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臉,總是來得這麼措手不及。
杜清曉口中的涼缺,假象僅僅維持了三天。
杜清曉是老板娘,工作性質能和一個工讀生一樣嗎?
花鳥雖然有點遲鈍,倒不至于真的遲鈍到這種無知地步。
所以當歐陽修指派工讀任務給她時,她的回應,只有短短一個「喔」字,听起來相當認命。
歐陽修手上有另件工作待忙,就將容易點的這一件交給她。
杜清曉原先不放心,拍胸脯說可以陪她一塊去,被歐陽修一口駁回。
前一秒,剛剛才說「是件簡單小雜務」的男人,下一秒,對老婆大人卻改口「有危險,你別去」,妥妥兩套標準,自家孩子是寶,別人家孩子是草。
身為「別人家孩子」的花鳥,不表示意見。
確實不是很難的工作。
有個電視劇組到附近山里取景,錄制一檔靈異探險節目。
好幾年前,此類節目盛行過一陣子,後來玩不出新哏,人為造假痕跡又太明顯,收視下滑,默默遭市場淘汰,最近有冷飯熱炒的跡象,再度開始死灰復燃。
為求氣氛逼真,預計天黑才拍攝,劇組工作人員早幾個小時便開始準備,布景、燈光、攝影機器等等。
原本一切順利,試機時也沒問題,結果快正式動工,燈光突然全滅,于是找上修理屋救急。
歐陽修交給花鳥幾顆專用燈泡,吩咐說︰
「你帶過去,在那里待著別走,等我這邊忙完了,我再去載你回來。」他讓杜清曉先借她手機,方便暫時聯系。
以上,便是她此次的工作,送燈泡,三歲小孩都能辦得好,不,說不定派馮小狐出馬就可以算了,看著咬住布球翻肚肚的那家伙,還是派花鳥去吧。
接過燈泡,花鳥搭上計程車,抵達拍片現場。
現場頗為忙亂,罵人的、被罵的,焦頭爛額的、不耐煩等在一旁候場的,統統映入眼簾。
日頭已經漸漸西沉,燈光又出問題,現場變得昏暗,她听見有聲音大吼︰
「沒燈光怎麼拍?!我家子童硬擠出的時間有多寶貴你知道嗎?!他本來還有廣告要拍,為了你們節目才延後!」
接下來就是一長串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無限循環ing。
花鳥原地站了五分鐘,沒人有空理她。
好不容易有個年輕女孩行色匆匆,從她身邊快步走過,她吸口氣,吐聲︰「我來送燈泡。」
「燈光師在那邊。」年輕女孩隨手一指,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花鳥往她指的那處去。
一個壯漢渾身濕透,滿頭大汗,對著燈具組束手無策,卻又不甘心無所作為,幾乎快把能拆的用具全拆開檢查一遍,包括緊急調來的備用燈組,沒有一個能用。
「我老板說,換個燈泡就好。」她對壯漢說。壯漢狐疑看向她,唇角一撇,雖然沒發出聲,但很明顯是啐了一句髒話。
暫時的隱忍不發,是因為已經急到沒工夫罵人,壯漢接過燈泡更換,心里打定的主意是︰要罵,也等老子換完燈泡還是無三小路用時,老子再來吼死你
啪!
驀地,燈光一瞬間通明大亮,拍片現場恍如白天,驚呼和掌聲很慢半拍地響起。
總算得以順利開拍,誰有閑情秋後算帳,趕忙全員動起來,餃接被耽誤的進度,該干麼就干麼。
花鳥杵在原處沒走,謹遵老板吩咐,雖然她並不理解原因。
她看著眾人忙碌,做一場「夜間尋鬼」的戲碼,把半山腰上那間廢棄倉庫,當成探險目標。
鏡頭前,女主持人敘述廢棄倉庫的傳說,繪聲繪影,嗓音夾帶幾分顫意,听起來更富感情︰
「……幾個男人,就在這間倉庫里,將人奸殺,心懷怨恨的幽靈,開始在這里徘徊流連,附近居民再也沒有人敢靠近倉庫……」
怎麼跟老板說的不太一樣?
她出門前,老板粗略提過這間倉庫,是筍農用來放置工具的地方,之所以荒廢,是筍農年紀大了,被兒女接去台北住,不讓他再辛苦挖筍。
花鳥保持沉默,相較之下,老板說的故事弱爆了,她覺得女主持人講的,更有趣一點。
節目將來賓分成三組,一男一女組成一隊,手執手電筒及小型攝影機,分批進入倉庫內,在里頭待滿十五分鐘,去「感受」第三世界傳遞的訊息。
第一組驚聲尖叫逃出來,女生臉色發青,哭著說有人朝她耳邊吹氣,男的更是腿軟摔了一跤導演喊卡,說︰「重來,感情要再投入一點,摔得太假了」。
花鳥︰「?」
第二組,在倉庫內慘叫三聲後沒了動靜,螢幕一片漆黑,場外攝影機飛奔進去救人,氣氛恐怖緊張,生死一瞬,仿佛只要再遲半秒鐘,屋里兩人就要慘遭鬼手
導演指導︰「你們要喊啊!喊老師救人!淒厲些,這樣才逼真!」
對了,在場有位「老師」,據說自帶靈異體質,能見鬼神,負責保護劇組安全,第二組男女被拖出來之後,「老師」很快上前,替他們念咒護靈,並且喝斥「無形的」速速離開。
花鳥略略歪了歪頭︰「??」
第三組就麻煩了點,男方講求塑造勇敢形象,要求不尖叫、不懦弱、不能弄亂妝發,與現場指導幾番拉據,最後達成第三組的爆點,由男方抱起半昏迷的女方,沖出廢棄倉庫。
男方還自己加戲,奔跑間,回過頭,英勇帥氣喊一段「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
花鳥︰「……」
默默收回視線,有些目不忍睹,撇開臉時,看見一名白衣女子距離她十來步,就在燈架旁,正欲伸手去模燈。
「那個不能踫,踫了就暗掉,會給人帶來麻煩的,大叔會罵人。」花鳥出聲提醒。大叔是指燈光組的壯漢。
女子面帶詫異,手停頓在半空中,伸也不是,縮也不是。
兩人大概對視了五秒。
「不能模,不能模。」花鳥又重復兩遍,語氣很平緩。
在修理屋里,她見過杜清曉對著小狐重復同一件事,小狐的行徑如同眼前這女人一樣,手舉高高,頓住沒敢動,然後下一秒一不留神,它就故意再犯。
重要的事,要說三遍,第三遍不听,小狐的屁屁就要遭殃。
同理可證,她也對著女人說了三遍,再不听,後果自負。
女人慢慢收回手,安分擺往腿側,一動沒動,也沒有離開的打算。
花鳥身為被迫留下來看拍攝的角色,當然不會認為女人站在那兒有什麼好奇怪,同類罷了。
第三組重拍了幾遍,總算OK過關,劇組原地休息十分鐘,補妝的補妝,換布景的換布景,順流程的順流程,等會馬上再進行下一個環節。
一名企劃人員注意到花鳥,先前因為拍攝進度要緊,不能耽誤,才沒上前找她攀談,否則早在花鳥來送燈泡時,他就展開行動了。
一個比在場……哦不,是比他見過的多數女明星更漂亮的女人,靜靜佇在那兒,像極一幅擬花美人圖。
精致漢服在她身上,發揮出加倍的點楮效果,長發松松綰于腦後,並無任何妝容,臉蛋依然精致無瑕,光滑細女敕,不知情的路人一看,大多直接認定她是節目中的女一。
要是能說服她踏進演藝圈,絕對一鳴驚人,艷震四方。
「小姐,你對演藝圈有興趣嗎?」企劃人員湊過來,笑容很燦爛。
由于有兩位「小姐」,花鳥並沒有認為對方是在問她,于是保持放空,浪費每一分每一秒,就等著拍攝收工,她也能回家洗洗睡了。
另一位小姐也沒搭腔,現場尷尬安靜了十幾秒。
「我覺得你外型合適,古裝很漂亮,氣質也好,想不想給自己個機會?我爸是星展娛樂的經理,專業為藝人規劃安排行程,公司福利在業界算是不錯。」企劃人員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遞到花鳥面前,花鳥才知道原來是跟她說話。
「我不要,你問她。」花鳥搖頭之後,指往企劃人員右後側,始終靜靜站定的白衣女人。
企劃人員本能回頭望過去。
除了燈架,和一整片烏漆抹黑的草叢……外加一陣突來冷風,什麼也沒有。
企劃人員笑容有一絲絲僵硬︰「大晚上的,開這種玩笑不好笑。」
她哪有開玩笑?她明明很認真。
「我有工作,得還債,不能兼差。你想試嗎?」花鳥把手中名片轉遞,女人仍然沒有其余反應,木著一張臉,披散的中長發復住半張面容。
企劃人員背脊發涼。
眼前這漢服美女,如果是故意裝瘋賣傻,代表腦子不正常,簽了也是個頭痛人物;如果她現在言行舉止是真的,代表……她看得見鬼!
無論是哪一個理由,企劃人員都決定要腳底抹油,遠離她!
「你你你……你不方便就算了,當我沒說,那個名片……還我。」名片上有他姓名手機公司地址及email,當然要拿回來,不然留下來給鬼哦?!
他不失禮貌的尬笑,輕手拈回薄薄名片,轉頭落跑。
落跑時,撞上迎面而來的當紅小生陳子童,企劃人員連忙彎身道歉。
「干什麼走路不看路?!」陳子童揉著被撞到的肩膀,嘴了一句之後,也懶得去理仍不停鞠躬的企劃人員,注意力停在花鳥身上。
這就是一個看臉的世界。
而花鳥,確實顏值出眾,在這個看臉的世界里,擁有第一眼就吸引眼球的好長相。
陳子童本身也是個發光體、行走的男性荷爾蒙,嘗慣眾星拱月的滋味,受女粉絲包圍簇擁只是日常,他只需要撩撩頭發、擺擺pose,自願上鉤者,一路排到三公里遠。
他從來不用刻意對誰表示好感,一個眼神,一記淺笑,獵艷總是無往不利,戰績輝煌。
這世界上,只有他不想撩的妹,沒有他撩不了的妹。
他朝花鳥挑了挑眉,無形的孔雀開屏,散發魅力。
啪!
花鳥兩掌打死一只在耳邊嗡嗡飛的蚊,眼神追逐第二只,顯然對蚊子的注意力,大過于他。
夜里山中蚊子多,平時少有機會吸血,看到一大群劇組人員,此時不吸更待何時?就算吸完的下一秒是被拍死,也阻止不了它們的進擊。
陳子童默了一下,自我安慰地想︰這里蚊子確實又多又煩,不能怪她分心。
他二度發動荷爾蒙攻勢,還加碼放送,附帶黃金比例的完美笑容一枚,旁人想要這殊榮可得看他小天王心情。
這次,總算成功吸引她的注意
因為第二只蚊子,停駐在他臉上。
花鳥產生兩秒鐘的掙扎,要不要出手結束它的性命,一方面又想,它咬的又不是她,一人一蚊不算結仇,先動手者有錯。
第三秒鐘,距離兩人最近的那盞燈,突然忽明忽滅起來,閃爍出一股詭譎氛圍。
花鳥視線由蚊子身上挪走,瞟往燈下那個女人。
明明叫她不許踫燈的!居然沒听話,最後更惡質地弄破燈,燈泡應聲而爆,砰了好大一聲,在場所有人嚇得轉頭看過來。
「不是讓你別踫燈嗎?」花鳥心疼燈泡,加上燈泡是老板交代她送過來的,重要性不是一般尋常的燈泡能相提並論,自家燈泡自己珍惜!
「我哪有踫燈,它自己爆的好不好?!」陳子童以為是在誣賴他,急忙否認。
他平時雖然喜歡接受眾人眼光注目,但這種被誤會搞破壞的「注目」,他並不想要!
「狡辯也沒用,我看到了,就是你。」花鳥直勾勾盯著他……身後的她。
「我從頭到尾就站這里,我會飛嗎?!燈這麼高我飛上去打爆它的嗎?!」想誣賴人也講講邏輯好嗎?!
花鳥說︰「不要以為一臉無辜有用,做錯事就是錯了。」
陳子童簡直要氣笑了︰「你才不要一臉無辜地亂指控別人!」
「……」花鳥這次是真正看見他了,這個莫名其妙一直一直一直插嘴的男人,比周遭蚊子更吵。「你能不能站旁邊一些些,有點擋我說話了。」
怕他听不明白,她還伸出右手掌,作勢撥了兩下,撢灰塵那樣。
「你居然叫我滾?!」陳子童詫異,自打走紅之後,沒人敢這樣對他!
她哪有用到「滾」這個字?
她明明問他能不能站旁邊一點點,口吻還很淡定,不算沒禮貌吧?
「……不對,你嫌我擋你說話?所以你剛剛不是跟我說話?也不是誣賴我把燈弄爆?」陳子童敏銳神經突地豎立,察覺到一絲絲不對勁。
「對,我不是在跟你說話,燈爆也不關你的事。」花鳥微微側了一下頭,不解他哪來的自我感覺良好。
「……那你在跟誰說話?」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問這種問題?莫名其妙,一尊那麼醒目的人杵在那兒,衣服又白,襯在濃濃夜色中,比在場任何一位更顯眼。
花鳥正要指向女人,就看見她突然變了臉色,蒼白面容復上一層青綠,神情轉為猙獰,十指尖豎,撲向猶不知情的陳子童
腳比手長,所以伸腳去踹,會比伸手去推,來得迅速一點花鳥用不到0.000001秒,評估完畢,並且俐落完成動作。
發生與結束,全在電光石火之間。
陳子童被她一腳橫掃出去,側腰仿佛挨了犀牛重重一擊,腎髒差點直接面臨踢爆的危機!
如果那時陳子童擁有選擇權,他一定寧可被人扒出十道鮮血爪痕,也不要承受這一腳!
「不用謝,順腳而已。」踹他的那個女人,居然還有臉拒絕接受任何謝意。
鬼才要謝她哩!陳子童飆著淚,半聲髒話也吐不出來。
十指尖利的女人變換方向,目標仍然是陳子童。
花鳥手里一把黃色小雨傘,是杜清曉臨時塞給她的替代品,她並不特別喜歡,覺得拿在手上的手感不對,但掌中空落落的感覺更不習慣,所以勉為其難接受了,拎著傘出門。
眼下,派上用場了。
黃色小雨傘往前戳,正好卡進女人十指與陳子童腦袋之間的距離,阻止一場血肉模糊。
女人抬眼瞪她,花鳥淡淡看回去。
女人做了個齜牙動作,雙唇裂痕激增,足足裂到眼尾,一張血盆大口,露出兩排銳利牙齒,凹陷成窟窿的雙眼,淌出兩道赤紅血淚,企圖嚇退花鳥。
花鳥眉都沒挑,倒是很好奇再裂下去,會不會一路裂到腦門,她挺想看的耶。
可惜,裂痕停住了,最大極限只到眼角,她發出一聲小小噓聲,表達失望,很想代替吃瓜群眾喊一句︰就這?
圍觀的工作人員議論紛紛,每人的眼中,只能看見花鳥手拿黃色小雨傘,在陳子童面前揮過來晃過去,每次都差幾公分,就要打中那張靠臉吃飯的高級面孔,險象環生。
陳子童的經紀人剛接完一通重要電話,折返回來時看見這一幕,一邊飛快跑過來,一邊揚高聲音吼︰「哪來的瘋女人!你干麼拿傘打子童?!給我住手!」
經紀人奔跑的路徑,與裂嘴女人所在位置重疊,經紀人卻完全看不到她,直直沖撞過來。
花鳥本以為,裂嘴女人會轉而攻擊經紀人,哪知道,經紀人撞上她時,她突然消失得干干淨淨。
花鳥抽抽鼻,確確實實聞不到裂嘴女人的氣味,取而代之,經紀人一身濃郁香水味,竄鼻而來。
花鳥被推了一把,小小倒退半步,拿黃色小雨傘杵地,穩住身勢,經紀人逼近她,劈里啪啦罵了她一頓,涂著鮮艷口紅的嘴,殺傷力遠比剛才的裂嘴女人還要強大。
至少,花鳥沒被裂嘴女人嚇到,倒是被經紀人罵懵了。
「劇組怎麼放任路人甲進來?場務!場務!你不知道子童有多少瘋狂粉絲,他的人身安全我再三交代過你們注意呀!萬一他發生什麼事,你們誰能負責?!」罵完花鳥,轉而數落工作人員,所有人都忘了應該先去把陳子童扶起來他還抱著腰側,匍匐在地,挺不直身。
「她是山下修理屋來送燈泡的……」工作人員吶吶想解釋。
經紀人掃視花鳥一眼,紅唇勾起嘲諷冷笑︰「穿這樣來送燈泡?這麼瞎的理由你們信?!那送完為什麼不走?」
「可能是……好奇電視拍攝嘛……」
「我讓她留下來的。」
歐陽修在此時出現,下顎輕抬了下,示意花鳥過來。
老板登場,代表她的工作結束,不用守在這兒顧燈,花鳥樂于遵守,快步挪近他,往他身後站,把自己藏起來,可以隨心所欲地放空了。
然而放空歸放空,听見幾句不實指控時,她聲音低嚅,替自己辯解,不想大聲說,只是因為懶︰
「我沒打他,是另外一個女人要打他,我踹他是為了救他啊……」
「我怎麼知道輕輕一踢他會爬不起來……」
「早知道會被罵,就讓女人撲過去算了……」
反正她的辯解,沒人認真听,她算是自言自語,嘀咕幾句後索性也不說了,全丟給老板去處理,讓他與工作人員和經紀人周旋。
幾分鐘後,終于等到老板拋來那句「走了」,她才小小揚起釋然微笑,跟上他的腳步。
拍攝現場太無趣了,她站得腳酸,只想趕快回家躺平。
坐進車里,她低頭揉著腿,歐陽修冒出一句︰「還是太女敕了,鎮不住。」
她挑眉,沒有理解他說的話,也猜想,他或許只是喃喃自語,聊天的對象並不是她。
于是她沒搭腔,繼續搥腿放空。
「剛剛看見了什麼?」這次,歐陽修是面對她說的。
「……一個女人,她把燈弄壞了。」趁機打打小報告。
「還有呢?」
「她的嘴,能開到這里。」花鳥指指左右眼尾,停頓一下,補充心得︰「吃東西可以好大一口。」
「會怕嗎?」歐陽修手指敲著方向盤。
怕?……如果跟那女人同桌搶食,可能會怕,怕搶不贏東西吃。
至于其他,不怕。
花鳥思考了一下,給出了搖頭的答案。
「既然不怕,下回有機會再遇見,不要急著動手,跟她聊聊。」
「聊什麼?」
「什麼都可以,想問什麼問什麼。」
「……那不想問的話?」
歐陽修投來一記白眼,撥冗技術指導︰「就問她吃飽了沒!吃飽了就問她吃什麼!」是有這麼難聊膩?!
「哦。」
短暫的技術指導,到此結束,歐陽修發動引擎。
車子緩緩開下山路,四周草長木深,地勢頗偏僻,兩盞路燈間隔遙遠,全靠車頭大燈照亮。
花鳥嗅到一股潮濕的氣息。
大概是快要下雨了吧,山區劇組怕是來不及收拾,得淋成落湯雞了。
車速不快,往窗外看出去,全是黑漆漆一片,花鳥準備閉上眼,小眯片刻。
一道橘色火光,劃破天際,在車前遽燃,燒出熊熊絢麗的火團,照得幾百公尺內清晰明亮,像是……太陽掉下來了!
那樣霸道的強烈火光,照理來說,讓人無法雙眼直視,花鳥卻只是微微眯起眼,仍能看得很清楚,火團里,有只大鳥狂亂振翅,每拍動一次,都有無數星火墜落。
歐陽修停住車,但沒打算下車,一臉淡定,仿佛不過停個紅綠燈。
若杜清曉在現場,此時八成呀呀呀呀呀呀呀呀慘叫不停,為這個場景添加刺激音效。
車里只有歐陽修和花鳥,于是平靜祥和地維持沉默。
好像兩個在電影院里看戲的人,手里差了包爆米花和可樂,而眼前這一切,不過是強大的夸張特效。
火團里的鳥試圖飛高,卻力不從心,又下降幾公尺。
它發出凌厲叫聲,似乎在恫嚇著誰的靠近。
烈焰燃燒聲,夾帶夜里料峭風聲,還有……
巨大帆布沒綁妥,隨著強風翻卷的刷刷作響,凜冽得像悶雷聲。
因為夜太黑,融在里頭的身影,並不清晰,可是翻飛聲越發逼近,火團里的鳥啼也越狠戾。
直到那道黑。落進火團里,才終于照出身形,裹在黑色斗篷間,包得很密實,僅探出一只手臂,扣住火鳥咽喉。
鳥羽上的熾焰,焚燒著那只手臂,因為恐懼及憤怒,火光更盛,像是準備傾力一擊,以自身烈火,將來人燒成灰燼。
「……你怎麼不問兩句?」歐陽修太習慣身邊時常有個「好奇寶寶」杜清曉,動不動就舉手發問,現在的無語沉默,他居然有點不適應。
花鳥停頓了五秒之久。
「……吃飽了嗎?」花鳥很遵從指導,不知道該問什麼時,問這句準沒錯。
「吃你個大頭鬼。你當那是烤小鳥BBQ?」
明明是你教我問這個的……花鳥倍感委屈。
「是「執法者」在執行任務。」歐陽修不給她提問,反正她也問不到重點,干脆自己說。
「哪一邊是好人哪一邊是壞人?」她看了一會兒,無法判斷。
「沒有絕對的好與壞,執法者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太獨斷的「善」,容不得一絲絲偏差,不通情理;鳥更不是什麼好鳥,很多不明火災全是它們搞出來。」
「哦,不是好東西跟不是好鳥打起來。」
「總結到位。」歐陽修給予贊賞一眼。
火焰鳥掙月兌不能,鎖喉的那只手,絲毫沒有放松力道,它爪子胡亂抓扒,狠扯黑色斗篷,撕出幾道裂痕。
因這番動靜,黑色斗篷帽檐微微敞開,露出火光映照的半邊側顏。
側顏屬男性所有,顎線俐落明顯,薄唇輕抿,揚起很淡很淡的笑弧能看見的,僅僅到高挺鼻梁位置。
火焰鳥的反抗,換來脖子上更強悍的收握,阻斷呼吸。
它拼著一股不服輸的勁頭,雙翅攤展,再迅速圈攏,將黑色斗篷包覆在雙翅之間,以強大焰力企圖燒死「執法者」。
看起來不太妙……那火,確實猛烈,被這樣當成地瓜裹起來燒,很快就熟透了。
她有點懷念烤地瓜的味道,昨天下午曉曉買給她吃過……
「狂炎朱雀,火系中等妖魔,三四名執法者制服它都相當吃力,這一只執法者錯估情勢。」不過執法者一向獨來獨往,並不常集體群獵,但他們尚有分辨強弱的本能,遇上自己處理不了的妖魔,往往避而遠之,不會多作糾纏,除非……
活久,嫌膩了,想找死。
方才雨將至的預感,果然成真,豆大的雨水頃刻落下,眨眼工夫,轉為傾盆。
雨水澆不熄狂炎朱雀羽上焰,那並非凡間之火,水珠觸及火羽之前,先一步被蒸發。
狂炎朱雀形成的火團周遭,竄滿氤氳煙霧,加上雨勢越大,變得有些難以看清。
歐陽修啟動雨刷,刷去擋風玻璃上的雨水。
「火……是不是越來越小?」花鳥小聲問。
歐陽修亦有同感。
火團確實在縮小,火羽的熊熊赤焰,已經沒有傾力一擊的氣勢。
狂炎朱雀長脖子一歪,呈現一種古怪的拗折角度,鳥眼中的光采,瞬間摁滅。
同時摁滅的,還有它一身燙人的火羽。
羽上的殘火,如同將熄前的煙花,最後的閃爍狂歡,再歸入沉沉雨夜之中。
最後一簇火苗,消失在那只手里。
自始至終,穩穩扣在鳥脖子上,半公分都沒挪動過。
狂炎朱雀的一對翅膀無力垂下,失去火焰包覆,露出方才包圍在火翼內的「執法者」。
黑斗篷上仍殘留些些余火,「執法者」未曾動手去拍拂掉。
風與雨,同時襲打著斗篷,翻卷起一波波墨色衣浪。
一陣稍強的山風揚起,那片墨色衣浪被吹偏,掉進菅芒草叢中。
看戲結束,歐陽修準備發動車子走人。
余光瞟見,某人握緊了黃色小雨傘,動作雖輕微,沒逃過他的眼。
「最好跟「執法者」保持距離,記住,他們不是什麼好東西。」話尾才剛斷,很好,某人就開車門跑下去了,歐陽修白白浪費口水。
花鳥並不是一時同情心發作,事實上,她腦子里沒有太多想法。
耳邊沒有聲音叫她該怎麼做,也不是出于好奇,就只是……想。
想去看看,掉進菅芒草叢的「執法者」怎樣了。
雨水將黃色小雨傘拍打得啪啪作響,腳下也沒有路能走,全是踩在菅芒草上行進。
剛才明明看見被風吹到這方向來……啊,找到了。
「執法者」掉得不遠,只是菅芒草長,葉片又剮人,加上天黑下雨,「執法者」一身濃黑斗篷,不是很顯眼。
花鳥慢慢挪過去。
黑斗篷邊緣還有一星半點的火苗,雨水澆淋下居然沒滅,她一個巴掌將它拍熄。
黑斗篷底下的人,一動沒動,不知是死是活,寬松帽檐蓋住大半張臉,被雨水打得濕糊。
有那麼0.1秒的時間,她產生了一股沖動,想去撩開帽檐。
想看看斗篷之下,是一張怎樣的臉。
手,探出去了,在踫到帽檐的瞬間,這個沖動又沒了。
看與不看又怎樣?
看了同樣不能救,說不定心里還反復浮現那張臉孔,夜里入夢來質問她,為何見死不救……與其有長相的噩夢,倒不如只記得黑色斗篷,心里比較釋懷些。
就像面對動物一樣,一旦取了名字,情感上自然不同,兩者道理有幾分相似。
不看,不取名,不深交,就是陌生人。
沒錯,這樣才對。
人,花鳥看完了,內心沒有第二個想法浮現,尤其是「救?不救?」、「要不要拜托老板收留?」,這一類的善念,更是完全沒有大概覺得,提了也會被駁回吧。
花鳥再度回到車里,帶回來一身雨濕,歐陽修抽來幾張面紙,遞給她擦臉。
花鳥本以為自己會挨頓罵,心理準備都做好了,久久沒等到教訓,她頗為吃驚,偷偷去瞟歐陽修。
做都做了,還怕挨罵?歐陽修多說兩句都嫌懶。
雖然他有點想提醒她,在案發現場留下證物,往往是惹禍上身的第一步……算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個人造業個人擔。
「連狂炎朱雀都沒能燒死他,『執法者』沒那麼容易掛掉。」畢竟是死過一回的玩意兒,想再死第二輪,難度加倍。
歐陽修丟下這句話,沒等她回應,車子駛動,開下山路。
那把黃色小雨傘,留在雨夜的菅芒草叢里,替「執法者」遮擋一整晚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