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很陰,烏雲籠罩頭頂,眼看著就要下雨,一直躲在牆角的未秧終于等到卓離回府,她用力咬唇,逼出蓄存已久的勇氣,勾起笑臉跑上前,沖動地對著他的背影喊,「卓哥哥,我喜歡你,可以與我成親嗎?」
一句突兀的話讓準備進府的卓離停下腳步,僵硬了身驅。
未秧大口大口喘著氣,緊張地看著前方那個高大背影,她很焦慮,微涼的天氣,她卻汗水直流。
用力咽下不存在的口水,眼楮里填滿希冀,兩個小小的拳頭攥得死緊,她盼望——盼望他轉身,臉上浮起掩也掩不住笑意,激動地抱起她,說︰「好,我立刻請媒人向蘇叔叔提親。」
但是——並沒有,他始終停在那里,一動不動,彷佛她從沒發出過聲音。
她不是大膽豪放的女子,她的性格里沒有沖動,因此這種話不該是她說的,事實上她膽小懦弱,眼神經常藏著不安閃躲,每件事她總是一想再想,有時候想著想著就放棄了,沒錯,想得多、做得少是她的習慣,勇氣往往在她的人生中缺席。
但她把所有的勇氣全用上了,用來追逐愛情,用來追求在心底盤踞多年的卓離,只是他——恍若無感。
如果能夠徐徐圖之,她絕不會冒進,但是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呀。
前幾日,太後娘娘的懿旨進武安侯府,給她這個武安侯嫡女與衛王連九弦賜婚,接下旨意,父親滿臉歡欣,連夜盤點家產,預備給她準備豐厚嫁妝。
是不是很難想象?對,她也不懂,不在乎自己的父親怎會為她散家產?
父親這樣是看在連九弦的面子上吧,因他居高位、握重權,朝廷內外一手掌控,能與這號人物聯姻,是天大地大的尊榮?
母親與父親態度迥異,她憂心忡忡,明白這樁婚姻的背後意義。
即使對朝堂漠不關心,母親也懂,太後與連九弦立場不同,眼下朝廷看似風平浪靜皆大歡喜,背地里卻是暗濤洶涌處處危機,因此這紙賜婚懿旨絕對不懷好意。
母親嘗試阻止,嫁給父親十幾年,她比誰都清楚,不受丈夫喜愛的女人生活可以過得多悲慘,更別說是被敵人送進後院的新娘,她可以想象婚後女兒會被怎樣對待?
比起憂心,未秧更多的是傷心,她對位高權重、榮華富貴不感興趣,她也不在乎誰與誰對立,她只想嫁給卓離,想與他共度一生一世。
因為她愛他,非常愛,愛到失去自我也不害怕。
他會點頭的,對吧?因為她那麼喜歡他;因為她總是溫柔相待;因為他傷心的時候只會找上她;因為他們是青梅竹馬;因為——她可以找出千百個「因為」來證明卓離會點頭。
于是怯懦的未秧走到連九弦面前,用盡力氣擠出為數不多的勇敢,說︰「未秧心悅卓離,求王爺出面,拒絕太後賜婚。」
瞧瞧,這話說得多、多麼不知羞恥,如她這般的女子,衛王肯定要鄙夷不屑,要立刻進宮求太後收回旨意吧。
她樂觀地想著,卻沒想到連九弦拒絕了∣∣他要娶她,堅定不移。
迎上連九弦肅厲的目光,她非常害怕卻不允許自己退卻,咬緊牙關決定,不管連九弦有多堅定,她都要為自己拚搏一回。
「卓哥哥為什麼不說話?你轉過來看看我、跟我說說話,好不好?」軟軟的聲音,軟軟的甜,軟軟的顫抖隱藏在她佯裝的天真中。
他果然轉身,只是她身上凝結的目光冷得讓她直打哆嗦,他不開心、不樂意嗎?為什麼這樣看她?是她弄錯了,他並沒有那麼喜歡她?
「為什麼?」
他終于開口,說的卻是她無法理解的問句。
「什麼為什麼?」
視線對上他粗糙的雙手,許多人明里暗里地嘲諷,說卓家滿門忠烈,身為護國將軍的兒子,他竟沒秉持父志,卻像個軟蛋似的當起奸商,成日耽溺黃白之物、遺忘祖宗大業,簡直丟盡卓家人臉面。
不是的,他努力學習兵法武藝,是個有本事的男人,他只是無法走出屠城的悲慟,他被心底陰霾壓得無法喘息,她知道他是貨真價實的鴻鵠,只要他願意,必能一飛沖天。
只是她並不在乎他是否能一飛沖天,她只在乎他的心在不在她身邊。
之前,她以為在的,以為掌心中牢牢握住他的感情,但現在——不確定了。
不確定令她心慌憂懼,藏在身後的手指互摳,摳得掌心手背一片通紅。
「為什麼心悅于我?連九弦是輔國大臣,比起我,他是更好的選擇。」他知道她為什麼會來,知道她的心急憂郁,可——他只能用冷笑回應,用嘴角的嘲諷刺人心。
「他再是位高權重我也不想要,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在哪里。」每個字她都說得無比鄭重,她鄭重地、迫切地想讓卓離明白,她有多愛重他。
但她的狂熱沸騰不了他的心,卓離面無表情響應,「我不喜歡妳,不想和妳在一起,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在哪里。」
「騙人,你怎麼可能不喜歡我?你耐心听我講話,我傷心的時候你會安慰我,你理解我的落寞,只有你在乎我開不開心的呀,我喜歡畫圖,你給我捎來最好的顏料,我喜歡制作首飾,你給我送來寶石珍珠,你還給我買飛飛,你對我的疼愛日積月累,你這麼這麼疼我寵我,怎麼可能不喜歡我?」
她拒絕他的響應,可腦袋還是被他的話給重創,昏昏沉沉的,啪啪啪……她自虐似的用力拍打,拍歪了發髻,拍出滿臉狼狽,卻還是想不透,他怎麼可能不喜歡她?
「我做的每件事全是為了討好蘇叔叔,在我心里他是唯一的親人。」
瞬間,未秧彷佛被人點了穴、定了身,動彈不得。
他的用心、他的寵愛,只為討好父親?
原來如此,所以爹待他比對待女兒寬厚,所以爹在他身上花的時間遠比自己多。
這是應該的吧?
濮城一役,父親把他從死人堆里扒出來;身負從龍之功,父親沒為自己爭取,卻為他謀到爵位;他的皇商之路,父親處處打點;父親手把手教他兵法、教他武功——他與父親不是父子卻更勝父子,因此他討好父親——不對,那不叫討好,而是孝順——對吧?
只是這個說法好傷人,傷得她心痛欲絕。
捂住臉,覺得好丟臉,這麼清楚的事,她怎會看不清楚?他于她無心無情也無意呀,愛情從來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想象。
垂下長長的眉睫,眼楮輕眨,眨出兩顆豆大淚水。
真心錯付,她把自己變成他的包袱。
冷冽目光定在她身上,濃眉緊蹙,眼底閃過一抹心疼,但很快地收斂。他不想傷害她,但她受傷,他想推開她,卻推得自己神魂俱裂,他和她一樣痛,心如刀割的疼痛著。
下意識地,他伸手企圖阻止她淌不停的眼淚。
但未秧下意識退開,避開他的關心,不能再弄錯了,不能再想象不存在的愛情,她警告自己。
未秧抬頭,深吸一口氣,用力確認。「卓哥哥是認真的嗎?我只是你的手段,父親才是你的目的?」
落寞的手指停在半空,他想念她柔女敕的臉頰、絲滑的秀發,但是他沒有條件放縱自己的念想,眼下,他必須順從蘇繼北的每個決定。
卓離逼迫自己點頭。「是真的。」
「這樣啊,了解了。」她彎起眉睫,眼淚再次被擠出眼眶。
沒人心疼的眼淚不具意義,她只能假裝它們不存在,只能笑得天真又無害,好像他們討論的話題僅僅是今天春香樓的醬肘子不賣了。
退開一步、再一步,她歪歪頭,揉揉鼻子,小小地揮了揮手,想揮除兩人之間的尷尬,揮掉她那句不應該的「喜歡」。
「卓哥哥原諒我的冒失吧,就當我年幼無知,今天的事沒發生過,打擾了。」她彎腰鞠躬,努力讓微笑定在嘴角。
轉身,她低頭走得飛快,急著找個沒人的地方舌忝拭傷口。
卓離看著她的背影,一聲嘯響,飛飛從府里飛出來,停在手臂上。
那是只成年老鷹,頭頂上一小撮白毛,牠是未秧看上的,很貴,貴得她咬牙想買卻買不起,習慣掏錢寵人的他丟出銀兩,讓她把飛飛帶回家。
只是飛飛不長眼,惹毛武安侯府的地下夫人李嬤嬤,命人抓住要把牠給炖了,未秧嚇得大哭,竟然跪地給下人磕頭求饒。
還記得那天下大雨,濕漉漉的女孩抱著濕漉漉的小鷹委屈地站在他面前,哭得眼淚鼻涕齊飛,最後卓離決定把飛飛留在敬平侯府。
那是段快樂美好的日子,屬于卓離、未秧和飛飛,他們一起馴鷹,一起喂食照顧。
她說︰「飛飛是我們的孩子,我們要用心把牠養大。」
今天又下雨了,牛毛似的細雨紛紛落下,她的發梢綴滿晶瑩露珠,像她的眼淚。
卓離壓低聲音對飛飛說︰「護著她,送她回家。」
斜靠在車廂邊,未秧生無可戀,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卓離,滿肚子的委屈找不到人傾訴,明媚陽光明媚不了她的心情。
她相信,老天爺一定很討厭她,或許她前輩子殺人越貨、無惡不做,或許她刨人祖墳、逆天叛國,所以所有報應全在今生找上門?
她深愛卓離,但卓離當她是通往父親的快捷方式;她不想嫁給連九弦,但賜婚懿旨逼迫她的命運。
妥協了,心想就這樣吧,天底下沒幾個女子能在婚姻上順遂心意,她並不是最悲慘的那個。
未秧想低頭將就,卻沒想到愛慕連九弦的詹玉卿對她下了狠手。
她失去貞操成為不潔女子,有了瑕疵的女人怎還能站到連九弦身邊?這對他是重大侮辱呀,太後敢這麼做,連九弦就敢掀開遮羞布,讓太後的賢淑慧德名聲掃地。
因此未秧一直在等,等待太後改變主意。
只是她沒等到太後懿旨,卻等來小日子推遲,等來大夫宣布她懷孕了。
還有路嗎?無路可走了吧,正常女人踫到這種事能怎麼辦?為了家族,她該三尺白綾結束此生,或者跳下深淵了卻殘命,這樣的她,無顏苟活于世間。
「小姐——」
抬頭,未秧迎上貼身丫頭的焦慮。「翠屏,妳告訴我,我還能怎麼辦?死嗎?」
「不,這件事天知地知您知我知,小姐喝下落胎藥,休養幾天就能歡歡喜喜嫁給衛王爺。」
歡歡喜喜?多天真啊!「大夫說落胎藥傷身,以後我再不能當母親了。」
「小姐嫁過去就是正室嫡妻,懷不上孩子就讓衛王府後院那群小妾生,生完後去母留子,小姐怎會不能當母親。」翠屏用最溫柔的口吻說著最殘忍的話。
誰說女人寬仁溫厚,分明是暴戾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經過此遭,她就要變成自己最害怕的那種人了吧?
「小姐,別再多想了,奴婢都準備好了,咱們去安昭寺吧,把藥喝掉,這篇就翻過,幾天後烏雲散盡,小姐就安安心心等著出嫁。」
毀去一條生命,這輩子還能安心?不管是否被期待,那都是她的骨血、她的生命延續!
苦澀一笑,打開車簾讓陽光照進來,溫熱的陽光炙了她的眼,卻暖不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