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也不知道啊,發現她時,她才這麼大呢。」小隆先是聳聳肩,在風聆語眼前比了一個嬰孩大小的手勢後,又望向瘋丐,「瘋丐叔叔,你別晃了,姑姥姥快被妳晃吐了。」
「噢。」听到小隆的話後,瘋丐立即停止手中晃動,但輕拍風聆語的大掌依然沒停。
「她人呢……」總算明了為何瘋丐用抱嬰孩的方式抱著自己了,感覺著由他身上傳來的那股如同火爐般熱燙的體溫,風聆語發現自己身上的冷寒竟微微化了開去。
「上個月去天上當小神仙啦。」小隆指了指天上,口中說得平常,但眼圈卻瞬間紅了。
「她……怎麼了?」心底沒來由一揪,風聆語啞著嗓音問道。
「病了,俺們沒錢給她請大夫,瘋丐叔叔去城里求了好多人,求了好久好久,可腿都被打斷了也沒人理。」小隆吸了吸鼻子,「小妮子走了時,他抱著她哭得好慘,也不讓我們埋,大伙兒死勸活說了好久,他才終于找了個地兒把她埋了,現在還天天去給她送吃的、送自個兒做的玩具呢。」
「吃飯,姑姥姥。」對小隆的話恍若未聞,瘋丐徑自用手捉了一大塊肉抵至風聆語唇旁。
「我吃不了……你給我喝點熱湯就行了……」很難形容心底那股陡生的復雜酸澀,但風聆語卻下意識收起渾身尖刺,緩緩抬眼望向瘋丐。
這人雖瘋了,可那顆赤子之心,卻比世間所有清醒人都真誠、炙熱,更如此關照這群其實與他素昧平生的小乞兒,可以想見,過往的他,定也是個任俠、磊落之人……
「噢。」听到風聆語的話,瘋丐點點頭,將手中的肉直接塞到小隆嘴里後,拿起一根缺了角的湯勺,小心將肉湯送至她唇旁。
風聆語便那樣一小口一小口輕啜著那有些出人意表、毫無怪味的正常肉湯,然後在不知不覺中,直接在那個壓根兒沒打算放開她的懷抱里再度昏睡。
就這樣,風聆語莫名成了破廟乞兒群中的一員,又因大方捐贈了一個耳墜,更成為小乞兒們口中最尊貴的乞婆「姑姥姥」。
成個披頭散發的乞婆倒是沒什麼,不僅能避過追兵還可以順帶養傷,不過讓她有些困擾的是,她似乎成了小妮子的替身,日日被瘋丐抱在懷中疼寵。
他白日喂食不放手,晚上睡覺不放手,照顧小乞兒們時仍不放手,唯一能讓他放手的空檔,只在他瘋病發作,變成人球四處滾動之時。
瘋丐一身又髒又臭,有時手勁也沒個輕重,但一來,傷得幾乎動彈不得的她就算開口拒絕,他也依然如故,二來,連向來不與人親近的小白都難得會主動停至他肩上,所以她也就任由他去了。
慢慢地,由每日來圍著她聊天的小乞兒們口中,風聆語知曉瘋丐是八個月前來至洵陽城,雖正常時鈍了些,但無甚危害,還能做些粗工,可由于瘋起來破壞性實在太大,沒多久便被巡城御吏趕至城外,流落至破廟里棲身。
而那群以小隆為首的小乞兒,本都是在城里乞討的無依孩童,但因年紀小、常受欺凌,唯一會為他們出頭的只有瘋丐,而城民們對他多少有些忌憚,因此他們也就跟著他一起在破廟住下,彼此互相照應。
瘋丐發瘋的時辰,據小隆的說法,一開始,是每時辰瘋一次,後來三個時辰發一回,再後來,一天大概只發兩回,但什麼時候發作,就說不準了,因此這群小乞兒早練就一發現他眼眸呈現赤紅時,便能立即緊急避難的利落身手。
其實,風聆語知曉自己只要把一把他的脈象,仔細探查一下他體內的氣脈流動,便能知曉他走火入魔的程度,又能否有回復之機,但她始終無法跨過心底那道坎。
畢竟由背棄醫心那日起,她就連自己的脈也不把,連自己的傷也不治,因為她不配!
若不是她的高傲、愚昧與無知,又怎會讓她用那雙本該救人的手,造成如今這一場難以挽回的浩劫……
對我龔禧來說,陰陽符口訣及芙蓉丹配方才是我的目的,而妳,「塞外飛虹」風聆語,也不過是我手中一顆棋子,更是一個一釣就上鉤,幾句甜言蜜語就貼上來的賤貨!
過往在門派里,她總仗著自己悟性高,再加上大師伯溺愛,比咱們多學了點東西,就真以為自己是藥宗傳奇了,誰也瞧不上,結果呢?才剛到江湖上走動沒幾個月,就干出這等無恥又下作的事來,敗壞門派聲譽就已罪該萬死,還把大師伯給活生生氣死,這等卑劣之人,根本不配自稱藥宗,不配當醫者。
妳真當自己是天山仙女,踫不得?我不僅要踫,還要叫一群人一起糟蹋妳,妳又能如何?
半年前的過往,每日每日不斷來回糾纏、折磨著她,讓她這半年來,只能靠著喝酒,暫時遺忘心底那股如深淵般的黑暗,靠著疼痛,來懲罰並提醒自己曾鑄下的大錯。
日子,就在風聆語依然不醫不藥,而瘋丐將她當小妮子百般呵護、寵愛,以及小乞兒們愛屋及烏的天真童言童語中,平淡過了下去。
雖風聆語由半年前起便主動封閉內心,不再讓自己與他人有任何情緒交流,可面對著這群命運淒涼的人,就算她自己未曾察覺,但她向來一對上外人便不自由主產生出的冷漠與疏離,早只剩話語中連芒刺都算不上的葉尖。
「姑姥姥,自妳來後,瘋丐叔叔晚上都不太瘋了呢。」這夜,坐在火旁,小隆跟一群小乞兒一同圍著瘋丐與風聆語興奮說道。
「那昨夜把我腿壓腫的那根柱子是誰撞倒的?」躺坐在瘋丐懷中,風聆語瞟了小隆一眼。
「這──」小隆模了模頭,然後傻笑了起來。
「是我。」瘋丐內疚說道,而手再度拍向風聆語的背,明明手掌那樣大,手勁卻那樣輕柔,那樣呵護。
「知道是你,不過是我自己躲得慢了。」風聆望了望瘋丐後,又朝小隆伸出手,「小隆,讓你給我買的酒呢?」
「姑姥姥,妳可別再喝酒了,再喝下去,這傷什麼時候能好啊。」酒,買是買了,但小隆卻遲遲沒遞上去。
因為他雖不知這姑姥姥為何每回醒來就要喝酒,但他卻看得出,這個姑姥姥其實一點也不老,更長得好看極了,聲音也清脆得像黃鶯,只卻像遇過什麼傷心事,不說話時,永遠眉頭緊蹙著望向遠方發呆,說起話來,又總故意粗野且螫人。
此外,她明明身上也不是沒錢,卻怎麼也不願去治治傷,就任由那傷在她身上痛著、爛著。
「就是喝了才會好。」睨了小隆一眼後,風聆語索性直接對瘋丐說道,「瘋丐,給我酒。」
「好。」听到風聆語的話,瘋丐二話不說,取過小隆藏在身後的酒,一口一口小心喂入她口中,望見她唇旁流出的酒液,還不忘用袖子替她揩去。
「瘋丐叔叔,你呀,唉……」瞪著瘋丐百依百順的舉動,小隆真的想嘆氣了,「姑姥姥,妳傷好了後,是不是就要離開了?」
「是。」風聆語望著遠方星斗淡淡應道。
她自然是要走的,畢竟她還有事得去做,無論成敗。
「妳走了,瘋丐叔叔定會舍不得的……」听著風聆語毫不遲疑的回答,小隆臉一下子就垮了,「自妳來後,瘋丐叔叔晚上再也不哭了,也記得吃飯了。」
「他哭不哭關我什麼事,我又不是他娘。」低垂下眼,風聆語沒好氣說道,但在望見瘋丐的手後,突然又道,「瘋丐,把我抱到石佛後,你們快上梁,一刻鐘後他便要滾了!」
「姑姥姥妳怎麼知道,瘋丐叔叔眼楮沒紅啊!」口中雖這麼說,但小隆還是招呼著其他小乞兒趕緊避難。
「因為他的心律加快至一百三,並且左手除拇指與食指外,全詭異地僵直並完全彎曲不了,我走後,你們可要牢牢記住了。」若在過去,風聆語定會說「跟你們說你們也不懂」,但如今,她已開始學會不再重蹈覆轍,「都躲好了沒?」
「都躲好了,姑姥姥!」
而果真,當所有人都躲好後,沒多久,瘋丐就如同過往一般,開始四處滾動、彈撞。
「姑姥姥,妳要不要去改行算命啊,搞不好咱可以靠這掙點錢,往後便不必天天上街要飯了。」見狀,小隆一臉崇拜地望著被瘋丐細細藏在石佛後安全處的風聆語喊道。
「天天吃我的、喝我的,還要我出門掙錢,你當你姑姥姥跟你瘋丐叔叔一樣傻不成!」風聆語沒好氣抬眼對小隆輕啐一聲。
「傻!傻!傻!」
只風聆語話才剛說完,突然听得原本總是安靜四處打滾的瘋丐,雖依舊在打滾,但口中卻開始隨著滾勢一口一個「傻」。
「姑姥姥……」瘋丐異于尋常的行為表現,令小乞兒們全一齊望向風聆語。
「好吧,我的錯。」當下,風聆語立即老實道歉,因為連她都明白,瘋丐之所以出現新的瘋癲態勢,她確實責無旁貸。
但這家伙的耳力未免也太好了點吧?
她話聲明明不大,再加上氣虛,聲音壓根兒也傳不遠,可他在那樣劇烈的震蕩及撞擊聲中,居然還能精準擷取到她話中關鍵詞。
老實說,她還真有些好奇了,好奇過去的他,究竟是何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