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徐融卿經夜探江陵府大營歸來後,便和宋暖商議不進江陵城,改道西行河中府。
此刻已接近破曉,而黎明前的天色卻是最黑暗的……
宋暖看著他陰郁傷痛卻冷靜自持的眉眼,心下惻然,沒有多問什麼便慨然點頭。「好,我們去河中府。」
「江陵城,確實入不得了。」他凝視著她。「阿暖,你擔心是對的,徐家雖然只有一個家主,可家主一死,自然阻止不了他們另投新主。」
江陵府大營敢做出誘殺坑殺三千騎兵的大動作,不可能事前沒有任何一絲蛛絲馬跡。
便是楚宣帝下了密令,潛伏在江陵城內的徐家暗樁也會同時收到線報,及時通知三千騎兵提前預作準備遁入山林之中……
可沒有。
那可是精悍至極的三千驃騎,縱然出動所有江陵府大軍圍捕,他們至少也能突圍出七成……但是葬身大坑內密密麻麻的騎兵戰馬,又何止一兩千?
他含淚躍進大坑內挖開沙土,翻找過上頭一具又一具騎兵,緊緊貼查著一匹匹馬兒頸脈,試圖找出哪怕只有一個生還者。
可是,他的騎兵,他的兄弟們……全成了冰冷支離破碎的屍體。
每每思及此,他胸膛肺腑間便有漫天狂怒烈焰焚燒,燒得痛入魂魄骨髓……
真正的徐家軍屈死,而至今仍幸存的「徐家人」,他不知還能信任誰?
長姊原來也知道徐家玄虎令?她是不是將所有暗線都交給楚宣帝了?或是徐家各處暗線以為他不在了,他們投向新帝是天經地義?
也許,他們還誤以為這才是為徐家盡忠。
他胸中悲涼無限。
宋暖看著他這樣,心里也難過得很。「長生哥,你還有我,而且我相信並不是徐家每一個人都背叛你……起碼,我那一夜看見的徐侯府內,個個都是忠貞鐵骨的好漢子,對你誓死效忠。」
「我知道,江陵府這三千騎兵兄弟亦如此。」徐融卿眼角泛紅,目光沉靜,瘖啞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們白白死去的。」
她握緊他的大手。
曙光終于自東方劃破黑青色天際而來,照在了他蒼白卻凌厲的英挺面容上,隱隱描繪出一抹令人無法逼視的金色光芒……
他們在馬車內吃了些干糧喝了點水,宋暖溫聲催促著他先好好在車內補個眠,歇上一兩個時辰養養神,待天光大亮再趕路。
這一夜他心神受創得太厲害,雙手也滿是傷,宋暖怕他再撐著熬著,好不容易才調養回來的身子又耗損了怎麼辦?
好飯不怕晚,報仇不嫌遲。楚宣帝自以為高高盤據龍椅之上,手握江山權柄,要誰生就生要誰死就死,把所有人的命都拿捏在手中做棋子……嗤!
皇帝可不是永遠天下無敵的。
歷朝歷代,多的是被掀翻了龍椅,被迫改朝換代甚至死無全屍的敗亡廢帝。
一如文官雖在朝政框架內佔盡優勢,可逼急了武將,把這天下砸個稀爛也不是什麼難事。
天下講求制衡之道,君仁臣忠,各盡其職,百姓供養君王朝廷,上位者盡心護佑萬民……才能運作如常、生生不息。
楚宣帝剛剛坐上這個皇帝的位子沒幾年,就盡出這些陰謀詭計來治國,看來他骨子里的徐家血脈,還是抵不過皇家血脈的貪狠蠢。
宋暖坐在馬車內,默默地看著剛上過手傷藥的徐融卿,就連入睡也掩不住眉宇間的憔悴疲憊,心里不由一陣陣酸澀得緊。
又是這樣……
世上總有這麼多無恥之人,好處他們要拿,把人吸血敲髓一空後,還要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神聖模樣,彷佛他們做的任何事都有理由,所有的人都該為他們的私欲和目的犧牲。
——就像楊夫人,就像楚宣帝。
「長生哥,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的。」她低喃。「——就是皇帝也休想!」
徐融卿心情低落郁郁了好幾日,但唯恐阿暖為他擔心,所以還是竭力將滿腔悲憤深深壓抑掩蓋了下去。
他不能再頹唐,不能再把時間和精力虛擲在追悔和痛苦里,而是該提振起精神,想方設法把剩余幸存的徐家軍通通找回來。
他們馬車繞過了地幅遼闊的江陵府,在五十幾里外一個小鎮外沿上,兩人步行入鎮,打探消息也順道補充干糧等物。
時近臘八,鎮上到處充滿樸素卻熱鬧的節慶氣息。
徐融卿依然做長隨護衛打扮,不起眼卻厚實暖和的夾襖是宋暖為他縫的,用的是他路上經過野地密林中獵到的黑狐,也是他親手剝皮硝制的。
他還獵了珍貴罕見的雪狐給她做圍領和手籠,在看到她裹在那一團團雪白柔軟圍領中的小巧臉蛋,雙頰被暖意烘托得暈紅可愛時,不禁有一瞬看痴了。
而後他回過神來,雙耳可疑地發紅,借詞要去喂大花馬就匆匆躍下了馬車。
……阿暖,越發好看了。
徐融卿不知道這是因為宋暖在他的心中越發重了,他才會時時生起這情動怦然的靦慌亂感。
過去他眼中只有大楚和徐家,再美麗絕倫風雅無雙的才女貴女,于他而言就跟路上經過的柳樹花樹沒兩樣,也從無一個能令他駐足,多看上一眼。
練兵的時間都不夠了,哪里還有時間搭理那些風花雪月?
可,他的阿暖是不一樣的。
只要看著她嬌小婉約的身影,靈動燦爛的笑臉,他心中就有說不出的喜悅歡愉踏實。
「吃栗子吧,」邀他出來逛逛小鎮晚市的宋暖開心地遞了包熱呼呼透著香甜的糖炒栗子。「又甜又糯,可好吃了。」
他低頭看著那一包桑皮紙包裹的圓滾滾棕色栗子,微微一笑。「你吃。」
這是小姑娘家會喜歡的吃食,他看著她吃,遠比他自己吃還喜歡。
她抬頭望著他笑眯了眼,然後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回去後你幫我剝呀。」
宋暖可沒忘記自己此刻是風流俊俏的東家公子,而他扮的是自己的長隨,就算在這個不起眼的小鎮上逛,舉止互動也不能太打眼。
否則公子和長隨之間不可說的風流史什麼的……嘿嘿,千萬別小看百姓們看熱鬧說閑話的天性。
「好。」徐融卿卻不知道她腦中已然浮想聯翩,對她自然千依百順,無有不應的。
雖說小鎮上看著並不富庶,而且也經歷了兩次秋賦加征糧,但因著小鎮位于三條官道交會必經之路上,所以平日往來商隊在此歇腳投宿的不少,鎮上百姓靠著做做小生意,日子還是過得遠比普通莊稼人滋潤多了。
且畢竟臘八是祭祀祖先和神靈,以及祈求來年豐收、趨吉避邪的大日子,所以人人臉上笑容多過愁苦,歡快地吆喝著買賣自家曬的干菜條子、山上摘的各色蘑菇干兒,還有燻野味等等。
還有煮湯圓子的,賣豆腐腦兒和餛飩的小攤子,賣野菜包子和肉饃饃的老婆子手腳勤快,手中軟和的面團這麼一捏,又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包子放進排滿滿的蒸籠里……
不一會兒面香和菜香肉香便伴隨著熱騰騰的蒸氣飄散開來,教每個經過的人不禁肚里饞蟲都叫了起來。
此時一個倒臥蜷縮在角落擺著老舊破瓦罐壇子陰影里的黑黝黝身影艱難地動了動,努力抬起頭,目光熾熱饑餓地望向老婆婆的包子攤。
可他眸中對求生的本能,卻在感覺到自己斷折重傷的四肢已然痛得麻木僵硬後,也只能奄奄一息地渙散在寒風里……
徐融卿腳步倏然一頓,眼神敏銳灼然地射向了那幾乎被黑暗吞沒的角落……還有那個骯髒瑟縮的身影。
角落內那人……癱露在地的那只手掌,雖然髒污得不成樣子,卻骨節寬大修長勻稱,隱約可見厚繭,尾指卻和無名指幾乎齊長……
他瞳孔暴縮,腦中閃過了一個不敢置信卻渴盼得顫抖的念頭。
徐融卿大步上前,腳下幾乎有一絲踉蹌紊亂,在走近那個骯髒破爛傷痕累累又滿頭亂發糾結污穢的男人時,他用力地閉了閉眼,死命鎮定心神,強迫自己要冷靜。
不能引人疑竇,不能招來注意,否則危及的將不只是他和阿暖的性命,還有這個蜷縮在角落的人……
宋暖感覺到了徐融卿的異樣,她腦中靈光一閃,做出東家公子會有的做派,皺一皺眉對他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老爺在我出門前叮嚀過,咱們家是走南闖北的商戶,也不能日日都只顧著鑽進錢眼子里去,若有機會行善布施、幫扶一把,也是積陰德的好事兒。長生,你去看看那個乞兒……」
「……是,少爺。」他回首,對她投以感激真摯的眸光,也多虧了有宋暖這樣的鋪陳,接下來的行動就越發順理成章了。
賣包子的老婆婆也不忘湊熱鬧地探頭過來,嘆氣道︰「這位少爺真是心善,活菩薩呀,這乞兒今日能得遇貴人也是他的福氣……」
「婆婆謬贊了,我這不也是不忍心嗎?」宋暖謙虛道,也跟著嘆息一聲。「人生在世,誰能永遠一帆風順呢?總有個三災五難的時候,若力所能及的話,助人也是自助。」
「少爺不愧是上等人,說的話就是有道理。這個年確實不好過,越接近大節下,流離失所的乞丐就越多,可官府不管,咱們小老百姓也沒法兒管,像老婆子支這個攤子掙下的幾個錢,要養一家上下好幾口人,還得攢出明年春賦的稅錢……唉。」
「婆婆也是辛苦,這年頭大家都不容易啊!」宋暖也樂得借機把大家的關注都引到自己身上,讓人無暇去顧及她身後的徐融卿和乞兒。
賣豆腐腦兒的瘦巴巴中年漢子也愁眉苦臉地道︰「可不是嗎?往常豐年,大家兜里都有幾個閑置的銅子兒,也願意出來吃吃小食打打牙祭,或是給婆娘孩子買一碗回去嘗嘗鮮,可今年……」
「我听人說是皇帝老兒給徐家軍籌的糧草,說徐家軍每年耗掉的糧草一年比一年高,還要得一年比一年狠,可朝廷也不能不給,否則他們鬧營了怎麼辦?邊疆還得有人來守呀!」一個路過的幫閑忍不住賣弄起來。
「不會吧?那可是徐家軍!」
「徐家軍又怎的?此一時彼一時了。」
「這徐家軍也太囂張霸道了,難道他們將士守國門有功,咱們小老百姓就得連嘴里最後一口吃食都得供上去?」
「以前還听徐家軍戍衛咱們大楚,都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沒想到……」
「和羯奴的仗都打完了,按理說都該卸甲歸田,可他們還佔著茅坑不拉屎,不就為了白吃白喝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的嗎?」
生活的困頓和朝廷的重賦在這小半年來幾乎壓垮了庶民們的肩背脊骨,現下有了個禍由的出口,他們自然把所有的怒氣通通都發泄在徐家軍身上,渾然忘了現在當家作主的可是楚宣帝,是朝廷那些文武百官,還有他們頂上的縣太爺。
也許要直到生死存亡的那一剎,他們才會醒悟究竟害他們的是徐家軍,還是旁的什麼人……
也或許,他們至死也不敢得罪皇帝,那可是「天子」啊!
就在鎮民村民七嘴八舌謾罵痛議的當兒,沒發覺那個好看的東家公子和高大長隨與角落乞兒已經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