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晚風吹過山巒,樹梢輕晃,發出陣陣沙沙聲,除此之外便只有蟲鳴聲,顯得山里的夜晚格外安靜。
山腰上一間破舊的小屋中,坐著一名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女,她一襲素衣,未施粉黛,肌膚瑩白,整個人淡然得彷佛一朵不起眼的山野小花,可骨子里卻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嬌媚之感,一雙黑眸閃爍著瀲灩波光,似笑非笑,蕩人心神。
她透過破損的窗戶看見外頭,天上的月亮就像個大銀圓盤似的,皎潔明亮,高掛于漆黑的天際,與她印象中染著嫣紅的紅月完全不同。
鼻腔中是清冽的空氣,與那布滿沙礫的沉悶氣息不同,而是帶著清新卻有些濕潤的木質氣味,讓她貪戀的又深吸了一口。
她低頭撫著自己瘦弱卻沒有半點紅痕的手腕,又看向一旁的水盆,水面上倒映出一名長相嬌美卻十分瘦弱的小姑娘,臉上緩緩的浮出一抹笑,那笑容極美,卻藏著說不出的哀傷,明明笑著卻比哭還要揪人心口,讓人感到莫名的沉重。
這是一張陌生又年輕的臉龐,清麗且柔美,是她,卻又不是她。
她是怎麼活過來的?
少女有些恍惚,回想著自己死前的記憶——
那夜,她一如往常的等候那晚歸的男人。
西遼國土多沙塵,除了沙子便是草地,那兒的百姓以游牧為生,而西遼的皇都就建在國土最大的綠洲之中。
今夜半點星子也看不見,月亮也隱在雲層後頭,天空黑漆漆的一片,彷佛有團濃墨籠罩著整個天際。
她有些不安,正猶豫著要不要出府尋人時,突然感到心口一痛。
那股鑽心一般的刺痛來得又凶又猛,讓她促不及防,一個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用芙蓉玉瓷燒出的茶盞碗碟。
那套茶具是她已為數不多的陪嫁品,也是母親給她備下的嫁妝之一,她看著碎了一地的瓷器,分不清是心口疼還是心疼。
忍著突如其來的劇痛,她努力想爬起身向門外的侍女求救。「薩兒……」
她以為自己的嗓音很是清亮,不料卻細若蚊蚋,外頭刮起的風輕而易舉蓋過她那虛軟無力的叫喚。
門還是開了,可進來的不是薩兒,而是她夫君的愛妾。
女人身穿一襲紅羅裙,如初升的艷陽,領口和袖口都繡著華麗的紅蓮花紋,烏發高高盤起,發間那朝陽五鳳攢珠釵讓她看起來格外的雍容華貴。
妾室不能穿任何紅色的衣裳,可眼前的女子卻在她這主母面前穿上紅衣,且那一身獨一無二的紅蓮裙是她的衣裳。
然而此時她該計較的卻不是那一身紅衣。
「是妳……妳給我吃了什麼?」她的嗓音本就比一般女子低沉,如今因心口的劇疼變得更加嘶啞。
就是再不明後宅手段,在看見女人與平時那般溫順恭謙完全扯不上邊的模樣時,她心里也有了底。
女人捂嘴一笑,很是嬌柔的說︰「妳也不算是笨到家,至少還知道自己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身為西遼第一美人,女人本就生得極美,加上那一身紅裙光鮮華艷以及心情的愉悅,讓那粉面朱唇顏色更艷,更顯得姿色奇絕。
相較于女人的絕艷,倒在一旁冷汗直冒的她更顯狼狽,捂著愈來愈疼的胸口,她腦中不停回想自己今日究竟吃了什麼、喝了什麼,最後停留在貼身丫鬟送來的那碗蓮子湯。
原來,她身邊的人早讓她給收買了……
「為什麼……」
她是真的不解,她不爭不搶,只安安分分守在自己的院落,她知道男人寵愛她,也知道男人除了她之外還有許多妾室,而最得寵的便是眼前這名女子。
可她從不嫉妒,即便男人留在女子的院落她也從不吵鬧,只堅守自己的本心,這樣的她為何會落到如此下場?
女人听見這句為什麼,那雙嬌媚的雙眸極快地閃過一絲怨毒,嘴上卻仍笑著說︰「還能為什麼?若不是夫君的命令,我如何敢這麼做?」
這話讓她本就顫抖得厲害的身子狠狠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看向眼前愈來愈模糊的紅衣女子。「不……不可能……」
男人看她的雙眸總是溫柔,甚至為了替她治療舊疾,特地前往奮天山取那百年才出的赤焰草,至今未歸,她如何肯信這樣的話?
「有何不可能?」女人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雙眸閃過一抹快意。「妳當真以為夫君是去為妳取藥?少作夢了。」
女人邁著輕盈的步伐來到她身邊,俯一字一頓的說︰「他是去了奮天山不錯,可妳是不是忘記奮天山的後頭是什麼了?我就好心告訴妳,他是帶兵去大周了,至于殺妳之事除了夫君的參與,還有妳那一心維護的娘家人!」
這話讓她腦中轟的一聲,整個人像是落入了冰窖,她伸手想抓住眼前人,卻是一陣天旋地轉。
不!不可能!他明明答應過她的!
在意識消散前,她腦中浮現的全是男人深情的模樣以及對她述說過的承諾,還有一個個勸說她嫁來西遼的親人,她想親口問問是不是真的,可惜她已經沒有機會了……
女人像是被她嚇了一跳,連退了好幾步,直到發現她似乎沒了呼吸,這才吁了口氣,惡狠狠的踢了一腳。
「賤人!連死都不安分!」
女人低罵了幾句,這才喚了人將她搬到床榻上,不僅替她整了整長發,還細心的替她蓋上被子,彷佛她只是睡著了一般……
想起前生的總總,少女又是低低一笑,覺得自己真是個傻子!
「楊青檸!妳是傻子嗎?」
少女一怔,抬頭看著突然出現在房外的男孩,不是因為他方才那一句與自個兒心聲相同的傻子,而是——
「你方才喚我什麼?」少女的嗓音十分嬌甜,細細柔柔的宛若黃鸝鳥一般清脆動人,與前世她低沉的嗓音很是不同。
男孩鄙夷的看了她一眼,將手上的食物擱在桌上。「妳真傻了不成?追男人追進了坑里,現在竟然連自己的名字都給忘了?」
少女看著眼前皮膚黝黑,卻生得十分清秀的男孩,又問了一次。「我叫楊青檸?你可知是哪個青哪個檸?」
男孩臉上閃過一抹不耐,連回答都懶。「這是我爹讓我送來的飯菜,妳要吃便吃,不吃拉倒!」說罷便頭也不回的走了,宛如一陣風。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楊青檸只能作罷,朝桌上的饅頭與咸菜看去,撫了撫肚月復,餓了!
她伸出蔥白的縴手,拿起桌面上的白饅頭一口一口的吃了起來。
手中的饅頭有些干硬,卻是愈嚼愈香,面粉的香甜讓她加快了咀嚼的速度,不一會兒便已啃了大半。
她該有五年沒吃這樣的粗食了,自從進了主帥營,她的吃食便與一般的士兵不同,沒有大餅、沒有饅頭,而是換成了香噴噴的米飯以及熱騰騰的肉菜,這一顆久違的饅頭勾起了她的回憶。
吃完了饅頭,她撐起無力的身子,用一旁的水盆簡單將自己清洗一番,才又躺回那破舊的炕上。
既來之則安之,老天既給了她重活一世的機會,她便要好好珍惜,所有的問題就等明日再說吧。
春日是色彩繽紛的季節,一陣陣和暖的微風吹過,樹葉由原本的光禿至發出女敕芽。
山路上,冬日時密密落下的枯葉鋪成一條金黃色的路,遠遠望去,天地相接的地方是一片茫茫的雲霧,不一會兒白雲深處露出了一小片暖光,緩緩將其染成了金色,和煦的日陽逐漸探出半邊小臉,好似一位美麗又害羞的小姑娘。
金黃色的陽光透過樹梢,像一只只頑皮的小精靈在滿是枯葉的山道上跳躍著,映照在閉著雙眸歇息的少女臉龐上,襯得她恍若山中沉睡的睡美人。
「楊青檸!」
一陣氣急敗壞的叫喚打破這寧靜的早晨,不僅驚動在樹上覓食的鳥兒,也讓昏昏欲睡的少女睜開了眸。
男孩拿著自己的斧頭往她腳下一扔。「是不是妳?」
楊青檸看著那少了半根木柄的斧頭,輕輕的眨了眨眼兒,下意識便要否認,可惜不等她說話,男孩已搶先開口。
「妳休想抵賴!除了妳誰會動我的東西?」男孩眼楮都紅了,看得出來很傷心。
他們是獵戶,鄰居都住得遠,得走上一刻鐘的路才會到,誰會閑來無事跑來弄壞他的東西,除了這陣子性情大變的楊青檸!
楊青檸有些心虛。「我只是一時失手,不是有意的……小石頭,姊姊保證以後絕對會賠給你的!」
男孩姓楊單名石,是原主伯父的兒子,小名石頭,楊青檸生病的這段時間都是由這個弟弟照料。
「賠?妳拿什麼賠?」楊石氣呼呼的撿回地上的斷斧。「妳就不能安分一些嗎?追不到田大白就尋死覓活,把自己給摔進了陷阱,好不容易才好一些又拿生財工具折騰,妳把斧頭給弄斷了,讓我怎麼砍柴?」
楊石的指責讓楊青檸百口莫辯。
說起這具身子的前生也是個奇葩,原主的父親楊書磊本是悅縣的縣令,因得罪了人而被誣陷貪潰給罷了官,只能落魄的離開,而楊書磊的妻子徐氏是一名秀才家的女兒,因是獨女而備受寵愛,自幼就不曾自己動手做過家事,嫁給楊書磊後也一直有丫鬟侍候著,如今家產被抄,如何過得起以往那茶來張口飯來伸手的日子?
打從離開悅縣,徐氏便成日垂淚,家事更是半點也不會,就連兩人的獨生女兒楊青檸也是一個樣兒,母女倆就是落了難也還當自己是之前的千金大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
這讓一向疼妻子的楊書磊又心疼又無措,他這輩子什麼都不會,就只會讀書,好不容易當了官卻因不懂人情世故遭到誣陷,如今沒錢沒房,唯一的辦法便是回鄉了。
楊書磊回到故土,第一件事便是去投靠他一向看不起的哥哥楊復正。
楊復正是個老實人,個性樸實木訥,雖說唯一的弟弟當官後便不曾與他往來,落魄了才找上了門,他仍是滿心欣喜,知道他們無處可去後大方的拿出自己多年的積蓄,在自家屋子旁砌了間房子,給他們一家三口住。
因為這事,楊復正的妻子黃氏氣得半死,差點沒與他大打出手,可錢花都花了,也不能將小叔一家給趕出去,于是兩家人便這麼比鄰而居的生活著。
住處雖有了著落,可總不能連錢都向楊復正伸手要,楊書磊就是再落魄,骨子里仍有著文人的清高,尤其在他落難時那些好友一個個避不見面,不是推托不在就是換了個嘴臉,就連妻子娘家也不曾給他們好臉,倒是他一直瞧不上的哥哥真心接納他,一點也不怕惹上麻煩,讓他既感動又愧疚,發誓以後若是能翻身定要好好對待兄長。
可惜楊書磊有這志氣卻沒那運氣,下地不會、挑水不成、砍柴差點沒把自己的手也給砍下、叫賣又怕失了臉面……這不成那不行,幾年下來竟是一事無成,還專拖後腿。
而徐氏母女就更糟了,除了當千金大小姐之外連燒個水都不會,好幾回差點將房子都給燒了,把黃氏氣了個半死,不得不攬下侍候人的活兒,替她們母女二人洗衣煮飯,嫂子生生成了丫鬟。
為了這事她成日與楊復正吵,好好一個家因為楊書磊的到來險些沒散了。
正因這樣,兩人的兒子楊石對這位拖後腿的叔叔十分反感,連帶著也對總是將他當小廝使喚的姊姊楊青檸沒好臉色。
這樣的日子沒過幾年,黃氏便吵著要與楊復正和離,就在夫妻倆吵得不可開交時,卻發生了件大事。
楊書磊某一日上山後便再也沒回來,幾個月後有人在一處山洞中找到了他當時穿的衣服,衣物之下赫然是被狼群啃食後殘留的白骨。
這消息傳回楊家,對徐氏可說是晴天霹靂,本就瘦弱的身子頓時就垮了,不到半年也跟著去了,僅留下楊青檸一人。
這下好了,小叔家都快死光了,人死如燈滅,再大的仇恨也能消散,黃氏那悶了好些年的郁氣也都平了,現在就剩下這麼一個佷女,不過就是多雙碗筷,她自然不會想著和離的事了。
只不過年僅十二歲的楊青檸著實不好侍候,不僅不願搬去與楊復正一家同住,且依然像個嬌嬌女一般,吃飯還得讓楊石端來,成日不是抱著楊書磊留下的書籍傷春悲秋,便是彈琴做畫,半點家務都不踫,儼然就是一個千金小姐的作派。
楊復正心疼她小小年紀便失了父母,真心將她當自己的女兒疼愛,有好吃好玩的都是頭一份給她,就是她吵著要那昂貴的筆墨畫紙他也咬牙買了,為此還熬了三個晚上,就為了在山上獵下一頭完整的獐子,好賣了皮毛給她換畫紙。
可惜楊青檸半點也不領情,對楊復正一家就像對待下人一般,完全不將他們當作親人看待。
楊復正倒是不介意,他就只有楊石一個兒子,一直想要個女兒卻生不出來,而楊青檸承襲了徐氏的好樣貌,生得粉妝玉琢、嬌俏可愛,被小佷女指使他很是心甘情願。
至于黃氏,侍候弟媳這麼多年了,現在還想她去侍候佷女自然是沒門兒!于是侍候楊青檸的事便落到了楊石的身上,但這不是楊石討厭她的原因。
楊石的個性其實與楊復正很像,這山里的女孩都是大手大腳、皮膚黝黑,他還是頭一回見到長得像女圭女圭一樣精致的女孩兒,而且還是自己的姊姊,替她燒水端飯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畢竟楊青檸自幼生活在城里,不會這些粗活似乎也很正常,就是脾氣驕縱了些他也可以忍,讓他忍不了的是楊青檸竟像個花痴一般,成日追著男人跑。
田大白大名田伯元,是這天清山下春陽鎮大地主的兒子,田大白是楊石給他取的綽號,因為他身為男子皮膚卻比尋常女子白,甚至還上粉,簡直比女人還女人,不僅如此,他成日拿著一把搖扇惺惺作態,最愛做的事便是在來收地租時調戲調戲小姑娘。
楊青檸生得貌美,唇紅齒白、膚如凝脂,活月兌月兌就是嬌養在家的閨閣小姐,鎮上那些成日下地幫忙的鄉野姑娘如何能與她相比,就是鎮上最美的姑娘都比不上她,田伯元只一眼便驚為天人,將人給盯上了,又是送禮又是噓寒問暖的,不過幾句甜言蜜語就哄得楊青檸分不清東南西北,一心想嫁入田府當少女乃女乃。
可田伯元再如何也是那春陽鎮第一大地主的少爺,如何會娶一個孤女,他早已與鄰鎮地主的女兒定了親,招惹楊青檸不過是想玩玩。
田伯元是個之徒,偏偏楊青檸雖然喜歡他卻堅持男女授受不親,他哄了她這麼久,連小手都不讓他踫一下,田伯元是個貪鮮之人,女人再美看得著踫不著,時日一長他對楊青檸便歇了心思。
楊青檸卻是個死心眼,她或許並不那麼喜歡田伯元,卻是極喜歡田府那能令她過上之前日子的財富,因此纏著他不肯放。
一個姑娘家追著男人跑,如何不讓人笑話,尤其是田伯元每次到天清山腳下收租,楊青檸便會上趕著滿村子追,鬧得人盡皆知。
村子里的人因為這事時常笑話楊石,說他家出了個花痴姑娘,想男人想瘋了,這才會沒注意腳下有個坑,直直落了下去,把腦袋都給摔傻了,什麼事都記不得。
此時的楊青檸已非之前的楊青檸,自然是記不得往事,可眾人卻是不知,只當她把自己給摔成了傻子。
正因如此,楊石十分的氣憤,氣這讓他丟盡臉面的姊姊。
尤其是楊青檸醒來後不僅什麼事都記不得,甚至連他們都給忘了,成日不是坐在屋子發呆就是一直望著天空傻笑,待傷好了也不安分,不是拿他的斧頭、柴刀去玩,要不就是成日玩石頭,真像個傻子一般。
看著眼前氣得幾乎要哭出來的小男孩,楊青檸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落葉朝他走去。
楊石見她直直的朝他走來,也顧不得哭了,忙朝後退了一步。「妳、妳想干麼?」
倒不是他怕她,而是怕不小心踫著她、磕著她,她小脾氣一來又去向他爹哭訴,到時他又得挨上一頓打。
楊復正可是疼楊青檸勝過自己的兒子,就連她追著田伯元掉進坑里都要怪楊石沒將她看好,為此狠狠的修理了他一頓。
見他明明惱她卻又小心翼翼不敢踫她的模樣,楊青檸感到有些好笑,直到將他逼到不能再退,她才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
「小石頭,這事是姊姊錯了,姊姊保證以後會買更大更好的斧頭給你,你別哭了可好?」她的嗓音十分好听,沒了以往的尖銳與刻薄,輕輕柔柔的,猶如春風拂過。
她真的不是有意,而是這具身子實在太嬌弱,渾身沒半點力氣,就連搬個椅子都能喘個老半天,與她之前的素質實在差得太多太多了。
老天既給了她重生的機會,她自然不會浪費,她的仇未報、她還有親人未見,不可能一直待在天清山上當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她得想辦法回去。
可這樣的身體素質根本不能回去,所以她得訓練。
前世的她不到四歲便開始習武,刀、劍、槍、弓、鏢、鞭……就是戟她都使過,可以說沒有一種兵器是她不會的。
然這身子卻是連把斧頭都拿不起,不僅要雙手拿,還抖得厲害,甚至差點沒拿穩往自己腳上掉。
這讓她很無奈,想拿武器只能先練力氣,有了力氣才能將一些基本功一一拾回,于是她便開始每日扔石塊的日子。
從一開始她只能扔十多塊小石子,一雙胳膊便酸得舉不起來,到現在一日能扔上百顆石塊,總算是將前生十分之三的臂力給練了回來,可這樣的力氣還是不夠,她便再拿斧頭,雖然拿得起來卻拿不久,這才會一時失誤將木柄給弄斷了,她不過是想幫忙,真不是有意的。
「誰哭了!」楊石小臉有些紅,想拍開她的手又不敢,只能偏過頭,氣憤的瞪她一眼。「等妳賠我不如自己修!」
說罷,他拿起斧頭轉身便要走,臨走前不忘道︰「我爹叫妳回去吃飯!」
楊青檸傷愈之後,最愛天未亮便跑到山中扔石塊玩,楊復正不只一次吩咐她山中有狼,讓她別亂跑,偏偏她不听話,楊復正很是操心,只能日日讓楊石來找人。
楊青檸今日的練習已經結束,自然不反對,便跟著他身後慢慢走。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會兒,楊石便不耐煩的轉身催促。「妳能不能走快點?不過一小段路妳也能磨蹭大半個時辰,我今日還要上山,妳再這麼拖下去我就不等妳了!」
楊青檸雖嬌弱,可追起田伯元來速度可是快的很,即使她之前傷了腳,可也只是一點皮肉傷,連筋骨都沒傷著,如今怎麼走得比一旁在爬的螞蟻還要慢?
「你有事先去無妨,我慢慢走就是。」楊青檸道。
不是她想小碎步,臂力既然有一定的水平,那就該著重在其他地方了。
這里四周都是山林,沒地方讓她練跑,她只能在雙腿各綁上十斤的沙袋,晚上睡覺也不拆下,待能行動如常時便再往上加,如今的她腿上已能綁上二十斤的沙袋,兩腳加起來便是四十斤,在還沒習慣之前走路自然慢。
楊石見她依舊走得慢,那模樣就像在散步似的,很是閑情逸致,他真的想甩頭就走,偏偏他要是真敢一個人回去,他爹肯定會剝了他的皮。
今日是爹答應帶他上山的日子,這可是他頭一回上山打獵,他期待很久了,要是耽誤了時間,他肯定去不了。
思及此,他不得不回頭去扯住少女的衣袖。「妳走快點!」
楊家在春陽鎮上有塊田地,楊復正沒去打獵的時候便會帶著楊石下地,因此楊石的力氣並不小,照理說只要輕輕拉楊青檸一把便能將她拉動,誰知少女依然穩如泰山。
楊石詫異的看向她,楊青檸雖比他大兩歲,個頭卻沒他來得高,整個人看起來嬌嬌小小的,彷佛風一吹便會倒,怎麼可能會這麼沉?
少女見他一臉著急,不希望再惹他不高興,于是加快了些速度,雖然還是慢,但比起方才也算是快了一些,楊石也不好再催,可惜待兩人回到家時,楊復正還是出門了。
「爹走了?」楊石頓時又失望又氣憤。
要不是楊青檸動作太慢,他今日肯定能獵上幾只兔子!
「今日你陳叔也要上山,你爹不好讓人等,便先走了,你爹說了,下一回一定帶你去,你們兩個趕緊把手洗一洗,用早膳去!」黃氏正在清洗楊家父子早上下地拔回來的青菜,頭也不抬的說。
楊石不發一語,甩頭便走,理也不理楊青檸。
這孩子又鬧別扭了!楊青檸很無奈,說真話,她其實挺喜歡楊家人。
楊復正是真心把她當閨女一般疼,只要她開口討,他都會想盡辦法給她弄來。
黃氏待她雖然只是普通,有時甚至沒個好臉,但在吃喝穿戴上卻不曾苛刻她,是個嘴硬心軟的婦人。
至于楊石是她重生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小男孩嘴里總是罵她,其實很體貼,就連方才著急扯她動作也不敢大力,深怕弄疼她。
她自小與母親相依為命,就是有別房的兄弟姊妹也因她需隱藏女子身分的緣故只遠遠見過,並不曾相處,所以她並不懂得怎麼安慰眼前傷心又氣憤的小男孩,只能跟著他一路走,直到見他頭也不回的往山上沖去,這才忍不住輕聲開口。
「你要去哪?」
楊石這才發現她跟在身後,嚇了一跳。「要妳管!妳不許再跟著我!」
被他這麼一吼,楊青檸也不惱,只問︰「你想一個人上山?」
她一猜便中,讓不擅說謊的楊石憋紅了小臉,最後只能道︰「不許妳向我娘打小報告,否則、否則我就、就……」
「否則就怎麼?」楊青檸彎起一抹笑。
她本就長得美,這一笑恍若春暖花開,讓四周都亮了起來,也讓楊石一時看傻了眼。
他忙撇開眼,凶巴巴的說︰「否則我、我就不替妳端飯!」
這威脅既蒼白又無力,楊青檸一愣之後忍不住笑出聲,銀鈴般的笑聲頓時回蕩在山野林間。
「你在這等著,不許走,否則我就告訴伯娘。」她用著笑彎的月眸看著他,說完轉身便往屋里走去。
比起他方才可笑的威脅,楊青檸這句話可說是簡潔又有力,就是楊石想獨自偷跑也是不敢,只能傻站在原地干瞪眼。
不到一刻鐘,楊青檸便回來了,原本空空如也的雙手多了兩個小布包。
「拿著。」她將其中一個交給了他。
「這是什麼?」楊石掂了掂手中的布包,有些溫熱,似乎是食物。
「早膳,想上山也得先填飽肚子。」
楊石聞言頓時瞪大眼,看著她手中另一個小布包。「妳也要去?」
「自然,我怎麼可以讓你一個人上山。」在她眼中,楊石不過就是個十三歲的小男孩,獨自上山太危險,她可沒忘記原主的爹就是喪生在狼口之下。
可在楊石眼中,帶她上山才是真的危險。「不行!妳走得這麼慢又這麼弱,帶著妳恐怕還沒到山上天就黑了。」
最重要的是,要是讓爹知道他帶楊青檸上山,肯定會剝了他的皮。
「你若是不帶我也行,那你也別去了。」她輕飄飄的說。
「妳……妳……」楊石氣得說不出話來。
「再磨蹭下去天就要黑了,究竟去還是不去?」楊青檸挑眉道。
「去!當然去!」被她這一激,楊石立馬一喊,但也沒忘了警告。「妳要跟就跟,可要是跟不上,就別怪我不理妳。」
他想,只要將楊青檸給甩開,她一個女子怎麼也不敢獨自一人待在山里,到時便會自己回頭,這麼一來他就不必挨罵了。
兩人達成協議,楊石便帶著她來到他藏著弓箭的地方,將竹箭與獵弓背在身上。
楊青檸見他只有一副弓箭,也沒向他討,她的力氣雖有增長,卻還不到能拉弓的地步,于是只問︰「有沒有獵刀?」
「妳要獵刀干麼?」楊石一听她又要向他討東西,頓時警戒。
「你有弓,我自然也要有武器自保,要不遇到危險怎麼辦?」她一直是劍不離身,前世她有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名為韶光。
那把韶光劍伴了她十幾個年頭,砍殺了上千個敵人,可她出嫁時卻沒能把它給帶走,而是留在了楊府,因為她知道,嫁人之後她再也用不著了。
「若是有危險,妳躲在我後頭就是了。」看著眼前嬌弱的姊姊,楊石挺起了胸膛,突然覺得自己責任重大。
楊青檸笑了笑,極快地伸出手,眨眼間便將他藏在腰際的獵刀給抽了出來,改插入自己那比柳條兒還細的腰間。「走了。」
楊石傻了,愣愣的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刀套。
她是怎麼做到的?
初春的天氣不冷不熱,十分的舒服。
楊石于天清山長大,比楊青檸更加熟悉此山,這天清山是座生機勃勃的大山,不僅物產富饒,野獸也多,是這方圓百里居民糧食的來源。
天清山分為三大部分,山腳多野菜、野菇,鎮上的孩子都會被使喚來摘些新鮮的野菜,一部分自個兒吃,一部分拿到集市去賣。
再往里頭走則有很多野雞、野雉、兔子以及獐子和麃子之類的獸類,這些動物大多溫馴,有些獵人會帶著年幼的孩子來此打獵,權當練習,畢竟下一代也要成長,將來才能當好自己的家。
大多數的居民頂多到這地方便不會再往前走了,因為這天清山上居住著一群狼群。
狼是群聚的野獸,且地盤意識極強,經常巡視以查看是否有入侵者,獵人對著一只狼還好說,可對上一群狼那就是找死,最怕的就是沒能以最短的時間將狼給殺死,讓牠引來同伴,所以這山的深處極少有人願意去。
但也有樂于冒險之人,畢竟這深山之中不僅僅有狼群,還有野豬、黑熊、狐狸以及獵豹等等凶猛的大型獵物,這些野獸雖危險,賣價卻是極高,讓許多缺錢的獵人甘願鋌而走險。
今日楊復正便打算帶上楊石到山腰去讓他練練手,若不是楊石誤了時辰,父子二人恐怕早已獵了幾只小兔子,畢竟楊復正的獵技在村里可是數一數二的好。
姊弟二人一前一後的走著,愈走楊石一雙眉便擰得愈緊,納悶非常,方才楊青檸還跟只螞蟻一樣慢,怎這會兒腳步倒是輕快了?
楊青檸正不急不緩的跟在他身後三步左右,不論他走快還走慢,甚至是上坡她也不落,永遠與他間隔三步的距離。
楊石在驚訝的同時也有些小郁悶,他覺得楊青檸就是故意的,若是她早些時候能走得這般快,爹也不會扔下他一個人跑掉。
他愈想愈生氣,腳步也就愈來愈快,幾乎可以說是用跑的了。
可不論他速度再快,楊青檸依舊一臉輕松的跟在他身後,這速度對已背著沙包負重數月的楊青檸來說仍算游刃有余,甚至很有閑情逸致的欣賞著周遭的景色。
天清山山路崎嶇,風景卻極好,山澗升起蒙蒙白霧,一眼望過去翠色環繞,群峰盤結,巍然上挺,彷佛仙境。
林間薄霧繚繞,如白紗般柔柔地漂浮在空中,陽光像一縷縷金色的細沙,穿過重重迭迭的枝葉照進來,斑斑駁駁地灑落在草地上。
草地上閃爍著清晨晶瑩的露珠,散發著青草、鮮花和濕潤泥土的芳香,各種各樣數不清的小花競相鑽出泥土,白的、紅的、黃的如繁星閃爍,讓林中的大地閃耀出五彩繽紛的活力。
這座山很美,比起那與西遼相連,總有著漫天黃沙的汝妄城,位靠于南夷邊界的春陽鎮是個四季分明之地,也可以說是大周國的中樞。
這兒離南風城僅有百里的距離,若是南風城破,首當其沖的便會是這附近的城鎮,接著便是皇城了,所以南風城可以說是整個大周國的重地。
而南風城離汝妄城卻是有數千里遠,她若想去西遼便得先到南風城,南風城靠海,以船代步能夠節省不少的時間,若她能坐船到皇城,再隨著商隊往西走,應該半年便能回到西遼。
不過她並不著急,她的實力還未恢復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她得搞清楚那些讓她犧牲一輩子的楊家人是不是真參與了她的死,除此之外她還想看看母親。
她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是她出嫁那日,在那之前她已有好些年沒見過她了。
在四歲之前她一直是跟著母親生活,雖然記憶有些模糊,但她仍記得那是她這輩子最無憂、最開心的日子。
那時候的她就像尋常人家的小姑娘,時常賴在母親懷中撒嬌,直到四歲那年二叔派人將她從母親身旁接走,她的人生才有了天翻地覆的轉變。
時間過得太久了,她有些記不得,但她印象中的母親柔弱縴細,是個很溫柔的女人,打她四歲被接走後,母親一個月只有一日能來探望她,那時候的母親總是心疼的看著她身上的傷痕默默落淚,而她則是強忍著疼痛,不停的安慰著母親。
可隨著時日一長,讓原本親密的母女宛若陌生人,竟是連句話都不知該怎麼開頭,時常一個包扎、一個沉默就這麼渡過那珍貴的一日。
當時的她已不像剛離開母親時那樣不懂事,二叔給她說了許多事,讓她明白家族的重擔如今就背負在她身上,讓她不得不接受,若是她不接受,楊家便再不復從前,最重要的是他們拿母親來要挾她……
「姊、姊姊……」
楊石突如其來的叫喚將楊青檸從遙遠的回憶中拉回,看向眼前的小男孩,擰眉道︰「發生什麼事了?」
男孩總是連名帶姓的喊她,這還是她頭一回听他叫姊姊。
楊石臉色有些蒼白,轉過頭看著她,那神情彷佛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似的。「我、我們好像迷路了……」
他方才在山徑上看見一只又大又肥的兔子,一時興奮便追了過去,誰知那兔子又蹦又跳的,一下就沒了影兒,他不死心,又追了一陣子,追著追著卻發現,他似乎走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頓時慌了,想尋著原路走回去,卻愈走愈偏,怎麼也找不到來時路,這才哭喪著臉向楊青檸求救,雖說他不認為楊青檸會有法子就是了。
楊青檸聞言,這才抬起頭看向四周。
不知何時燦爛的金陽被高聳入雲的參天大樹給遮蔽了大半,因著背陰,山林越發茂密濕潤,日光幾乎漏不下一絲在人前,只覺得四周暗得嚇人,陰冷森然。
楊青檸二人在雜草叢前停下腳步,放眼望去全是各種千姿百態的古木奇樹,與山腰上的樹木不同,這里的樹十分粗壯,上頭除了布滿了青苔外,還有著……爪痕。
他們居然踏進了狼群的地盤!
楊青檸心一沉,拉過楊石低聲說︰「跟著我的腳步,盡量不要發出聲音,快走!」
她現在只能祈禱那些野狼還在午睡,不曾發現他們的侵入。
楊石不明所以,可楊青檸沉下的臉色讓他不敢多問,只能隨著她的步伐,一步步的跟在她身後。
楊青檸雖不認得路,但這片樹林多的是方法告訴她怎麼離開。
日照的方向、樹木的年輪以及岩石上青苔的生長,都可以辨別出他們所在的方位,只要逆著方向走,就有一半的機會能找到來時的路,就算不能,至少能讓他們平安離開這危險的地方。
兩人小心翼翼的避開任何有樹枝的地方,只挑柔軟的泥地或是堅硬的樹干走,楊青檸的步伐輕巧,幾乎沒發出半點聲響,楊石便做不到了,不過他努力跟著她的腳步,倒也沒弄出太大的聲響。
兩人走了近小半個時辰,這才看見遠處那沒有樹蔭遮天的燦爛日陽。
看著那離他們不遠的明媚景色,楊青檸松了口氣,看樣子是走出來了,可就算是走出來仍離危險很近,他們得盡快離開,然而就在她拉著楊石打算繼續前行,一陣細微的呼救聲隨著風聲飄進她耳中。
「有沒有人……救命……」
那聲音很微弱,似乎被什麼東西隔住,沉沉的、悶悶的,若不細听很難听見。
楊青檸听見了,同時她還听見了狼嚎的聲音,因此她並不打算理會,而是拉過楊石快步離開,以她這小身板,恐怕救人不成反送命,她如今可不像以前,惜命的很。
可她能裝作沒听見,楊石卻不能。
「楊青檸,妳有听見嗎?」他拉住身旁的少女,側耳听著。
這會兒又叫回她的名字了?
「沒听見。」她面無表情,走得更快。
楊石卻死命的拉住她。「我听見了,有人在喊救命,听著像是個孩子的聲音,不成!我們得去救他……」
「你拿什麼去救?」楊青檸旋過身,定定的看向小男孩。
她的眼神深不見底,讓楊石愣了愣,覺得眼前的姊姊似乎真與之前不一樣了,她不僅帶著他走出深林,甚至有股無形的氣勢,讓他險些不敢答話。
可善良的天性實在讓他無法當作沒听見,于是高高舉起手上的弓箭。「我、我有弓!」
楊青檸看了他那把弓,淡淡的說︰「這把弓殺得死兔子,卻殺不死狼。」
許是怕傷到他,楊復正給兒子做的竹箭不夠鋒利,要拿來對付狼遠遠不夠,只會激怒牠們,引來更多的同伴。
「妳怎麼知道?」楊石很不服氣。「說不定我就能!」
小男孩不知天高地厚,打從第一次拿到自己的弓箭,就不止一次幻想自己獵殺野狼的模樣,那肯定很威風、很厲害。
楊青檸壓根就懶得理他,拉過他便要走,他們並沒有月兌離危險,誰知道那人會不會把狼群給引來,他們現在最該做的事就是離開此地。
楊石見她竟想見死不救,用力的扯回自己的手。「我們不去救他,他會死的!說不定那是我認識的人。」
這春陽鎮中的所有人他都認識,敢上深山獵狼的獵戶他一定知道。
「妳回去向我爹求助,我自己去就好!」楊石說完便一溜煙跑走。
他可以理解楊青檸會害怕,再說了,她是女子,連個斧頭都拿不好,就是跟著去也沒用,不如讓她回去求救。
沒想到一個不察竟讓他給溜了,楊青檸頓時氣極。「楊石!你給我站住!」
可楊石根本不理,徑自向前沖去。
「該死!」她俏臉一沉,也只能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