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的午後,黑山上——
這日難得隆冬放晴,宋暖坐在黑龍寨一處粗木亭子下,向著對面山上那一處飛流白練三千尺般倒瀉而下的瀑布美景。
她撐著下巴,對著瀑布卻是在發呆,腦海里還在嘖嘖稱奇地回想著滿滿不可思議、驚懾駭人的那一夜。
就在那一夜,僅僅十個徐家騎兵——也是奇兵——便干掉了黑龍寨整整數百名山匪!
宋暖雖然知道他們肯定一個個都是身經百戰之師,歷年來斬的敵首、殺的敵人必然不少,可是她怎麼也沒想到,區區十個人就滅了四百五十三個殺人如麻、作惡多端的山匪?!
這分一分,是一個人得負責殺四十五個呀,然後尾數的那個三人,應該就是胡鳩這個隊長的分例了。
難怪那日長生哥說,二十二人足矣。
唉,別說四十五個人了,就是要她一晚上殺四十五條魚,她胳膊恐怕都得半殘了。
而且兵貴神速,許是徐家軍上下都習慣了行事快如電疾如風,所以山匪們的屍首隔日一大早便被運到後山燒掉了,所有流過血、死過人的屋舍包含廣場,也通通洗刷一淨。
至于原本被擄劫上山的四、五十名婦人和少女,徐融卿都命人給了她們各自一筆厚厚的錢財,讓她們下山或歸家或重新尋個地兒落腳安居。
宋暖原來還擔心這些婦人少女若有對他們心存怨恨的,萬一下山就會報官來抓人該如何是好?
可沒想到思慮縝密的徐融卿一開始就沒讓騎兵們,包括他自己,在她們面前露出真容過,並且他還打著北橫寨的名義,說黑龍寨從此以後就並入河中府北橫寨七寨之一了,如果她們不想被北橫寨追殺到天涯海角的話,就該知道唯有噤聲不語,才能保住日後的一條小命。
現在的黑龍寨……不對,是黑山上,已經成為重建徐家的第一個根據地了。
二十人騎兵中因傷勢過重還未能痊癒,得好好養上三五個月的那十人,此次都被安置在未曾「遭劫」的那一輛馬車中,就等著活蹦亂跳生龍活虎的那十名騎兵潛伏進寨子完事後,這才陸續跟著上山入寨。
那天晚上她便是領著這後來上山的十人小隊,好生威風地在黑龍寨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盤點了個遍,把黑龍寨積攢了幾十年的所有老底都掏出來了。
嘖嘖嘖!光是黃金白銀就有不下四十萬兩,還有雜七雜八的錦帛、刀劍、古董甚至首飾珠寶……略略計數下來,也有個二三十萬兩的價值吧!
只怕都能抵上一國稅收的二十分之一二了。
「發財了發財了,」她想起了鎖藏在地庫里的大批財物,忍不住再度笑了出來,自言自語的樂道,「日後想招兵買馬的話,就不愁沒有第一桶金可買糧草兵器馬匹了。」
打劫山寨黑吃黑什麼的,果然是來錢最快的好法子。
尤其長生哥手底下這票兄弟,哪里是傷殘士兵?根本是猛虎下山……不對,是猛虎回山,稱王稱霸啊!
她正想得飄飄然的當兒,忽然感覺到肩頭微微一沉,隨即是一團溫暖包圍了上來——
「長生哥,你回來啦?」宋暖回頭,圓圓眼兒瞬間亮了起來。
徐融卿輕輕為她披上狐毛大氅,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高大修長的身子昂藏端坐,低頭看著她的深邃眼神卻充滿了溫柔之色。
「嗯,回來了。」他低沉道。
她歡喜地拉著他的手。「長生哥,我正在算咱們的家底……可滿意了。」
他被她這小財迷的俏皮模樣逗笑了,大手熟稔地反掌過來握裹著、暖著她一入冬就涼得令人心疼的手。
「你喜歡便好。」
「我喜歡呀,咱們得趁著金州和鳳翔府附近州縣糧價還未漲的時候,趕緊多買點兒屯起來。」她仰望著他,小臉認真極了。
他專注聆听著。「嗯,好。」
宋暖嗓音嬌軟清脆,可可愛愛地叨絮數算著。「——我想著以後陸續回來的兄弟們只會比現在更多,吃的喝的肯定要提前添置積攢,而且我看這世道……再過個兩三年恐怕難講得很,所以還是先買先屯,有備無患吧。」
「阿暖,多虧有你。」他寡于言語,肺腑間感動激蕩萬分,最終也只能化為一句鄭重而欣悅的低喟。
「這沒什麼,男主外女主內嘛!」她大剌剌地月兌口而出後,終于還是有點自覺地,小小害羞地紅了臉,咕噥。「哎呀!我也太不矜持了。」
徐融卿一個忍俊不住,霎時眉目舒展笑意盎然,眸光更是熠熠生輝。「無論你什麼樣的,我都覺得極好。」
「真的呀?」她頓時心花怒放,笑眼彎彎。「我也是,長生哥在我眼里也是做什麼都好,怎麼看都順眼,都喜歡。」
這下子換成徐融卿臉紅了,他靦地囁嚅了一句,她一時沒听清。
「長生哥你剛剛說啥?」
徐融卿英挺俊美的面龐霞色漸漸暈染更大片了,定了定神,轉移話題道︰「你晚上想不想吃烤羊肉?」
「烤羊肉?想啊想啊!」一想到他烤羊肉的好手藝,宋暖立刻就被帶偏了,殷殷切切地猛點頭。
「嗯,那我們回吧。」他暗暗舒了口氣,溫和地道︰「這兒地上水氣濕氣重,仔細摔了,我牽著你。」
「謝謝長生哥。」宋暖眯眯兒笑著,甜蜜依戀地抱著他修長的胳膊,小手攥著他的大手,就這樣高高興興地跟著他走回寨里。
——不對,是回家,他們的新家。
然而此刻遠在山下,百里之外的金州衛所——
周千戶是個長相陰柔卻手段凌厲的年輕武官,他雖然非正統軍隊出身,卻是楚宣帝親自從羽林衛里提拔出來的。
金吾衛和羽林衛戍衛皇城京師,素有殿前軍、天子近軍之美譽,一貫都是皇帝從宗室子弟或名門世家貴冑中挑選出的年輕武學子擔任。
周千戶幾年前就是羽林衛的副衛使之一,更早以前就是東宮的人,所以在楚宣帝登基為帝之後,便屢屢被提拔升官。
如今雖然看似是金州一個不起眼的千戶,可就連金州指揮使這個上官也得听他調度。
所以接下來鳳翔府徐家弩兵將面對的,自然不僅僅只是他周某人麾下千戶所的一千一百二十名戶兵……
周千戶展開了那紙來自黑龍寨的密信,目光略一瀏覽之後,不禁嘴角上揚了。
☆☆☆
京城
早朝後,楚宣帝看著滿御案上堆疊高高的奏摺,神情有一絲陰沉不悅,卻遲遲不語。
被留下來的幾名心月復大臣不約而同屏氣凝神,頭垂得低低的,誰也不敢先開口。
「海州、楚州、明州連續數日滔天巨浪破堤沖毀了良田萬頃,毀壞屋舍無數,災民流離失所,疫病叢生,更有海盜伺機上岸劫掠……這三處的官員,還有衛所和官兵是都死了嗎?」楚宣帝狠狠地將加急奏摺扔砸了下去!
周相、戶部劉尚書、吏部陳尚書、兵部吳尚書,以及楚宣帝真正信重的司馬大將軍連忙跪了下來——
「聖上息怒,是臣等該死!」
楚宣帝氣得俊秀臉龐青筋畢露。「剿匪和安撫百姓流民,開倉放糧施粥等等軍務民政之舉,難道還要朕一一吩咐下去才曉得要如何做嗎?」
周相有些苦笑,卻不敢冒著龍顏震怒的時候,提醒皇上,海州、楚州和明州的知府和衛所指揮使,都是半年前才由皇上親自指派赴任的青年官員,大多都是去年的文武進士……天子門生。
皇上迫不及待想破舊革新,將一幫老臣子掃除殆盡,好安插上他看好的眾多新進。
周相能明白皇上是想將全大楚的軍政民政皆掌握在手中,最好所有州府疆域的官員通通都是天子的心月復,和先帝甚至是徐家沒有半點關系。
可是皇上過度心急,忘了舊人有舊人的吏治經驗,這是讀了多少聖賢書卻絲毫沒有務實施行過一天庶務的新人們,是如何都比不上的。
治大國如烹小鮮,急了大火一頓胡亂翻炒,最後只能落得一鍋糊了。
況且這些去年才科考放榜的進士為了科舉,閉門苦念了那麼多年的書,聖賢書固然是字字珠璣道理深遠,但終究也要落實到百姓民生世情之中。
這些個新進官員里,有的是冥頑不靈、食古不化,有的是處處推翻舊例故俗,只想著求新求變便是好。
可步子邁得太大了,反倒打老鼠也砸碎了玉瓶兒,端的是一塌糊涂。
周相雖然為官做宰這麼多年,確實老油條了,也打著自己的算盤和私心,可眼睜睜看著面前這一番亂象,他有時也不免觸目驚心,惴惴不安。
再這麼下去,大楚的國運將來,是福是禍……終未可知。
周相硬著頭皮,放輕了嗓子,好聲好氣道︰「皇上,新進官員們必定是個個滿月復抱負、精明強干。」
「周相不愧是周相。」楚宣帝神情愉快,滿意地連連頷首。「你最知道朕的心思,也明白朕真正看中什麼樣的人才。」
「多謝皇上……」周相尷尬了一下,「只是,咳,老臣想,這些新進官員能力卓絕是無庸置疑的,但終究是初來乍到,對于當地吏治民政還陌生了點兒,如果……呃,能令其與本地副手多商議商議,想必也就很快能運作起來,政令暢行無阻了。」
楚宣帝眯起了眼楮,笑容漸漸消失了。「……哦?周相這是質疑朕用人不當?朕選的人才調理不了,甚至壓制不住當地的副手官員?」
「老臣不敢!老臣萬萬沒有這個意思!」周相大急,忙持笏連連拱手道︰「皇上聖明燭照,英明睿智,所選所用官吏如何會有不適任者?是老臣一時太過心急,話趕話,說差了……」
「周相何必惶惶至此?」楚宣帝嘴角微微一勾,眼底卻毫無暖意。「朕豈是那等容不下臣子勸諫的昏君?」
這昏君兩字一出來,周相後背霎時冷汗透衣……
楚宣帝高高在上,居高臨下看著他,直到看著斯文儒雅老邁的周相開始隱隱發抖了,這才起身下階,扶起了周相。
其余臣子頭也不敢抬,大氣喘也不敢喘一聲兒。
「皇上……」周相惶然又迷茫。
「周相是三朝元老了,又是貴妃的父親,一向忠心為國,處處為朕著想,朕又如何領受不了周相的一片心意呢?」楚宣帝笑了。
「謝皇上聖恩……」周相感動得老淚縱橫。
——雷霆雨露,均是君恩。
楚宣帝太享受拿捏文武百官的官途命運,將他們逼到絕路,又峰回路轉予他們一線生機……這種生死予奪的滋味。
且皇帝擁有絕對至高無上的權力,諸臣工本就該萬事順帝心而行,否則就是對他不忠。
既不忠,就當誅!
「諸位愛卿平身。」楚宣帝語氣溫和地微笑道。
幾位臣子如履薄冰地慢慢起身。
「只不過,朕是天子,朕說了算!」話一轉,楚宣帝睥睨地環顧著四周臣子。
他們一下子慌得險些又想跪下去了。
楚宣帝先是笑嘆,而後口吻越來越肅然。「——愛卿都是朕最為倚重的臣子,也最是明白朕日日勵精圖治,便是想任用賢能、整頓吏治,軍制改革,讓我大楚成為舉世最強大,也是八方蠻夷無不賓敬臣服的泱泱上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