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咕咕——」
天蒙蒙亮,將亮未亮之際,打鳴的公雞站在壘高的稻草堆上,仰長了五彩鮮艷的雞脖子叫晨。
雞啼三聲,仍未叫醒這家小主人,天,還是沒亮,有點微光。
盡完責任的大公雞跳下稻草堆,五只下蛋的母雞已在窩巢了下了五顆蛋,咯咯咯的出來覓食,低頭啄著地上的小石子,在圈起的雞窩里走來走去,啄食漏網的米糠。
這是一間還不算老舊的三合院,有五間屋子,中間是正堂,招呼來客和供奉女主人牌位,左邊兩間屋子是小姑娘的起居室,一間是臥室、一間供她擺放物件,右邊則是男主人寢間和書房,旁人不得進入。
正屋兩邊各有三間廂房,一邊打通做為學生讀書的書舍,一邊是客房、廚房,以及洗漱間,茅廁有兩間,在三合院後頭,與柴房相鄰。
這家的男主人是位夫子,在村子里開辦私塾,一個月收費三百文,包一頓中飯,學生不到二十名,因此算是勉強可度日的窮夫子,妻子早逝,與年僅九歲的女兒相依為命,只要不有大病痛,日子還是過得下去。
「溫顏、溫顏……」
「溫顏、溫顏,妳起來了沒?」
三合院的隔壁就一戶鄰居,兩家隔著一堵人高的紅磚牆,鄰家是少見的二進院。
在以泥磚房為主的小村子里,這座二進院可說是唯一的「富戶」,有大房子又不缺糧少食,令人羨慕。
不過外人看來是一回事,實際上情形如何只有他們自己清楚,這家人是不缺吃喝,但是說起銀子來,那也是一把不可道于人知的辛酸淚,只可意會,無法言喻。
「別喊了,一大早擾人清夢,我快困死了……」靠著牆的四方窗子一拉開,露出一張睡眼惺松的小臉。
一向重眠的溫顏早上起不了床,日上三竿才能起床,她還有很嚴重的起床氣,誰吵她誰就是她仇人。
而她那身為女兒奴的帥爹爹從不吵醒自幼身子就弱的寶寶,一向讓她睡到自然醒,老當她才三歲大。
「溫顏,前兩天剛下過雨,妳不是說要上山撿草菇嗎?還要看看有沒有草藥,叫我早點叫醒妳,以免去晚了菇子被村里的大娘、姐兒采光了……」
一人高的圍牆上冒出半截身子,趴在牆頭,一名容貌俊秀的少年年約十一、二歲,腳下踩著木頭樁子朝小姑娘輕喊。
揉著眼皮子,溫顏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好啦!你等我一下,馬上就好,你背著籮筐在門口等我。」
「好,妳慢慢來,不用急,我等妳。」少年臉上帶著微微的紅,不知是清晨的微寒凍紅了,還是害羞。
穿著單衣,發絲亂成雞窩頭的溫顏起床第一件事不是洗臉穿衣、梳理頭發,而是從放在床頭邊的小櫃子上,取出放在匣子里的蜜餞,先吃上一顆補上熱量和糖分再說。
對鄉下人家而言,糖算是奢侈品,雖然溫醒懷疼女兒為女兒準備一小盒糖塊給她備著吃,可是數量還是不太夠,她半個月就吃光了,而家中的銀子只夠過冬。
所以有低血糖問題的溫顏改吃含糖的蜜餞,一樣有清醒作用,酸中帶甜,甜中帶酸的小果子讓人一下子醒了過來。
一會兒,打扮得清清爽爽的溫顏也背了個小背簍出門,她穿著保暖的小襖子,襯了棉花的綁腳褲和皮制小靴,頭上綁著沒有任何飾物的麻花瓣,樣式簡單又方便出入,手上拿著夾著肉片的大饅頭。
「給你。」
看著白面饅頭,高小姑娘快半截身子的少年咽了咽口水,卻還是婉拒道︰「我……我不餓,妳吃……」
他才一說,肚子就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讓他困窘地紅了臉。
「拿著,我昨兒特意叫我爹留的,放在未熄火的灶上溫著,早上一起來它們還沒冷掉,趁熱趕緊吃。」
她一共留了五顆饅頭,三顆有肉、兩顆沒肉。
她爹是大人,食量又大,所以兩顆沒肉,一顆有肉的饅頭,管飽。
而他們還是孩子,一人一顆夾肉的饅頭,管私塾煮一頓午膳的周大娘做的饅頭一向很大,夠他們填飽肚子了。
「嗯!溫顏,妳真好。」
少年接過大饅頭吃著,吃相斯文,很有教養的樣子,反觀走在前頭的溫顏,大口咬著饅頭,三、兩下就吃個精光,兩頰鼓起的模樣像貪多的小松鼠,讓人深恐她會噎死。
「我不好,我只喜歡當壞人。」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村里就沒幾個好人,全是碎嘴的,和想佔便宜的。
「溫顏,喝水,別噎著了。」少年拿出煮好放涼,用竹筒裝的紅棗茶。
不跟他客氣的溫顏順手取來,仰頭喝上一大口,「快走,別磨磨蹭蹭了,不然又遇上大嘴婆……」
真的不能背後說人閑話,才剛說到大嘴婆,村里起得最早的陳三娘和女兒大妞正好迎面而來,她家是做豆腐的,母女倆起早貪黑的磨豆子,點豆腐,再挑到十里外的鎮子賣。
這家的男人是個懶漢,只負責磨豆子,其他一概不管,磨完豆子便回去睡懶覺,睡到妻女賣完豆腐回來才起床數銅錢,看賺了多少。
所以這對母女有了紅眼病,十分嫉妒溫顏的好命,每回一踫上總要酸上兩句,說些扎人的酸言酸語。
「哎喲!小溫顏,難得見妳起了一大早,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不成,瞅瞅,我都要沾福了。」哼!瞧這一身衣服可真體面,碎花小襖來著,她家大妞只能穿她的舊衣。
小姑娘穿什麼都好看,眉清目秀,白白淨淨的,一雙水靈靈大眼像是會說話,叫人看了又妒又嫉。
若她家女兒有這丫頭一半長相,媒人早上門提親了,也不致讓她愁白了發,從早到晚擔心女兒嫁不出去。
「嬸子早。」即使不太樂意,想繞過陳三娘,但是為了爹在村中的聲譽,溫顏規規矩矩的問候一聲。
「早呀!溫顏,一早帶著小未婚夫上哪去呀?啊,是童養夫,多乖巧,婦唱夫隨呢!」她捂著嘴,老母雞一般的格格笑,眼露輕蔑和不屑,還下巴一抬用鼻孔睨人。
「我不是童養夫。」漲紅臉的少年怒不可遏。
「別理她,有人天生多長一張嘴巴。」溫顏拉著少年的手,快步走過陳三娘和她女兒。
「嘖嘖嘖,都手牽手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陳三娘嘴賤,一張口就停不下來。
溫顏倏地一回頭,「嬸子,妳家二郎、三郎的束修要記得送過來,再不交錢就沒書念了。」
「妳、妳跟我要……要銀子……」她忽地口吃,面色忽青忽白,還有些發紫。
「我爹是個讀書人,不善與人口角爭執,但妳家從去年九月、十月、十一月到臘月中已欠了三個半月的束修,再不付清真的得回家種田了,今年起我家由我管帳。」她可不是她爹,高風亮節,寧可縮衣節食也要作育英才。
溫醒懷就是個死讀書,讀死書的呆書生,整天之乎者也掛在嘴邊,考上個秀才功名就因家境緣故而未再進一步,以自家為私塾收了學生,教些三百千,識識字。
村里的孩子普遍家境不好,能識幾個字就不錯了,他教的是啟蒙,六到十歲左右的孩子,日後出去不被騙,或做個賬房,不要求高深的學問,四書五經也就偶爾講上兩篇。
當然也有幾個上進的學生,在溫夫子的啟蒙後到了鎮上的私塾就讀,他也樂觀其成,代為寫推薦書函。
只是溫醒懷為人太過和善,教學生是有教無類,誰想來都能來,可是一遇到有人叫窮,想拖欠一、兩個月學費,他雖面有難色卻狠不下心拒絕。
這一拖再拖拖到「忘了」,還厚著臉皮蹭上頓飯,長久下來也是不小的負擔,臉皮薄的溫醒懷依然不好意思開口催討,像陳三娘這樣的人家就故意欠著,欺負老實人。
「這……呵呵,時候不早,我們要趕著去賣豆腐,回頭再聊……大妞,走了,還看什麼……」再看也是別人的,沒她的分,人家早被相中了。
大妞一看再看溫顏身邊的少年,如果不是被她娘拉著走,都想往人家身上撲,一訴衷腸,「娘,我和錦年哥哥說說話……」一句也好,她好喜歡他,想跟他在一起……
「說什麼說,就妳那長相人家瞧得上眼嗎?別給老娘丟人了。」她還有自知之明,落難的公子仍是天上星星,不是他們高攀得起的。
「娘……」
「走了,還賣不賣豆腐,一會兒賣不完,看妳爹會不會打死妳……」銀子最實際,不咬人。
晨霧中,陳三娘母女越走越遠,兩人的聲音也越來越小,直到听不見,消失在漸漸散開的白霧里。
溫顏兩人也繼續往山里走,一邊走一邊說話。
「還叫你錦年哥哥,真是不要臉,大妞都比你大一歲呢!」她怎麼叫得出口,听得人都起雞皮疙瘩了。
「我不是童養夫。」少年氣悶的跟在溫顏身後,面色潮紅,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明明身子不好的人是溫顏,可是在一個冬天的進補後,反而她比鄰家少年的氣色還好,爬起山來健步如飛。
「風錦年,你是傻的呀!別人胡說一通你也當真,你要是覺得太早定下婚約,你解除不就得了。」
真當她非他不嫁呀!外面那麼大,她遲早有一天要走出去,看看這世界,沒婚約在身正合她意。
一听要解除婚約,風錦年急了,連忙捉住她的手,「我娶妳,溫顏,我只喜歡妳一個。」
風錦年的爹風長寒原本是世家公子,住在五進的大宅子里,家族龐大、人口眾多。
風長寒是嫡出的孩子,無奈其父寵妾滅妻,偏愛側室,在側室的算計下,身為嫡長子的兄長因病暴亡,身後只有一妻一女,而他則被誣陷對庶母起了不軌之心,遭盛怒之下的父親逐出家門。
幸好其母將其私房和首飾全給了淨身出戶的風長寒應急,這才買下一座宅子和百畝田地供人佃租,有些許銀兩傍身。
只可惜他頗有些書生意氣,不能忍受名聲被毀,更不願承認這無稽的罪名,郁結在心,一病不起,成日與藥為伍,纏綿病榻。
心結不解吃再多的藥也好不了,上好的宅子和田地也因為看病吃藥而一樣樣賣掉,最後只好搬到天坳村。
那年風錦年八歲,就搬到溫顏家隔壁,他們手中尚有余錢,將殘破的農家改建成二進院,留著一僕婦一婢女侍候,只是坐吃山空,後來僕婦和婢女也養不起了,放她們走了。
去年冬天特別寒冷,大雪封山,剛考過府試的風錦年打算來年春天再考院試,若能考進官學,便成為年紀最小的秀才老爺。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他爹的藥沒了,沒法出山買藥,就這麼熬死在床上,死前怕妻小無人照料,便和隔壁心善的溫醒懷定下兒女親事,盼溫醒懷能多看顧一、二。
但是溫醒懷也是個黍麥不分,人情世故少根筋的人,為了幫忙風家的喪事竟把高燒的女兒獨留在屋子里,她因熱而踢開被子,活生生凍死了,大半天無人得知她已死去多時。
等溫醒懷想到女兒該吃藥匆匆往回趕,卻見女兒站在灶台前,升火熬著米粥,沒灶台高的孩子將切碎的臘肉放入粥里一起煮,面無表情的看著提著藥包與她對望的父親。
那時溫顏已經不是原來的溫顏,靈魂來自另一個世界,她是無國界醫生,以及國際排名前三的殺手,她被卷入公共汽車爆炸案,當時車上有恐怖分子安排的人肉炸彈,她根本逃不掉,全車二十七人一起炸成肉塊。
「好了,我知道了,你激動個什麼勁,把手放開,我們早點進山好早點回去,你下午還要上課。」毛都還沒長齊就想娶老婆?等他見過的世面多了也就不稀罕她這個小村姑。
溫醒懷的學生以七歲以下的居多,對于他們的安排是,上午上課,到了下午便練字、背書、復習教過的課文。
而幾個年紀大又有上進心的孩子則另外再教四書五經,制藝作文,風錦年是其中之一,也是書念得最好的一個,連天坳村村長都寄以厚望,主動幫他出午膳費用。
要不是被他爹耽擱,今年三月天坳村又出一位秀才郎,不用等到守完三年孝再考。
「溫顏,妳真的認識草藥嗎?」
他本來一直以為要上山采蕈菇,誰知道進山前她說還要順帶找草藥,他就納悶了,她什麼時候認識草藥了?
在去年這個時候她還全身裹得緊緊的,不肯踏出房門一步,彷佛一出門就會凍成冰棍。
二月初五,天氣乍暖還寒,越往山里走越覺得山風凍人,他手上套著溫顏為他做的露指兔毛手套才暖和一點,腳上鞋子里也是塞兔毛,但不是皮制的。
去年冬天太冷了,兩個孩子饞肉了,身子好一點的溫顏就教小未婚夫設陷阱捉兔子,兩人也算好運,捉到一大兩小的兔子炖肉吃,兩家四個人剛好吃一頓。
大的兔子剝了皮給腳小的溫顏做了一雙免毛皮靴,兩只小兔子的皮毛做不成一雙男孩的靴子,溫顏靈機一動便照著錦年的手畫了手形,前後兩片縫在一塊便成了手套,做成露指的款方便他練字或做其他雜事。剩下的兔毛也沒多少了,直接塞入他的布靴子里,至少保暖些,不會凍著了,物盡其用。
「一知半解。」
她穿越前學的是西醫,開膛剖月復不在話下,可是對于中醫就是霧里看花,幾種常見的中藥倒還識得,像金銀花、連翹、鬼針草、黃花地丁、三七等,像黃精、石斛、當歸、天麻、紅景天這一些藥材,就算她瞧見了也認不出來。
不過她穿越過來之後有惡補了一下,能認得的種類更多了。
「嗄?」他愕然。
「收起你錯愕的表情,一知半解就不能挖草藥了嗎?你爹臨走前送了我爹一箱籠的書,其中就有兩本醫書和一本草藥簡要,藥草書上記載了上百種常用藥草,還附上草藥和草藥形狀的說明,人沒傻就能找到。」
「妳看過書了?」他記得爹生前常翻閱醫書,久病成良醫,爹想治好自己,只可惜……事與願違,風錦年面色悵然。
「看過了。」這不是廢話嗎?要是沒看過她也不會來找藥材啊。她得好好地引導他,讓他開竅,別問些傻問題,也別像她爹一樣成了死腦筋的人,不知變通。
風錦年放心的吁了口氣,「溫顏,山上危險,有吃人的野獸,我們不能進得太里面,安全為上。」
「嗯!知道了。」嗦。
溫顏口頭敷衍著,心想若能打頭狼或獐子就好了,家里缺錢,她又想吃兩口肉,整個冬天憋壞了,嘴饞。
「溫顏,妳看那邊的枯木上頭,長了一片白白的是不是菇子?」風景年指著不遠處一棵倒木。
「咦!你眼楮真利,那是平菇。」數量還真不少,能采半簍子。
「妳別動,我來摘,那邊草多,會割傷妳。」他找了根枯枝往草叢上打了幾下,沒蛇出沒才靠近。
「嗯!你摘平菇,這里有些草菇,我來采……」
初春的山上長了不少鮮女敕的野菜,溫顏看見草菇旁的山蘇、薺菜,順手采了一大把往背簍里放,春天吃野菜正當季,又鮮又女敕不澀口。
兩人一邊摘野菜、菌子,一邊找著能賣錢的草藥,還真讓他們找到幾樣,為數雖不多但也叫人非常高興。
有了好的開頭還怕賺不到銀子嗎?
兩人見獵心喜,不自覺越走越遠,深入村民不敢進去的林子,盡管日頭漸高,有陽光射入,但林中仍有股森森寒氣。
風錦年背上的籮筐裝了九成滿,他直起發酸的腰準備喊溫顏一聲,該回去了,再晚他就趕不上溫夫子的課了。
忽地,他身子一僵,兩眼望著前方,驚恐萬分。
「溫……溫顏……豬……妳……豬……」他一急,說話就結結巴巴,沒能說得完整。
「你才是豬。」膽肥了,敢說她是豬。
「不……不是妳,是妳後面……」有豬。
「我後面?」回過頭一看,一頭小山豬正拱著地上的山芋,哼哧地用豬蹄刨出一個坑,露出底下拳頭大的芋頭。
「溫顏,快跑……」野豬比狼更凶狠,被撞上了非死即傷,很少能全身而退。
「好。」她嘴上說好,可做的卻是找死的事,她將挖野菜的小鏟子往背簍一扔,兩腳飛快的沖向小豬,抱起小豬往後跑。
「溫顏——」她瘋了嗎?
風錦年想叫溫顏把豬放下,可是他還來不及開口,被捉住的小豬發出淒厲叫聲,樹叢後一陣搖晃,豬爹、豬娘、豬祖宗,一窩子豬七、八頭全跑出來,狂追兩人……
「溫顏,抱緊,不要松手……」嚇得冷汗直冒的風錦年一臉慌色,仍沉住氣叮嚀溫顏,待在樹上,想著月兌身之法。
林子里什麼最多?
樹木最多。
兩個手無寸鐵的小孩,在大大小小的野豬逼近前,一前一後爬上大樹,在同一棵樹上一人抱著一根腰粗的樹枝不放,心有余悸。
他們也算老天保佑,這棵樹夠粗壯,足有丈高,枝節甚多好攀爬,人有雙手雙足能往上爬,而豬兄只能在底下刨地嚎叫,用豬頭使勁的朝樹干撞,撞得頭破血流。
「風錦年,你想不想吃豬肉?」好多好多的肉,夠他們吃上一整年。
「妳說妳背簍里那頭小豬?」小是小了點,不過也是肉,夠吃兩天吧!只是……他們得跑得過一群豬,否則全是妄想。
「不,我指的是下面那一堆。」在她眼中是腌好的臘肉、燻豬肉、金華火腿……想想就嘴饞。
聞言,他臉色變了又變,幾乎呈現墨色沒調好的淺黑,「我沒听見、我沒听見,她在瘋言瘋語,腦子被嚇傻了。」
不過,她就算傻了也是他娘子,爹和人說好的事他必定做到,絕不食言,出爾反爾,即使……他活不過今日。
樹又用力的搖晃一下,抱樹喃喃自語的風錦年緊閉雙目,他不想看到自己摔下樹,被豬活活咬死的慘狀。
他很害怕,更怕保護不了才九歲的未婚妻,溫夫子對他有恩,替他埋了父親,他就算死也要救下溫顏。
這時的少年已有自我犧牲的念頭,娘無法接受爹的死,渾渾噩噩臥病在床,溫顏是為了幫他攢銀子請大夫給娘看病,才一起入山,想弄些值錢的貨賣錢,所以他不能讓她有事,她一定要活著出去,他們風家欠下的恩情不可不報,死他一人就好。
溫顏很沉穩地說︰「我是認真的,你別當我在胡言亂語,你看你左手邊是不是有手腕粗的藤蔓。」窮則變、變則通,天無絕人之路。
他小心的將頭一偏,睜開一條眼縫,「沒手臂粗,但也不細,妳要藤蔓干什麼?」
她吩咐道︰「綁在小豬身上。」豬呀豬,你的肉就是給人吃的,別怪吃肉的人殘忍,姊姊會幫你超渡。
「綁在小豬身上?」
「對,守株待豬。」讓牠們自個兒上門找死。
他一頭霧水,完全听不懂她在說什麼。
在離兩人三尺外的一棵百年生的櫸木上頭,一名白胡子老頭橫臥在樹冠頂端,他一腳平放、一腳弓起,手里拿著一只白玉酒葫蘆往嘴里倒酒。
他看似爛醉如泥,一個翻身就要往下掉,可迷蒙的眼中精光爍爍,直射抱樹而不慌不亂,而且盯著樹下野豬的小姑娘。
溫顏絲毫沒有察覺,繼續發號施令,「你把藤蔓的另一端給我,再量好垂地的距離將藤蔓切斷。」
雖然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可認為溫顏比自己聰穎的風錦年二話不說的照著做,用柴刀砍斷十幾尺長的藤蔓。
一會兒,他便曉得溫顏打什麼鬼主意了。
原來藤蔓的一頭綁著三十來斤的小豬,一頭是他們大筐加小背簍的重量,她先將小豬緩緩放下,觸及地,讓小豬發出叫聲,小豬的豬家族一擁而上要把小豬拱下來,可是溫顏很奸詐,籮筐被推下懸掛半空中,小豬也被高高吊起,笨豬撞樹撞得頭暈眼花。
兩人輪著來,一下子放筐,一下子放小豬,七、八頭大豬小豬也分不清東南西北,听到小豬叫聲就拚命撞樹,想把樹撞倒。
如此重復幾十回,小胳臂酸了,沒力氣,樹底下倒了幾頭撞昏了的野豬,想爬爬不起來。
「你把小豬拉好,我下去殺豬。」豬不死他們沒法離開,困在樹上,到了晚上就走不掉了。
「什麼?」他沒听錯吧!她要下樹……殺豬。
溫顏的話讓人打從心底發慌,以為她在開玩笑,可是看她哧溜一聲的溜下樹,驚覺她說真話的風錦年連忙將捆豬的藤蔓綁緊,打算從樹上往下爬,拉著溫顏趕緊往林子外跑。
只是他藤蔓剛綁好,樹下傳來豬的哀嚎,他低頭一看,最大頭的公豬已然氣絕,溫顏的小鏟子一半插在另一頭母豬的豬頭,一半露在豬頭外,母豬痛到爬起來亂撞,又一頭撞上樹頭,小鏟子被撞掉了,豬頭的傷裂開,噴出大量的腦漿,過了沒多久,抽搐的母豬也死了,還有一頭小豬也本身就個頭小,撞了那麼久,早就受傷奄奄一息,倒是不用溫顏動手就死了。
看見同伴死掉,有一頭豬嚇得豬蹄子一抬,跑了,其他的豬見狀也跟著跑了,原地留下三頭豬。
「這……牠們死了?」看著又爬上樹的溫顏,看得目瞪口呆的風錦年再次說話結巴。
「應該死透了。」她不確定,再等一會兒以免遭到去而復返的野豬群圍攻。
「應該?」听起來叫人心有不安。
「豬會裝死。」她手軟腳軟了,沒力氣再與豬搏斗,她目前的小身軀實在太弱了,沒她前一世十分之一的身手,用一條鐵絲也能取人性命。
沒听過這說法,豬有那麼聰明?
風錦年躊躇地說︰「溫顏,時候不早了。」他肯定趕不上溫夫子的課。
「我知道,再等一下。」
催催催……催魂呀!百無一用是書生,她身邊的為何不是孔武有力的獵戶,至少還能扛重物,而他……背得動自個兒的籮筐已是萬幸,不敢指望太多。
「等什麼?」他月兌口問。
溫顏冷冷一瞪,「等我腿不軟、手不麻、心口不發顫了,你以為我殺兩頭豬不怕嗎?」
她也怕,怕力有未逮,畢竟今非昔比,她必須一擊斃命,若有閃失遭受反撲,弱小的軀體支撐不住,被野豬拱上兩下就要重新投胎去了。
九歲真的太小了,她得花上幾年功夫鍛煉,就算達不到顛峰時期也要有自保能力。
溫顏殺豬不單純是想吃肉,也是想了解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日後好利用這座山做體能訓練。
「溫顏,妳還好吧……」風錦年吶吶地說,是他不好,讓她受到驚嚇。
「不好。」前一世她當了十二年殺手,七年的無國界醫生,看過的生死比尋常人還多,早就置生死于度外,可是區區幾頭豬居然讓她害怕了,還是死神給予她的警告,叫她珍惜重生的生命。
「那我背妳……」她不重,他背得動。
「豬呢!」
「豬?」
「你不會認為我會把兩頭一兩百斤的豬扔下不管吧!」
風錦年一听,面露驚色,「妳要把這些豬拖回去?」他們兩個人怎麼辦得到。
「你做不到?」溫顏有想把他雙腿打瘸的沖動。
「溫顏,兩個大人也不可能拖走這些豬,何況妳和我。」
他勸她放棄,不要白做無用之功。
「天底下沒有不可能的事,有心鐵杵磨成繡花針,你去砍竹子做竹筏,我們一人一邊拖也要拖下山。」
人定勝天,她就不信人小成不了大事,只要一出了林子,便能請村里的叔伯們幫忙,大不了一人分他們三斤野豬肉。
她想得簡單,兩人先合力拖出一頭大豬,回頭再拖另一頭,風錦年腿長跑得快,先回村子里喊人,她顧著豬,等村人來了再抬下山,野豬肉不多見,起碼能賣上十來兩銀子,她和風錦年分一分,他娘有銀子買藥了,而她能讓爹吃上肉,做幾身新衣,再存點錢買地。
當夫子的窮到一件舊衣穿三年,還要考慮學生沒飯吃,她不曉得她沒來之前這對父女過的是什麼日子,兩人瘦得都可以當神仙了,吃著野菜粥配咸菜,米缸永遠填不滿。
如今有她在了,她不會讓原主的爹再挨餓受凍,誰敢因他性子溫和欺上門,她就讓人見識她欺負人的本事。
「溫顏……」風錦年太為難了。
「呵呵呵……小姑娘,有句話叫心有余而力不足,妳知道這意思嗎?」不自量力還理直氣壯的人,他頭一回見到,有趣、有趣、真有趣。
伴隨著突如其來的蒼老聲音,一道白影飄了過來,白發、白眉、白胡子,一身白袍,腰上系了只玉葫蘆,手中一根紫玉簫,落在風錦年眼中,真應了那一句仙風道骨,好一個人間神仙,化劫渡災而來,但是……
溫顏眼神冷冷,話語很不客氣,「老頭,你死了多久,看你年歲不小還不去投胎,是當鬼當上癮了,不想再世為人了吧!」
裝神弄鬼的,會輕功了不起呀,一把年紀也不怕閃了腰,真正的高人是隱世匿蹤,誰像他那般招搖,唯恐世人不知,裝腔作勢。
「什麼死了多久,老夫今年六十有九,做妳太爺爺都綽綽有余,小姑娘眼楮沒長好,看風成影了,這眼力呀,嘖嘖,比老夫還不如。」
牙尖嘴利的,合他心意,他們天山派專出毒舌弟子,一張嘴巴毒枯十里花海,萬魚翻白肚,千里白雲轉眼成黑霧,一片枯骨。
「老頭,嘴皮子再厲害也是兩片皮而已,有本事一葉芭蕉輕搧,眼前幾頭豬就飛到我家院子。」溫顏猶帶三分稚色,說出的話卻能叫人吐血,眼眸澄澈,卻帶著狡黠。
「不用芭蕉葉,老夫一只手就能把事兒辦好。」老人飄然下樹,這幾頭野豬便好似燈籠,輕飄飄地被托在手中。「小丫頭,說說妳家在哪兒。」
溫顏和目瞪口呆的風錦年分別下樹,听見他的話語,指了一個方向,隨口說道︰「有一套呀!老頭,看不出你功底深厚。」
「小丫頭,要不要拜老夫為師,老夫破例收妳為徒。」他天山老人季不凡的徒子徒孫都能當她爺爺了,一拜師輩分可高了。
三人一起走出林子往山下走,聞言,溫顏看了他一眼,清脆的吐出兩個字——
「不要。」
「什麼?」他瞪著眼,胡子一翹一翹的豎直,砰的一聲,手上野豬落地。
「老頭,你要弄壞我的肉,一頭賠兩頭。」她殺頭豬容易嗎?一直到此時手臂內側還有點酸痛。
「為什麼不肯做老夫的徒弟,妳知曉老夫是誰嗎?」多少人想拜在他門下,即使指點一招半式也像拾到寶似快活。
「你賠我的豬。」她只想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