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被大批兵將殺氣騰騰迅速團團包圍住的長公主府,彷佛連門前那對威風凜凜的石獅子也黯淡跌入塵埃底……
曹照照站在負手凝視著這一切的李衡身旁,輕輕開口——
「我好像曾听過……那首歌叫什麼?」
「月光光。」李衡目光落在她面上,溫和地道︰「是常袞公被貶至福州任觀察使時,為教育民間百姓所做的小兒歌。」
曹照照心一怦,抬起眼來,有一剎的惘然。
月光光啊……
小時候,她也曾听阿祖唱過哄她睡覺的,那首兒歌也叫「月光光」——
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庵堂。
庵堂隘,馬相夾,夾過山,夾過岸。
愛吃好茶你來煎,愛娶好某上干山。
干山姿娘會打扮,打扮兒夫去做官。
去時草鞋共雨傘,來時白馬掛金鞍……
兒時只覺著好听,可不知道為什麼,經歷了方才的種種,此時此刻再想起時,她竟莫名有種「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惆悵蒼涼感。
——李十二娘,你,是這樣的心情嗎?
「魏駙馬……魏長風是真的要造反嗎?為什麼?」她仰望著他,有一絲脆弱和迷惑的眼神。「您是不是早就知——」
李衡眼神微閃,沉默不語。
她腦中靈光乍閃,思緒漸漸清明冷靜起來,心口一涼。「——寺卿大人,這是你們早就設下的一個局嗎?」
昨日到今天,一幕一幕宛如快節奏的動作懸疑片,在曹照照的腦中、眼前,從黑白逐漸變成了清晰的彩色……
有許多的疑團,漏失的拼圖碎片,一一浮現。
如果,這本就是針對魏長風而展開的一張天羅地網,那麼很多事情就說得通了。
她越想心底越是發冷,有些艱難地道︰「難怪前天晚上你突然交給我一大堆卷宗加班……你知道我但凡熬夜,隔日就喜歡去崔大娘家吃胡餅,是嗎?」
他清俊冷肅的臉龐掠過一抹復雜之色。
「也許你們早就秘密監視魏駙馬一舉一動很久了,你們知道他跟二十年前瀋陽王逆謀一事有關,你們查出了許多詭異之處,但偏偏缺少的就是一個突破點和契機。」她目不轉楮地盯著他。
李衡不發一言。
可認識他兩年多來,曹照照早知如果他不願透露,自己是根本不可能從他臉上看出任何蛛絲馬跡的。
但現在,他卻不否認。
她眼眶沒來由地一熱,喉頭莫名哽住了,酸澀得發苦的滋味直沖胸臆間。
「昨晚到現在,事發不到十二個時辰,怎麼可能單憑清涼一個人就能找到那麼多線索,還有剛剛在長公主府中突然出現圍捕黑衣人的北衙飛騎……那不是聖人的人馬嗎?」她喃喃,下一瞬,眼神陡然透著令人無法逼視的銳利。「聖人,居然把他的親兵都交給你了,還不惜劍指長公主府,那是他的親妹妹……」
如果不是李十二娘突然殺出,是不是長公主府今日本也就難逃覆滅?
他修眉清眸微微一黯,低聲道︰「噤言。」
曹照照閉上了嘴,直直地盯著他,被欺瞞被利用的委屈和受傷褪去,繼之而起的是一陣陣說不出的厭倦疲憊感。
原來,她居然還真的胡里胡涂一腳踩進了骯髒混濁詭秘的政治事件。
——自己是不是還要慶幸,沒有因為知道得太多而被馬上滅口?
二十年前的陰謀,三日後的生辰宴籌劃,獵人是誰?獵物又是誰?
……林林總總,究竟由魏駙馬主導,或者長公主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角色,當中又牽涉到多少皇室宗親和高官貴冑……聖人是否要借此一網打盡,她通通都不想弄懂了。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她只是……突然覺得對他很失望。
名滿天下公正無私的大理寺卿,終究不過是當權者手中的一把利刃。
曹照照眼底的心灰意冷令李衡陡然心驚膽戰,向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驀地抓住了她的手臂,緊了一緊——
「你,冷靜。」
她望著他,明明整個人又累又倦,可眼神卻無比清冷鎮定。「大人,我很冷靜。」
李衡只覺胸口像是被擂中了一拳般,悶澀又隱隱痛楚,極力定了定神,嗓音低沉而清晰地道︰「這當中太多……你不知曉為好。」
她看進他深邃幽遠又懇切的眸光里,濃密的眼睫毛慢慢低垂遮掩住了所有的心思。「……小的明白。」
「可我沒有利用你。」他大手攥握得更緊了。
她低著頭,心頭一片茫然。
方才李十二娘和魏駙馬的慘烈情景猶在眼前,還有累積了兩天一夜,對案件的絞盡腦汁,惶急焦慮和追查忐忑,經歷的跌宕起伏,驚滔駭浪……可最終讓她心里難受至極的是,他原來什麼都知道,她的被蒙在鼓里——
是利用還是趁勢而為,重要嗎?
「大人是怕我演不好戲嗎?」
李衡一怔。
她抬眸看著他。「那大人可否告訴我,魏駙馬……是不是早就在「你們」掌握中了?」
他頓住,一息後低不可聞地道︰「是。」
「昨日的胡餅案,毒殺案,也不過是又增添了一個順藤模瓜,讓「你們」有機會「打草驚蛇」逼出魏駙馬的意外之喜?」她搖頭苦笑。「大人不用同小人解釋了,其實……我本來也就沒有資格知道。」
「不是這樣的。」李衡生平首度覺得自己口拙,語聲艱澀地道。
「大人,既然胡餅案和毒殺案已結案,小人也該回大理寺覆命了……」她說完,自己都笑了。「嗤!我在傻什麼呀?寺卿大人人在此,我還有什麼好覆不覆命的?」
「照照。」他嗓音有一絲瘖啞。
「大人,您可以放開我了嗎?」她很「冷靜」地望著他。
李衡正要再說些什麼,一個精悍大將已經前來對他執手行禮——
「大人……有所發現,請您移步。」
曹照照如何看不出那名精悍大將隱隱內斂的血氣和殺性,還有對她的防備……機密嘛!當然不是她這種小螺絲釘能听的。
很稀罕嗎?誰想听啊?
她吞下了一聲「大逆不道」的冷笑,不斷重復說服自己這里是唐朝、這里是唐朝……不是她能諷刺、耍嘴炮、當酸民的唐朝!
在這里,民主這件事,就是李世民做主對吧?
——等等,她傻了不成?
在君權神授的帝制時代,當然是帝王高于一切,孟子所提倡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看似被歷代朝野奉為圭臬,可實際上也不過是一種美好的期許與盼望。
話說回來,身在現代都不一定絕對是「民為貴」了,何況她此刻所在的古代?
她講求民主,才是最荒謬的異類。
所以不是他們不對,只是她跟所有人格格不入……
因為這里,不是她的家啊。
「小人告退。」她吸吸鼻子,低聲道。
他眼神微黯,只能慢慢松開了手,低沉嗓音溫和如故。「你也累了,我讓清涼先送你回府。」
「小人還有卷宗尚未處理完,現在也還不是大理寺下衙的時候。」曹照照朝他做執手禮,目光堅定而淡淡疏離。「大人,請容小的先回大理寺。」
李衡心頭一緊,可礙于一旁的精悍大將,不便多說……終究只能微微頷首,卻是看了一眼護隨在身後的青衣少年。
清涼立時不著痕跡地行禮,悄然地來到了曹照照身後。
曹照照自然察覺到他們有點想瞪清涼,但又覺得遷怒是種很沒品的事……她挺起的背脊有些頹唐地往下塌了塌,低著頭默默數著自己的步子走了。
不知不覺,長安的夕陽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她抬頭望著被晚霞染遍了的整片蒼穹,長安城連綿不絕、嚴整開朗又氣派宏偉的古典建築,彷佛是一出IMAX的實境古代電影,而她是個置身其中的觀眾。
無論經歷再多的震撼、驚艷和感觸,等電影放映完了,她只要起身就能離開戲院回到真實的世界,回到自己的家。
可偏偏不是。
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無比的寂寞。
「曹司直,你要上馬嗎?」
她回頭看了亦步亦趨的青衣少年,他不知何時手上牽了匹神駿非常的高頭大馬,而且異常眼熟。
這不是李衡的馬嗎?
「清涼,你們老是這麼神出鬼沒的,不累嗎?」
清涼一時被問懵了。
「別理我,」曹照照擺擺手,努力壓抑下內心的煩躁,「我就隨便說說。」
再怎麼說,清涼縱然一身神鬼莫測的武功,可是看他那張稚女敕俊秀的臉,擺在現代社會也不過是個剛剛上高中的清純少年,而且還是那種乖乖牌學霸型的。
只是誰想得到,這位高中生殺傷力那麼強呢?
清涼默默牽著馬跟在她後頭又走了一小段路,見她怏怏不樂,猶豫著開口——
「曹司直,你誤會主子了。」
她腳步一頓。
「主子沒有利用你,你昨日……只是恰恰好撞見了。」清涼絞盡腦汁想解釋,可又不知道如何在未征得主人同意前透露太多。
曹照照一點都不想再談這個,因為就算她不爽,那又怎樣呢?
而且老板們想干嘛,本來也就沒有必要讓她這個小咖知道,她還得感謝自己沒被推出去當替死鬼的,不是嗎?
身為社畜,她理智上非常清楚個人的情緒不算什麼,而是要顧全大局,共體時艱,吃苦當吃補。
她只是……傻得以為他們不只是上司下屬的關系,以為他們至少是朋友。
曹照照苦笑。
不是沒有因為他對自己隱密而幽微的照顧,暗自怦然心動揣測過他是不是對她有意?也不是不會因為他對自己好像有那麼一點點特別,就開始浮想聯翩,腦中蠢蠢欲動想編寫出「霸道總裁愛上我.唐朝版」上中下集……
可一次次的現實總在她春心蕩漾的剎那,又狠狠往她頭上澆了盆冰水,讓腦門發熱的她再度看清楚自己是誰?
她,曹照照,一個掙扎在長安城勉強存活的小螻蟻,連安身之處都是寄居的,能在大理寺有小小一席之地,還是李衡給她的。
這樣的她,有什麼資格貪圖其他?
曹照照抬起頭,仰望著只剩下一線夕陽的天邊,夜禁的擊鼓聲也差不多要敲響了……
「快走吧。」她回頭對清涼道︰「大理寺還有成堆卷宗等著我呢!」
「曹司直……」清涼遲疑的喚道。
「我一日是司直,就會把司直該做的活兒做好。」她正色地看著他,「放心,我沒有那種消極怠工的狗膽,你也不用擔心我會誤了大人的事。」
清涼一怔。
曹照照沒等他反應,率先加快了腳步。
行殭案
大理寺里外燃起了亮晃晃的燈籠,卻依舊掩不住威武肅穆、令人凜然的氣勢。
曹照照胡坐在案牘前,埋頭理著近日來呈報到大理寺的諸多地方懸案。
現代女性習慣了打落牙齒和血吞的職場生涯,無論是生病、受傷、失戀、離婚……只要人還沒掛點,就得繼續工作。
她曾經有個鄰居姊姊,慘遭相戀十年的男朋友出軌,心碎痛哭了一整夜,隔天還是得洗把臉上個妝趕公車擠捷運若無其事去上班。
——感情和尊嚴受創這種事,只能下了班回到家關上門崩潰給自己看,在忙碌奔波的工商社會,沒人會喜歡你因為自己個人的情緒而損及了公司的業務和利益,還因此造成他人的困擾。
很現實,很冰冷,不是嗎?
但快節奏的時代巨輪轟隆隆骨碌碌滾來,不想被無情輾壓而過的,就得學會迅速爬起來拍拍腿腳,繼續拼命向前。
久了,皮也練厚了,心也練硬了,膽也養肥了,也就不容易再輕易受傷害了。
況且,她這還不是失戀呢,只不過是自尊心受傷……就更沒有傷春悲秋迎風落淚對月嘆息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