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大暑,天氣越發炎熱,專賣腌漬水果的商家又賣起了漬番茄——這是西瑤特產之物。
說西瑤戰亂已平,由于小皇帝再三謙讓,大將軍勉為其難坐上龍椅,並立了自己的長子為太子,新皇帝上位,首先就是要安撫民生,邊關再度開啟,鼓勵兩國通商,于是西瑤的番茄、杏子、蜜瓜,又重新運進了東瑞國的京城。
牛小月心急如焚,卻是無計可施,兩世為人,第一次知道感情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不由自主,無法克制,她也知道自己的著急毫無意義,但就是靜不下來。
相對之下,金雲娟倒十分鎮定,該吃吃,該睡睡,閑暇就抄寫佛經,在別苑養了兩個月,現在神采奕奕,看不出來曾經大病一場。
一日,牛小月把金雲娟按睡了,在廚房吃晚飯——吃不下,但也不能不吃,她要是倒下了就沒人照顧金雲娟,既然尉遲言記掛金雲娟,自己就要把她照顧好。
正當她努力咽下飯菜,卻听得後面明顯的腳步聲,下意識的回頭,來人是遠志,她見過幾次,是尉遲言的貼身小廝。
牛小月腦子馬上靈活起來,遠志回來了,那是不是代表……
匡啷一聲,飯碗掉在地上打得碎裂,但她卻已經管不著那個碗,走到遠志面前急切問道︰「大爺呢?可平安歸來了?」
瘦了不少的遠志咧嘴一笑,「大爺今日進城了,回家先探視老太君跟大太太,還要處理一些事情,晚點會到別苑。」
菩薩保佑!
牛小月覺得有點想哭,但又不想這樣矯情,只能深呼吸緩緩情緒。
遠志走後,她把廚房收拾了一下,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了件干淨的衣服,又把頭發重新梳過,然後就到廊檐等。
月兒高高掛天上,院子沒點燈也很明亮。
戌時過了,亥時到了,月亮已經不在原本的位置上。
入了夜,有點涼,牛小月想回房拿一件衣服披上,但又怕自己回房的時候尉遲言進門,他看到沒人,肯定就會走,于是雙手環抱自己,盯著門,深怕那扇木門在自己不注意的時候就被打開了。
等著,等著,終于有人敲了門。
牛小月馬上飛奔到門板後,「是誰?」
她說出這兩個字時語音都在顫抖,怕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怕只是路過的更夫要他們小心燭火,怕自己是白白喜悅一場。
「我是尉遲言。」
簡單幾個字,已經讓牛小月心中千頭萬緒不知道從何說起。
感謝老天爺,感謝菩薩。
牛小月拿起門栓,急忙拉開門板,明亮的月光下,站在外面的不正是心心念念兩個月的尉遲言又是誰。
兩人四目相接,不約而同的說——
「你怎麼瘦這麼多。」
「你怎麼瘦這麼多。」
一怔,又再度同時開口——
「我還好,是天氣太熱。」
「我還好,是天氣太熱。」
然後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牛小月不由自主低下頭,眼眶發熱,但拼命忍耐,告訴自己不要在這種高興的時候哭出來,那樣太掃興了。
正想著說什麼才好,自己的手已經先一步拉住尉遲言的袖子,幾乎在同一時間,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尉遲言抱住了她。
于禮不合,可是她情難自已,也不想拒絕。
她太想他了,兩個月來的不安、惶恐、驚懼,讓牛小月現在什麼也管不了,只希望時間能永遠停在這一瞬間就好了。
她終于抱住了心心念念的人間神仙。
幸好他平安歸來,幸好……
這失而復得的心情給予牛小月無比的勇氣,埋在他的胸口說︰「你能回來真的太好了,這兩個月我就怕你有意外,我、我……我都睡不著……」
「小牛醫娘——」
「嗯。」
「小月——」
听得尉遲言喊自己的名字,牛小月內心一怦,好像開出了無數的花朵,只覺得心跳得厲害,「你再喊我一次。」
尉遲言聲音含笑,「小月。」
這兩個月來,她是他不能死的原因之一。
他喜歡她的颯爽,喜歡她的潑辣,金雲娟回來了,證明他不是克妻,他不會害到任何人,他想娶牛小月,跟她成親生子,有一個家,有幾個孩子,雖然已經快三十歲,但人生還很長,他還能體會為人夫、為人父的樂趣。
下午回到京城,第一時間當然是回家跟祖母、母親報平安,他兩個月不在,也有諸多事情要解決——他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他手下上千工人,背後是上千家庭,他得扛起這些責任。
等安撫好祖母、母親,處理完幾件大事,他就趕緊到了河驛的尉遲別苑,原本也想著這麼晚了,牛小月可能睡了,但又想著,或者她還沒睡呢,畢竟自己已經派遠志過來傳過話了,她或許會等自己。
見到了人,尉遲言才發現自己比預想中的更想念她。
她瘦了好多,他頓時就心疼了,一時情難自已擁抱住她——這是他第一次抱住自己喜歡的女子,內心怦然,喜悅得彷佛要炸開,生意場上的高興根本不值得一提,原來母親一直要他娶妻是因為這樣,心里有一個人的那種喜悅與安定,是幾次成功的生意都比不上的。
月色下,兩人擁抱良久,直到敲更聲打破了寧靜,兩人這才從如夢似幻中清醒,連忙松開手,退後一步。
牛小月臉都紅了。
尉遲言戀戀不舍,又更堅定了要娶牛小月的決心,這個姑娘像野草一樣生氣蓬勃,不怕他、不討好他,他在逃離西瑤國的路上曾經不止一次想起她拿著掃把趕走騙子的模樣,秋天的陽光之中顯得威風凜凜,太好看了。
他不要一個只會對他說「是」的人,他要一個活生生的人,「小月,等明年過完春節,我上你家提親。」
沒問她好不好,而是一個肯定句,他年紀大她那樣多,還不至于傻到牛小月喜不喜歡自己都不知道。
提親?牛小月也想的,但又有點不安,「可是我們兩家門戶差異大……」
尉遲言安撫,「家人只在乎我是否成親,是否有子,不會在意門第的,過完年我就三十了,祖母跟母親只會為我高興,再者,我也不是沒肩膀之人,你不用擔心。」
牛小月原本對這個人間神仙只想著偷偷喜歡就好,金雲娟出現之後,她發現自己比想像中更在乎他,乃至于西瑤政變,內心糾結,完全無法想像往後看不到他的日子。
嫁給他?她不怕,哪怕前世在高門吃足了苦頭,她現在也不怕。
她喜歡他,願意為了跟他在一起再冒險一次,比起再入高門,她更害怕的是永遠見不到他——她的怦然心動、她的徹夜難眠都說明了這一切。
「可是金小姐……」她是他的未婚妻,她是特意回來洗刷他克妻的污名,說來也是有情有義,總不能不管她。
「男女婚姻必須有感情,而不是恩情,我跟金小姐的婚約已經在十年前解除,我感謝她回來破除我的心魔,但這不能成為我娶她的原因,我會親自跟她說,我可以收她為義妹,我尉遲言的義妹要尋如意郎君也不是難事,如果她不想嫁人,我也可以照顧她一輩子,我會給她最好的安排。」
牛小月想問,但又問不出來,萬一金雲娟就是要嫁給他呢?尉遲言若不娶她,倒顯得無情無義了。
尉遲言看出她猶豫,也有些著急,「小月,這次遭難讓我想了很多,我這回原本要從玉門關出西瑤,卻被臨時擋下,花了上千兩也無法疏通,于是轉從北召逃出,路上我就在想,萬一我真的回不去——一來後悔沒能好好照顧祖母跟母親,二來後悔沒能好好培養起一個接班人,尉遲家的事務肯定亂成一團,然後我想起你,後悔被克妻的傳言所束縛,沒能提早下定決心跟你說喜歡你。」
月色掩映下,牛小月內心一怦,又是一怦,心跳猛烈得停不下來,她這是在作夢嗎,神仙說他喜歡她。
她記得去年夏天第一次看到神仙的時候,他衣袂飄飄,好看極了。
「我想……你還是先娶了金小姐吧,等金小姐要找妾室時我再入府,這樣就沒人會說你什麼了。」
尉遲言莞爾,「你願為我當妾?」
牛小月遲疑了一下,點點頭,「這樣最好,既不會妨礙你的名聲,也能對金小姐有交代,你放心,我不委屈的。」
尉遲言又心疼又動容,怎麼有這麼傻的丫頭,他要給她當正妻,她卻怕有礙他名聲,自願當妾?他尉遲言喜歡的女子怎麼可以當妾室!「小月,你就回答我一個問題,你喜不喜歡我,願不願意跟我過一輩子?」
牛小月一下漲紅了臉,卻是沒猶豫的點頭。她想,自從見了他之後天天都想,覺得自己不像話,但還是想。
尉遲言模模她的頭,又好笑又好氣的說︰「那就好了,金小姐的事情我會處理,一定給她最妥善的安排。」
*
尉遲言兩個月不在京城,事務自然堆積如山,加上他們剛剛得了白茶的貢額,很多事情需要打點,他花了幾天處理。
這日,金雲娟派雪兒來請尉遲言,說自己上午試著做了桂花定勝糕,想請他品評。
尉遲言想著也該跟金雲娟商量一下往後的事,于是在河驛吃完午飯便到了別苑。
兩個多月不見金雲娟,她胖了一圈,臉色紅潤,氣色上佳,已經看不出病人的影子——
尉遲言挺高興,金雲娟養得滋潤了,他才能放心。
她能活著真的是太好了,自己沒有克妻。
金雲娟笑意盈盈,「大爺試試我這桂花定勝糕,早上剛剛做的。」
尉遲言插起一塊放入口中,端的是好味道,「金小姐手藝極佳,可不比老鋪子的師父手藝差。」
「大爺過獎了。」
尉遲言想著,金雲娟乃八品官家的嫡女,自幼書香教養,跟她說話迂回那是看不起她了,于是開門見山,「金小姐日後可有打算?」
「大爺是否願意履行與我的婚事?」
尉遲言溫言說道︰「兩家婚事已經在十年前消解,我感謝金小姐回來破除我心魔,但兩家已無婚事,所以沒有履行之說。」
金雲娟也不氣餒,「可是金家已經辦了我的喪事,我現在身分不過一個旁支女,也無處可去,大爺看在曾經訂婚的分上,給我一個好安排吧。」
「我母親只有我一個兒子,我收你當義妹可好?」
金雲娟試探,「那我出嫁時,是十里紅妝嗎?」
「絕對風光大嫁,我在一日,你就有娘家。」
金雲娟卻沒有馬上答應,「我記得我們剛訂親時大爺對我也是尊重的,書信往來了一陣子,當然分離十年,我也不要求一切不變,但總想要求個明白,大爺不娶我是不是因為我年紀大了?」
「自然不是,我年近三十,說來是我配不上金小姐。」
「莫非是我變丑了?」
「金小姐容貌更勝當年。」
金雲娟側著頭,「那大爺為什麼不娶我?我雖然名義上已死,但爹娘還是我爹娘,你有個八品岳父助力,將來飛黃騰達不在話下。」
「我要的東西會自己爭取,不需要靠裙帶關系。」
「大爺心里有人了?」
尉遲言不想說場面話,點頭,「我心里有個姑娘,我想跟她一起過一輩子。」
「那姑娘莫非門戶比我高?讀書比我多?還是容貌比我好?」
想起牛小月,尉遲言心中一片柔軟,「她是一個潑辣的小姑娘,可能不懂溫柔,可是我就喜歡她朝氣蓬勃的樣子——雖然年紀輕輕,但很有本事,靠自己賺錢供弟弟上了南山書院,跟其他人不一樣。」
「這樣吧,大爺娶我當正妻,我答應你,我懷孕後就給這小姑娘開臉,讓她當貴妾,要是生子便提為平妻,跟我平起平坐,我也會好好待她。」
「金小姐,我若要一個女子,便專心對她,我的院子只會有正妻一人,但求兩心知,侍妾、通房,一概不用,我弟弟八人,佷兒佷女三十余人,我尉遲家不用我開枝散葉,我也不需要那麼多女子服侍。」
金雲娟一笑,「總之,你是不願娶我為妻了?」
「我們當兄妹會更好,我看得出來金小姐也不喜歡我。」
「哦,怎麼看得出來?」
「金小姐見到我,完全沒有喜悅之情,我多活了這些年歲,總不至于這都分辨不出,既然兩廂無愛,又何必成親?」
金雲娟笑著說,「瞞不了大爺。」又對著屏風後面喊,「雪兒,帶小牛醫娘出來吧。」
尉遲言就看到雪兒拉著牛小月從翠鳥屏風後出現,雪兒一臉不解,牛小月卻是滿臉又羞又喜。
自己剛剛的話都被牛小月听見了?尉遲言也沒不好意思,但卻是糊涂了,「金小姐,這——」
金雲娟微微一笑,「大爺看得出我不喜歡你,難道我會看不出來你們兩情相悅?我感激小牛醫娘醫治我,感激大爺這十年來照拂我兩個妹妹的婚姻,照顧我的親生母親,我在這世間已無掛礙,打算回玉佛山終老,臨去之前總得報恩,不然我此生無法輕松。」
尉遲言驚訝,「金小姐要回玉佛山?」
「是。」
「金小姐不想陪伴金夫人到老嗎?」
「母親有兩個妹妹常常回家探視,也因為兩個妹夫都依附尉遲家做生意,妹妹在夫家十分受到看重,我很放心。」金雲娟拉起尉遲言的手,又拉起牛小月的手,將之握在一起,「我在玉佛山住了十年,早已經一心向佛,這次回來是為了破除大爺的心魔,也是了結自己的紅塵俗事,將來天下為家,無事一身輕。」
金雲娟在十年前因為病重被送上玉佛山,剛剛開始也是不了解為什麼老天爺要這樣對她,她好不容易說到一門好親事,好不容易有個乘龍快婿,自己卻突然重病,家里還辦了喪禮,從此世間再沒有金雲娟其人。
她哭也哭,恨也恨,但在玉佛山十年,心境卻慢慢轉換。
每天都有很多婦人上山求神,求簽,求師父。
今日黎家太太為了姨娘漂亮煩惱,明日錢家太太為了庶子出色煩心,年輕通房想得寵想懷孕,更有年輕姨娘偷偷詛咒主母出事,好爭得扶正機會,這些人都一身富貴,嫁得很好,卻日日盤算,沒人過得輕松。
到老了就好了嗎?不是,要煩惱庶子爭產問題,丈夫偏心,嫡子嫡孫不爭氣的大有所在,永遠沒有到頭的那一天。
金雲娟慢慢覺得就算自己成親,也免除不了這樣的命運,大喜大怒,憂愁無盡,直到大概在三年前,她逐漸體會佛經上所雲︰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萬物都苦,只有出家才是歸處。
放下一切,才得輕松。
*
隔日,金雲娟就帶著雪兒回玉佛山了,甚至連親爹親娘都沒見——就讓爹娘當成她還在養病,這樣才不會不甘願。
金雲娟說,平靜是福,人生只有平靜了才能真的有體悟。
怎麼來,怎麼去,不要相送,也不用寫信了。
尉遲言答應好好照顧金太太與兩個妹妹一家,已經讓她肩膀上的重擔放下,對于人世走一遭,她很感謝。
處暑的天氣不再那樣悶熱。
牛小月覺得自己太傻了——相處三個月,金雲娟說話常帶禪意,又不吃葷,這樣自己居然感覺不出來她意欲出家。
她很感謝金雲娟讓她在屏風後面听到那一番話,她知道尉遲言是真心對待自己好,姨娘通房都不要,那麼自己也該鼓起勇氣,不要因為顧家的事情所影響,顧躍強是個人渣,拿尉遲言跟他比,那是辱沒尉遲言了。
現在就等著過年後,他說過年後會到濟世堂提親。
她很期待。
這一世的婚姻她會好好把握,生幾個可愛的女圭女圭,跟尉遲言一起面對人生,一起變老,開開心心過一輩子,好彌補前生的遺憾。
她把最後一件衣服收入箱籠中,然後扣上拴子——金雲娟回玉佛山,她也得回濟世堂,她們一個已經得道,一個還是俗人,各有歸處。
出得房間,見到尉遲言在廊檐下等她,想到他說「我若要一個女子,便專心對她,我的院子只會有正妻一人,但求兩心知,侍妾、通房,一概不用」,忍不住又高興起來,這比什麼聘禮都好。
她提著箱籠快步走上,「大爺。」
「都收拾好了?那就走吧。」
兩人上了馬車——這是確定彼此心意後他們第一次的獨處,牛小月心跳得厲害。她很感謝自己重生在四年前,因為有了這四年的時間,她才能放下仇恨,才能好好的面對人生,如果她是去年才重生,一重生就遇到尉遲言,那他們一定不會有結果,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能放下顧躍強跟竇容嬌那對人渣。
既然兩心相知,牛小月也不想裝,「大爺跟家里提了我的事情嗎?」
「還沒,打算中秋的時候提,到時候大家都在,倒是不用一再重復。」尉遲言溫言說,「小月,你不用擔心,我雖年紀大你一倍,但對你是真心誠意,絕對不是欺你年幼。」
他說得真誠,牛小月忍不住低頭,「我不在乎年紀。」
「可是我在乎,我現在倒希望自己才二十歲,這樣才配得上你。」
牛小月噗哧一笑,「哪有什麼配得上配不上,說來是我高攀了,大爺若是願意,想必有很多名門閨女願意跟你來往。」
「但她們都不是你。」
牛小月一怔,臉慢慢紅了,神仙真會說話。
但也忍不住擔心,尉遲家真的不會在意她只是個醫娘嗎,九流之中,醫並不是一個很高尚的工作。
她從初夏到這別苑住著,轉眼三個月,這幾個月來因為天氣越發熱了,尉遲大太太又開始苦夏,所以她每幾天下午都去尉遲家給大太太松筋散骨,之前兒子在西瑤遭難,尉遲大太太擔心都來不及,哪有心情松筋散骨,便沒喚她,現在總算把人盼回來了,但也消瘦了許多,牛小月也不敢多言,只能盡力照顧尉遲大太太,總覺得這樣也算替尉遲言做了事情,不知道尉遲大太太有沒有感受到她的心意?
她也很難解釋自己不是攀富貴,但真的不是,尉遲言年紀大,看得多了,跟他相處很舒服,她一直夢想有一日能跟他坐在廊檐下看梅花,光是這樣就夠了,一定很有趣。
「我在西瑤時,有一天晚上特別危險,西瑤大將軍與皇軍剛好就在我住的客棧附近打了起來,窗外烈焰沖天,我雖然也習過騎馬射箭,但那不過強身健體,要跟軍人對打是不可能的,即使聘了十幾名武師同行,但情況還是很緊急,當時我就想著還不能死,我上面還有祖母跟母親,然後小月——我在想我還沒跟你成親,太不甘願了,絕對得活著,至少要活到能跟你說喜歡你。」
牛小月听得又歡喜又有點後怕,「結果是怎麼月兌險的?」
「剛好那客棧是百年建物,早年設有逃生密道,我給了那店主五百兩從逃生密道到了郊外,真的是郊外,什麼東西都沒有,只能靠著兩條腿走,走了十幾天才到一個村莊,買了兩輛牛車趕路,進了北召國後在邊關買了馬,然後換走海路回到東瑞,這才一路入京,所幸金銀有帶夠,不然恐怕還在西瑤出不來。」
「菩薩保佑!」
尉遲言知道牛小月信鬼神,所以也沒跟她說什麼人定勝天,只道︰「你不用擔心,我年紀大又遭逢劫難,家人慶幸我生還,絕對不會對你有意見的。」
牛小月心想,但願如此,想想又道︰「大爺……我想問問你喜歡我哪里?我們都要成親了,總得知道自己是哪里入得你的眼。」
尉遲言模模她的頭,「你很可愛。」
「就這樣?」
「你自食其力,面對富貴人家不卑不亢,面對惡人又不屈服也不示弱,生氣蓬勃,小月,你像野草,嬌花雖美,但禁不起風吹雨打,你卻是在大風雨過後還能挺直腰桿的人,我不想要菟絲花般的妻子,我要的是能跟我並肩迎向風雨的人。」
牛小月就覺得羞了,她哪有這麼好。
這樣比起來自己好淺薄啊,就是一見鐘情。
但神仙也有神仙的本事,她听說過很多尉遲家的傳說,還沒見他之前她就很敬重他了,誰都知道尉遲家月銀給得大方,善待工人,她覺得他很了不起。
「那小月喜歡我哪里?」
牛小月紅了臉,「我十三歲那年南方大旱,糧食歉收,冬天時京城又迎來百年暴風雪,爹爹說可能會死很多人,可是等春天到來,卻發現除了老弱病死,並沒有太大的傷亡,打听後才知道是尉遲家開倉賑災,發放米糧,又重金從北召國、北和國買了大批棉衣給窮人御寒,爹爹說做出這決定的人可了不起了。」
尉遲言聞言,知道牛小月敬重自己的人品,雖然年紀不小,但被心儀女子崇拜總是讓人高興的,「尉遲家不缺那些米也不缺那些錢,能保住性命那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我相信菩薩都看在眼里,大爺這次能一行人都從西瑤月兌險,想必也是好人有好報,當年挽救的人命都變成福氣,保佑大爺去了。」
*
牛小月回到闊別三個月的濟世堂,這三個月給牛家賺了九十兩銀子,牛太太當然很開心,當天晚上就殺了一只雞。
李氏的肚子已經顯懷,文哥兒、武哥兒、瀾哥兒都大了一些。除了在南山書院寄讀的牛泰貴外,晚飯一家人都到了。
甘姨娘看到好一陣子不見的女兒也很欣喜——雖然她覺得小月住在尉遲家別苑照顧貴客太辛苦了,但怎麼辦呢,自己只是姨娘,又插不上話,現在見小月整整瘦了一大圈,更覺得她伺候貴客委屈了。
等牛大夫率先動筷後,一家大小紛紛夾菜,甘姨娘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夾了只雞翅放在女兒碗里。
李氏最是八卦,一口飯還沒吃下去就問︰「小月,你天天給尉遲家的女客松筋散骨,那女客可有另外給紅包?」
牛小月心想,又來了,這問題答有也不對,答沒有也不對,她干脆裝作沒听到,夾起一筷子清炒小白菜配飯吃。
但李氏是誰,如果臉皮薄就不是她了,「對了,我有件事情想說,公公婆婆也听一听,給點意見。」
牛太太不喜歡憨憨的汪氏,所以都會給李氏幾分臉面,「說吧。」
「就是小月的婚事,那何嬸子到處說我們小月懶惰,我尋思著小月可不能嫁給這種人家,剛好我有個弟弟今年十六,也該說親了,不如親上加親可好?我弟弟公公婆婆也是看過的,讀書人,很文雅,不會打人的。」
牛小月聞言連忙說︰「二嫂別再提了,這件事情我已經拒絕過一次,這次的答案還是一樣,我不嫁沒工作的人。」
李氏噎住,「我弟弟也不算沒工作,他在讀書呢,何家小子有工作,卻還嫌棄我們牛家的姑娘懶。」
一向嘴笨的汪氏此刻也開口,「小月要嫁,不如嫁給我弟弟,我弟弟就在碼頭工作,一個月有一兩銀子,而且上面有兩個哥哥,什麼大事都不用自己承擔。」
牛小月就傻眼了,現在她牛小月是有多不值錢,二嫂要她嫁一個游手好閑的人,大嫂要她嫁一個月銀一兩的人,她每次給富貴太太松筋散骨,每個月至少賺十兩銀子,她嫁給月收入一兩的人做什麼,養他們全家嗎?
牛大夫皺眉,「老二媳婦,你弟弟不務正業,別想著耽誤我們家小月。老大媳婦,你弟弟雖然腳踏實地,但月銀一兩支撐一個家都不夠,小月如果懷孕,無法再幫人松筋散骨,那家用哪里來?好歹要月收入三兩才好當對象。」
甘姨娘連忙說︰「就是,表哥,我們小月可不能隨便嫁了!」
李氏那個冤枉啊,「我這不是看何家不要小月嘛,小月都十六歲了,再不嫁出去會給人笑的,我最近出門人家都在問小月訂親沒,肯定都在笑話我們呢。」
牛大夫因為寵愛甘姨娘,對待牛小月也很好,此刻听老二媳婦說話不像樣,板起臉來,「吃你的飯!」
李氏還想說什麼,牛泰心瞪了她一眼,旋即乖乖拿起筷子吃飯了。
牛太太覺得有點沒面子,媳婦沒教好,為了挽回在丈夫面前的主母形象,于是笑說︰「夫君也別生氣了,最近听說周員外家在找姨娘,要醫娘出身的,我想著小月也合適,不如我們把畫像拿過去。」
牛小月一听,也不管規矩了,「爹,您答應過我的婚事自己作主的。」
嫡母果然是嫡母,不是親生的就不疼,讓她給老人做妾這種事情也想得出來,說穿了不就是想賣庶女嗎,誰不知道周員外給姨娘的聘金最大方。
牛太太連忙說︰「當然是爹娘作主,小月可別糊涂,我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總不可能坑了你。」
牛大夫瞪了發妻一眼,「我明明跟你說過,小月的婚事不準你插手,你是在忙什麼,我老牛是缺了你吃還是缺了你穿,讓你要貪一個老頭的姨娘名分?小月好歹給家里都賺了幾百兩,看在錢的分上不能給她找樁好親事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小月拿了三百兩的退婚銀給你那不成材的弟弟。」
牛太太漲紅了臉,「不是我主動拿的,是小月孝順……」
「小月為什麼孝順,你不知道?要不是你刻薄對待他們母子三人,她何必拿錢給你,你要是用在泰福、泰心,或者幾個哥兒身上,我一句都不會說,偏偏全部拿回娘家,怎麼,我們牛家女兒活該養你們娘家一伙人?三百兩不夠,還想賣了她賺一筆?」
牛太太又是尷尬,又是丟臉,「夫君怎麼這樣說……」
「我話放在這里,小月的婚事她自己作主,她想嫁誰就嫁誰,她若不想成親,就在家里住一輩子,誰要是再打她婚事的主意,就給我滾出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