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作夢了,意識被領進虛空之界。
那里上演的一幕幕場景,每一幕總有路望舒的身影,好像他們一直都能相遇相識、一起經歷許多事,這當中有朝代變遷、有幾世的輪回,不管在何時何世,她注定要遇上他。
而無論在夢境抑或現實當中,他永遠是只手遮天的當朝權宦,她的身分卻是多變。
夢里,她曾是微不足道的小宮婢,也曾是宮中的一名醫女,有時還會變成盛朝神官身邊的小巫女。
雖說有多個不一樣的她,卻都擺月兌不掉這困于宮中、受擺布的命運。
但她遇見他,冷郁清俊的面龐,修長挺拔的身影,那雙鳳目幽深似潭,她卻見過他瞳底激濫的柔光。
她不知一切是如何開始,這些夢彷佛是他倆的數個前世,她感受得到夢中那個自己心意為何,明明心悅于他,又莫名感到難過。
忽而夢境一轉——
她發現自己身上穿著醫女的宮服,漫進鼻中的是許多藥材混雜在一塊兒的氣味。
她人在司藥監,亮晃晃的天光從開敞的門窗灑進,偌大的地方不見其他人影,才覺夢作得有點古怪,那耳熟的嗓音從背後傳來——
「你跟那個人,結果還是牽扯上了。」
姜守歲很快轉過身去。
她發覺這一次她並非以意識旁觀夢境的變化,那有著一頭灰白發、皺紋明顯的圓臉上有著一雙彎彎眼楮的老婦正對著她笑。
「谷主前輩……啊!不對!是、是司藥人人才是……」她有些語無倫次。
不能怪她,她是被老太公撿回清泉谷養大的,小時候還不會如此頻繁跌進夢中,後來長大了,隨著年齡漸長,夢境一個接連一個,才驚覺到原來清泉谷的女谷主前輩在她夢中亦有著各種角色。
當她是小宮婢時,谷主前輩是後宮領有品級官位的女官大人。
當她是小醫女時,谷主前輩是司藥大人。
而當她是小巫女時,谷主前輩則是掌管皇朝祭祀的大神官。
只能解釋,谷主前輩與她必然十分有緣,若非如此,她想不出其他因由,就如同她與路望舒之間,如果不是有緣,還能是什麼?
這時,老婦長眉微挑,唇上笑意未減,她在臨窗的一張圈椅落坐,日陽的光粉瓖得她滿頭灰白發發亮。
「相遇相識,你當真不悔?」老人家語氣閑適。
姜守歲無法解釋眼下情況,就是即使對方的提問根本沒頭沒尾,但她卻能完全理解。
她本能地搖搖頭,眸光堅定。「與他相遇相識,不悔。」
「你要知道,他是一個閹人,你跟著他,也就那樣的活法,真能無憾?」老婦仍笑彎彎兩眼,單純詢問,無半分輕視誰的意味。
姜守歲想也未想便道︰「他是什麼樣子,是好人還是壞人,那具軀體完整不完整,我都不曾在意過,只要他願意跟我好,那就好……再者,我請教過前輩,您也仔細講解過的,即便是太監之身,要與女子享魚水之歡、共赴雲雨之樂也是有其他偏門法子可使,您教過的。」
「噢?我教過什麼呢?」
「您教我,探指該往哪個穴位下手,指節要入得多深,要如何施勁兒,要怎麼按壓刺激,我都記得啊!那、那還有許多輔助的玩意兒,買不到就自個兒動手制作,您教的,我都記牢牢,我若然跟了他,定會有不一樣的活法。」
老婦這會子雙眉飛挑,當真挑得高高,顯然對她的回答很出乎意料之外。
「老身何時教授過你那些事兒?」
「咦?」姜守歲懵了,眸子顫了顫努力思索,最終頭一甩,有些耍賴般道︰「晚輩腦袋瓜里是沒有那樣的記憶沒錯,但並不表示前輩沒傳授過,必定是……是在某一世跟前輩請教過,前輩才傾囊相授,令我銘刻在心不敢忘記。」
谷主前輩……或者在這夢中該稱對方為司藥大人,反正她是沒臉去看對方的表情了,尤其听到老人家完全被逗樂的哈哈笑聲,地上若有洞,她都能埋頭鑽進去,實在好丟臉啊!
「有情皆孽,無人不冤,你這娃兒呀,對那人的執念也是太深。」
姜守歲兩手捂著熱燙燙的臉,把眼楮都蒙住,老人家的笑聲此際轉成長嘆,那聲縱容卻也無奈的嘆語如一圈圈漣漪擴到了最外圈,悄悄靜止下來,她跟著睜開雙眼。
眼皮子一掀,她從夢中走出,醒來時一室幽靜。
似是天將亮未亮之際,小小紗幢內朦朦朧朧,連呼吸吐納都模糊了尋常規律,她驀地擁被坐起,下意識揉揉臉,滲出肌膚的溫度著實偏高,她心跳得更無章法。
之前一直未想到男女之事,特別是「如何跟路望舒好在一塊兒」的事,他身有殘缺,缺少的那一部分也許是女兒家最無法接受的,但她不在乎。
她就是不在乎。
她要的,也就他這個人。
然後與他在現實中邂逅了,她竟作起這樣的夢,該如何跟那樣的他要好在一塊兒的夢。錯愕的是此刻的她定神去想,她確實知曉那些……那些令人面紅耳赤的種種手段。
她的夢像在對她展現自己無數個前世,在某一個夢境中,谷主前輩真的教過她那些極私密的行房技巧,因為她不知羞恥地死纏爛打以及迫切的求知欲,因為她想去試,試著破除層層阻礙,想與路望舒如一對再尋常不過的夫妻般相守在一起。
他們注定不會有自個兒的孩子,那無妨的。
世道本無情,失去怙恃的孩子何其多,而清泉谷中長年收養孤兒,她確實喜歡孩子,盡可以討來合眼緣的幾個女圭女圭養在膝下,即使無血親之緣,她相信也能成為一家人。
只是這一切的重中之重,都在他。
頰面熱度仍驚人,她徐徐吐出一口氣,一手貼著床榻褥面模索,指尖先是模到疊放在枕邊的那件男款裘衣,跟著又模到擱在上頭的一塊鐵牌。
暖裘是路望舒留下的,他遇暗殺後被放倒在她的酒窖里,這件黑鴉鴉的軟毛裘衣是她親手替他解下,結果他離開時走得匆忙,根本忘了它。
至于這一面鐵牌就更夸張了!
怎麼說也是御賜之物,他把這方通行鐵牌丟給她後,像隨手給了她一件小玩意兒似,那一日他逕自離開酒坊,也沒要她交出鐵牌,到底是一時間忘記了呢?抑或對她有意的縱容?
而接下來,她又該怎麼做?
抱住那一團裘衣,她將臉蛋埋了進去,深深又深深地呼吸,嗅到的是清冽無端的氣味,絕非男性陽剛的氣息,亦非單純屬于女性的柔軟,是很純然的,就是屬于路望舒的氣味,這樣而已。
「欸欸,總要做點兒什麼啊……對你做點兒什麼……這樣才對,你說是不?」她淡淡笑語說給自己听,抱著他的暖裘、抓著那一方通行鐵牌再次倒臥。
窈窕的人兒在榻上胡亂滾著,櫻唇泄出笑意,雙腮上的紅已然暈開,染遍整張鵝蛋臉。
當日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帶人來迎,路望舒除了下令詳查酒坊和女老板,亦對那群刺客的下落擬出追查方向,回宮後他即刻將此事稟報到皇上面前。
少年皇帝今年才剛滿十七,卻是三歲便登基上位,年號為弘定,並由當時從皇後身分晉升為皇太後的甄氏垂簾听政,之後朝堂內外漸由外戚擅政把權。
稚兒皇帝難免淪為傀儡,加上太後甄氏並非弘定帝的親生母親,當初一決定弘定帝的太子身分,他的生母便被悄悄賜死。
得慶幸弘定帝是個有主見又極具隱忍心性的孩子,路望舒花了幾年時間終于搏來小皇帝的青眼,在徹底獲得帝王的信任後,進一步掌握內廷局勢,至于朝堂上的外戚勢力亦在一步步削減中。
說坦白些,他與根基依然不夠穩固的弘定帝根本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如今他出宮遇襲,刺客竟是成隊成團般進退有據,出手時一波接連一波,最後還能化整為零隱入帝都各處,說明那幕後藏鏡人不容小覷,而他路望舒的危機便是他弘定帝的危機。
終于事情追出一些眉目,還不及主動上報,弘定帝今日甫下朝便急召他進乾元宮的起居室問話。
只要現出點兒蛛絲馬跡,便給了錦衣衛順藤模瓜的機會,只是路望舒潛心思索幾日,對于那幕後主謀是誰,其實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左不過是甄太後為主的那批外戚,在由他總領及監督的這座宮中拿他沒轍,逮到他獨自出宮便即刻出手,都不知對方在宮門外安插多少眼線。
向皇上告退,離開乾元宮時,外頭正落小雪。
路望舒沒讓乾元宮的少侍替自己打傘,而是自個兒撐傘、邊走邊想著事,只是他才拐過一道宮牆角,便見徒弟袁一興匆匆朝他迎來。
「師父……師、師父……那個有、有一個……」袁一興面容漲紅,喘喘喘。
路望舒眉峰微擰,才想嚴厲教訓幾句要徒弟定定性,袁一興終于咽下一口濁氣,順利吐出話來——
「師父,有一個女子……是年輕女子,她拿著師父的通行鐵牌,說是您給她的,然後外圍那兒的宮門守衛不敢阻攔,那女子就一路暢行無阻,還逮到一個小少侍替她帶路,說要尋您,結果就直接帶到師父的院落去了……」
正要訓人的氣氛陡然一變,路望舒瞬間氣窒,幾是費盡全身力氣才控下面部表情。
袁一興的嗓音明顯變得艱澀道︰「師父,那女子還說,您那日把暖裘落在她房里忘了帶走,她專程給您送回來……」
轟隆隆——一把狂火在路望舒體內炸開,驟然綿延,像是怒火又似乎沒那麼單純。
那把大火從毛孔噴發而出,宛若血氣溢涌,這下子任他控制力再好也抵擋不住。
路望舒根本忘記適才腦子里在籌謀什麼,畢竟橫在眼前需全神貫注的,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羞的酒坊女老板。
于是臉紅紅的督公大人牙根一咬、大袖一揮,從容淡定全拋遠了,只管朝自個兒的院落疾步而去。
甫進廳堂,路望舒就見到了她。
許是被迎進廳中,一旁還擱著火盆,周遭變暖和了,女子披在縴巧肩膀上的白裘便隨意敞著,露出里邊一襲腰纏花紋帶的淡紫衣裙。
她的裙擁下不是帝都姑娘家喜穿的繡花絨布鞋,而是一雙羊皮子軟靴,在那周身柔軟中帶出一點颯爽,就像她那張臉容,明明生得秀氣嬌女敕,一揚眉沖他笑開,就透出一抹大膽神氣,好似什麼亂七八糟的事都敢干。
見女子不僅大方在他院落廳上落坐,有燒紅的火盆子供她取暖,幾上更擺著熱茶和糕點任她取用,說實話,路望舒一時間都不知內心是何滋味。
他自是無法責怪底下人,畢竟她手握他的通行鐵牌,御賜之物誰敢違令又有誰敢怠慢她?那塊鐵牌此際正大剌剌系在她腰身上,被她當成飾品般顯擺!
那一日他匆匆離開酒坊,當下確實忘記要取回通行鐵牌,更甭提那件暖裘,但之後思緒穩下記起此事,他仍並未立即遣人或親自去討要回來,就算沒那塊鐵牌傍身,這座皇城他依然暢行無阻。
他僅是好奇,她接下來會怎麼做。
倘若自己不去找她,那方御賜之物將如何歸還到他手中?
她若敢霸佔不還,錦衣衛要拿人下獄就有天大的好理由,屆時可以「請」她來訪一訪錦衣衛宮外處的地牢,也許親身經歷過,她那顆漂亮的小腦袋瓜里到底琢磨些什麼,許就能水落石出。
但他沒料到她敢這麼出招!
于她而言應該是燙手山芋的通行鐵牌大大方方拿出來用,直闖他宮中院落,還大言不慚……不!是自敗名節、不知羞臊地用上那般借口,說什麼來送還他落在她房里的暖裘……她還要不要臉?
真不要名聲和臉面,她圖的又是什麼?
院落里出現女客已然稀奇,竟還是來訪督公大人的年輕女客,簡直天要下紅雨,一班輪值的童監和少侍們視線根本離不開姜守歲,有的好奇張望,有的看到發愣,有些則偷偷覷看,一屋子靜得出奇。
姜守歲也看著他們,兩個小童監離她近些,她對兩孩子咧嘴一笑,後者本來也都笑開稚顏,卻突然受驚嚇般垂首退得遠遠。
側首去瞧,她等待的那人正一腳跨進廳堂,雖不是大步流星般來勢洶洶,那股子威壓也夠教人噤若寒蟬。
可惜她沒想當一只寒蟬,于是盈盈起身,對著督公大人那張冷臉揚起朱唇。「你回來啦。」
抽氣聲霎時間作響,伴隨某些物件落地的聲音。路望舒被她這麼一問,腳下險些出錯,氣息更亂了。
她那表情和語氣也太理所當然,好似她一直就住在這座院落,他是早出晚歸在外干活的男主人,她則是將家務打理得有條不紊、等待男人歸家歇息的賢內助。
「跟我來。」他臉色更加陰沉,丟下話,腳步未停地掠過她。
姜守歲先是一怔,但反應稱得上迅捷,懷里抱著欲歸還的男款暖裘也沒擱下,舉步便跟在他身後。
這座院落的主人回來了,他要把莫名其妙上門來的女客帶往哪兒去,沒人敢詢問,更不會有誰跳出來阻擋。
于是姜守歲跟著那道修長挺拔的身影一直走,穿過垂簾進到內院,踏上回廊再進到更隱密的後院,然後隨他進到屋中,又被帶到最里端的一道暗門前。
她內心雖疑惑但目不轉楮,定定看他扳動三道機括,立時,那暗室的石門動起,開出一道僅容單人進出的洞口,整個運作過程讓她一下子聯想到自家酒窖里的窖中窖,總歸是「樸拙中藏機關、不知者寸步難」的局。
隨他踏進那座密室,即便無光線照進,里邊卻非伸手不見五指,不但半點兒也不暗,還清亮得很。
一段香酒坊的酒窖亦是無窗,若需照明還得仰賴燭火,而滿地窖的藏酒皆是易燃之物,自然是非到必要時候絕不用火,但他的這座密室沒有這樣的困擾,無須靠燭火照明,因為好幾處皆擺上碩大的夜明珠。
相互輝映的珠光讓光線加倍明亮,密室中的種種完全呈現眼前。
那是無法一眼看盡的景致,幾座長長木架隔出物品擺放的空間,幾處角落除了夜明珠外,更屯著數不清的貴重玩意兒。
她兀自納悶著,卻听他沉聲道——
「隨意去挑吧,有看上的東西,你盡可帶走。」
她頓了頓。「督公此舉……何意?」
路望舒嘴角勾了勾,淡然神態彷佛無情無緒又百無聊賴,「此處是本督在宮中的一個私人小庫房,若有你看上眼的,盡管取了去。說到底,本督也算欠你一個恩情,你今日還把御賜的通行鐵牌送回,盡可討一些貴重之物當作回報,無須多慮。」
原來他是這樣的用意啊……
理解過來後,姜守歲一時間當真哭笑不得,而後在覺得好笑之余又有一些些的不是滋味,好像在他眼中,她的真心付出,是用幾件世俗認定的寶貝就能等價交換的。雖說他會那樣想也無可厚非,她明白歸明白,心頭還是涌出酸澀感。
她強顏歡笑,揚眉勾唇顯現出一臉的興致勃勃。「好啊好啊,這機運實屬難得,得好好把握機會瞧一瞧督公的這一座收藏,把想要的寶貝兒討個夠才是正理。」
她開始逛起小庫房,輕步慢移,對著每個大小物件前後左右仔細端詳,時不時會發贊嘆訝呼,還不忘頻頻頷首,瞧那模樣認真極了。
路望舒跟隨她的腳步挪移,胸中一把火卻越燒越旺,被她的裝模作樣惹惱。
明明是他要她挑選,她也很認真挑選,但她就是有本事惹他不痛快。
「姜老板到底瞧上什麼?」他微微咬牙。
女子的眉宇間忽地一亮,杏眼朝他睞了來,不答反問︰「你知道我姓姜,你查起我的事兒了?查出我姓什名啥了?督公那日未曾詢問小女子姓名,還以為你沒興趣知道,讓我心里頭不禁有些落寞呢。」
路望舒額角鼓跳,下意識想避開她的注視,但真那麼做的話就太懦弱無用,結果硬是定住目光在那張鵝蛋臉上。
如此一來,反倒是她赧然一笑,率先看向別處。
環顧滿屋子的珍寶,她道︰「這些玩意兒我都不要,督公自個兒留著賞玩吧。」
「看不上眼那就走。」心頭火不知怎地猛地竄高,他語氣陡沉。「把通行鐵牌留下,姜老板大可離去。」
「督公為何生怒?」她問得直接。
路望舒頓時有種一拳打在棉花堆里的不適感,他鳳目眯了眯,冷笑,「姜老板哪只眼楮瞧見本督生怒?再者,若本督真被惹怒,你且說說,我能讓那始作俑者活命嗎?」
話說三分,听的是弦外之音,這是在暗指她正是那惹惱他的始作俑者呢,權勢滔天的他若要弄死她這小老百姓,易如反掌。
她心里被激起一股倔氣,唇角笑意卻是加深,巧肩一聳。「是我看錯了,原來督公心情好得很。」
路望舒喉中又是一堵,被她噎得一時無話,然後以為她難捉模的程度差不多就這樣,未料還有更不按牌理出牌的事兒——
「話說,這塊通行鐵牌著實緊要,我怕弄丟,所以打了絡子緊緊系在腰上。」姜守歲忽將話題拉回,一手扯著墜在腰間的鐵牌絡子,語氣略無辜。「我想把鐵牌解下來還給督公,但剛剛才發現,串線全打成一團死結,解不下來了。」
她嘆氣。「這可怎麼辦才好?督公可有本事解開?」
路望舒簡直不敢相信她可以這樣睜眼說瞎話!
那塊鐵牌確實被攏在絡子里,那絡子樣式素雅,串線分明,何來「一團死結」?
他未及再想,兩個大步縮短彼此距離,一把抓住那方御賜鐵牌一扯,「啪」地悶響了聲,鐵牌帶著絡子整個被從她腰間扯下。
姜守歲先是驚訝般瞠圓眸子,但一下子表情變得耐人尋味。
她朝近在咫尺的他揚起下巴,眸光瞬也不瞬,笑得從容卻有幾絲挑釁味兒。
這一邊,路望舒甫意識到與她離得太近,近到任她的體香漫入鼻間,她竟舉步靠過來,還刻意挺起鼓鼓的胸脯。
這會兒換他愕然,厲目瞪人,腳下卻被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靠近逼退了幾步,直到後背被木架抵住、退無可退了,終才回過神來。
他是誰?
好歹是領著正一品內侍官餃的總領提督,向來心狠手辣、冷酷寡情,怎能被一名小小女子逼得像只瑟縮在角落的困獸!
「你究竟圖什麼?」每一字皆從齒縫迸出,可在他的怒目下,女子那張鵝蛋臉卻有紅暈染開,令他喉間和胸中又是發堵。
她抿抿唇道︰「督公適才問我,有否瞧上什麼,現下又追問我,圖的究竟是什麼……我很想實話實說啊,但心里的大實話倘若真說出口,怕是要惹得你尷尬猜疑且不痛快,欸……不過督公既然都問了,問而不答非禮也,那、那惹得你著惱我也得答話。」
她明顯地深吸一口氣,徐徐又道︰「不知為何我總是夢見你,從小到大已夢過好幾次,數都數不清有多少回兒,我們在夢中……很要好。」
瞳底有亮光湛湛,她眨眸一笑,似要將他看痴。
「這一屋子的玩意兒我沒瞧上,獨獨瞧上某人,督公問我圖什麼,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圖的就你這個人。」
密室里風凝不動,而此際,彷佛連夜明珠發出的淡藍幽光也跟著冷凝在每一道呼吸吐納中,僅余眼神交纏猶掀波動。
映在姜守歲眼底的是一張神情難掩震驚的俊秀面龐。
欸欸,就說她若實話實說,一準嚇著他,果不其然真被她驚得啞口無言。
以往還尋不到路子搭上他,兩人離得遠遠,她尚覺能徐徐圖之,可在救下他有了頭一回接觸後,整個心思便騷亂了。
她承認對待他,自個兒實是太躁進也太失女兒家的矜持。
但如何是好?她似乎病態般喜歡上逗弄他的感覺,一再又一再地試探底線,捋虎須不知死活,卻這般樂此不疲。
咬咬下唇,苦惱地微晃小腦袋瓜,她輕語似嘆,「督公最好提防我多些,見著你,我腦子里總想些亂七八糟的,下回若能再靠得這樣近,怕是要把持不住,對你做些失禮的事了。」
跟著像拿出極大的自制力,她往後退開好大一步,對發愣的他又是燦燦一笑,斂衽一禮後隨即旋身離開。
密室里很安靜,杵在里邊的男子宛若石化,那碩長身影彷佛變成其中一件珍藏,靜然無聲被擱在那木架邊角落,與一切融成一片。
不知過去多久,路望舒才察覺到密室那道半敞的暗門外,有人正小心翼翼探看。
「師父……您、您可無礙?」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年侍監一臉擔憂,低低喚聲,挨在暗門邊的身影略顯遲疑。
見到來者是自個兒唯一的徒弟袁一興,路望舒發僵的面龐緩了緩,他抬手正欲抹把臉,卻見手中仍緊緊抓握那攏著鐵牌的一串絡子,有暗香浮蕩,令他憶及曾飲過的那碗梅花酒。
酒香醇中清雅,隱隱勾人心魄,恰是她的體香。
「師父……」袁一興不安又喚。
路望舒回神,緩緩挺直背脊。「無事。」
簡潔丟出兩字,他從容走出密室,由著熟知機關操作的袁一興替他將小庫房的暗門關上,師徒兩人間足見情義,相互信賴。
佇足在屋中小廳,午後冬陽在敞開的門扉上灑出半邊薄亮,卻驅不走路望舒胸中陰霾。
徒弟來到他身側,路望舒驀地想到什麼正欲交代,心思細膩的袁一興已主動稟報——
「師父,那位姑娘離開時,徒兒安排了小福子替姑娘帶路,小福子……師父可記得?入宮剛滿三年,是個十二歲的童監,做事挺機靈,他剛剛回來了,說已順順地將姑娘送出宮門外。」略頓,抿抿唇他才又道︰「姑娘臨去之時還賞下兩串子銀錢,說是沒帶上見面禮,不知一來就見到那麼多人,兩串銀錢就給咱們院子的小童監們買零嘴吃,小福子當場是傻了,竟傻傻將銀錢接下,等回過神想追出去,早不見姑娘身影。」
袁一興從懷里掏出沉沉的兩串銀錢,捧到路望舒面前。「師父,銀錢在這兒,可要歸還給那位姑娘?」
滿心說不出的滋味,路望舒暗暗呼吸吐納。
往徒弟掌中粗略一瞥,兩串銀錢加起來少說也有四十枚,能買不少茶果小食,只是她那心思簡直可笑至極,談什麼見面禮?
他底下這一群大小內侍與她姜守歲何干?何曾需要她給見面禮?
「師父?」袁一興頭一次見到他家師父的表情如此糾結怪異,好像打算把兩串銀錢瞪個灰飛煙滅。
路望舒清清喉嚨,嗓音持平,「既已收下,便拿去用吧,就按她的本意買些零嘴小食,分給底下的孩子們。」
袁一興露出笑容。「是。」鄭重地將兩串銀錢重新收進懷中。
如此已無事,少年原要退出小廳,好奇的心性卻驟然冒出頭來……唔,不對,應該說好奇心老早就在胸中叫囂,是被他死死壓抑,而此際一松懈下來,就有點按捺不住了。
袁一興不禁問道︰「……師父,那姑娘是咱們的師娘嗎?師父把師娘養在宮外的私宅了是不?」
「你這小子……什麼亂七八糟的!」路望舒心中一震,眉峰成巒。
「沒有亂七八糟啊!」袁一興喊冤,不怕死地提出質疑。「如果不是師娘的話,為何待咱們這些孩子那樣和氣?又笑得那樣好看?最後還賞了銀錢買零嘴兒呢,如果不是師父親近的人兒,哪里能持著通行鐵牌進宮里來?師父又怎會領著她進庫房密室?師父如今有了師娘,卻沒讓底下孩子們好好拜見,怎麼瞧都覺得……師娘受委屈了。」
受委屈?到底誰委屈?
路望舒被氣笑了,抓起瓖白石圓桌上一本看到一半的藍皮書冊直接砸將過去,沉聲低喝,「滾!」
袁一興的額頭被砸個正著,幸好僅是書冊,而非圓桌上那一盤茶壺茶杯。
「……是。」少年應聲領命,年輕的眉目間卻刷過異色,他一退退到門邊,單薄身形頓了頓,忽似不吐不快般道︰「……師父,如我們這樣身有殘缺、斷脈又無根之人,這一生若能遇到真心相守且懂得知冷知熱的姑娘家,是不是就該用力抓住、好好珍惜?徒兒不知師父是怎麼個想法,但若是徒兒能遇上,那定然豁出性命都要與她在一起。」
後頭接著一長串告罪的話,路望舒已無心去听徒弟又說些什麼了,像也不重要。
鳳目瞬也不瞬,直到看見自家徒弟听命滾出去,很快滾離他的視線,他方安靜且深沉地呼出一口灼氣,真覺得要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