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透著一點白光,隱約可听見幾聲雞鳴。
破屋內,始終昏迷不醒的祁豫棠緩緩睜開雙眸,睜眼那瞬間,只覺得全身無處不痛,但卻比昨晚有如遭千刀萬剮的劇痛要來得好些。
他撐起身子,正欲坐起來,卻發現竟有一人蜷縮在他身邊熟睡。
是她!
剛才清醒時沒看見半個人,還以為她早已離開。
祁豫棠坐起身來,發現自己蓋著她昨晚穿的外袍,但那袍子有一半的布料都給割了下來,而且全都用來替他包紮傷口。
看她縮著身子而睡,可見昨夜風冷難以抵抗,忽想起一個月前她被他狠刺一劍,照理說應該尚未痊癒,看她此刻睡夢中仍然蹙眉,嘴唇蒼白毫無血色,顯然仍感不適。
竟有這樣的傻瓜,把自己唯一的御寒衣物給了不相干的人保暖。
祁豫棠以劍抵地困難地站起來,走到窗邊查看,忽見一個破碗放在窗台上,又想起剛才醒來時額頭上掉下一塊濡濕的布條,莫不是昨夜她為替他清洗傷口或幫他退燒所做?
回想昨夜浴血之戰遭遇前所未有的重創,祁豫棠曾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沒想到峰回路轉,竟然險險撿回一命。
倏地想起,昨晚他頭痛昏迷前聞到一抹茉莉幽香,那香氣是從她身上飄來,這股味兒還有茉莉香氣每次都讓他陷入熟悉又陌生的混亂思緒,然後就覺得腦袋泛起一陣劇痛,一個多月來攪得他心神不寧。
莫非跟她有關?
還有,他昨夜昏睡之際似乎听見哭聲,那到底是夢還是真?那哭泣之人是誰?祁豫棠將視線停在婂瑩熟睡中的慘白小臉,沒多久旋即移開目光。
他已經為了這些想不通的問題痛昏兩次,此刻實在不宜多想……
還是盤算一下該怎樣回去。他失蹤一夜,此刻瑾琛肯定大肆搜索北京城,但恐怕是勞師動眾白費心力。畢竟他們怎料得到赫舍里家竟有人精通奇門遁甲之術,無怪侍衛隊一個月來搜尋赫舍里家母女行蹤一無所獲,就算半年一年,恐怕也不解其中原由。
只是,記得她說他們仍在陣法里,不知能否順利逃出?
奇門遁甲……祁豫棠忽然怔住,莫非他的頭痛跟這些神秘術數有關?
「你醒了。」
听見後方傳來婂瑩輕而低的嗓音,祁豫棠轉身看她,卻見她十分艱難地撐著身體坐起來,一手始終按著腰際,看來像是傷口發疼。
「我該怎麼走出這個陣法?」他想盡快出去,以免瑾琛率領大批人馬進行搜索,到時驚動聖上可就不好。
婂瑩抬起頭來打量他。經過一夜,他看來比昨晚好多了。
「再等約莫一個時辰,那時外頭熙來攘往,我額娘和姊姊即使發現咱們行蹤,也不會冒險出面阻攔。」她整晚幾乎沒睡,天快亮了看他退燒才安心闔眼,此時難免說話有些使不上力氣,加上傷口沒換藥,總覺得有點痛,只能有氣無力地邊喘邊講︰「到時我會帶你出去。」
祁豫棠見她氣色比昨晚更差,原不想過問,但思及她昨日冒險相救,沉默半晌,終于還是走過去將藥瓶遞給她。
婂瑩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傷口若不換藥,恐會惡化。」他淡淡解釋著,沒甚麼特別表情。
她油然興起一陣暖意,卻又迅速隱去,默不吭聲地接過藥瓶,環顧四壁,卻沒甚麼地方可遮掩。
祁豫棠當然知其意,走到門口背對著她坐下,沒多久便听見窸窸窣窣的寬衣聲。
婂瑩褪去外衣,才發現布條早已滲血,她蹙眉忍痛將布條解開,只見本已結痂的傷口不知何時裂了一道縫,她于是將祁豫棠給的藥粉灑在其上,然後又細細將布條纏回去,看來簡簡單單的換藥動作卻讓她出了一身冷汗。
「這陣法里的樹木可會自動移轉?」祁豫棠忽然凜住臉色,兩眼盯著前方。
「除非有人進來,否則是不會動的。」婂瑩才說完,旋即刷白臉,語氣驚駭︰「你瞧見樹木動了嗎?!」
「對。而且離我們越來越近。」他驟然站起身。「不妙!」
婂瑩將最後一顆扣子給扣上,慌張至極。「糟糕!她們竟然找來了,你快過來扶我,咱們得速走。」
祁豫棠迅速過去抓著她手臂,一把拉起。
「先往右邊走二十步,就按照你平日的步伐,別邁太大步。」婂瑩急急叮囑,方才手臂被他抓住時本有些不自在,但在生死存亡關頭已沒甚麼好害臊了,于是也環著他手臂,以免自己摔倒反而誤事。
祁豫棠按照她所言往右二十步。
「再從這樹後面往左前方走三十五步。」婂瑩遙指斜前面方位。「然後再往那柳樹方向走十五步。」
祁豫棠攙著她在一堆樹木中行動,不久來到十幾叢灌木後頭的一小方草地,婂瑩示意他坐下。
「這樣行嗎?」看起來像是不太密實,他不放心地低聲問著。
婂瑩將手放在唇上,悄聲僅以唇語示意。「千萬別出聲。」
祁豫棠見她額頭滿是細汗,眼楮瞪大,眨也不眨一下,那緊緊挨著他而坐的身子也是不斷微微發抖,顯然緊張的情緒繃到極點,登時也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過沒多久,遠遠傳來人聲對談,聲音听來像是離他們不遠,祁豫棠也算是見過不少大陣仗,無奈此刻有傷在身,又處在神秘詭譎的術數里,不由得也心跳加速,一手緊緊握著那把劍,準備隨時都要短兵相接,決一死戰。
「額娘,這屋里有血跡。」婂珍的聲音傳來。「看樣子他們昨晚應來過這兒,只是咱們遲了一步。」
婂珍語氣听來像是松了口氣,彷佛沒逮到人反而是好事。
「哼!那可惡的賤丫頭竟瞞著我學了奇門術,簡直吃了熊心豹子膽!」齊佳氏憤恨難平,幾乎咬牙切齒。「這次給我逮到,非得抽得她皮開肉綻!」
祁豫棠听那惡毒語氣,不禁錯愕。哪有人說自己女兒是賤丫頭的,況且听起來像是時常痛懲女兒似的,他悄悄看向婂瑩,只見她小臉蒼白,眼神閃過一陣驚恐,果然是極為懼怕母親。
「早就勸你不要讓那丫頭學這些,現在好了吧,根本是養虎為患。」
一道陌生聲音傳來,婂瑩一听,不由得渾身顫了一下。這不是額娘的至交好友佟氏嗎?還以為她擺下二十八星宿陣就離開了,原來她還沒離開北京,難怪額娘她們能夠找進來。
「都怪你介紹的那個西域人,我只讓她傳授媚術和幻術,誰讓她多事,竟連奇門術也教了。」齊佳氏頗為不滿。
祁豫棠想起幾次見到婂瑩憑著姿色將男人迷得暈頭轉向,原來是學習過媚術,只是不知齊佳氏口中的幻術是指什麼?難道是昨晚婂瑩手持青銅鈴鐺對那幫黑衣人所使的控制術嗎?
「這你也要來怪我?」佟氏抬高音量。「要不是看在咱們從小的交情,我才不想介紹同門師姐給人,更不願擺這個陣法。你可知擺出這個陣有多傷精神。何況當初說了擺好我就離開,昨夜你卻又讓婂珍追出城把我叫回來,我雖不願意,但不也回來了嗎!」
齊佳氏自知理虧,沒再爭吵,停了好半晌才又將炮火轉向婂珍。「當初要是你能學習奇門術,今天就不用受那賤丫頭的氣了!」
「你怪她做什麼!這得靠天分,她能習武就不錯了,論資質還是婂瑩居上,這也怨不得誰。」佟氏在那破屋附近走了一圈。「那丫頭竟能在二十八星宿陣里面藏身,還真是了得,連我在她這年紀也沒這種本事。」
「哼,我呸!」齊佳氏惱火。「你別再說了,趕快想想辦法將她找出來,再遲恐怕讓她趁著外頭車水馬龍,一眨眼就給溜了。」
「放心吧,我已將所有出口設了新的陣法,只要她一踏進,就會被困在里面,到時插翅也難飛。」佟氏一派輕松地說著。
「那好!婂珍你去準備,等那丫頭被困住,咱們就在這陣法里將祁豫棠給宰了。」齊佳氏很是得意,彷佛已經看見祁豫棠掉了腦袋。「咱們走吧,反正現在守株待兔就行了,何必浪費時間找人。」
只听得三人離去腳步聲,祁豫棠總算敢稍稍松口氣,他轉頭正想問她出口被封該怎麼辦,但還沒開口,就被她緊緊按住嘴巴,只見她眼楮瞪大猛搖頭,祁豫棠猛然會意,登時噤聲不語。
過了不知多久,忽然听見佟氏的聲音。
「看來他們真走遠了。」
齊佳氏極不甘心。「可恨的千刀萬剮的兩個小王八羔子!」
祁豫棠心里大叫好險,剛才若不是婂瑩阻止,恐怕他已經泄了藏身之處,此刻不由得對她興起一股感激與佩服。
難為她這樣的年紀竟能設想如此周全。
「額娘,既然妹妹已經離開,咱們一直留在這里也沒用,還是走了吧。」好久不吭聲的婂珍忍不住開口。
「以後不許你喊她妹妹!」齊佳氏怒吼。「你沒有那種忘恩負義的妹妹!赫舍里家沒有那種吃里扒外的東西!」
婂瑩听著,不由得瑟縮了一下。祁豫棠見狀,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但眼前情況他當然希望婂瑩好人做到底,千萬別臨陣倒戈,將他交到齊佳氏手里。
「早知如此,當日赫舍里家出事你何必帶她,就將她隨便打發送人不就得了?」佟氏問著。「反正你本來就不喜歡她。」
這甚麼意思?婂瑩愣住,不解佟氏話中之意。
「當時是想婂珍一人沒有個伴,況且多個人參與我的行動當然也好,只是那丫頭越大越像她娘,惹得我看了就心煩,尤其那眼楮動不動就淚汪汪的,跟她那死鬼娘一模一樣!」
祁豫棠終于搞懂,原來婂瑩的生母不是齊佳氏,而是另有其人。難怪他總覺得齊佳氏跟赫舍里家長女相貌頗有三分相似,但婂瑩卻全然不像她們;看婂瑩長相,便可猜到她生母必定是個美人胚子。想著,不由自主轉頭看她,卻見她眼楮發直眨也不眨一下,神情有如一只受到驚嚇的小鹿,彷佛遭到天大的打擊。
他心中一驚。
莫非婂瑩一直不知自己並非齊佳氏親生女兒?
「總之這次逮到她,我再也不會手下留情。」齊佳氏說得像是要打死婂瑩似的。
「妹妹怎麼說也是赫舍里家的人,況且也幫了咱們不少忙,她只是心腸軟不想殺人而已。」婂珍忍不住替妹妹說話。
「你給我閉嘴!」齊佳氏喝斥。「都是你將我們擄走祁豫寶的事告訴她,結果她連祁豫寶也給放了,這筆帳我還沒跟你算呢!」
「行了別罵了,我們先回去部署吧。」
三人腳步聲漸行漸遠,終于再沒半點聲響。
「那丫頭越大越像她娘,惹得我看了就心煩!」
婂瑩腦袋里充斥著方才听到的話,不禁回想這幾年與齊佳氏相處情形。是啊,額娘從沒正眼看過她,從沒和顏悅色對她說過半句話,總是見到她就蹙眉,要不就是露出厭煩的表情。她一直以為額娘是因為家道中落才如此暴躁易怒,當然她也曾疑心為何額娘對姊姊總是比較關心,可每次都沒深思,只覺得約莫是自己說話做事不順額娘心意。
十年來,她在額娘面前總是動輒得咎,回想起來不止一次因為小事而被打得遍體鱗傷,每次都是婂珍護著她不斷求情,額娘才肯停手,原來,原來真正原因竟是這樣……
是啊,有誰會讓親生女兒學習媚術勾引男人,額娘這麼做不無羞辱她親生母親之意;還有,昨日額娘要她跟姊姊在阿瑪牌位前發誓,根本只是針對她而來,因為姊姊從未違背額娘命令,反倒是她時常冒著被毒打的危險頂嘴反抗。
想想,她的五官長相確實一點也不像額娘,難怪阿瑪生前老是用一種萬般思念的眼神看她,那時肯定是在想著她的生母了,卻不知自己的親生母親到底是何模樣?是甚麼樣的人?又是為何這麼早就離世?
但這些能問誰?剛听姊姊語氣,似乎一直都知道實情,所以只有她一人被蒙在鼓里?為何從小到大竟然沒人告訴她這件事?就連阿瑪也不曾提起,導致她一直以為自己跟其他兄姊一樣都是齊佳氏所生。
祁豫棠靜靜地坐在一旁。齊佳氏那三人離開都快半個時辰了,婂瑩卻一直動也不動地呆愣著,兩只大眼楮波光閃爍蓄滿水氣,卻又強忍著沒落下半滴淚,想想,她年紀約莫與他四妹相仿,剛才听齊佳氏語氣便可猜出婂瑩平日處境,一時間竟然涌起些許同情。
忽又想到,既然出口都設了新的陣仗,婂瑩看起來又一副搖搖欲墜的失神模樣,祁豫棠知道想月兌困是急不得了,不如在此歇息片刻。
「你若累了就躺著歇會兒。」他站起身來,決定找點水果來充饑止渴,也讓婂瑩獨自靜靜。「剛瞧見後面有棵棗子樹,我去采點棗子。」
婂瑩終于有了反應,她緩緩抬頭看向他,意識到他是要走出這堆灌木叢,于是從袖子里取出個香包,從香包里抽出一條極長的紅繩。「你走出去後便會看不見這里,將這紅繩系在身上,等會兒循著繩子走回來即可。」
祁豫棠點頭接過,將紅繩系在自己腰帶上,見婂瑩將另一頭纏在手腕上綁著,于是便安心走出灌木叢。
看著他高瘦修長的背影走了出去,她忽然覺得疲倦已極,干脆以手臂為枕,躺在草地上闔眼休息。
昏睡前瞥見自己手腕上的紅繩,想起另一端正系在他身上,心頭不由得一陣紛亂,忽又想起自己竟非齊佳氏親生,多年來渾然不察以至于陷入殺人惡計,身世與感情俱皆多舛,不禁百感交集。婂瑩就這般胡思亂想一陣,直到沉重的眼皮再也撐不住,終于昏昏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