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感傷著,元家阿女乃忽然心念一動──
「她阿爺,」元家阿女乃飽受風霜卻溫柔的眉眼有一剎的興奮與忐忑,吞著口水搓了搓手嚅囁地開口,「我前兒听說、听說……」
「听說啥子?」
「大兒家的大郎前兒被鄉品考核舉薦為下中品,得以在百峻縣任職縣主簿了。」元家阿女乃強捺喜悅,偷偷地覷著老伴兒的神色,卻也不自禁有些心虛。
果不其然,元家阿爺先是一怔,接著是大喜……可下一刻又復冷硬了起來,「哦?那又如何?」
北朝如今革除漢時察舉制的弊端,免教提拔良才選能的途徑被門閥世家壟斷,故改采九品中正制為國家拔擢人才。
九品中正制者,即由各州郡分別公推大「中正」,中正必須是二品現任中央官。由中正以簿世(譜牒家世)、行狀(才干、道德)、鄉品(中正鑒定)為標準查訪評定州郡人士,把人才分成九品︰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
各地大小中正,就其所知,分別品第,並加評語。給鄉品前先列某一層次,即所謂「輩目」,由小中正(郡)列入記錄,襄助大中正(州)核定後,最後轉呈司徒,作為吏部授官依據,分別黜陟。
此中正制,評議家世、道德、才能三者並重,每隔三年清理調整一次,有所上下,言行有修者則升之,如由五升四,道義有虧者則下之,如自五退六。
元大郎能當上一縣主簿,撇開家世不論,可見其才能是受了上級青睞肯定的。
若換做以前,元家阿爺听見這樣的天大好消息,定然喜極而泣地向歷代祖先燒香磕頭祝告一番,欣喜著元家祖墳冒青煙,有了不得的好子孫來光耀門楣。
可歷經老大家這數年的自私自利、不聞不問,元家阿爺從心痛已到心寒,對于這對長子及長孫已是看淡了。
元家阿女乃老眼潮濕,不禁哽咽,「老頭子,再怎麼說,那也是咱們的親兒孫,難道你當真一輩子都不認了嗎?」
做娘的,怎可能真正割舍得了自己血濃于水的骨肉?
元家阿女乃心底深處總是暗暗期盼著,或許哪天還能一家子團聚,親親熱熱地共享天倫之樂。
「認個屁!」元家阿爺蒼老黝黑的臉龐十分難看,罕見地嚴峻警告道︰「老婆子,我丑話可說在前頭,這個不肖子在我心里早沒了,他們一家子是好是歹和咱們元家再沒有半點干系,妳也別想著去攀他們的風光,難道當年還被這畜生糟蹋得不夠嗎?」
「我也氣,我也恨哪,可、可那終究是咱們的親生骨肉……」元家阿女乃心如刀割,老淚漣漣,「孩子他爹……」
「老子唯一承認的兒子已經死了,我不是誰的爹,我只是一雙小孫女兒的阿爺!」元家阿爺激動得眼眶發紅,斑白的胡須翻飛。
元家阿女乃噤聲不敢再言,可胸口仍舊滿溢悲傷沮喪及委屈,讓歲月苦難刻劃過的臉龐在短短辰光間像是又黯淡衰老了幾分。
元家阿爺終究還是舍不得老妻傷心,語氣軟化了下來,「安娘,現在阿歲和阿年只剩下咱倆可依靠了,旁的人咱們是顧不上、也不指望,妳心底得明白些。」
「我又何嘗不是為了這小孫女兒倆著想?」元家阿女乃見丈夫態度緩和,她心下也好過了點,噙著淚道,「大郎是她倆的親堂兄,大郎好了,往後村里誰人不高看她們姊妹一眼?所以我才希望兩家重修舊好……」
元家阿爺眸底掠過一抹諷刺和隱隱的悲哀,「妳想多了。」
「大兒是不好,可大郎不一樣啊,他自幼飽讀聖賢書,現在又是個有官職在身的主簿老爺,定不會同他那個不省心的阿父一樣胡涂。」元家阿女乃說著說著,又復歡喜欣慰了起來,「我听說他一直惦念記掛著咱們倆老和這兩個親堂妹,還說等他在百峻縣立足穩定了後,要把咱們一起接到任上團圓──」
「他來找過妳了?」元家阿爺豁地抬起頭,直勾勾盯著自家老婆子。
元家阿女乃臉色變了,眼圈兒發紅,「哪能啊?你都發話了不許他們一家再踏進家門口一步,我又到哪兒去見我的大孫兒哪?」
「那這些沒根據的閑話妳又是從哪里听來的?」
元家阿女乃被逼問得窘迫難堪起來,淚水滾落,「我弟妹也是滿腔熱心為咱們好……」
「妳那弟妹禍害得老陳家不夠,現在還管到我老元家來了!」
「她阿爺──」
「別說了!」元家阿爺老臉沉了下來,「我也不管妳弟妹是好心還是假意,總之老大一家和咱們不是一路人,誰來說都沒用。」
這些年來,元家阿爺是看透了這些「親戚」的嘴臉和心腸了。
如果老元家不是阿歲懂事又爭氣,一家老小早死絕,哪里還留著一口殘氣等著他們來大發慈悲地假「熱心」?
元家阿女乃滿眼不忿和悲意,神情漸漸淒然落寞起來,最後也只能心灰意冷地喃喃,「知道了,不說了,我不說就是。」
老夫妻倆繼續在菜園子忙著,全然不知兩人這番對話全教內功精湛耳力驚人的玄子听了去。
他幽深的目光低垂,落在面前撕完了蒜薹還閑不下來的元歲,又不知打哪兒抱來了一盆兒曬干散發著淡淡香氣的蕎麥,一塊洗得褪色卻干淨十分的粗葛布縫了個蕎麥枕,大功告成後笑咪咪地拍了拍。
「玄子哥你試試這個,枕起來可舒服啦!」
他沉默地略直起身,由得她忙碌小蜜蜂似地替自己枕墊,看著她收拾著換下的舊枕,由頭至尾眉眼彎彎朝氣蓬勃的模樣,再對比方才無意間听聞到的老元家秘辛……心念微動,月兌口道︰「妳,日後還是多個心眼吧。」
「欸?」她眨眨眼。
玄子對上她圓滾滾烏黑燦燦的眼兒,干淨得像青翠如茵草地上初陽下新生的第一顆露珠,教已看盡世間污濁腌的自己忽然有一剎地不知該如何開口。
其實,這一點都不與玄子相干。
這世上兄弟鬩牆、父子成仇、親人相戮的事還會少嗎?
大到為爭奪疆土繼承權,小到爭搶多一口稀粥饅頭,從來比的不是誰有理,而是誰的拳頭大,心夠狠。
「日後,還是自立女戶為好。」他淡淡地道。
……便是輕描淡寫提醒,也已覺自己多事了。
「為什麼?」元歲一臉疑惑。
「妳倘若沒有嫁人生子的打算,自立女戶,也能多一成自保的手段。」他微微皺了皺劍眉,頗不喜也不習慣自己解釋這麼多。
「可是我還想招贅你耶。」她真誠地望著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還滿眼期盼,「玄子哥你當真不考慮一下嗎?我很能干的,我養的雞和兔子是全村最胖最壯的,跟著我有肉吃──」
玄子又有嘴角抽搐的沖動了,冷峻臉龐寒色更深了三分,目光落在被她遺忘在一旁孤零零的盆子,「妳的蒜薹蔫了。」
「哎呀!蒜薹蔫了軟趴趴了就不脆口啦!」元歲大驚,連忙抱起盆子就往外跑,到門邊還不忘探回頭,「玄子哥,嫁給我真的好處多多,錯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啦,你再想想,再想想啊!」
玄子臉又黑了。
元歲手腳利落地蒸了一籠白白胖胖的白面饅頭,切了小半條臘肉入鍋逼炒出滋滋作響的油香來,撒了剁碎的蒜頭、茱萸增添辛辣勁兒,最後起鍋前放進大把撕成絲狀的青色蒜薹,嬌紅女敕青交映,光聞那味兒都叫人流口水。
她隨手又抓來幾條滾胖鮮紫茄子,一片片燙過滾水撈起,舀了一勺豆醬、香油略拌了拌,又是一盆鮮香小菜。
另一只瓦罐里沸騰翻滾著用余炭熬了整整一晚的濃白大骨湯,那是她昨兒趁豬肉攤膘叔收攤前用一小籃子雞蛋換回來的幾支筒子骨。
里頭的髓極是養人,再扔些白蘿卜粗塊兒、幾枚紅棗,熬透了最是美味滋補,連六歲的阿年都能一口氣喝上兩大碗呢!
元歲將一家老小的午食備好後,稍事梳理後便換上簡潔的男裝,替自己扎了個少年的發髻,不忘臨出門前抓了個饅頭邊咬邊對著後院揚聲一喊──
「阿爺阿女乃,我上山去了!」
她腳步實則往東邊魚塘村方向走,不到一個時辰的腳程足以讓她吃完了手上那顆饅頭,隨意在潺潺的溪邊捧了清甜的水喝了兩口咂咂嘴,而後胡亂用袖子抹了抹小嘴,笑咪咪地越過插著代表魚塘村地界的那方大石頭,熟門熟路地繞到了魚塘村的村長家。
光是看這牢固又氣派的五間青石大屋,還有左翼豬圈熱鬧、右翼雞舍吵雜的「格局」,就可知魚塘村村長家底有多厚實了。
尋常農戶家里若是有個十來畝田,養上一兩頭豬、一窩子雞崽,每年就能掙得三五兩銀子,扣除上繳的田地稅等等,最少也能剩下二三兩銀子嚼用,省著點積攢個幾年,已可算得上是村里的小富之家。
魚塘村村長俞老因處事公正為人正直,深受村民敬重,且兒女又出息,家中田地魚塘年年豐收,可真真羨煞人也。
「阿歲來了?」俞老一見到她,立時眉開眼笑,「來得正好,阿爺正從鎮上回來,兜里這飽飽的一筆帳要同妳好好兒算算哪!」
元歲眼楮發亮,難掩激動地微微傾身向前,「俞阿爺,如何如何?」
俞老樂呵呵,「上回妳說把鴨子散養在魚塘邊,阿爺還覺得妳小人兒不懂莊稼畜禽的把式,心底確實有幾分後怕,生恐妳好不容易攢錢買下的兩畝魚塘糟蹋了可怎麼是好?」
她笑了笑,這法子還是她養了那麼多年山雞和野兔,無意中得出的心得。
山雞和野兔愛吃草和菜蔬果子,排泄的糞便又做了肥,養得草料菜蔬一片茁壯茂盛欣欣向榮……
俞老還在那兒嘖嘖稱奇,笑嘆道︰「果然鴨子糞作肥,把今年的魚養得又大又鮮活,一塘就打了五百多斤的大魚,尾尾都有七八斤重呢!阿爺往年混糠麩皮糟渣喂魚只得三百斤便以為十分了不得了,沒想到阿歲這好法子養得鴨壯魚肥,連阿爺也沾了妳的福氣,賺得盆滿缽滿!」
「若不是俞阿爺幫阿歲,阿歲空有兩畝水塘,也養不了這麼多鴨和魚呀。」她滿眼感謝地道。
「妳可是付錢雇了阿爺的,說什麼幫呢?」老當益壯的俞老看著這精神奕奕笑容如暖陽的女孩兒,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忽又想起那沉甸甸擱在自己屋里的一匣子銅錢,迫不及待起身去取了來,交到她手上。
那重得壓手的銅錢一入懷,元歲小臉都紅了……不是給沉的,是高興得發暈啦。
「阿爺算給妳听啊,那些鴨子都還不夠肥,現在賣了或宰了都不值,所以還是得再放放。妳那兩畝魚塘的草魚、鯉魚若認真打起來足有七、八百斤,不過那些小的阿爺都給妳放回去繼續養著,所以這次只秤了那些一尾六、七斤重的,打了五百六十三斤,今年交割給行商的價錢一斤是七文錢,一共是三千九百四十一文錢,繳了兩百文的市稅,還有三千七百四十一文錢,都在這兒了,妳收好。」
──三千七百多文錢,足足將近四貫,四兩銀子呢,發財啦!
元歲覺得自己嘴巴都樂得合不攏了,傻笑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恢復鎮定,一本正經地低頭數著銅錢。
「是該好好數數,」俞老不以為忤,反而慈祥地對她笑道,「這些往後攢起來都是妳和小阿年的嫁妝喔。」
元歲專心數了三百文出來,而後仔細地用紅繩兒串成了沉重扎實的一串,恭恭敬敬地捧上,「俞阿爺,這是您應得的工錢,請一定要收下。」
「不不不。」俞老嚇了一跳,忙擺手拒絕,「妳早前不是已經給過阿爺一百文工錢了嗎?況且阿爺還得感謝妳,讓我今年得了這好法子,多掙了上百貫錢呢,論理,阿爺還要付妳錢才對。」
「不說俞阿爺幫我看顧魚塘和鴨子,是既勞心又勞力,本來就該多補貼您的,就說當初這兩畝魚塘也是您折了價錢賣給我,還幫我到官府立契在我的名下,這更是幫了我天大的忙,阿歲真是感激不盡,都不知道該怎麼謝您才好了。」她真摯地道。
元歲雖未立女戶,可拜北燕大君所頒布的其中一條德政,便是舉凡北燕女子十五及笄後,名下有權登記三畝以下之田地房產,縱是父兄宗族親眷亦不得干涉左右及買賣。
這項德政推行三年,澤被天下,然而在男尊女卑最為嚴重的窮鄉僻壤山坳里,能夠蒙受此恩澤的女子畢竟在少數,因為莊稼人重男輕女,女兒是早晚要潑出去的水,嫁妝給多少算多少,哪里還能把娘家的田產帶走的?
就說元歲那連油鍋里的錢都要撈出來花的「好」大伯一家了,倘若知道她家漸有丁點兒富余,立馬就會像蒼蠅聞到血味撲上來了。
幸虧有正直厚道熱心的俞阿爺幫她奔走打理,否則她拚死拚活掙再多,恐怕也只是賺給別人揮霍罷了。
「唉,真是苦了妳了。」俞老憐惜地模了模她的頭,「好孩子,將來呀,肯定有大福氣等著妳的。」
「我現在也覺得我很有福氣啊。」元歲笑瞇了眼,滿足得就像在暖洋洋太陽底下慵懶舒服打滾兒的小貓崽,「遇到的都是像阿爺這樣的貴人呢!」
俞老被逗笑了,忍不住咧嘴,「哎喲,阿爺就懊惱家里的兒子生得太早了,孫子又生得太晚了,竟沒一個有好福分娶我們阿歲啊!」
「是啊,真可惜,也不留一個給我娶。」她也很是扼腕。
「噗──妳妳妳丫頭還沒死心哪?」俞老又笑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