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的花廳已經張羅起來——蘇家雖然經商有成,但畢竟不是什麼立足百年的大門大戶,沒有各自吃飯這等奢侈的規矩。除了早飯白粥配上四種漬菜可以在自己院子吃,中餐晚餐都是要到花廳的,即使是蘇老太太胡氏也不例外。
蘇大靖回到家,迎上的就是蘇太太和藹的笑臉。
「怎麼不玩晚一點?今日仙女廟前有夜市,不過去看看?」蘇太太關切的問道。蘇家一直鼓勵蘇大靖多出去走走,寧可考不上,也不能讓孩子讀書發瘋。
蘇大靖笑說︰「崔聞生趕著回家看兒子,申初時分就讓船公靠岸了。」
蘇太太能懂,自己的孩子那是看不煩的。而且听說祁蓉蓉很會生,兩個兒子都跟崔聞生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崔家哪有不疼的道理。
但說起孩子,又怕給蘇大靖成家立業的壓力,蘇太太于是趕緊轉移話題,「今日有你最愛的香辣田雞腿,老太太特別交代的,可得多吃幾碗飯。」
蘇大靖豈會不知道母親心思,內心溫暖。備考的讀書人誰不壓力大,但他蘇大靖好命,生在蘇家,不愁金銀,長輩也開明,于是笑著對胡氏說︰「大靖多謝祖母偏愛。」
看到胡氏,自然不免看到靠在一邊盡孝的于清芷,他當然就會想起崔聞生今日說的話︰你就是欠揍!
蘇大靖是絕對不承認的,但他也不否認自己現在看于清芷不太一樣——她真的變了很多,除了容貌相同,她幾乎換了一個人。以前膽小如兔,蘇嬌兒一句諷刺就會讓她坐立難安,現在卻落落大方,蘇嬌兒幾度對她住在單獨院子有意見,各種針鋒相對,她也只是一笑帶過,似乎對這些話不痛不癢。
變化太大,令他忍不住注意起來。
然後又想,要是于清芷還是那小兔子似的性格,自己還會留心她嗎?肯定不會,他想要的妻子是一個可以跟自己並肩作戰的人,可不是什麼都扛不起來的小兔子……哎,慢著!蘇大靖,你想太多了!沒那心思就不要去耽誤人家,你可以不喜歡于清芷,但不能當個混帳!
須臾,蘇家人都到齊了,胡氏跟蘇老爺起筷,眾人就吃了起來。
蘇家用的是可以轉盤的桌子,至于姨娘丫鬟布菜這種事情,那是月入千兩的大戶才能擺的派頭,他們蘇家現在月入不過四百多兩,扣除例銀跟吃穿用度,一個月能剩下一百五十兩已經不錯,萬萬不可能擺那富貴架式。
于清芷坐在胡氏身邊,夾了糖醋魚,又細心的挑去魚刺,這才放入胡氏碗前的碟子上。胡氏笑咪咪的。
蘇太太順著胡氏的心思夸,「清芷真是天生的小棉襖,又貼心又孝順。」
胡氏含笑點頭,「清芷是有福氣的。」
蘇嬌兒看到于清芷把胡氏哄得十分高興,心里不滿,「表姊都二十歲了才要嫁人,要嫁也嫁不到多好的,正經人家早已經娶妻,我看表姊只能當續弦給前妻照顧孩子,這算什麼有福氣?」
胡氏白了蘇嬌兒一眼,「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蘇嬌兒不過是個庶女,敢諷刺于清芷,卻不敢頂撞胡氏。見胡氏護著寄居的表姊,也只能恨恨的閉嘴。
蘇大靖卻不太滿意蘇嬌兒沒有道歉,「湘州多的是備考的讀書人,讀書人二三十歲還沒成婚的大有人在,到時候母親跟著去湘州幫忙相看,挑一個脾氣溫和,品貌相當的,清芷自然能舉案齊眉。清芷喊你一聲表妹,你對她可得尊敬些。」
蘇嬌兒忍不住說︰「誰不知道她喜歡二哥!這趟來說是探親,也不知道是不是來糾纏,二哥若同情她,娶了她便是!」
蘇大靖皺眉,「誰教你這樣說話的?女子名聲事關緊要,這話要是傳出去,清芷成親就會遭遇困難。你跟她同為女子,應該知道其中艱難,趕緊跟清芷道歉!」
蘇嬌兒可不怕這二哥——家里是大哥在扛,又不是二哥,二哥雖說是開國以來最年輕的舉子,還不是不能派官,于是撇頭,「我說的是實話,為什麼要道歉!于清芷,你敢說這趟不是為了我二哥而來?」
這要是放在過往,于清芷只怕早已紅了眼眶。
但她回湘州四年,認識了不少朋友,女掌櫃,女老板,女說書人,眼見她們都過得很好,其中除了大齡自梳,更有那來自海外的異域人士說起海外各種風俗,眼界開了,心胸自然開了,現在看蘇嬌兒只覺得好笑。
于清芷好整以暇,「嬌兒此番言語若是讓下人傳出去,人家只會說蘇小姐佛口蛇心,不宜為妻。反正我秋天就回湘州,名下有三間店鋪,湘州之地又多的是窮困度日的讀書人,想娶到一個能扛起家計的妻子,求都求不來,對我是一點影響都沒有。」
蘇嬌兒聞言大怒,「有店鋪有什麼了不起?我大哥名下有三十幾間,隨便給我三間也可以,京城的鋪子收益可好了!」
小魯氏听了馬上說︰「那可不行!鋪子是要留給我們寶哥兒的,怎麼能給妹妹!妹妹不過一個庶女,嫁妝一百兩就很好了,千萬不要奢想這種給兒子的好東西!」
三歲的寶哥兒這幾日已經听得小魯氏不少慫恿,此刻听到要爭,連忙大喊,「我要鋪子!爹爹,給我鋪子!」
蘇大文原本就嘴角下垂,此刻見寶哥兒哭鬧,垂得更厲害——他不喜歡小魯氏,當然不喜歡寶哥兒。說來說去,還是從小伺候的翟姨娘合他心意,五歲的陽哥兒跟四歲的和哥兒都教得很好,陽哥兒已經開始學《孫子算經》,能解雉兔同籠問題,將來讓他掌家,蘇家才能一直傳承下去。看來自己得找個時機把翟姨娘升為平妻,陽哥兒成了嫡子,這樣繼承家業才算光明正大。
蘇老爺憐惜自己嫡妹的唯一血脈,加上此事又是蘇嬌兒先行發難,于是也不客氣,「清芷好好在吃自己的飯,你沒事說這些干麼,有時間不如多去孝敬老太太。還有,地契的事情別想,什麼三間四間,一間也不行!」
蘇嬌兒原本想趁勢讓蘇老爺答應給店面,沒想到得到的回應是這樣,又是惱怒,又是不明白,「我也是蘇家女兒,憑什麼姑姑當年有,我沒有!」
蘇太太聞言似笑非笑。蘇蕙娘可是正經嫡女,蘇嬌兒不過是一個姨娘的女兒,也想要這種好東西,真敢,不過也好,吵吧,吵吧!就讓老爺看看這些丫鬟提拔上來的姨娘多會教孩子。
小魯氏看寶哥兒在嚷嚷要鋪子,心里大聲叫好,「夫君,寶哥兒都這麼說了,我看擇日不如撞日,夫君今日就跟大家說說,名下的好東西全部要給寶哥兒,誰也不許搶,也算給我們母子一個安心的保證。」
蘇大文筷子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對著小魯氏又是一個巴掌,「不要說全部,一間都沒有!」
小魯氏挨了打,但還是不畏懼,「怎麼能這樣呢!夫君,我們寶哥兒可是嫡子,好東西當然要留給他,夫君,您就答應我吧!」
蘇大靖眼見大哥臉頰通紅,知道這是真的生氣了,「大嫂,夠了!大哥正當盛年,講什麼分鋪子的事情。」
蘇太太也不滿,「就是!你是在詛咒大文嗎?」
小魯氏依舊不依不饒,「二弟要我閉嘴也可以,你發誓將來不搶鋪子,祖產都給寶哥兒,這樣我就住嘴。翟姨娘你也別看我,你的兩個孩子雖然生在前面,不過只是庶子,庶子當然沒有拿東西的資格。」
翟姨娘一臉為難,「女乃女乃,還是少說一句吧,大爺看起來很生氣。」
「諒你也不敢發誓。」小魯氏反倒覺得自己佔了理,「一個一個只會要我別激夫君,卻沒一個敢說不要鋪子這種話。夫君可看清楚了,這些人都是貪心的,只不過我老實,說出口,他們心思深,裝好人——啊,夫君!」
就見蘇大文倏地瞪大眼楮,身子一歪,斜斜的倒下去,咚的一聲,巨胖的身體摔在黑磚上,發出聲響。
蘇家眾人霎時都驚呆了。
蘇大靖第一個反應過來,連忙離席把蘇大文翻過身來,只見蘇大文雙眼上吊,抽搐不已。
蘇太太大喊一聲,「大文!大文怎麼了?」
于清芷揚聲,「快去找大夫!」
蘇大文中風了。
二十三歲就中風,大夫說因為他身材過胖,底子本就差,禁不起刺激——小魯氏面對眾人指責的眼光,終于懂得閉嘴了。
蘇大文躺在床上,已經針灸過一輪,但還是明顯看得出容貌不一樣,臉歪了一邊,嘴巴開開的,口水沿著嘴角流了下來。
蘇太太哭得眼楮都腫了,「怎麼會這樣?大文才二十三啊!娘還等著你多收幾房姨娘多生幾個孫子,怎麼能這樣倒下!」
蘇老爺又是心疼,又是生氣,「還不是多虧你選的好媳婦!一直刺激大文,把他氣得中風!」
蘇大靖一時還無法接受。大哥怎麼會中風了?他看過中風的人,有的人還能走,但有人卻再也無法起身。剛剛大夫說了,大哥側身已癱,是一輩子都好不了,就算醒來也無法說話,得有人十二個時辰輪流伺候,食物得磨碎喂食,睡覺得按時翻身拍背。
他的大哥,家中的脊梁柱,主心骨,就這樣被小魯氏的言語刺激得躺床不起?
蘇大靖看著小魯氏,真想沖上去把她掐死。或許小魯氏死了,大哥就會好了也說不定。
大哥明明喜歡翁小姐跟彭小姐,卻被母親逼著娶了娘家佷女魯翠花為妻,婚後沒一天安生,日日吵鬧,現在終于把大哥吵得不願再看她了。
蘇大靖雖然覺得不應該埋怨母親,可是也忍不住想,如果母親當初讓大哥娶翁小姐跟彭小姐為平妻,家里肯定不是現在的光景,至少大哥不會被氣得中風。是,大哥是胖了點,但大哥才二十三歲啊。
蘇大靖覺得有點茫然,大哥就這樣倒了,而且大夫說已經癱瘓,再無痊癒可能。
爹年輕時十分拼命,十幾年來每天只睡兩個時辰,過度疲勞,透支身體,染上偏頭疼的毛病,現在萬萬不可能讓爹重新回去掌管飯館。至于大俞是從小不愛讀書的庶子,大卓不但是庶子還文不成武不就,這個家里能接掌喜來飯館的怎麼看都只有自己。
可是他的夢想是出仕,是給母親爭取誥命,是將來成為朝中的一品大員……喜來飯館的大掌櫃?這不是他的人生規劃。
這二十年來,他一直快樂的做自己,把家里責任都丟在大哥身上,現在大哥倒下,他再也無處逃避。
他得面對,得扛起。
可是他真的想考試,他是東瑞國最年輕的舉子,他還想當東瑞國最年輕的狀元——賀太子太師說了,他的文章寫得很好。
賀太子太師閱人無數,甚少夸獎別人,可是他說自己的文章很好。
蘇大靖想入闡場,想上殿,想看紅榜上寫著自己的名字。他覺得世上最棒的事情是放榜那天,報喜人敲鑼打鼓進入蘇家,祖母笑吟吟的給了賞銀,然後報喜人賣力吟唱,蘇家有喜,好事成雙,他要給母親跟祖母申請誥命,他們蘇家自此從商戶變成官家。
可是這一切隨著大哥中風,全都不可能了。
他以前那樣自由,是因為大哥承擔了責任,現在輪到他了。
他不想接受這樣的事實,卻瞬間明白自己必須挺身而出。大哥倒了,蘇家不能倒。
他要讓蘇家還是過得很富貴,很舒服,他要有人能十二個時辰輪流伺候大哥,而不是像那些普通人家只能放著病人長褥瘡,畢竟要相信小魯氏能照顧大哥,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于清芷進來,對蘇老爺跟蘇太太屈了屈膝,「舅舅,舅母,外婆喝了寧神湯,已經睡過去了。」
蘇老爺紅著眼楮,「那好,別讓她老人家看到大文這模樣。」
蘇太太動了動嘴巴,眼淚立即流了下來。
于清芷主動握住蘇太太的手,「舅母好好照顧大表哥便是,外婆那邊我會照顧。」
蘇太太含淚點點頭。婆婆跟兒子都倒下,她這媳婦按照孝道來說應該去伺候婆婆,但她現在真沒那心思,她想多請幾個好大夫給兒子!她也見過有人中風後來能走的,說不定只是這回請的大夫不好,還有醫術更高明的大夫可以拯救大文的人生!
「夫君,我想……再給大文請幾個大夫。」
蘇老爺想都不想就同意,「我也是這麼考慮的。」
「爹,娘。」蘇大靖開口,「或者我去求求賀太子太師,他官派二品,肯定有來往的幾個御醫。」
蘇太太紅紅的眼楮一亮,「是啊!說不定御醫醫術高明,能把大文救回來!」
蘇大靖想起這唯一一條路,忍不住也興起希望,「我這就出門去求!」
蘇大靖真的上了賀太子太師府邸相求,賀太子太師很看重蘇大靖這個未來進士人選,派大管家陪著去了太醫院,請了專精內科的侯御醫。
侯御醫當晚到了蘇府,在眾人殷殷企盼的眼光中診治已經清醒的蘇大文,不久便搖了搖頭。此人已經半癱,神仙也難治,要是照顧得好,別再刺激他,活到五六十歲不成問題,只是終身不能再下床了。
蘇太太一听,好不容易停下的眼淚又流出來,突然忍耐不住似的打起了小魯氏,「都是你,都是你!刺激得大文中風,都叫你閉嘴了還在爭鋪子!你怎麼就不懂得閉上嘴巴呢?我打死你這個喪門星!」
小魯氏閃躲,「姑母,別打我!翟姨娘看著呢,她看我挨打,肯定心里偷樂!」
翟姨娘連忙低頭,「奴婢不敢。」
蘇太太連打了好幾下,直到沒力氣這才歇手。再看到床上流著口水只能哼哼出聲的蘇大文,又是一陣心痛,她頂天立地的兒子變成這副模樣,連御醫都說好不起來,她真想打死小魯氏,真想跟菩薩說,自己馬上死了也沒關系,但求讓大文好起來,只要大文能好,她這個母親願意下地獄!
蘇太太哭了起來。
于清芷過去說︰「舅母,這都已經人定時分了,我服侍舅母安睡吧。」
「我怎麼睡得著。」蘇太太的眼淚沒停過,「我要守著大文,萬一他晚上突然好轉能說話,這樣我還能問問他的需求,看他是渴了,還是餓了。」
床上的蘇大文只是啊啊出聲,表情沒了以往的精明。
「舅母,侯御醫說大表哥不可能康復,我們就得有打算。外婆已經撐不住,要是您跟舅舅再倒下,這個家要怎麼辦?舅舅跟舅母要看在陽哥兒,和哥兒,寶哥兒的分上,多多保重自己。」于清芷說完,就扶起蘇太太,回頭跟蘇老爺說︰「舅舅也安歇了吧。」
蘇太太哽咽的點點頭,安排了翟姨娘照顧蘇大文,女乃娘去照顧孩子。為了讓蘇大文能好好休息,眾人沒事不要來打擾。
陳姨娘眼見蘇大文倒下,內心想著,那這個家是不是要讓兒子大俞來打理?畢竟二爺要考試的,這個家年紀最大的兒子就是十七歲的大俞了,想起自己兒子將來掌管蘇家,到時候誰還能給自己臉色看,陳姨娘就忍不住樂得想笑。但畢竟後宅生活多年,饒是心頭愉悅,她還是忍了下來。
金姨娘那頭則是想著,自己兒子蘇大卓才十四歲,雖然沒什麼長才,但好歹是蘇家兒子,喜來飯館她不敢想,分一些地契總是可以。反正二爺將來要走官路,是不當家的,蘇家的家產自然與二爺無關……對了,等蘇老爺下次來到自己房中,就跟他吹吹枕頭風,先把鋪子都過到大卓名下,他們只要店面就好,飯館就給蘇大俞。
很快的,所有人都各自散了。
房內只剩下還躺在床上的蘇大文,以及到現在仍然反應不過來的蘇大靖——他始終不敢相信,威武堂堂的大哥會被小魯氏氣得中風。
翟姨娘在廊下煎藥,那藥味一直飄進來,再再提醒蘇大靖一件事情,大哥已經不復往日。
侯御醫說,大哥這狀況能保住命已經算不錯,別想著康復了,以後要清茶淡飯,減少刺激。
蘇大靖坐到床邊,看著一向英明神武的大哥像個孩子一樣流口水,內心難過至極,他們兄弟相差三歲,大哥從小就是他的神。
咿呀一聲,格扇開了。
蘇大靖以為是翟姨娘端藥入內,轉過身想讓出床側,卻看到于清芷背著月光踏進來。他啞著聲音,「怎麼還不睡?」
「舅舅,舅母都喝了寧神湯,我讓陳姨娘進去听听有沒有鼾聲,陳姨娘說都已經睡著了。時間不早,大靖表哥也安歇了吧。」
「我睡不著。」
于清芷在繡墩上坐下,「那我陪大靖表哥聊聊。」
蘇大靖握著大哥的手,低低的說︰「我不知道要聊什麼……」
「大靖表哥可別怪我不懂事,但舅舅年輕時操勞過度,現在都還常常偏頭疼,是萬萬不可能回去喜來飯館接管事物。如今這個家能扛起重擔的,只有大靖表哥,蘇家食指浩繁,大靖表哥可沒時間沮喪。」
「我知道,只是……」蘇大靖語言又止。
「只是什麼?」
「只是我志不在此,我想入闡,想上殿,想成為東瑞國最年輕的狀元,出仕才是我的夢想,我沒想過要從商。」
于清芷一笑,「大靖表哥也不用放棄出仕呀。」
「大哥聰慧機敏,是難得的商業奇才,他這樣的人一天都要花幾個時辰在喜來飯館,我心算本事不如大哥,只怕得用上更多時間,如此一來根本沒有余裕準備考試。
「而且就算我有本事一邊掌家,一邊高中,那我出仕之後呢?家里誰來打理?大俞跟大卓是不行的,給了大俞,那陳姨娘一定會塞一堆陳家人進來,蘇家產業遲早變成陳家人的小金庫。給了大卓,只怕三五年就敗光,這麼大的金流,又不可能讓管家打理。」
蘇大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他打擊太大,困惑太多,面對的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于清芷,心情脆弱下想也不想就說出口。
他太需要一個人听他說現在內心的為難了。他是蘇家嫡子,蘇家現在出事了,他必須挺身而出,只是自己從小的夢想是出仕,晚飯時他還在想著明天要讀什麼書,沒想到現在已經要考慮支撐家里的問題。
面對責任,他不能退卻,但又心有不甘。十幾年的苦讀都白費了,不能考進士,舉子身分又算什麼,一點用處都沒有!
還有,他想給母親爭誥命,想給祖母爭誥命啊!
他多年來在心中鋪了一條康莊大道,再無踏上的可能。
于清芷溫言說︰「大靖表哥將來會成親生子,好好栽培,等嫡長子十六歲時,家里交給他打理,到時候表哥再準備考試也一樣,只是晚了一些,但不是永遠不可能實現。
「大靖表哥可還記得四歲的事情?十六年只是眨眼,很快會過去的。即使是三十六歲的狀元也依然很年輕,還能當朝二十年呢!」
于清芷的話像一陣風,吹開蘇大靖心中的雲霧——好像有那麼一點道理。
他剛剛覺得自己往後只能以商人的身分過一輩子,就此庸庸碌碌,無法在世間留下名聲,卻沒想過等兒子長大了接班,自己再重拾夢想的可能。
對啊,為什麼不!三四十歲才考上進士的大有人在,他同梯的舉子中,還有人頭發已經花白呢!
蘇大靖覺得前途突然又清晰起來。
對,他還是可以考進士,只是晚了一點。
房內燭火搖曳,他看著于清芷的臉,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軟弱沒主見的表妹,此時神情柔中帶剛,讓他想起參天大樹——大哥在花廳中風後,清芷安撫祖母歇下,又帶爹娘回房安睡,小魯氏還在落井下石說果然是外人,事不關己冷血得很,但他卻覺得這是冷靜,一個家越喧鬧的時候,越需要人冷靜。
蘇大靖看了看床上的蘇大文,眼神渾濁,眼歪嘴斜,侯御醫說大哥的狀況也只比死好一點,大哥腦中受損,現在什麼也不知道。
不過蘇大靖想,侯御醫說的是「現在」,現在是無藥可醫,但將來也許會有神醫出現,只要好好照顧,活得久了說不定就會有奇蹟,也許幾個小哥兒成親時,大哥已經清醒。
「大靖表哥得給翟姨娘一個妥善的安排,大表嫂可是一過門就打發翟姨娘跟陽哥兒,和哥兒去鄉下的人,這幾年是有大表哥相護,不然翟姨娘日子也難過。現在大表哥病中,再也不能保衛翟姨娘母子三人,大靖表哥可有什麼想法?」
「我明日再跟母親商議,小魯氏雖然是母親娘家親戚,但害得大哥中風,總不能輕易饒過她。」蘇大靖恨恨的說。
蘇家除了當晚請來的三位大夫,侯御醫,後來不死心又請了七八位名醫過府給蘇大文看診,十幾個大夫說法都一樣,中風太嚴重,不會好起來。
胡氏怕看了傷心,干脆不出房門,這幾日都由于清芷陪伴。
蘇老爺跟蘇太太早晚過來探視大兒子,翟姨娘領著三個丫鬟日夜輪流照顧,所幸蘇大文雖然中風,飲水飯食都還配合,能吃能喝,翟姨娘又是從小伺候的,十分貼心。即使倒下數日,蘇大文不但一點病容都沒有,還整潔舒爽,蘇老爺跟蘇太太見了很是欣慰,便把翟姨娘提成平妻,從此也是個女乃女乃,膝下的陽哥兒跟和哥兒也是嫡子了。
小魯氏自然氣得跳腳,但她惹了大禍,現在也不敢說什麼——公公婆婆還在商量著怎麼處置她,總不好現在又吵起來。
蘇大靖則終于認清事實,自己是得扛起家了。
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喜來飯館看帳本。
蘇大文中風的事情沒能瞞住,城南的生意人大多都知道了。至于在喜來飯館的四個管事,當然更明白自己的頂頭上司要換人,三月份的帳本早早就準備好,只等著蘇大靖來看。蘇大靖原本以為帳本就是帳本,只要相互對得上就行。他心算雖然不太好,但珠算卻是一流,看完這幾日的流水數字,馬上發現不對,「怎麼七日間才進項一百二十一兩?剩下的銀子哪里去了?」
眾管事面面相覷。
後來由一個在喜來飯館待了二十幾年的伍管事開口,「回二爺,沒有剩下的銀子,這就是所有的銀子。」
「這不對,如果按照這樣計算,喜來飯館一個月的進項不到五百兩,但我們蘇家一個月的淨利有四百多兩,你們說說,進項五百兩,淨利四百多兩,這可能嗎?」
四位管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後來又不約而同看向伍管事。
伍管事只好硬著頭皮開口,「二爺,這幾年生意大不如前,真的就這些銀子,帳本都放著,大爺也是知道的,上面都有大爺的手印,造假不得。」
蘇大靖有點生氣,「一個月不到五百兩的進項,吃撐了也就一百兩的淨利,大哥卻讓我們蘇家人例銀往上提了不少,你們覺得這樣有道理嗎?」
伍管事十分為難,「大爺當家後,為了提高淨利,去了四分之一的人,剩下四分之三的人雖然保住工作,但分攤的事務卻更多了,常常牡丹園的菜都還沒送完,菊園的菜單又來,這樣顧此失彼,兩園的客人都服侍不好。幾個月後,生意就明顯下滑,大爺又因為淨利變少,減了大廚們的銀兩,後來有人來挖牆角,大廚們一一出走,現在還在廚房的都尚未出師,做出來的滋味也普通。」
蘇大靖錯愕,過了一會才說︰「你是說大哥減人後,又減大廚例銀?」
「二爺,我們喜來飯館早就不是幾年前那個一位難求的喜來飯館了,一個月能有五百進項,那已經是很不錯了。等到冬天,一個月只有一百兩不到的進項。」伍管事嘆口氣,「大爺求好心切,接掌後一心想要青出于藍,所以用了這些方法,我們也勸過,可是大爺不听,短期內提高淨利,三四個月後開始虧損,就一直虧損到現在。」
蘇大靖不敢相信大哥如此糊涂,翻起了這幾年的帳簿,確實如伍管事所說,減人,減薪,剛開始淨利變多,後來大幅下滑。
每次吃飯時,爹問起飯館怎麼樣,大哥都說很好。
沒人懷疑。
是啊,例銀都變多了,窮親戚上門時也會給個一兩銀子,幫他們度過眼前難關。爹掌家時,他例銀不過七兩,大哥掌家,硬生生把他的例銀提到了十兩,還時不時塞零用錢給他,一次十兩二十兩的,他們都相信喜來飯館在大哥的經營下更上層樓,沒想到居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大廚都走了?現在在廚房掌勺的是尚未出師的副手們?
那他們蘇家的銀子到底哪來的?
蘇大靖腦中驀地閃過一個念頭,不好了!
于是在喜來飯館的掌事房中翻找起來,總算在一個暗格中找到了密藏帳本——果然,家里原有的四十幾間店面,賣到只剩下十間!
蘇家這幾年的清閑富貴全是假象,大哥賣祖產才是真的!
那不只是數字,那是蘇家祖祖輩輩留下來的東西。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大哥會那麼做。
蘇大靖覺得自己遇上了一個大難題——他不能再讓蘇家活在假象中,蘇家得清醒。
鋪子沒了,喜來飯館的名聲也不好,他得從頭打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