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冠是……」
清墨公子心有盤算,正想解釋何謂「女冠」的真意,一道冷沉的厚實嗓音適時揚起。
「夠了,墨書軒,一個姑娘家不用知曉那些見不得人的污穢事,你留著髒己身便是。」無念一側身,擋住懵懂無知的霍香涵。
清墨公子面色一沉。「你是誰?」
為何知道他的本名?
因墨門的庇蔭而成名的墨書軒已多年不曾使用本家姓名,對外一向以「清墨公子」自居,借此抬高自身在外面行走的身分,讓人不去聯想到他原來的「二」公子地位。
在他心中,或者在他和他生母的心里,阻礙他們青雲路的嫡長子根本不存在,早就死在荒郊野嶺之中,他便是繼承人。
可是一提及本名,他就忍不住恨起偏袒嫡出的老不死。
嫡庶分明的墨老爺子向來看重嫡系,墨書軒這一輩的嫡子當以「西」字命名,而他和弟弟卻不能用,明白地告訴他人他兄弟二人不是老爺子中意的繼承人,下一任家主。
「本道無念,無量壽佛。」無念單手置于胸前,一念道號。
「你是道士,該去修道養性,何來插手紅塵事。」眼一眯,墨書軒手中羽扇闔起,頗為不善的看向令他感到心頭浮躁的道士。
說不上什麼原由,就是不喜,感覺他的出現會讓自己失去原本握在手中的東西,如巨斧往腦門砍下。
「紅塵也是一種歷練,不看破如何修道?」人世間是最大的道場,唯有大徹大悟了才能走進大道。
墨書軒冷嗤。「那就麻煩你走遠點,本樓不能助你修煉有成,好走,不送。」
他早把自己當成墨門少主,墨家的事他說了算,迎四方來客的墨樓由他做主,旁人無庸置疑。
「墨書軒,你還不是家主。」無念帶著師弟往席上一坐,無視他驟然一變的陰沉臉色。
「水草,快,我們也坐。」古靈精怪的霍香涵見縫插針,機伶的拉著丫頭同桌入座。
別人帶女眷,她也可以充當,雖然她不懂女冠是什麼意思,不過阻攔不了她愛胡鬧的性子。
看到霍家千金和道士同坐,墨書軒眼中一閃陰狠之色。「香涵妹妹別和清墨哥哥嘔氣了,樓上我給你開一間雅間,我們許久未見了,讓我盡盡地主之誼,聊聊兒時事……」
「不是說女客止步嗎?這是規矩。」真當她好打發,三兩話就想她放下剛結的新仇。
「你非客人,是自家人。」他語帶某種隱喻,好似與她關系匪淺,理所當然是座上佳賓。
「誰跟你是自家人,我姓霍,你姓墨,八竿子打不著。」他臉皮真厚,都給臭臉了還硬要巴上來。
墨書軒笑意滿眼的再度打開羽扇,一臉得意樣。「香涵妹妹莫非忘了,我們兩家可是有婚約在,日後你要嫁進墨家,身為未婚夫妻,你我自該親近親近,別因無關緊要的人鬧生分。」
他看了一眼面色平靜的道士,似在說——還不滾,這里沒有你們的事,早點走,免得自個兒難堪。
「呿!你還真會給自個兒找臉,把自己當盤菜,和我定有女圭女圭親的是墨家大公子,是我娘和百里伯娘定的親,跟你有什麼關系!」他算是哪根蔥、哪根蒜,也敢妄想她這塊金疙瘩。
呸他個三缸口水,淹死這只臭耗子。
「我便是墨家長子,當年定下親事,兩家交換了婚書和信物,這是鐵板釘釘的事實,有婚書為證。」她只能嫁給他為妻,他要整個霍家堡陪嫁。
霍家堡做的是玉石和藥材的買賣,有自家的玉石礦脈和藥田,來往的生意十分龐大,還專供軍隊的藥物軍需,收益相當驚人。
霍家堡堡主霍天綱與妻子鵜蝶情深,只生一女霍香涵便不想妻子再多受一次生育苦,故而女兒成了兩人唯一的骨血。
後來霍天綱收養了為救他而死的兄弟之子,因此名下多了一名義子,雖非親生,但也當作親兒子教養。
即使霍天綱多次放話說義子為他傳人,將來由義子繼承霍家堡,夫妻倆閑雲野鶴的四處雲游,不過問堡中事,但是大多數的人仍不相信他放得下一切,將家業交到外人手中。
于是乎,族中有年紀相當的子弟便不肯放棄,千方百計的接近霍家的寶貝兒,想要一舉拿下這塊肥肉。
就這麼一個女兒,又是疼入心坎的,怎麼可能委屈了她,即便給不了霍家堡,也會有富可敵國的嫁妝。
上官月出閣時的十里紅妝叫人記憶猶新,轟動漠北二十年,尚無人能出其右。
這些年她的嫁妝只增不減,加上霍天綱給的,不用全部,只要一半給了霍香涵,這頭羊還能不肥嗎?
利欲薰心的墨書軒抱持相同的想法,目前他想要得到家主之位還有點困難,不僅諸位長老不同意,百里家那邊也有閑話,百般施壓,他們都在等生死不明的嫡長子墨西極。
可是他若得到霍家堡的相助,何愁心中所想不能如願,弟子遍及各地的墨門將是他一人獨大。
這居心叵測的母子倆不曾知會家主一聲便合謀一計李代桃僵,想用移花接木以庶子取代嫡子,借由婚書一事先將人娶進門。
之後的事之後再說,成了墨家的媳婦,還能飛了不成?出嫁從夫,自是由婆家做主。
「盡管作你的春秋大夢,婚書上寫著西極哥哥的名字,你叫墨西極嗎?別當我天真好哄騙,想娶我,下輩子都不可能!」為他的無恥話語,霍香涵氣到兩頰發紅。
「就是嘛!癩蝦蟆不知丑,也敢高攀我家小姐。」水草跟著幫腔,怒目橫視,握著小拳頭想揍人。
「說得好,癩蝦蟆。」霍香涵重重一點頭,主婢倆像一對河豚鼓起腮幫子,怒不可遏。
「這世上沒有墨西極這個人,香涵妹妹說錯人了。」死都死了還陰魂不散,時不時的絆腳。
「你才錯了,別以為西極哥哥只身在外你就能只手遮天,他早晚有一天會回來的,到時候你就被打回原形了。」氣憤不已的霍香涵半點情面也不給,直接戳人痛處。
墨門主母百里兮雲與霍家堡堡主夫人上官月是同門學藝的師姊妹,也是感情甚篤的閨中密友,從小就說好了要做兒女親家,互許兒女的親事,兩人談成時無比歡喜。
上官月一直有個俠女夢,在江湖行走多年才遇上一生摯愛,而百里兮雲和丈夫墨之默是指月復為婚,一及笄便成親。
原本也是佳話一段,小倆口自幼相識,有一定的情分在,雖不到情深意濃,也是小意溫柔,眼看著佳偶天成。
可是世事若能盡如人意,也就不會有夫妻情斷了。墨之默早早有位青梅竹馬的表妹因父母雙亡前來投靠,他憐惜表妹孤苦無依,多有照顧,一來一往的朝夕相處中,難免情愫暗生。
自古以來三妻四妾本是尋常,墨之默以為出身大家的妻子能接受共事一夫,便在妻子懷胎九月時納早有首尾的表妹為妾,他大張旗鼓的擺席設宴,好讓表妹有所依靠。
喜宴當日,百里兮雲才得知此事,自是心如刀割,堅決不許丈夫納妾,還在宴席上大鬧,怒打小妾,全然未顧及丈夫的顏面,覺得丟臉的墨之默勃然大怒,失手推了她一下。
殊不知這一推推斷了夫妻感情,百里兮雲認為丈夫心里只有表妹沒有她,娶她只是敷衍,悲憤交加之下動了胎氣,難產了三天三夜才生下長子,一度血崩差些救不回來。
哀莫大于心死,死過一回的她再也不相信男人,不听墨之默的任何解釋,把自己關入府中的佛堂,誰也不見,連親生的兒子也不要了,整日抄經念佛,不問世事。
自知有愧的墨之默這才特別關愛長子,打算從小培養他當日後的家主,甚至讓人以少主稱之。
只是一碗水很難端得平,當次子、三子、幼女接連出生,他對長子的愧疚日益薄弱,加上美妾的枕頭風,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人心是會變的,只聞眼前的笑聲,看不見夜里某人默默流出的眼淚,任憑寒夜孤枕,蠟炬成灰。
看到霍香涵眼底的鄙夷,一向被人捧得高高的墨書軒不由得一股怒氣往上升,同是墨家子孫,他有哪一點比不上墨西極?「他死了,回不來了,這是眾所皆知的事,要不是祖父極力攔阻,父親早已立衣冠塚,迎牌位入祠堂供奉了!」
一把年紀了還不死,專跟底下子孫過不去,要是早把事情了結也就一了百了,省下多少麻煩事。
偏他還不死心,一口咬定嫡孫未死,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一次又一次打起精神尋人,花費無數的人力和銀兩。
「胡說,西極哥哥才不會有事,你再造謠生事,我絕饒不了你!」她相信老天有眼,會護佑良善之人。
兩人你爭我吵的鬧了起來,幾乎要大打出手了,看得墨樓內的人瞠目結舌,就沒想過出面勸和。
在吵鬧中卻有一處寧靜,三個道士旁若無人地喝著香茗,彷佛周遭的人與他們無關,獨立于紅塵之外。
只是當霍香涵被氣哭,眼楮泛紅的時候,無念持箸的手頓了一下,隨後又若無其事的用膳。
「香涵妹妹還是多讀點《女誡》,做好女子的本分,順從地在堡中等候花轎上門。我不小了,也該成親了。」他讓母親去提親、下聘,順風順水的人財兩得。
打著如意算盤的墨書軒在心里作著美夢,他當墨、霍兩家的聯姻勢在必行,只要是墨家兒子娶霍家女兒,誰都可以,是兄或弟並無不同,北方兩大勢力的聯合而已。
可惜好夢猶來最易醒,他的萬般算計不過是個笑話,定下婚事的是兩家夫人,而非一家之主,因此兩位大家長無權做主,想要成事還得夫人們點頭,丈夫只是擺設。
「水草,把治瘋病的藥給他,這人有病,病得腦子生瘡癥了,用給牛的分量讓他服下,省得一再發病。」最好一次把人毒啞了,以免張嘴閉嘴沒一句好話,嘴臭難聞。
「是,小姐。」水草是個機伶鬼,隨手從懷中取出雞蛋大小的牛屎丸,黑不溜丟的,準備往嘴賤的墨書軒嘴里塞。
「你……你們別亂來,小五、小六,擋住……」見狀的墨書軒駭然一驚,連忙往後退,以羽扇遮住半張臉。
「敢對我家公子無禮,小心拳頭不長眼!」
小五、小六雖是隨從,卻也是墨門專為主家培養的暗衛,看似不經意的推換暗藏勁道,一經施力,手骨即斷,留下暗傷,重者還有可能致命,不可不說十分陰毒。
「啊——」
「我的手……」
兩聲慘叫。
「叫什麼叫,兩個娘兒們還能吃了你們不成!」兩人裝得真像,他都要當真了。
「公……公子,手斷了……」小五面色發白,左手扶著右手,眼露驚慌,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
「公子,小的渾身使不上勁,五髒六腑全移、移了位……」痛……痛到他想死。
「你們……不是做假?」看他們一個個痛苦的神色,墨書軒面有訝色,有些狐疑。兩顆腦袋瓜子重如千斤的點頭。
「誰干的?」他看向腕白如細瓷的霍香涵,又瞧了一眼細胳膊細腕的水草,心有懷疑。
霍家堡是武林世家,堡主夫婦都習武,是江湖中人,但眼前這兩個小姑娘卻不像是習過武的。
「我。」
「你?」
無念一起身,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善意的、惡意的、不解的,大家想著,這個道士想干什麼?
「墨家人不欺凌婦幼弱小,也不仗勢出身恣意妄為,你若不懂何謂墨家人,回去翻翻萬言造冊的家訓,多看幾遍背熟了,你會知道如何做個仰不愧于天,俯不忤于人的墨家人。」目前的他並不稱職,連做個家僕都不合格。
「你是墨家人嗎?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你敢動墨家人,不怕走不出這樓嗎?」墨樓內,墨家人為尊。
無念目光澄澈的望著他,眼中深意似古井底,墨黑一片。「天作孽,猶可救,自作孽,死不足惜。」
「你這是在教我做人嗎?」一個向天借膽的道士果然不知死活,在墨門的地盤上竟敢挑釁。
「是在提醒你多行不義必自斃,人不要貪不是自己的東西,拿了多少就要還多少。」道家思想是無為而治,道法自然,他此行是探親,不為生事,事一了便會返回宗門。
只是,事與願違。
他不找事,事找人,盡管他想置身事外,體內的墨家血仍讓他放不開手。
「你到底是誰?」墨書軒覺得有古怪,卻又說不出怪在哪里,此人給他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道士。」被帶入道觀十余年,打坐、冥想、悟道,日復一日平淡的日子,日出听道、日落抄經,心平氣和。
無念並不曉得他偶爾會面露戾色,有見血的沖動,在一清道長的開導下,以為是心魔作祟,是修道之人必經的過程。
實則不然,是他累積十世的暴戾在隱作怪,想沖破壓制重獲力量,以尸橫遍野來完成今世的功過,數來世的因果。
「你是哪家的道觀?」他好去理解理解,誰家的觀主敢與墨門為敵。
「天下之大皆為道。」道法無邊,不見盡頭。
「呵!呵!道士真狡猾,打馬虎眼,不過你進了我墨樓就該懂點禮數,我的人不是你想傷就能傷的。」若讓他全須全尾的走出墨樓,「清墨公子」四個字還能在西瀾城立威?
「咦!二師兄,這人說話真難懂,傷了就傷了,還要留人不成?要是大師姊那脾氣,一個個倒掛梁上給我們守夜。」無垢是吃過苦頭的,可是又不得不寫個服字,一張符能解決的事,何必多費口舌,世人多愚昧,多說無益。
無念會心一笑,輕撫他頭頂。「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懂事我們要體諒,方外之人有容乃大。」
無垢半懂半懵的點頭。「听二師兄的。」
「嗯!乖,走了。」來了趟墨樓,他失望大過懷念,今非昔比,腐敗的氣味吞蝕了正氣浩然。
讓無明和無垢隨行是童玉貞刻意所為,為的是拉住無念沖天而起的戾氣,當他想與人動手之前,會先考慮師弟們的安危,以他們為緩沖讓他思考再三。
今日若無這兩人,無念可能克制不了心中的意念,他會隨心所欲的拆了墨樓,打折墨書軒雙腿,再一把火燒了書樓,引來墨門眾人的不滿。
「好,走了,我還想看看城外的石頭山……」
「是石岩山,寸草不生的岩石堅硬無比,偏又長出紅艷似火的石岩花。」將石岩花曬干磨成粉加入獸血,可畫出召獸的符紙,大型獸類如老虎、黑熊都能召出役使。
「四師兄見識淵博,師弟我還要跟你多學習。」勤能補拙,他一定能追上幾位師兄在道法上的修行,不丟師父的臉。
無垢人如其名,太天真。
能在一清道長放牛吃草的教養下還能成長茁壯,由弱不禁風的小樹苗養成如今高大強壯的樹木,幾個「無」字輩師兄下了多少苦心磨練,他們的心思之深絕非小師弟所能想像。
誰說道士一定是好人,水至清則無魚,沒一點心狠手辣,哪能斬妖除魔,桃花劍一抽便是惡鬼一只,不送輪回,從此煙滅在天地間。
「誰準你們走了,都給本公子留下!」不給他們一些教訓,以後誰都能踩在他頭上。
墨書軒剛一喊,無念手一揮,頓時一陣白霧彌漫整座墨樓,讓人無法清楚視物,如置身五里霧中。
「這……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有霧?」
「不會是妖術吧?我們撞邪了……」天哪!看不見自己的手,這霧未免太濃了!
「快把霧給散了,我這盤棋還沒下完,若壞了我的棋興,小心我找墨樓算帳……」
「哎呀!搞什麼,沒瞧見我在做對子嗎?墨家小子果然不濟事,一點小事也辦不好……」
此起彼落的抱怨聲令人心煩,被霧困住的墨書軒寸步難行,明知樓里的擺設,卻走不出去,繞來繞去又回到原處。
他臉色乍青乍紅,忿忿地雙手握拳。
「你這是障眼法吧!怎麼弄的,可不可以教教我?我听我娘說江湖上有一種迷障法能遮掩人的眼楮,讓人看不見眼前的情景而迷失心神,最後就瘋了,以為是鬼擋牆,鬼哭鬼喊把自己嚇死了……」
耳邊不斷傳來女子嘰嘰喳喳的喳呼聲,像是晴天打雷般可怕,幾乎是沒停過的開闔嘴巴,讓人腦子嗡嗡嗡的直響,宛如針扎似的下起針雨,鑽呀鑽進腦門,扎得蕩氣回腸。
換成尋常人肯定受不了,媲美十只鴨子搶食的霍香涵根本沒發覺她鬧騰得很,還自認親和好相處,和誰都能聊兩句,不拘小節,一副江湖兒女的作態,豪氣干雲。
殊不知無念等人當她在說早課,捧著經書狂念,左耳听著、右耳送出去,全然不在意她在說什麼。
也虧得他們耐性十足,沒將她趕走,還容許她帶了位被她拋在半路上的護衛加入,主僕三人成了拖後腿的拖油瓶。
「……無念哥哥你是哪個門派的?在什麼地方?收不收女弟子?我資質聰慧,天生是塊學武奇才,不論學什麼都一教即會,是不用師門操心、天賦異秉的弟子,你看能不能引薦我成為你的同門,我絕對不會給你添麻煩……」
霍香涵是名符其實的武學奇才,又稱武痴,不過是倒過來詮譯,她是文不成、武不就、背書沒耐心,看到梅花樁就頭暈,馬步沒法蹲,長槍嫌太重,刀劍不喜歡,白日怕曬晚上想睡覺,描紅、刺繡一竅不通。
她學得最好的應該是用毒,行走江湖必備的防身技能,殺人自救兩相宜,還不費勁。
只是她爹娘不許她用,怕她毒死自己。
「我是道士。」一言以蔽之。
久久才回一句的無念算是厚道,簡潔明了,意思是他是修道人,和江湖扯不上關系,她問再多也是空話,累的是嘴,她自說自話好幾個時辰口不渴嗎?
事實證明,霍香涵比夏蟬還勤奮,就算道士哥哥話少到近乎沉默寡言,但只要他動動嘴嗯上一聲,她立即高興的笑眼一眯,繼續她永不休止的魔音騷擾,樂在其中。
「道士也學武呀!我娘說有個龍虎山,里面的茅山道士本事可高了,他們會布雨施咒,還會噴火,一把桃木劍舞動天下,替人改命延壽……」
「像這樣嗎?」
瞧她把茅山道士捧上天了,出自正統道門的無明起了較量之心,他輕彈手指,一抹幽藍火光在指間跳躍。
「咦!你也會?」太神奇了。
「不算什麼,哄哄孩子的伎倆。」他故作謙虛的將頭一抬,實則樂在心底,眼露得色。
「我是孩子?」偏著頭,霍香涵一臉不快。
他一咳,不好意思的臉紅。「呃!我是說不是每個道士都出身道門,有些是騙人的,他們學的是邪門歪道,看起來有模有樣,架勢十足,其實花架子居多,中看不中用,就為幾兩銀子虛張聲勢……」
「無明。」話多招禍,禍從口出。
每個門派有每個門派的門道,看破不說破,他們身為修行人,不該非議他人是非,人與人之間各行其道。
「二師兄。」無明干笑著低下頭。
「龍虎山乃我道門分支,不可輕慢,雖所學不同,但殊途同歸,能造福蒼生便是修行。」幫助別人亦是功德,只要不用術式害人,為非作歹,做出傷天害理的事,蒼天自有回報。
道士分入世和出世,茅山道士是深入民間替百姓驅妖、捉鬼,得平靜生活,他們不求長生之道,只為三餐溫飽,化眾生之惡業,得享太平,這是入世。
而出世指的是真正的修行,修永生之道,以無為有,以空為樂,以眾為我,不執著世間的一切,不貪不求,遠離貪、嗔、痴、怨及生老病死之苦,從世俗枷鎖中跳月兌出來。
但是廣結善緣、積福德是必須的,不是每個人都能修得正道,得以長生擺月兌生死輪回,故而今生不行來世修,生生世世的累積,行善積德,終有一天功德圓滿,種善因、結善果,開出如意花。
「是,我狹隘了。」他不該以偏概全,小眼楮、小鼻子輕慢別的門派,他們也有他們存在的天命。
各司其職,各有各該走的路。
看到四師兄挨罵,無垢在一旁竊笑,不過他才一笑就被發現了,腦門挨了一栗爆,笑聲隨即變哀呼。
樂極生悲。
「無念哥哥,你們要去哪里?都出城了,再一路往北走就到了霍家堡,要不到我家住兩天,我爹最好客了,肯定讓你們賓至如歸。」霍香涵很想學奇門異術,她從未接觸過,讓人感到好新奇。
霍家堡北方一百里處是漠北軍的駐地,朝北推進是抵御外侮的第一道城牆,厚厚的牆那邊是一大片遼闊的草原,冬天一到,冰封萬里,十分壯觀。
但是一結冰,牧民們的生活便受到嚴苛考驗,他們有老有少,也想活下來,因此朝有糧食的關內前僕後繼,不惜用鮮血來打出一條活路。
「你還要跟著我們?」無念不做正面回答,目光清正微帶一絲暖意。
「跟。」跟到底。
其實她平常可不是對誰都這樣多話的,甚至像個跟屁蟲一樣死跟著,是因先前他出手相幫,才想著多聊幾句,誰想到越聊越起勁,她對他非常有好感,想再多了解他一些。
「也許會有危險。」此次前去,他心中略有忐忑,前路不明,又有避不開的死劫,他自個兒都深深懷疑為何要冒險,留在無量山有祖師爺護佑,可保百年無憂。
只是他過不了心里那道坎,世上能讓他在乎的人已然不多了,祖父是其中之最,如果連最後一面都見不著,未免太不孝了,他做不到。
「我不怕。」小胸脯一挺,霍香涵說得氣勢如虹。
沒遇到才敢大聲說出,初生之犢不畏虎,一旦面臨生死關頭,誰敢說無所畏懼,哭著喊著也要逃出生天。
「小姐,奴婢怕。」水草抖了抖雙肩,一臉驚懼。
「呿!丟人現眼。」有什麼好怕的,丟她的臉面。
「小姐,奴婢怕你有事,要是你出事了,堡主和夫人肯定將我和天弓剁碎了,丟進山里喂狼。」她不怕死,怕死無全尸,日後當鬼沒臉見爹娘。
天弓是護衛,身材高大魁梧,有胡人血統,擅弓箭和馬上騎射,腰佩百斤重彎刀。
「你呀!真沒用,我爹娘又不是吃人的老虎,瞧你那副慫樣。」霍香涵沒好氣的瞪了丫頭一眼,覺得她的人太弱了,沒能給她爭氣,但是一轉身她又像好動的兔子,一蹦一蹦的跳向無念。「無念哥哥,你能再變出一只會飛的白鶴嗎?」
水草墜樓時白鶴出現相救,她一直很好奇為什麼白鶴會變成一張紙,薄薄的黃紙還能載人。
「你明白那不是真的。」符紙幻化而成,不能長久。
她一頷首,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純真又無邪。「嗯!我知道,堡中的叔叔伯伯教過我,他們說那是道家的術法。」可她從沒遇過會施法念咒的道士,什麼是術法,比刀劍還厲害嗎?
「唔!是我們才有的術式,不輕易在外人面前展露,以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因為大師姊的一朝成名,如今的無量山人滿為患,收徒上萬,幾座山頭都是新來的弟子。
說實在的,他也有些「避難」的意味,因為人太多了,吵得他無法安心修煉,連師父交代的丹藥也煉得亂七八糟,十爐九爆,浪費上好藥材,他自覺有愧于心。
因此借著這次的出行,他想修一修道心,穩定時而風平浪靜、時而狂風暴雨的心境,化身虛無尋回真我。
無念的道行在同輩中算是高了,悟性也極佳,得以通天入地,只是罣念太深,沒法放開世間牽掛,故而終是差一籌,在道門前徘徊,難以前行。
他隨手一揚,召出全身燃著赤紅火焰的大鳥。
「咦!不是白鶴?」兩眼睜得大大的,霍香涵粉腮紅通通,不見怕的居然想伸手去模比馬還大的巨鳥。
「不喜歡?」他作勢要收起。
「不,我太興奮了,興奮得說不出話。」怎麼會有這種鳥,每一根羽毛上都有火,不會痛嗎?
眼神一柔,無念嘴角輕揚,「這是冰焰鳥,上古靈禽,它身上的火不灼手,冰冷凍人。」
「它……是活的嗎?」啊!它在看她,靈活的冰藍眼珠子帶著鳥王的睥睨和尊貴。
「它是妖魂煉化的式神,早已死去萬年,目前為我的坐騎。」他用了三年時間才收伏它,流了身體一半的血。
在烈焰谷發現的冰焰鳥已逝世了一萬三千年,尸身早已化成滋養萬物的泥土,唯魂魄還禁錮在上古遺仙封印的渾天珠里,無意被路過的一清道長踩破,釋放出里面的凶禽。
他想著沒給新收的弟子見面禮,便拎著小徒弟入谷,直接讓無念自個兒去收,將人丟下便不管不問,由著他自生自滅,偶爾送些生活用品看徒弟掛了沒,無念直到收了鳥妖才返回無量山。
當一清道長的徒弟挺可憐,即便他最疼愛的大弟子童玉貞也一樣,他是管殺不管埋……啊!說錯了,是管收不管教,只帶人入門便由他們自行去領悟,若有不解再去問他。
所以呀!這個便宜師父遭到報應了,一個個成器的徒弟生了反骨,開始反擊他當年的「見死不救」,他痛並快樂的享受著,感慨小崽子長牙了,鋒利的牙再也不懼外面的風雨。
當師父最大的成就不是青出于藍,而是看他們活得恣意,自在張狂,不再困在自陷的牢籠里走不出去。
「我能模它嗎?」好可愛,巨大的鳥寶。
「最好不要。」雖然馴服了,仍有凶性在,認主的式神一生只忠于一人,寧願一死不認二主。
霍香涵略顯失望的喔了一聲。
「不過可以騎它。」
無念的話一出,悵然若失的小臉倏地發出璀璨光亮。「真的嗎?我能騎冰焰鳥?」
她不是在作夢吧!人在天上飛?
「上來。」先一步上了鳥背的無念仲出手。
又歡喜又雀躍的霍香涵抖著身子,柔若無骨的小手往大手一放。
因為沒騎過鳥,她心慌意亂,一腳踩到鳥頸沒站穩,整個人差點往下跌落,她反應極快的抱住眼前的「柱子」,像溺水者捉住浮木,死也不放手。
須臾。
春風三月似剪刀,刮過霍香涵的臉龐,她才覺得有點疼,抬起頭就望進一雙深幽黑瞳,莫名地,她心如擂鼓跳得飛快,水女敕的臉兒泛起桃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