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藤堂勘並沒有多說什麼,但從他吃完一條又一條香腸的舉動來看,似乎還滿對他胃口的,只是十條香腸對兩人來說份量的確太多,剩下的就由康雅淳發送給路邊經過的有緣人。
康雅淳至冷飲攤買好飲用水後,兩人正式踏入登山口開始爬山行程。雖說是爬山,但一路的泥土路坡度徐緩,並沒有太大起伏,對平常有運動習慣的藤堂勘來說根本比在健身房里跑跑步機還輕松。
過了約莫十分鐘,原本筆直的道路往右岔出一條小路,路口立著牌子,經過的藤堂勘佇足看著,念出上頭的字。
「好漢坡?」
原本走在前頭帶路的康雅淳听見他的喃喃自語回頭一望,才發現他停在岔路口看著指示牌。
「那是直攻山頂的路,比較陡峭,所以稱作好漢坡。」她解釋道。
雖然小時候來過好幾次,卻一次也沒爬過,畢竟女乃女乃歲數大,擔不起好漢這稱號。
前人從樹林中砍出直通山頂的好漢坡不只陡峭,路上還滿布石塊雜草以及盤根錯結的樹根。藤堂勘看了看前方平坦的步道後,不加思索地右轉走向好漢坡。
「走這。」他簡潔地說。
「咦!」來不及反應的康雅淳愣了一下,趕緊追到他身後。「可是藤堂先生,這條路線我沒走過。」
藤堂勘沒回話,自顧自地走著。眼前出現的第一個陡坡幅度驟升,爬了幾步已感覺全身發熱,滿地碎石讓人無法掉以輕心,稍不注意就可能踩滑。
這才是爬山啊!藤堂勘暗自想著。剛剛那條路根本只是散步。
隨著坡度直升汗水滾落額際,他依平時運動的經驗調整自己的呼吸,大氣也沒喘一下,但後頭的康雅淳就不是這樣了。
「呼哈呼哈……呼……哈……」才爬一小段就已滿臉通紅的康雅淳大聲喘氣,心髒隨著陡升的坡快速地跳動著,忍不住停下腳步扶著樹干大口喘氣。
平常沒運動習慣的她突然挑戰好漢坡根本像是越級打怪,而前方身手矯捷的藤堂勘卻一眨眼就消失在樹林里。
「可惡啊……」望著前方看不到盡頭直線攀升的長坡,康雅淳腦中閃過轉身下山的念頭。
原本就只是想繞繞輕松的健行步道一圈,她可沒打算爬這要人命的好漢坡,卻沒想到藤堂勘會對好漢坡有興趣,而且還輕輕松松地一下就不見人影,這要她怎麼追人,可惡!
正這樣想著,感覺前方一個影子晃動,藤堂勘的身影又重回視界。
他跑回來干麼?仍舊喘著氣的康雅淳想開口卻說不出話。
見她雙頰脹紅,胸口因喘氣而劇烈起伏著,藤堂勘擰了擰眉。他照著自己的速度爬了一陣子才發現她不見蹤影,掉頭回來找人,原來她在這喘氣。
看來這好漢坡對她來說是太吃力了。
「你若覺得吃力就回去吧。」他仍是一貫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別說我刁難你。」
對藤堂勘來說這已是釋出善意的台階,但不知為何反而激起了她不服輸的心,不甘被輕視,尤其是他。
康雅淳自背包中拿出水猛灌了一口,將呼吸調整後一鼓作氣地走到他面前,拿出另一瓶水遞給他。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我們出發吧。」她言詞禮貌,雙眼卻堅定。
見她突然展現斗志,他並沒有說什麼,接過水轉身繼續向前邁進,只丟下一句話──
「記得調整你的呼吸。」
有了藤堂勘的提醒,康雅淳將呼吸及步伐調為一致,雖然坡度愈趨峻峭,但有了規律的呼吸後讓她不再有喘不過氣的窒息感,爬坡速度也趨于穩定,雖仍落後藤堂勘一大截,但至少還看得見他。
藤堂勘望見前方出現斷層,高低落差幾乎有一個人高。他停下腳步評估了下地形,順著前人在山壁上踩出的凹處以及手攀輔助,毫不費力地攀登而上。
對手長腳長的他來說攀過這斷層不過是小菜一碟,但對康雅淳來說眼前這山壁還比她高出一顆頭。她抬頭望望,心想這好漢坡真不是鬧著玩的啊!若一不小心踩空,就算幸運沒傷及筋骨,皮肉傷卻肯定少不了。當管家這麼久以來,她第一次覺得錢這麼難賺。
「踩著那些凹痕處爬上來吧。」看她盯著斷層發呆良久,藤堂勘以為她在思索要如何攀爬,于是開口指點道。
她當然知道要踩著那些凹處爬上去,但說比做簡單。陡峭的山壁,可施力的踏腳處卻小得跟硬幣沒兩樣,宛若逼人踮腳尖在懸崖邊跳芭蕾舞。
比起藤堂勘的利落身手,同樣四肢並用但缺乏運動細胞的她覺得自己笨拙得像有肢體障礙,感受到上方的注目,她覺得自己真的超級丟臉,剛剛說什麼都硬要爬的氣勢早就煙消雲散,只看見動作僵硬的女子張著四肢宛若蜘蛛攀附在山壁上。
動作拙歸拙,但小心翼翼地也快攀上了,只差最後一蹬即可。她腳再往上一踏,腳底下傳來的松軟感讓她臉色頓時一變,驚叫聲出口的同時,身子隨著踩空的腳向下一沉,腦袋一片空白的她預料自己將要摔個鼻青臉腫了,突然手臂上傳來一股力道將她奮力往上拉,隨著重心不穩,整個人以滑壘姿勢往前一跌撲倒在地。
「哎喲!」因撞擊而不自覺緊閉雙眼的她感覺胸口一疼,整個人趴在硬歸硬但還算有點彈性的泥土上。
她暗自慶幸還好不是摔在石頭上,算她命大。
咦!不對,這堅韌的彈性倒比較像肉墊來著?
她睜開眼,藤堂勘俊秀的臉正映在她眼前。他像被攻佔的本壘壘包,整個人被康雅淳壓制在下。
「藤堂先生!」她驚呼出聲,腦袋錯愕得像被坦克車轟然輾過,根本無法思考。
藤堂勘看了看她,視線往下,落在她壓在自己身上的柔軟。
注意到他的視線,康雅淳這才意識到自己現在根本是整個人趴在他身上,她兩頰一陣臊紅,趕忙爬起。
「對、對不起……」她慌亂地道歉,試著厘清自己紊亂的思緒。
面色無波的藤堂勘若無其事地起身拍落身上的塵泥,抬眼看見前方廣闊的平台。「看來已經到山頂了。」他說。
康雅淳正想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卻在瞄到他的手肘時臉色大變。「藤堂先生……你的手……」
他抬起右手肘查看才發現那處正泌出血珠,想必是剛剛她壓在自己身上時磨破了皮。
康雅淳急忙卸下背包,拿出水上前幫他清洗傷口。「對、對不起,害您受傷了。」她焦慮的臉色看來頗為自責。
身為管家,應當是要照顧好客人,結果她不只反過來被救,還害得他受傷,真是失職!
清洗完傷口,她拿出紙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傷口,眉頭糾結,神色看來極為懊惱。「對不起,我沒有準備醫藥包……」
原本只是想走走輕松的健行步道,因此她只準備了最基本的水與些許干糧,雖然是因為沒預料到藤堂勘會臨時更改行程才導致準備不足,但對工作表現一向要求頗高的她對于自己沒有設想周到而感到惱悔。
「皮肉傷而已。」看她滿臉自責,藤堂勘淡淡地表示無所謂。只是小擦傷,他沒那麼嬌弱。
他跨步往平台走去,居高臨下看著眼前遼闊的景色。綠色草地像布匹般往前延展與藍天接合,房舍緊密如城市、松散如聚落,時而密集時而稀疏地分布其上,一望無際的寬廣讓人心曠神怡。
康雅淳走到他旁邊,盡責地開始解說︰「藤堂先生,前方您看到的是桃園市龍潭區,最有名的特產是花生糖。那個湖是龍潭大池,每逢節慶都會舉辦活動──」
藤堂勘看著她認真解說的樣子,冷不防冒出一句打斷她︰「你很像機器人。」
「咦!」她一怔。「什麼意思?」
藤堂勘挑了挑眉,看著滿臉疑惑的她。「但你根本不是這樣的人。」
他承認自己對于飛機上那個膽敢跟他唱反調的女人始終耿耿于懷;一直以來都是他發號施令而他人唯命是從,敢跟他唱反調的她算是第一個。他知道工作時她的表現很專業,卻不自覺地對職業笑臉下的她感到好奇,這些天來的諸多刁難無非是想借此卸下她的面具吧。
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康雅淳淺淺一笑。「藤堂先生是希斯洛重要的貴客,對我來說讓您感到賓至如歸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我的服務能讓您滿意便足夠了。」
又是這種官腔!藤堂勘盯著她那制式的笑臉,顯然不是很滿意她的回答。
「看來你將日本文化學習得很透徹。」
一句听不出是褒是貶的話讓她嘴角的弧度又更往上勾,但與其說是自豪,看來卻更像是自嘲。
日本社會的排外眾所皆知,但那種不友善並非明目張膽的,而是像將人置入冰庫的冷漠。當時初至日本的她日語還不甚靈光,卻從沒忽略過當她不懂同事的語意時,身邊人不動聲色快速交換眼神的情景。
一開始她只能被派做勞力活,像是在冷冰冰的寒冬打著赤腳清洗露天浴池,或是成為清掃客房、倒垃圾、洗碗盤的打雜小妹,前輩的臉色也看了不少;而她知道,要博得信任,就是要連小事都做得一絲不苟,甚至超出他人預期才行。
若是打掃回廊,她就自備細毛刷,連木板縫內的灰塵都不放過;當傳菜小妹,她就把菜單連同擺盤方式整個默背下來,當客人不經意問起菜色時她總是對答得比忘詞的前輩還流利。
很快地她的表現受到了老板娘的賞識,親自提拔帶在身邊教導。盡管如此,閑言閑語卻從沒少過,更加以吹毛求疵的態度檢視她所做的一切,從不服輸的她便以更高的標準要求自己,就是要做到讓人挑不出毛病的地步。
但當別人無法對她的辛勤與努力挑剔時,便想以她無法改變的出身抹殺她一切的努力,開始拿她外國人的身分大做文章。為此她認真下苦功學習日文,除了口音矯正,連許多日本人都不擅長的尊敬語與謙讓語她也能運用自如,漸漸地,要不是她還保留著中文名字,大家也都忘記她不是日本人這件事了,從此再也沒有人會拿她的身分輕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