顏色的兔毛她看周家囤了許多,肯定是他們送的。這滑順的手感終于讓她忍不住了,眼眶一紅險些就要哭出來。
「可別哭,大家不敢來送你就是怕你哭了。」陶聿笙模模她的頭,而後替她將兔毛大氅穿上,雪剛化凍的初春早晨,可不比嚴冬暖和多少。
他打了 一個響指,村口的兩輛馬車便駛了進來,後頭還跟著一匹馬。車夫們見狀連忙將眾人送朱玉顏的禮物搬上其中一輛馬車。
朱玉顏看他們瞎忙,又是破涕為笑,「居然有兩輛馬車?我還以為我得和酸菜缸一起回太原了。」
「村民們怎麼可能讓你偷偷溜走?我早想到會有今日的局面,自是準備了兩輛車。」陶聿笙說道。
兩人只是隨意的閑談就露出了親昵之意,村長夫婦可是把朱玉顏都當成自家孫女了,有個這麼好的心上人,自然是欣慰已極。
「可惜你們成親,我們可能看不到了。」陳氏瞧著小倆口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的模樣,心中感慨不已。
這話朱玉顏是不能回的,她也不知該怎麼回,與陶聿笙相愛是她想不到的,他將來可能會尚公主的事終究是個隱憂。
但她也不會因此就罔顧自己的真心回避他,畢竟她感受得到他是真心的,反正現代男女交往合則來不合則分,至少兩人眼下心意相通,那就好好把握,至于未來能不能開花結果,只能且戰且走。
陶聿笙沒有她那麼復雜的心思,他做事一向遵從本心,雖然沒有與朱玉顏談過什麼承諾,但他的確是非卿莫娶。
「屆時,陶某定然給村里發來喜帖,請全村的人喝一杯水酒。」他大方地朝村長夫婦一揖。
「走吧!」陶聿笙將朱玉顏扶上了馬車,自己則是騎上馬,一行數人慢悠悠地朝著大山之外行去。
過了村口,朱玉顏揭開車簾,忍不住又回首看向這個帶給她無數歡笑的小山村,卻見到村口不知何時站滿了村民,見她揭簾,還遠遠地朝她揮手。
她搗著嘴,眼淚終是潸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