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岱陽跟呂芝瑩穿過店鋪往後堂走,經過攀著花草的長廊,走來倒也不覺得熱。
他放慢自己的步伐與呂芝瑩並行,三年過去,她的個頭又長高了些,來到他肩膀位置,但依然十分嬌小。
「下次他來,推給別的茶師,他那雙賊眼都黏在你身上。」
「來者是客。」她說。
「這客居心不良,還痴心妄想,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他滿口嫌棄。
他身後的兩名小廝梁漢、梁風互看一眼,偷著樂,主子這是吃醋了,也是,在外打拼這幾年,心里念姑娘念得可緊了,而那臭紈褲卻可以明正言順的上門見姑娘。
她嬌俏反問,「剛剛有人說是好朋友?」
姜岱陽見她不再像在店前那端莊大氣的樣子,心里高興,不想將話題再繞著胡彬彬轉,直言,「只是客套話,不提他了。」
她點點頭,「二哥這些年一定很辛苦,好在辛苦也有回報。」
「一點都不辛苦,相反的,很開心,掙了錢就想著能買什麼給家里的人。對了,這一次送過來的布料你喜歡嗎?」他目光灼灼的看著她。
這三年來,春夏秋冬他都會分送布料回家,其實他更想替她做些褶裙、對襟背子或襦襖袍服,然而礙于尺寸不得不歇了心思。
呂芝瑩想到他送的那些衣料刺繡皆精細講究,回信說不用,但這人還是按季節送來,好在娘親那里也送了一份,不然她還真不好收下。
「喜歡,可是太多了,二哥該多給自己做些衣衫,談生意,每日定要鮮衣華服,尤其二哥生意做那麼大,總不好穿著半新不舊的衣袍交際。」
「二哥做得可多了,你看看這一身可好看?」姜岱陽大方的展開雙手,笑問著她。
梁漢、梁風站在一旁,心里卻在打鼓,天知道主子可是一連換了七、八套才滿意的,姑娘的評語可不能太差。
呂芝瑩不是害羞的人,尤其現在已經離開店鋪,穿過後堂,這里的人便少了。
她定眼看著姜岱陽,他五官俊雅,瑩潤如玉,一身玄色偏襟右衽長袍,腰系一塊羊脂白玉,整個人看來豐神俊朗,光芒驟盛。
她突然想到前陣子熱衷八卦的曉春跟她說,外頭不少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想收二哥為賢婿,「二哥看來的確挺招人的,就算不拈花惹草,也會招蜂引蝶,難怪不少達官貴人視二哥為乘龍快婿的人選。」
他唇邊帶笑,「你在意?」
她月兌口就出,「不會。」
他早已猜到她的答案,有心理準備,因此雖然有些失落,但表情仍是溫和。倒是她覺得自己答得太快,小心翼翼的瞟他一眼,見他神情還好,心也松了口氣,「二哥,咱們走快點,爹娘應該知道你回來的消息,也許往這里來了。」
他微微一笑,「好。」
兩人往滄水院走,姜岱陽一邊說著這些年的心路歷程。
都說出外靠朋友,他與人交際時著重人情世故,不忘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與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稱兄道弟,融洽的人際關系在詭譎多變的商場上成了一大助力。
「有靠山及沒靠山之別,行事難易就相差極多。」他說。
而不能跟她說的是,拜前世歷練之賜,他不必戰戰兢兢,很多事看得更清楚,更能果斷,不墨守陳規,讓經商之路順遂許多,少走幾次冤枉路。最主要的是他脾氣收斂許多,就算要算帳,也絕不會被人抓到把柄,而是在暗地里討回來。
經商方面與前世大方向是一樣的,趁著海運發達,他買了船,開起船行,送人送貨物,又借船運載回洋人的玩意兒,開起尋寶坊,生意越做越大,比上一世創造出更大的姜氏商業王國。
這三年,他不斷把家書與吃的用的送回方家,他對方家人好,對呂芝瑩更好,想要滴水穿石,一點一滴將自己融入她的心。
片刻之後,兩人來到滄水院,卻從奴婢口中得知養父母都在軒格院,兩人便轉往該處。
軒格院內的人得到姜岱陽返家的消息,正要派人去迎接,就見姜岱陽與呂芝瑩相偕而來。
雅致廳堂內,方辰堂夫妻、方泓逸及葉瑜都在,因方泓逸的身體因素,並沒有擺放冰桶,不過院子特別請專人造景設林,因此這個院子也算冬暖夏涼,極為舒適。
「這三年讓父親、母親、大哥擔心,我回來了。」姜岱陽抱拳一禮。
「好,總算是回來了。」方辰堂點頭道。
孫嘉欣有些激動,總是養了多年,這幼鳥離巢,一去三年,說不想念是假的,但她看丈夫一眼,搖頭了。
方辰堂這個當爹的一板一眼,畢竟要管那麼多人,理那麼多事務,時日一久,渾身上下都有股威嚴勁兒,此時臉上是習慣性的不露太多波動。
姜岱陽的目光對上方泓逸跟葉瑜,兩人前世成了夫妻,可這一世,除了他早一步讓大哥的畫作名滿天下外,兩人之間似乎沒什麼變化。
他知道葉瑜萌生幾回辭意,最後都被養母勸留,這一世他們能否走在一起?
「這三年多謝葉大夫對大哥的照顧。」他又向葉瑜一禮。
這舉止來得猝不及防,葉瑜來不及避開,只得回以一禮,「二少爺客氣,本是葉瑜本分。」
方泓逸朝她溫潤一笑,「我這弟弟說的是實話。」
方家人都在,葉瑜不想跟他爭論,索性沉默。
方泓逸也不介意,目光回到姜岱陽身上,「二弟好久沒喝妹妹泡的茶了吧。」他知道姜岱陽對呂芝瑩的心思,這三年他差人送回來的東西,也很大方的讓家人看到他對她的獨寵。
姜岱陽莞爾一笑,看著一直靜靜听他們說話的呂芝瑩,「麻煩了。」
「二哥跟我見外呢,泡壺茶怎麼會麻煩?」她在自家人面前還是俏皮的。
奴僕隨即動起來,燒水、備上茶具及茶葉等等。
呂芝瑩坐在茶幾前,不一會兒,花廳里就茶香四溢。
這親密又輕松的氛圍讓出外三年的姜岱陽差點控制不了心里的激動,此景是身在外地的他一直惦記想念的。
他垂下眼,端起花梨木桌上的茶盞喝了一口,調整翻涌的心緒後,侃侃而談這些年的打拼,以及午夜夢回時,總想著回來看他們,但又想要做出更多的成績,時日一久便練就一身本領,看人、看帳及管人都很上手。
如今幾個地方如彥城、真定、甘州、南昌都有尋寶坊、晨光車行及船行、晨光鏢局,營利極好,賺來的錢除了大半存入錢莊外,就是購置店鋪及田莊,店鋪有的是轉做些小牛意,有的租人,至于田莊,就完全租給當地農人,進益也算豐厚。
他手下有多名管事,帳冊大約三個月至半年交一回帳,憑借這些年的經商經驗,分工分酬,適時給予職權,加上他找來的都是能人,將他的產業打理得有聲有色,日進斗金,而一切能成功,井然有序,他都將這些經營得宜的功勞歸功于養父的傾囊相授。
前世姜侑犧牲他一人,將他的財產,尤其是尋寶坊的巨額利潤拿去做人情交際。為了搭上海貿這艘船,願意合作的可不乏皇族貴人,姜家那些廢物因而各有成就,慶安伯府更是蒸蒸日上,重新回到權貴圈中。
這一世,他積極培養人手,文武俱有,也掌握各地資訊,絕不讓自己再落入前世那四面楚歌又悲慘的地步。
方辰堂嚴肅慣了,但養子有此成就,他真心高興,眉眼間柔和許多,「長江後浪推前浪,你的成就比父親好,不必客氣,你真的很好。」
兩世以來第一次得到養父正面肯定,姜岱陽喉間酸澀,暗暗吸氣。
「真的,弟弟很好,大哥雖在內宅,但小廝說了,弟弟的種種事跡在穆城內外都傳開了。」方泓逸也引以為豪。
「對了,我有東西要給大哥。」姜岱陽回頭看向梁漢。
梁漢立馬點頭,很快退出去,眾人還不知怎麼回事,就見他很快的去而復返,手中多了一只雕刻精美的木盒。
姜岱陽接過手,遞給方泓逸,「大哥,這是上一幅畫〈雪山湖撈月〉的酬勞。」
除了離家前向方泓逸要走的六幅畫,這三年間,他又派人專程回穆城取了八幅畫。
方泓逸也不知姜岱陽怎麼賣的,竟能賣到一幅三千兩,還給他取了一個很美的名字——千月公子,對外宣稱千月公子一年只賣三幅畫,一幅畫最低三千白銀起跳。物以稀為貴,外界知這晝一幅難求,便相互競價,千月公子的美名就這麼被炒作起來,如今他盛名在外,全拜這個弟弟之賜。
「謝謝。」方泓逸說。
「咱們兄弟,說謝謝可生分,也見外了。」
方泓逸微微一笑,這個弟弟越大越懂事,處事也越周全,家里的每個人,他可是都照顧到了。
方辰堂夫妻見兄弟和樂,相視而笑,再齊齊看向姜岱陽,眸光中多了絲感激。
獨子在畫作上得到成就感,連帶的整個精氣神也好上許多,連葉瑜都說這是好心情影響身體的證明,近一年他不再動不動就臥床,更多的時間在畫桌上,每日的藥湯也多是調養身體的補湯。
他再也不是一無所用,他有能力掙錢,日後能靠自己養家活口,不得不說,這讓他身在宅院也有底氣。
眾人聊了好一會兒,孫嘉欣便催著姜岱陽回院休息,「風塵僕僕回來也累了,先回去休息,有什麼話晚一點用餐時再聊。」
姜岱陽從善如流的點頭,雖然很想跟家人多相處,甚至與呂芝瑩獨處,不過來日方長。
一行人往門口走,方泓逸卻喊住葉瑜,見家人都回頭看他,他微微一笑,「我還有些話想跟葉大夫說。」
葉瑜本想拒絕,但看著方家人,她無奈點頭,朝他走去。
方泓逸示意路奇退出去後,拿著精致的雕花木盒,走到她面前放到她手上,「你收起來。」
「為什麼?」她皺眉。
「我的就是你的。」
這什麼莫名其妙的話,她繃著一張臉,「請大少爺慎言。」
盡管她神情冷淡,也沒伸手拿,方泓逸仍溫和一笑,「你印制醫書也要錢。」
「那是我的事,拿大少爺的錢算什麼?」她語氣更冷了。
「這是我賺的養家錢,給你不是天經地義?」
他俊秀臉龐有著淡淡的血色,雖然說得雲淡風輕,但耳尖微紅,顯見心里可不像表面上那麼輕松。
葉瑜低頭看著盒子里那一疊銀票,听著那撩人的話,竟不敢抬頭對視。
方泓逸看似若無其事,卻是借由喝茶來緩和狂跳的心。
葉騰文留給葉瑜的就只有那家醫館,目前主要是王啟原在坐堂,她雖然一個月也會去幾次,但她生性冷,表情少,訴醫理、開藥方都神情淡漠,說話極簡,與葉騰文視病如親的行醫風格大不同,因而一些老病患後來都轉向王啟原看診。
這也是魏氏不待見她的原因之一,多少次直言,「你賺的錢根本不夠塞牙縫,還端著架子,好像我們靠著你在過日子呢。」
葉瑜收留幾個在識草藥上有天賦的孩子,打算從頭教授醫術,可那些大都是窮人家的孩子,習字學醫都要用錢,葉騰文留下的銀兩有限,便都讓她拿來用了。
「勞心費神賺錢,結果一個子兒也沒拿回來,全送給那些孩子,真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姑娘。」魏氏對此總是冷嘲熱諷。
王啟原幾回制止喝斥,但總改變不了她的刻薄嘴臉。
近日醫館病患又少了些,葉瑜的手頭的確緊了些。
她看著方泓逸,猶豫了一下,最後說︰「好,這些算我跟你借的。」
方泓逸好丹青,臨窗就擺了張書桌,筆墨紙硯皆有,她立馬移身到書桌前坐下,寫了借條。
「好。」只要她肯拿,至于何時還,方泓逸不在意,他嘴唇輕揚,這兩年身體好了許多,他不再是個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廢人,他能做她的依靠。
葉瑜要出去時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他一眼,「身子就算大有好轉,到底精力不如常人,凡事還是要有分寸,別累著自己。」
這是關心,他嘴角的笑容更深了。
另一邊,方辰堂出去辦事,孫嘉欣則挽著呂芝瑩邊走邊說起養子的變化,「真的不一樣啊,神情安適,舉止風雅,明明就不間斷習武,身上反而多了一種讓人舒服的謙遜氣質,真的月兌胎換骨啊。」她興致勃勃的朝養女眨眨眼,「你二哥回來了,家里可熱鬧了。」
呂芝瑩有點無言,養母你一副有八卦好戲可看的興奮模樣,這樣好嗎?
孫嘉欣伸手撫著她的發絲,「我也得想想你二哥的親事了,你有沒有覺得不錯的姑娘?」
「娘,你心里的名單可比我多多了。」呂芝瑩有點無奈的說。
「可你跟你二哥比我跟你二哥熟啊,你說說,他會喜歡哪樣的女孩兒?」
瞧養女一副「你一定要這麼為難我嗎」的樣子,孫嘉欣忍不住被逗笑了,輕輕掐了她的臉頰,「會不會就是你這樣的?」
「娘親。」她一臉無奈。
「好好好,不逗你了,知道你事兒多,你先去忙吧。」
呂芝瑩還真是暗暗松了口氣,娘親再問下去,她都不知道怎麼辦了。
孫嘉欣看著她帶著兩個丫鬟離開,自己也回到滄水院。
她撐著下巴,示意古嬤嬤坐下來對弈一番。
古嬤嬤知道主子有了煩心事才會想下棋,將繁雜思緒理一理定一定。
果不其然,孫嘉欣隨意撥弄棋子,棋下一半,也不見章法,就將棋子一顆顆的撿回花梨木棋罐里,「逸哥兒從小身子弱,自幼看診的葉大夫也不管孩子還小,叨叨告誡,切忌大喜大悲多喜多怒,尤其日後男女感情更忌太過強烈,還好他個性沉穩,面對什麼事心中都少有波動,誰知啊——」
誰也沒想到,幾年不見生人,守著院子畫畫,一副溫潤如謫仙的模樣,遇上接替葉騰文看診的葉瑜,竟然動了凡心。
偏偏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三年,向來溫潤個性的大少爺也變了,為了留下佳人,折騰自己病一場的事不知干了幾回,倒也成功將人留下,只是手段有點卑鄙,只能說愛情這玩意兒真的會毒害——不,讓人心性變了。
古嬤嬤在心里想著,一邊幫著主子將盤上的棋子放回棋罐里。
「這兩對冤家,嬤嬤,我是怎麼想亂點鴛鴛譜都不成啊,罷了,不管了。」
見主子心情一下子陰一下子晴,古嬤嬤哭笑不得,夫人愛看戲,打著讓他們自由發展的旗號,但心里可有主意呢。
柏軒院一直都讓人收拾著,不見半點灰塵。
兩株高大榕樹成蔭,一小片竹林,幾株芭蕉,綠意蒼翠,亭台樓閣也極為雅致,四面游廊連結房舍。
姜岱陽步入書房,楠木幾案仍擱著硯台筆筒,一如過往,再轉入主臥,帷幔收起,床鋪收得整齊,棉被蓬松,顯然是曬了太陽的。
屋內並沒有冰桶,卻一樣涼爽,可見這院子跟大哥的軒格院一樣,特別注重造景及通風,他竟現在才發現。
院里一切如舊,干干淨淨的,彷佛主人從來沒有離開過,姜岱陽眼眶不由得有些發酸,在外飄蕩,幾回受挫,總有想回來的渴望,然而他覺得還不夠、還不行,他一定可以更好。事實證明,他真的可以做得更好,但能夠回到溫暖的地方,才是最好的。
不,這院里還是有點不同,袁平如上一世一樣,離了方家,去管莊子,有了妻兒。
梁漢、梁風取代袁平,隨意收拾住處,備妥熱水來侍候姜岱陽梳洗。
微風輕拂,他疲累的身軀有了倦意,上床小憩。
這一天,離家三載的姜岱陽返回方家,晚膳在孫嘉欣的張羅下自是豐盛。
軒格院燈火通明,方家一家五口圍坐圓桌。
方家沒有食不語的規矩,五人有說有笑,也添了酒香助興,席間姜岱陽更是說了幾件有趣見聞,待用完膳,丫鬟婆子撤走碗筷碟盤,又上了飯後茶。
「這次回來有什麼打算?」方辰堂問起姜岱陽。
「我在寶慶三街上要開一家尋寶坊,已在進行中。」
寶慶三街離晨光茶行只有兩條街,姜岱陽笑著直言,再來他會花上不少時間在那里,接著他喝了口茶,又提起另一件事。
朝廷要一批好茶,過去都是幾家皇商上貢,但幾年來了無新意,負責的官員已另外圈選幾家茶商,將舉行茶品競賽,冠軍茶將成為新貢茶。
晨光茶行原本不在名單內,是姜岱陽有幾個有能力的朋友與他交好,遂聯名推薦了晨光,屆時若能拿到冠軍,方家將一躍成為皇商。
沉穩如方辰堂,眼楮也不由得一亮,他白手發展至今,就差一步,若是能成為皇商,方家地位與現在可大不相同。
「這事沒為難你吧?」商場上沒真朋友,有好處可圖才是實的。
這才是家人,先考慮到他有沒有難處,姜岱陽微微一笑,「真沒有,那幾人曾受我相幫,想回報,對不能直接拿下皇商還感到抱歉。」
「那就好。」
「我有信心,咱們家里有全皇朝最用心的茶師。」他目光灼灼的看向呂芝瑩。
「沒錯。」孫嘉欣對這自我要求甚高的小棉襖也是信心滿滿。
「有配合的茶園、自家的茶廠,但已上市的茶少了新意,肯定得找新茶,或是配出新茶來。」方辰堂很快的點出問題。
「爹說得對,各地都有茶,可出名的只有幾個地方,那些地方的茶一向供不應求,所以要月兌穎而出是有難度的。」呂芝瑩也很有想法。
「沒關系,時間還算充足。」方泓逸薄唇微揚,他雖然對自家事業沒有興趣,不過基本的了解還是有的。
呂芝瑩沉吟一下,就道︰「我明天要去春潤茶園找一些老茶師聊聊,也許能有什麼想法也不一定。」她是一門心思都在茶事上了。
「我從信里得知這三年茶園重新規劃,變得很不同,也想去看看。」姜岱陽臉不紅氣不喘的開口,他還有個禮物要送給呂芝瑩,認真來說,是送給方家,但那個禮物目前還沒完成,他只能忍著不說。
這小子還真積極啊,孫嘉欣憋住了沒搖頭,笑著看向呂芝瑩,「你二哥離家那年茶園才開始整建,你好好帶著他去逛逛。」
「是,娘親。」
接著,幾人便各自回院落休息。
翌日一早,兄妹一前一後到滄水院跟父母請安,用完早膳,隨即從側門上了青布帷蓋的馬車。
姜岱陽為了能跟呂芝瑩好好說話,馬車備了兩輛,除了駕車的梁風、梁漢外,曉春、曉彤坐到另一輛車中。
馬車達達前行,姜岱陽眼楮眨也不眨的看著呂芝瑩。
他的目光太專注,瞳眸漸深,她越發不自在,覺得尋常慣用的馬車頓時顯得擁擠,就連呼吸都有些不順暢。
她輕咬下唇,下意識伸出手將車壁上的窗開了個小縫,感覺舒服了些。
姜岱陽也終于回過神,發現自己落在她臉龐上的目光太過,連忙收斂眼中的痴,挑起了話題,「大哥的身體看來真的好多了。」
「對啊,葉姊姊真的很用心。」她想到大哥的身體就想起過去的事,「二哥一定不知道,我很小的時候,大哥鎮日臥榻不起,我又太無聊,總想著去看他,但大哥多在睡覺,就算醒著,也只是虛弱的看著我笑,好像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下人們老是一臉為難,要我出去玩別吵大哥。沒過多久,家里出現二哥——」
「我帶你避開下人偷偷去看大哥,好幾回怕被撞見,兩人躲在衣櫥里,從縫隙看著沉睡的大哥,也迷迷糊糊的睡過去。」他微笑的接了她的話。
再後來,他被養父帶去上學堂。他驕傲自大,內心卻敏感脆弱,並不喜與同齡的小孩在一起,偏偏他五官異常俊美,極易引來目光,有些孩子刻意找碴,兩方就打起架來。
他一打十,得了個「小霸王」的稱號,但鼻青臉腫的回家後,就被養父罰跪祠堂,不準吃晚餐。
那時總是她偷偷的送來吃食跟水,祠堂里只有一盞要滅不滅的燈,她還很有義氣的說要陪他跪。
他不要她待,她也堅持不走,最後總是忍不住溜意睡著了。
「小時候常常被罰跪祠堂,都是你偷偷進來陪我。」他笑說。
「那時只覺得二哥一個人會怕吧,祠堂那麼黑,又沒有吃東西。」她也記得的。
姜岱陽微笑,呂芝瑩明明年紀比他小,卻女乃聲女乃氣的說著,「二哥,別怕,妹妹陪你。」跪了一會兒,又提醒他,「不過,二哥,你要乖啦,別再惹爹爹生氣了。」說著說著,她睡著了。
他至今還記得她靠在他身上睡著,小小一團,眼睫下的黑影襯得那張粉女敕臉龐更為精致。
兩人在馬車上回憶年少種種,氣氛明顯輕松不少,姜岱陽也感覺到她自在許多。
馬車出了城,話題也轉換到茶事上。
晨光茶行這幾年穩定發展,在其他地方設有分鋪,因為晨光自己的制茶所要供應幾家分鋪明顯供不應求,若遇上過年等大節日,更會遇到無貨可賣的窘境,于是找了幾家商譽好的制茶所簽約合作,自家制茶所也是一再擴廠。
春潤茶園就是其一,位在穆城近郊,最初方辰堂創業賺了錢,只想買地種茶,而後又有錢,就買了整片坡度較小的山頭,重新翻土整理,如今滿山坡的茶樹皆雇專人管理。
此時,姜岱陽等一行人下了馬車。
碧藍天空下,滿山翠綠,還有幾座長屋,茶園管事已經帶著幾名小管事過來招呼,老管事是個兩鬢斑白、十分慈祥的五旬老者。
面對呂芝瑩這個時不時來巡園的大小姐,他及茶園所有茶師、奴僕都戰戰競競,這看來十多歲的小姑娘,東家可全都放權給她了。
呂芝瑩看來稚女敕,但懂得很多,這茶園每個行距、株距及多少茶樹分枝插植等定苗的數量都有講究、計算。這些年來,這里出產的茶葉在穆城佔一席之地,隱隱有取代過去號稱第一茶行的悅客茶樓。
穆城的老百姓都說,方家是好心有好報,呂芝瑩的身世不是秘密,她是茶農的孩子,到方家後,被東家帶在身邊手把手的教,看著人種茶,之後學會炒茶、茶藝、精茶道,還練得一手配茶的好功夫。
這幾年來,方泓逸深居簡出,茶園里見過他的人可說是沒有,但呂芝瑩這未來的當家主母,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們都覺得東家的眼光就是好,童養媳收得好、養得好,而養子更是厲害。
外面將姜岱陽的傳奇說得沸沸揚揚,連在近郊的他們都听說了,因此一看到呂芝瑩帶著姜岱陽過來巡視,每人看著他的目光都帶著崇拜,又不好直看,都是看一眼,點個頭,低下頭忙活兒,但又忍不住抬頭再看,尤其是女眷,不分年齡,一雙雙眼楮可都要黏在他身上,像拔不下似的。
他們都知道大少爺身子不好,長年喝藥,也沒余力管茶行,而姜岱陽這個二少爺有經商頭腦,他們的未來有可能是要靠他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這對出色的兄妹身上,一個一身玄青色團花錦袍,一個著茶白色的月華裙裝,兩人走在一起,分明就是一對璧人。
姜岱陽揚了好看的眉,「我們往另一邊走吧。」他在外行走,自是不怕人看,但有些人看得忘了干活就不好了。
呂芝瑩也看到他們控制不住想看他的表情,她倒是能體諒,邊走邊打量他,一身玄青色寬袖長袍,舉手投足皆見文雅,不知身分的恐以為是哪里來的大家公子呢。
「這些年,穆城有關二哥的傳言太多,他們是好奇。」她說。
他看著她,突然笑了,「我比較喜歡你對我的好奇。」
呂芝瑩粉臉微紅,「二哥捎信不間斷,很多事我都知曉了,哪需要好奇?」
「書信里寫的不過一小部分,接下來的日子,我慢慢說給你听,可好?」
他目光很溫柔,話有點撩,攻勢很凶啊,身後隨行的兩名小廝低頭憋笑。
二少爺對主子的心思,曉春、曉彤也是明白的,可童養媳的身分讓姑娘考量得更多,雖然軒格院那里也是曖昧不明的。
呂芝瑩也听出他話中帶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密,臉頰有些燒紅,連忙指著另一邊,「二哥,那一區是炒茶的廠房。」
兩人走進右邊的大廠房,並沒有感覺到溫度變高,這代表通風做得極好。
姜岱陽看了這寬敞的空間,听著呂芝瑩細聲說著這里主事的多是老師傅,兩人向幾個老師傅頷首,也不忘示意他們忙自己手邊的活兒便好。
老茶師單手翻炒,手起茶落,速度也夠,對茶鍋的溫度都拿捏得極好,一口大炒鍋的溫度皆是先高後低,炒好的茶葉依序放到畚箕翻晾散熱,之後還得揉茶,另一邊,有老師傅帶著新手手把手的教授。
呂芝瑩抓了一把茶葉邊揉邊抖畚箕,揉起茶來,這靠的就是經驗。
她揉捻動作俐落,與老師傅的動作絲毫不差。
姜岱陽靜靜的凝睇,在人前,她清麗沉靜,在與家人同處時,她更為鮮活,一雙明眸帶著狡黠,相當靈動,他更喜歡卸下心房的後者。
「妹妹的揉茶功夫真好。」他說。
一旁陪同過來的老管事忍不住開口,「二少爺,瑩姑娘一手炒茶功夫是這里最厲害的呢。」
「是啊,二少爺,大小姐眼楮可利了,觀茶色就知道要起鍋。」另一名老師傅也忍不住開口。
姜岱陽笑看著呂芝瑩,話卻是對其他人說的,「嗯,她對茶的一切事物是再認真不過的。」
「二少爺大概不知道,某次東家出遠門,南方一家茶商鑽空子,送來次等茶交貨,殊不知大小姐的鑒茶功夫也是一等,當下挑出有問題的茶葉,有劣茶也有蟲傷或病芽的,那茶商最後落荒而逃呢。」
這件事姜岱陽其實知情,雖然遠行在外,但他一直派人關注她的動向並向他報告,對她經歷的事可是如數家珍。
那名茶商被揭了短,死不承認,還污蔑她潑髒水,事後又想甩袖離去。
呂芝瑩雖年少,卻霸氣直言,「欺我年幼,想蒙混過關,事不成,又惱羞成怒誣我晨光商譽,請燕掌櫃去報官,咱們讓公家來公斷。」
也是這件事,讓年僅十四歲的呂芝瑩一戰成名。
當年她是被惹怒才呈現霸氣一面,這兩年她可是以沉靜形象示人,眼下掀起當年事,她粉臉羞紅,連忙帶著姜岱陽前往烘茶區參觀。
一路來到最後的東區,這里規劃了一間間茶院,有一等茶師專用的制茶處,都是名貴的茶品,身邊有二等茶師輔助,這些二等茶師是從茶徒們之中提拔上來的,茶徒人數都有上百名,顯見晨光是有計劃的在栽培人才。
兩人繞了一圈下來,姜岱陽看時間仍早,就往茶園走去,示意跟著的小廝丫鬟都別跟著,他好久沒跟她獨處。
夏日的風在山間清涼許多,兩人慢慢走在茶園間,大多是姜岱陽在說著這些年在外的見識。
呂芝瑩想到被她拿來當庫房使用的東耳房里,大半以上都是他游歷在外派人送來的奇珍好玩,她也拿了一兩樣,與他閑聊,兩人談得越發熱絡,沒注意到雲層厚重,像是要下雨了。
夏日天氣說變就變,待發現天空灰了,兩人已走到茶山邊坡,此時再往下走是來不及走到廠區的,只能轉而先往亭子去。
兩人甫走入涼亭,大雨便嘩啦嘩啦的下起來,偌大茶園頓時變得霧茫茫一片,兩人彷佛獨立于世。
微風拂來,帶著點涼意,姜岱陽望著呂芝瑩,站在亭里的她如國畫里走出的仕女,黑發如瀑,簡單的扎了半頭,用一珍珠釵系住,粉念桃紅的臉上,一雙杏眼盈盈。她真的長成大女孩了,可惜她的及笄禮他終究還是來不及趕回來。
「二哥回來後老是這樣目不轉楮的看人,怪難為情的。」呂芝瑩被看得臉紅心跳,反正這會兒也只有兩人,索性說個明白。
她顯現的嬌俏讓他再也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頭,「看你長大了,成了大女孩了。」
「是啊,都十六歲了,二哥都二十了,認真說,二哥變化更大。」他的外貌更成熟,尤其眼神,深邃中帶著幾許微光,像黑夜星辰,好看得能勾人魂魄。
「二哥想變成更好的人——」他頓了一下,已在喉間的一句「你可喜歡這樣的二哥」卻出不了口,他不想嚇到她。
三年不見,雖書信不斷,但他想再做更多的努力,讓她願意跟他在一起。
「二哥已經很好了,三年便趕上爹爹這麼多年的成就,爹爹也許沒在二哥面前說,可在外人面前,爹爹提到你可驕傲了。」
「你才是他最大的驕傲,在外面都听說晨光茶行的大小姐待人接物一流,參與茶事、出入應酬皆不輸男兒。」姜岱陽說到這里,眼里浮現心疼,「二哥可以想像到你私下有多努力,從未懈怠。這次貢茶競選,家里對你期待高,你盡力就好,你手邊的事實在太多——」
「不會太多,也沒什麼特別的事。」
「你信里不是寫了嗎?三個月後的斗茶大賽。」
呂芝瑩嫣然一笑,「我有信心,那不算事。」
他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頭,「知道你心大,也知道你的能耐,但再多的榮耀都比不上健康的身體,你太要求自己,爹娘看了會心疼的。」其實他更心疼,卻沒提自己,也是不想逼迫她接受自己的感情。
「我明白的,不過我做的是喜歡的事,有時的確會忘了時間,我會注意的。」她眨了眨眼,這話的弦外之音是如果太過,也是情有可原。
姜岱陽又好氣又好笑,「你啊,都是大姑娘了,還這麼愛逞強。」他語氣突然一頓,眸光也變了,「其實我懂你,我們兩個都不是方家人。」
呂芝瑩在意識到他的明白指的是什麼後,她的心陡地一揪,眼眶泛紅。
她掩藏在內心的倔強,他是經歷一世後才明白的。
大哥早產,體弱多病,養父母總擔心纏綿病榻的他早夭。
呂芝瑩以童養媳的名義進入方家,小時候懵懂,不過隨著歲月流轉,聰敏的她明白了。
日後她得扛起方家,即使視大哥為親大哥,但扶養的恩情,在婚事上,她不敢也不能有其他想法。
之後意識到葉瑜成了大哥的心上人,她明白大哥不會娶自己,那麼在方家她的存在就變得尷尬,她只能努力再努力,不讓自己變成多余的人。
所以,她習慣了什麼都要做到更好,習慣要求自己達到完美。
她曾踫到瓶頸,也曾因數月配不出一道好茶而沮喪,養父母都看出來了,要她別太逼自己,但她就想讓茶行的生意更好。
那時撐過來了,卻沒想到眼下他輕聲的一句話,就讓她喉頭哽結,慶幸的是他沒再說話,只靜靜陪伴。
這場西北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後的茶山風景如名家手下的水墨畫,兩人各有心思,靜靜欣賞,直到小廝丫鬟尋過來。
雨後濕地行走,裙擺鞋襪都沾了泥潭,一行人直接上馬車回去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