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宅院寬闊,庭院花團錦簇、林蔭濃密,那些彎彎曲曲的回廊以及一道又一道不知穿往何處的門,隔開了每個人所處的居院。
雖說前院正廳里吵吵嚷嚷的,可坐在新房里的李眠雨卻是半點聲音都听不到。
在她身邊只剩下一個熟面孔小翠,其他人都是趙家宅子里的人,而負責張羅這一切的是一名神情冷漠又嚴肅的趙家老人——姚嬤嬤。
明明操辦的是喜事,可姚嬤嬤始終板著臉,聲調直直地、淡淡地,沒有什麼起伏,讓初來乍到的她更加不安。
在姚嬤嬤主導之下,眾人一陣忙碌,幫她卸下鳳冠,再伺候她洗漱更衣,新房里里外外十余人靜悄悄地候著還在大廳招待賓客的新郎官趙承慕。
等了許久,門外傳來小小的騷動。
「新郎官回來了。」站在門邊的喜婆說道。
因為他的到來,新房里稍稍有了聲響跟動靜,他是自個兒回到院里的,沒什麼跟著鬧洞房的親朋好友。
姚嬤嬤帶著眾人再次忙碌起來,伺候他梳洗,而李眠雨像是不相干的旁觀者一樣,愣愣看著,對她來說,一切都不真實又荒謬。
是的,有夠荒謬。
她其實不是李眠雨,而是劉予臻,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靈魂。
猶記得下班後,她到朋友工作的面包店拿了一些沒賣掉的面包,一如往常地到車站附近分給街友,當時下著雨,她穿了一身黑又撐了把黑傘,總是叫她趕快找個好男人嫁了的街友阿姨提醒她別在夜里穿一身黑,危險。
她說︰「安啦!我這麼大一個人,瞎了才會撞上我。」
她身高一百七十二公分,骨架大,力氣也很大,這樣的生理條件讓她在工作上游刃有余——她在康寧老人贍養中心工作六年多,再重再癱的老人家都難不倒她,別人做不來的、不想做的,她都一手包辦,也正因為她刻苦耐勞,已經升任小主管。
可那天送完面包正要離開,她見到路中間坐著一個老人家,她立刻沖過去幫忙。
那是位看起來至少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家了,一臉福氣,有著紅通通的獅子鼻,身上帶著酒氣。
「爺爺,您沒事吧?」她搭著老人家的肩膀,要把人扶起,「我扶您到旁邊好嗎?路上很危險。」
老人家驚訝地看著她,「孩子,妳……妳看見我了?」
她覺得老人醉得不輕,他就那麼癱坐在路上,火眼金楮的她哪會看不見?
「唉呀,可惜……」突然,老人家注視著她的臉,幽幽嘆了一口氣,「躲不過啊!在劫難逃啊!」
聞言她更疑惑了,「爺爺,您在說什……」
此時,兩道強光朝她射了過來,教她睜不開眼楮,等到身體傳來痛楚,她才意識到自己被車撞了。
「妳我有緣,我幫妳一把吧!」
在她意識陷入黑暗之時,她听見了這句話,等她再醒過來,就發現自己的外貌大變樣,成為身高不過一百六十公分,酥胸豐滿,柳腰縴縴,肌膚白女敕的李眠雨。
讓劫數難逃,死期已至的她穿越成為另一個陽壽已盡的女子身上,就是那位老人家所謂的幫她一把?能這麼做的……應該是神明吧?
她從前看過一部日本電影,劇中的女主角便是接濟了別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窮神,得到神明回贈一只破碗,最後因著這只破碗與心愛之人逃出地獄……
讓陽壽已盡的她得到新的身體、新的人生,就是神明答謝她的方式嗎?她是沒意見,可祂老人家就不能幫她挑揀挑揀嗎?
這個李眠雨不是個好人呀!她看著是人畜無害的小白花,實際上性格扭曲,脾氣暴戾,自私虛榮……
雖然原主的魂魄已不在,可她腦子里卻殘留著不少原主的記憶,最後的記憶便是原主所乘坐的馬車在過橋之時,橋塌了、車翻了,她就這麼連車帶人地掉進河里。
記憶再往前推,一張熟悉的臉孔鑽進她腦海里,那個跟原主討水喝的老人家,獅鼻扁塌,滿臉通紅,一身灰衣……老天爺!她跟原主都遇上了同一個神明?
「想什麼?」
低沉的男音突然傳進李眠雨耳里,拉回她遠揚的思緒。
不知何時,原本在房里的嬤嬤跟丫鬟都離開了,坐在鋪著喜被的床上,她下意識地看了窗邊那幾團紅艷的燭光,重新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處境。
她本能地轉過頭,對上了趙承慕的眼——他正坐在她身邊,目不轉楮地看著她,她陡地一驚,可在驚悸的同時也松了一口氣。
她清醒時人已經在趙府中,據小翠說,馬車落水後,眾人驚慌失措,就在此時,久候不到送嫁隊伍,因而決定往前走以迎接他們的趙承慕趕至,立刻跳下水去將她撈了起來。
她被救起時已經沒了氣息,趙承慕以隨身的銀針為她扎了幾針,這才將她從鬼門關前搶回來,給她服了安神的丹藥後隨即轉回趙府。
待她清醒之後,見她神智清楚,身體亦無大礙,且喜帖早已廣發,婚禮無法推遲,丁家人便將她整理妝扮一番,依吉時舉行婚禮。
一切都來得匆促且突然,光是要消化自己穿越且要嫁人的事實都已經讓她負荷不了,更別提去想象不曾謀面的趙承慕了。
此時看著他,她才想,鳳棲人稱「趙二」的趙承慕原來是這個模樣啊!
臉形端正,寬額、兩道濃密而有精神的長長眉毛下是一雙好看的丹鳳眼,雖說是單眼皮,可因為睫毛濃密、墨黑的上眼線顯得他雙眼有神;他的鼻子高挺,嘴唇不寬不窄,不薄不厚,微微勾起的唇角給人桀驁不馴的感覺。
他個兒高-,就算是坐著都得微微地壓著下巴、低垂眼瞼地看她,他似乎有幾分醉意,看著她時的眼神略帶迷蒙,意外地有幾許性感。
老實說……他是她喜歡的樣子,不管是臉還是身材都是上選。
雖是盲婚啞嫁,但能配得如此郎君,就算是不甘不願嫁到鳳棲來的原主,應該也不會覺得委屈吧?
「我知道妳不是心甘情願嫁我的……」他那炯亮的眸子鎖住了她,「但既然妳我已經拜堂成親,咱們就好好把日子過下去!」
她帶著無措地望著身上只披了件輕薄的素白中衣,腰下則穿著素白褲子的他。
他露著胸膛,月復部雖平坦卻又可見肌肉線條,他的聲線低沉緩慢,像是在深水之中不斷擺動的水草一般,明明听不出半點情緒,卻又莫名地讓人感到放松安心。
她一點都沒意識到自己竟盯著他的胸膛出神,直到他猛然地將她扯進懷中。
他強勢又霸道的動作教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他已低下頭重重地吻上了她的唇。
「唔!」她反射動作地推了他的胸膛,然而當她的手指跟掌心踫觸到他結實又有彈性的胸口時,心髒猛然一縮,她的雙手無力地擋在他跟她之間,撐不住他下壓的力道。
他的吻、他的手都帶著強烈明顯的侵略感,她嬌弱的身子拒絕不了他高大又結實的體魄,幾個眨眼的功夫便讓他放倒在柔軟的錦榻上。
雖說他是她喜歡的樣子,她也不是什麼不識人事的小女生,可對她來說,他終究是陌生人,她使勁地推開他的胸膛,面紅耳赤又驚慌尷尬地看著他,「慢……慢著……」
從前總在閑暇時間看穿越小說打發時間的她,常對生活感到煩躁或郁悶時幻想自己也能像小說中的女主角一樣,一個跌下山或被車撞就能穿越時空,遠離想逃開的現實,抵達一個全新的世界,擁有全新的人生,再邂逅一個完美到毫無道理的男人,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她曾經期待卻壓根兒沒想過會發生的事情,如今發生在她身上了,可是她沒時間跟他談個戀愛、培養一下感情,而是一見面就要赤果相見。
盡管那些小說或戲劇的情節,她早在腦海中幻想過八百遍,可一切就擺在眼前且勢在必行時,她還是有些退縮了。
他俯視著她,唇角不明顯地一勾,「妳應該知道要做什麼吧?」
「知道。」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既然知道,那還等什麼。」他說著,伸手便扯開她的腰帶,他的動作迅速確實且強硬霸道,像是不容她質疑及拒絕。
跟一年三大節的草食舉弱男交往五年的她,總是向往著男友能像小說中的男主角一般霸氣地將她撲倒,教她感受到欲仙欲死的高潮,可是……慢著,那個不知來歷的神明是不是听到她的願望,知道她身心靈匱乏,才給她這麼一個對象?
就在她腦子里千頭萬緒之時,趙承慕已經剝掉她的衣袍,將身上僅剩一件紅肚兜跟紅褻褲的她摁在身下。
她漲紅了臉,又驚又羞地說不出話來,眼睜睜看他一手撐起自己的身軀,一手捧著她的臉,毫不遲疑地親吻她,她無措地閉上眼楮,試著幻想這是她看完羅曼史後的一場春夢……
趙承慕捧著她臉的大手慢慢地滑落在她的粉頸上,指月復輕掃過她的鎖骨,落在她敏感的肩頭,再沿著胳臂外側緩緩地往下移動。
明明是那麼輕悄的動作,卻熾熱得猶如火燒,教她不自覺地縮著身體。
他卸下她的紅肚兜,指尖在她敏感的頂端輕撥,彷佛在撩撥著琴弦般,瞬間她逸出純粹又情難自禁的申吟。
隨著他挑逗的手指,她慢慢地卸下矜持及防衛。
她本來很惶恐、很不安,但此時卻像是服了一顆強效鎮定劑似的放松,想想,她也沒什麼可失去的,往後要面對的……都是獲得。
她敞開自己,接受這猶如夢一般令她難以置信卻又熱情的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通體發燙的李眠雨渾身濕透地癱在錦榻上,兩眼發直昏花地看著床榻的上方。
明明是那麼陌生的兩個人,可當他的手在她身上移動時,卻像是對她再熟悉不過,彷佛知道什麼樣的觸踫或是踫觸什麼地方,會讓她渾然忘我、欲仙欲死。
不自覺地,李眠雨發出一記悠長又滿足的嘆息。
他翻了個身,撐起身子看著癱軟無力的她,唇角上揚,帶著得意以及興味,嗓音低沉地問︰「還行嗎?」
李眠雨羞赧地答,「我……我沒事。」
他唇角一勾,「不,我是問妳……我還行嗎?」
迎上他略帶狡黠的眼眸,她愣了一下。
原來他在意的是他的表現?老實說,他的表現確實是無懈可擊。
雖然很不想承認她剛經歷了一場美好的,可眼神還是泄露了她的心事。
他撇唇一笑,「看來我這個不值一提的鄙夫沒教妳失望。」
說完,他躺平,閉上了眼楮。
天色微亮,趙承慕慢慢轉醒,而昨晚的醉意也已褪得一乾二淨。
他沒醉得不知道自己干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這讓他不禁轉頭看向身側——李眠雨蜷著身軀,沉沉睡著。
一股說不上來的懊惱跟愧疚從趙承慕心底生起,昨晚他並非借著酒意輕慢她,可偏偏沒有慎重其事,甚至還在事後對她說了不得體的話……
他小心翼翼地坐起身,看著身邊熟睡著的新婚妻子,那白皙透亮的鵝蛋小臉上,有著兩條柔順的眉,閉合著的眼皮下是猶如羽扇般的長長睫毛,她有小巧高挺的鼻梁,那鼻頭翹翹的,有點可愛,而那雙櫻唇喃喃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在他眼前的她,不似他印象中那般。
「嗯……嗯……」她微微皺著眉頭,發出細微的嚶嚀,翻了個身,面向著他,還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什麼。
一抓住他的手,她陡地睜開眼楮,兩人目光相迎,她頓時漲紅了臉,下意識地松開了他,退去,看著這個不久前才跟她發生親密關系的陌生人,她說不出有多尷尬無措。
「還好嗎?」他問。
她微頓,想起他在恩愛過後問的那句話,「還好嗎」跟「還行嗎」指的意思應該不一樣吧?
他似乎意識到她的疑惑,「我是說,妳的身子還好嗎?」
她怯怯地回答,「都好……」
「時候還早,妳再睡一會兒,等用過早膳,我再帶妳去百韜院認親敬茶。」說完,他轉身下床,赤條條地朝浴間走去。
看著他那高-好看的赤果身影,她的心跳不听話的加速著,甚至連身子又隱隱發燙。
就在她發怔的時候,門外傳來敲門聲。
「二少爺,醫館當值的人在院外求見。」門外說話的人是姚嬤嬤。
剛洗漱完畢套上中衣的趙承慕靠在門邊低聲道︰「什麼事?」
「說是有個緊急的病人求診,已經疼得快厥過去了。」
「知道了。」他神情平靜地交代,「叫他先回醫館,我隨後就到。」
「是。」姚嬤嬤答應一聲。
在趙承慕跟姚嬤嬤說話的時候,李眠雨已經起身坐著,兩手捏緊被子掩住身體,詢問的眼神看向他。
「妳听見了?」他說話的同時,已抓起外袍穿上,「我得趕到醫館去,今兒應該都會在醫館里忙著,什麼時辰回來無法確定。」
她神情慎重地回答,「醫館的事要緊,你盡管去忙。」
「嗯。」趙承慕微微頷首,轉身便走了出去。
門外,前去傳話給當值醫員的姚嬤嬤已經回來等候差遣。
見到她,趙承慕帶上了門,吩咐道︰「讓少女乃女乃再歇會兒。」
「可她還得起身梳洗著裝,去百韜院認親敬茶。」姚嬤嬤說。
「她初來乍到,我未能陪她同去百韜院已經失禮,稍晚妳去一趟百韜院,就說她昨兒落水,難免疲憊,不克前往。」他說。
姚嬤嬤听了卻是不贊同,「二少爺,您這不是慣著她嗎?她可是新婦,就算她是官家出身,該守的規矩還是……」
趙承慕低笑一記,打斷了姚嬤嬤,「怎麼妳說起話來像個惡婆母似的?」
姚嬤嬤忙低頭道︰「老奴不敢。」
「別對她太嚴苛……」趙承慕輕嘆一聲,「要是把她嚇跑,我可就沒媳婦兒了。」
姚嬤嬤輕哼,「二少爺一表人才,還怕娶不到媳婦兒嗎……」
她話未說完,已讓趙承慕以眼神制止,她終于知道自己逾越分際,訕訕地收聲,「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趙承慕沒多說什麼,「我出門了。」
「二少爺慢走。」姚嬤嬤恭敬地說。
門里,李眠雨將他們兩人的對話听得清清楚楚,總算是明白昨兒姚嬤嬤為何對她那般冷淡的態度,原主在京城的事恐怕多多少少傳到鳳棲,姚嬤嬤看著是護主的忠僕,必然很替主子不平吧?那麼姚嬤嬤之外的人,對她又是什麼樣的想法呢?
不過樂觀的她也沒擔心太久,她短短三十三年的人生遇到了不少壞事,早練就一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功夫。
雖然趙承慕出門前交代姚嬤嬤讓她再多歇會兒,但她想著自己是新婦,沒道理睡到日上三竿,再者,趙家上下恐怕對她已存有偏見,她更應該有所表現,以免落人口實。
于是,她喊了聲「小翠」。
小翠知道今早要敬茶,估模著時間端了水在門外守著,只是膽小的她安靜得跟只白日里的耗子般,方才听姚嬤嬤那一番頗為無禮的話,只敢偷偷為李眠雨憂心,卻也不敢開口。
此時听見屋里的李眠雨喚她,她立刻應了聲,「小姐,我在。」
「給我備水洗漱吧!」她說。
「是。」
小翠答應一聲,便端著水盆進屋,姚嬤嬤也跟著進來了。
「我給二少女乃女乃整理床榻吧!」姚嬤嬤說著,徑自走向了他們的床榻,撩起錦被,睇見床上面那抹紅,本來繃得緊緊的臉稍稍放松了,放心了似的。
姚嬤嬤的表情,李眠雨看在眼里,心里明白那抹紅在封建時代對一個新嫁娘來說有多麼的重要,倒也沒有多說什麼。
「二少女乃女乃沒有什麼吃不慣,或是特別喜歡吃的食材菜肴?」姚嬤嬤說︰「我待會兒好差人給二少女乃女乃備膳。」
「我不挑食,什麼都吃。」李眠雨語帶試探地問︰「我是新婦,今兒早上是不是得去公爹婆母的院里敬茶請安?」
姚嬤嬤微怔,「剛才二少爺出門前吩咐過我,讓我去百韜院跟老爺太太稟報二少女乃女乃今日身子疲乏,不克前往。」
「不,我沒事,好得很。」她眼眸燦亮地笑說︰「我得去,必須去,這是規矩。」
她那興致勃勃的樣子教姚嬤嬤愣住。
「我初來乍到,一切都很陌生,稍後還請姚嬤嬤領我走一趟百韜院。」她客氣地說。
她的反應讓姚嬤嬤頓了一下,淡淡地答,「如果二少女乃女乃堅持,我自是不會推辭。」
李眠雨笑看著姚嬤嬤,誠懇地道︰「姚嬤嬤,我年紀尚輕,又不懂得趙家的規矩,妳是趙家的老人,往後還請妳幫忙提點。」
她與傳聞大不相同的表現及反應,教姚嬤嬤露出了驚疑的表情,忍不住狐疑地多打量她兩眼,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清了清喉嚨,低頭說︰「二少女乃女乃言重了,趙家不過是尋常百姓人家,沒有京城那些達官顯要府里那麼多的規矩……」
「京城也沒多少了不得的規矩,我在家就挺沒規矩的。」她說著,露出了有點俏皮的微笑,盡管知道姚嬤嬤不喜歡她,但她也不想擺出一副小心討好的模樣,過于委屈自己,在她過往人生中,學到的一個經驗就是,不管遇到多機車的人,笑就對了。
姚嬤嬤看她態度如此親和,心中疑慮更深,只是不再表露出來,轉頭去吩咐擺膳。
用完早膳,李眠雨帶著小翠在姚嬤嬤的引領下抵達了百韜院。
此時,趙家兩老、趙家長媳季語菲,以及兩個孩子志寬跟容寬也剛用膳完畢,僕婢們正進進出出地收拾著,見姚嬤嬤領著李眠雨進來,那些正在院里干活的僕婢們都好奇地朝她們望了過來。
百韜院的曹嬤嬤迎上前來,「給二少女乃女乃請安。」
李眠雨點頭微笑,「嬤嬤早,不知嬤嬤如何稱呼?」
「二少女乃女乃客氣了,老奴姓曹。」曹嬤嬤說著,疑惑地看著姚嬤嬤,「怎麼是姚嬤嬤陪著二少女乃女乃,二少爺呢?」
「醫館里有急癥的病人,二少爺一早便出門了,所以就由我……」姚嬤嬤話未說完,便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從屋里跑了出來。
前頭的男孩手里捏著個紙鳶,後頭的女孩追著喊道︰「哥哥等我!」
「老爺他們已經用完早膳了吧?」姚嬤嬤問。
「剛用畢。」曹嬤嬤回答完,對著李眠雨又揚起了溫和的笑容,「二少女乃女乃是來認親敬茶的吧,我立刻就差人去準備。」
這時一名身著淡青色衫裙的女子自屋里走出,站在廊上,「志寬,跑慢點,別讓妹妹摔著了!」
那女子正是趙大少爺趙承慶之妻季語菲,而院里正抓著紙鳶嬉鬧追逐著的,是她跟趙承慶生下的一雙兒女,八歲的趙志寬及五歲的趙容寬。
季語菲看見院里的李眠雨主婢三人,先是一愣,旋即漾開笑顏,熱情友善地上前,一把牽起李眠雨的手,親切地道︰「二弟妹來得正好,我是妳大嫂,昨兒一陣兵荒馬亂的,別說沒跟弟妹說上話,就是多看個幾眼都無法,如今一看,二弟真是好福氣,娶了個美嬌娘呢!」
季語菲容貌一般,可是她有著溫柔和善的眼神,給人一種安心及放松的感覺,這讓李眠雨心里松了口氣,她以為在富貴人家後院里生活的女眷都跟斗雞或惡犬一樣,季語菲如此親切真是太好了。
「志寬,容寬,過來叫人。」季語菲把一雙兒女喊到身邊。
兩個小蘿卜頭蹦蹦跳跳地過來,好奇地看著陌生的李眠雨,乖巧地道︰「嬸嬸好。」
李眠雨笑視著兄妹倆,「你們好。」
「來。」季語菲熱絡地招呼她,「爹娘在里面,咱們一起進去吧!」
「嗯。」她緊張地點了頭,跟著溫柔熱情的季語菲進到屋里。
突然來到這陌生的時空,嫁進趙家這樣的望族,任她再如何樂天積極,說心里沒幾分無措及不安,那肯定是騙人的。
進百韜院之前,她其實在腦海里演練了各種狀況及橋段,畢竟閑暇之余,她也看了不少宅斗小說或電視劇,那里頭可都是後院里的勾心斗角、一海票難伺候的親族長輩。
結果進去敬茶的狀況跟她想象截然不同——
家里人口不多,認親敬茶這事一會兒便成了,公公趙元慈雖然不茍言笑,但也不特別擺臉色給她看;婆婆徐瑾娘的性情跟長媳季語菲差不多,都是和善客氣的人。
雖然神明讓她宿進原主這樣一個虛榮蠻橫、冷酷自私的身體里,可顯然地祂給她配了一個不錯的婆家。
敬過茶,大伙兒坐著閑話家常,五歲的趙容寬不怕生,一直好奇又熱情的黏在李眠雨身邊,而她一下子就得到趙容寬的喜愛。
她對老人跟小孩向來是有一套的,因為她一直都跟老人小孩廝混在一起。
爸媽在她七歲時出車禍雙雙身亡,原本無人收養的她在外婆的堅持下,回到媽媽的娘家生活。
家里除了外婆,還有兩位舅舅、兩位舅媽、一個未嫁的小阿姨,還有六個表兄弟妹,媽媽的娘家並不寬裕,大家各自的生活也不輕松,因此不歡迎她這個吃閑飯的新成員。
她是聰敏的,懂得察言觀色,謹言慎行,家里有什麼事情,她總是搶著幫忙。
六個表兄弟妹中,除了一個大她兩歲的表哥,其余五個都比她小,甚至還有只半歲的小嬰兒,所以喂他們吃飯喝女乃、幫他們洗澡換尿片、陪他們玩……只要她能做的,她都做。
國中時她開始打工,把第一次賺到的錢分成三份,一份給外婆、另外兩份則要給兩位舅媽。
兩位舅媽之中,小舅媽最是不茍言笑,而且常常用一種厭棄的眼神看著她,于是她每次見到小舅媽時都小心翼翼的。
她本來以為自己把錢分小舅媽一份,也可以證明自己有用,可是她把薪水交給小舅媽時,小舅媽拒絕了,甚至嚴肅地說——
「妳知道我討厭妳什麼嗎?就是妳小心翼翼,百般討好,一副陰沉的模樣。」
「妳有什麼不爽的就說出來,別表現得像是每個人都在欺負妳一樣。」
她听得很震驚,總是偷偷忍耐著所有事情的她,從來沒在大人面前哭出來,可當時她哭了,然後小舅媽給了她一個擁抱,還謝謝她總是幫忙家務並照顧表弟妹們。
從那天開始,她學著把心里的話及感覺坦率地說出來,再也不覺得自己是外人。
高中及大學,她靠著半工半讀及助學貸款完成學業,不只沒拿過兩位舅舅一毛錢,還持續打工貼補家用。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長大了,外婆也老了。
年老的外婆因為中風而行動不便,生活幾乎無法自理,接著也失智了,她不忍心將外婆送往贍養中心,于是跟舅舅舅媽們商量後,決定白天將外婆送往日照中心,晚上則由她接回照顧。
白天上班,晚上照顧外婆,她沒有多余的時間分配給男朋友,男友在忍了她半年後便提出分手,而她沒有挽留。
又過了半年,外婆在睡夢中安詳平靜地過世了。
在照顧外婆的過程中,她對長照有了一些想法及熱情,于是她參加照服員的研習課程,並完成受訓、考取證照,加入了照服員的行列。
成長過程中所發生的點點滴滴,都成了養分,讓她對老人及孩子有著極度的耐心及同理,這使得她在工作上不管遇到多艱困難纏的個案,都能迎刃而解。
「老祖宗啊!」
突然,外頭傳來一陣騷動,听見聲音,本來給人沉穩感覺的趙元慈,臉上有著藏不住的慌,李眠雨還未明白發生什麼事,又見一位身形瘦削的老婦腳步不穩卻急促地沖進廳里。
「阿涼?阿涼?妳在哪里?」老婦人神情又急又慌地喊著。
後頭追進來的嬤嬤跟丫鬟,神情緊張地急急將老婦人拉住。
「妳們是怎麼看顧著老太太的?」徐瑾娘語氣雖惱,眼底卻是憂慮著急。
「妳們別拉著我,我要找阿涼,一定是你們把她藏起來了!」老婦人身子雖瘦弱,力氣卻不小。
徐瑾娘上前,好聲好氣地哄著,「母親,沒人把阿涼藏起來,阿涼她已經不在了。」
「不在?」趙老太太氣怒地反駁,「胡說,阿涼昨兒晚上還在我床邊跟我說話呢!」
一听她這麼說,大伙的心都涼了——因為阿涼早在五年前就過世了。
像是擔心嚇著李眠雨,在趙老太太沖進來的第一時間,季語菲就將她跟孩子拉到通往偏間的門邊避著,李眠雨卻不禁注意著廳中的一切。
雖說昨天成親時,她並沒有看見這位老婦人,但依眼前所見,她已猜到老婦人應是趙家的老太太——趙元慈的母親。
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李眠雨一陣揪心,往事也瞬間浮上心頭,她對這一切並不陌生,她知道趙老太太已經失智了,當年外婆狀況嚴重時,除了她,也是誰都不識得,誰都不依。
昨兒趙家人沒讓老太太在堂上出現,怕是擔心她不受控,擾了婚禮的進行吧!
「嬸嬸。」趙容寬捱著季語菲,卻拉著李眠雨的手,小小聲地說︰「曾祖母已經瘋了……」
雖知女兒年幼不知輕重,怪不了她,季語菲還是出聲低斥,「容寬,誰讓妳胡說的?」
李眠雨平靜且溫柔地說︰「容寬,曾祖母沒瘋,她只是老了,忘了很多事很多人……」
當初,失智的外婆常常會問坐在家里的人是誰,總是遭到白眼,她還曾經听表哥罵外婆是老白痴,那讓她十分的心痛。
听見她對容寬這般解說,季語菲跟姚嬤嬤忍不住互看了一眼,眼底有些訝然。
「阿涼是誰?」她低聲地問。
「阿涼是祖母陪嫁的丫鬟,跟了祖母一輩子,兩人情同姊妹,五年前阿涼過世後,祖母深受打擊,每天以淚洗面,後來就一天天的……」說著,季語菲嘆了一口氣。
李眠雨眉心微微地擰起,臉上及眼底都有著不舍及悲憫。
此時,嚷著要找阿涼的趙老太太看見躲在花廳角落里的趙元慈,情緒更加激動了。
「是你!」趙老太太指著他,氣恨地吼叫,「就是你這個壞人把阿涼藏起來的!」
她幾步穿過急欲擋住她去路的人,直直地朝趙元慈而去,一把拉住趙元慈的衣襟,兩只眼楮像是要噴出火來,對著趙元慈叫囂,「快把阿涼還給我!」
趙元慈兩手垂放,生怕不小心傷了老母,他的神情無奈,眼底滿是悲傷。
當趙老太太沖進來時,李眠雨看見趙元慈第一時間不是迎上前去,而是往後退至牆邊,便覺得奇怪,但此刻她明白了。
曾經的愛子在母親眼里成了壞人,成了壞人的孝子只好避著曾經的慈母,對于病患家屬,這正是最折磨的狀況。
「快說!你把阿涼藏在哪里了!」
趙老太太激動不已,氣急敗壞地便往趙元慈的臉上搧了幾個耳光,那些丫鬟僕婦急忙地要上前阻止並拉開趙老太太。
「都別過來!」擔心大家會不小心傷了她,趙元慈沉喝一記阻止。
「壞人!你這個壞人!把阿涼交出來!」趙老太太已經把獨子忘了,此時在她眼前的是將阿涼藏起來的壞人,而她的掌心毫不猶豫地打在他的臉頰上。
一旁眼睜睜看著丈夫捱耳光的徐瑾娘忍不住地哭了,「母親,別……阿涼已經死了,是您葬了她的。」
「胡說!」趙老太太氣呼呼地瞪著她,「你們是一伙兒的,你們把阿涼抓走了!」
就在大家無計可施之際,李眠雨從門邊翩然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