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子涵回到自己的院子,正在案頭寫字的文哥兒跟武哥兒立刻丟下毛筆,飛也似的跑過來,「爹。」
項子涵力氣大,一手抱起一個,「今日啟蒙學堂學了什麼?」
兩個五歲大的孩子吱吱喳喳,說起今日上午學了三字經,下午學了射箭,文哥兒連中兩個一環,得到了先生的夸獎。
項子涵跟兩個哥兒親熱了一番,這時房嬤嬤進來說差不多該洗澡了,便把孩子帶下去。
包嬤嬤進來,手上端著一盅藥,「大人該喝藥了。」
是萬太醫給他做的朱環丹,那丹藥大如拇指,得隔水蒸化了,這才能服用,這幾年靠著這靈丹,身體倒是比以前好了。
當初有他替萬太醫在皇上面前美言,今日有萬太醫替他制作這繁瑣的妙藥,他們倆這也算善來善往。
項子涵將化了湯的朱環丹一飲而盡。
這時外面的小丫頭進來,「大人,尤姨娘來了。」
自己的親生母親,當然是打開大門歡迎的。
太子過幾天要春獵,總共要帶上一百多個王宮貴族,他這幾日都在部署安全問題,也好幾天沒去看尤姨娘了。
尤姨娘跨過門檻進來,見到兒子自然是欣喜的,「喝藥了沒?」
「喝了。」
尤姨娘伸手模模他的頭發,欣慰,「下午作了個夢,夢見你跟以前一樣不能走,心慌,得過來看看。」
「姨娘別擔心,我沒事。」項子涵沒說的是,他也常作那樣的夢,夢見自己剛醒來,夢見自己不能走,夢中的憋屈跟無奈,總會延伸到夢醒。
尤姨娘看看左右,「文哥兒武哥兒呢?」
「剛帶去洗澡了。」
尤姨娘坐了下來,「姨娘听說,過幾日太子要春獵?」
「是,兒子負責保衛太子安全,這幾日都在籌劃,所以沒時間去看姨娘,姨娘莫怪。」
「你是做大事的人,我怎麼會因為這點小事情責怪于你,我是听說有不少人家的小姐都要去,你睜大眼楮,看看有沒有合適的。」
「姨娘,這事情……」
「不能再拖了,兩個哥兒都五歲,得有個嫡母,不然以後不方便。」尤姨娘苦口婆心,「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得替哥兒想,你一個大男人帶孩子哪有女人穩當,孩子逐漸長大,還是得有個母親照應。」
「房嬤嬤跟包嬤嬤照顧得不錯,將來要成親,再請嫡母張羅,不是兒子自夸,他們一個朝山縣子,一個鹽禾縣子,將來只有他們挑人,沒有小姐敢挑他們。」
尤姨娘有點來氣,「房嬤嬤跟包嬤嬤怎麼一樣呢?她們不過是下人,身分低微,要如何教導兩個哥兒?」
「怎麼不一樣,還不是張羅吃喝,張羅穿衣,我看他們現在這樣也挺好,娶了正妻,正妻有了自己的孩子難免偏袒,倒委屈了文哥兒武哥兒,不如等他們大一點,可以自己作主了,不怕受委屈的時候再講。」
尤姨娘一聲嘆息,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就是個死心眼。
照她說啊,既然喜歡胡雲喜,就把她留在身邊,女人嘛,讓她鬧一鬧,鬧完了就沒事,沒想到兒子把人給放了,然後這幾年自己郁悶。
是,胡雲喜是對他們母子有恩,她永遠不會忘記慶余客棧那一幕,可是人要往前看,兒子娶了她,也算報恩了,真的不用為了一個女子這樣牽腸掛肚。
這幾年多少名門貴女想嫁給他,甚至連捌玦公主也想嫁給他,卻都被他拒絕了,理由都是哥兒還小,但五歲已經不小了,何況他們項家可不糊涂,不會放任嫡母欺負庶子,說是為了孩子著想根本不是理由。
說穿了還是為了那個狐狸精。
但她實在不想提,提了,還髒了自己的嘴呢。
哪有人這樣勢利的,子涵沒嫌她眩暈體弱,她倒嫌棄子涵不會走,哼,子涵就走給她看,不但能走出房門,還走進御書房,走上了一品。
那女人現在應該後悔死了,希望她現在嫁的丈夫天天打她,最好寵妾滅妻,好叫她知道什麼叫做報應。
幸好文哥兒武哥兒長得像項子涵,要是長得像她,光看那臉她就喜歡不起來。
項子涵見尤姨娘頹喪,也不忍心,「姨娘不用擔心,再過兩年,等哥兒進了族學,我就娶正妻,好不好?」
「真的?」
「真的,到時候我跟母親說情,讓姨娘來客廳一起看準媳婦。」
尤姨娘喜了起來。以前是不敢想的,可是今日以兒子的聲勢,項夫人肯定會做這個順水人情,總之,只要兒子不是還想著那狐狸精就好。「那不如你先收兩個侍妾開枝散葉吧,珠華跟悅華都很不錯,看那身段也像是會生孩子的。」
「不行。」項子涵想都不想就拒絕,「收了侍妾那就會有孩子,人天生就會偏心,別說文哥兒武哥兒只是庶子,哪怕是嫡子,母親不在身邊,都會被侍妾欺侮,這兩個孩子這樣可愛,我不想他們受委屈,等七歲進了族學,時間上比較剛好,那個年紀不會輕易被欺負了,哪怕嫡母偏心,也不可能拿他們有辦法。」
「誰會欺負這兩個這樣可愛的孩子?」
項子涵道︰「姨娘莫不是忘了?」
當年他們千里迢迢從西疆來到京城,項夫人明明知道丈夫在西疆有通房有兒子,卻還是不見他們。
他小時候恨極了項夫人,長大後才慢慢理解她也只是一個無奈的高門夫人,自己的親兒子已經夠煩了,不想再煩惱庶子的事。萬太醫跟他說,人心天生就是偏的,沒人喜歡幫忙照顧沒血緣的孩子。
尤姨娘不語,子涵不是沒吃過苦,就因為他不是嫡子。
「文哥兒武哥兒在這世間能依靠的只有我這個爹,我當然要維護他們周全,姨娘放心,等他們大一點,我一定會再娶妻生子,不會這樣孤獨一生的。」
「這可是你說的。」
「兒子說的,絕不抵賴。」項子涵內心想著,或許真的該娶一個正妻,至少替他陪陪姨娘。
什麼樣的女子呢?大眼楮,好脾氣,人人都喜歡的特質,最好笑起來天真無邪……然後他腦海中慢慢浮現一張臉龐。
他一僵,搖了搖頭,把那樣子從腦海中甩去。
他項子涵可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拿得起,放得下,當初都沒求她,斷然沒有現在去求她的道理。
但若是她來求他,當然是不可以……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或許他會很生氣,但還是可以考慮考慮。
項子涵的朱環丹還有七日份,不過他明日就要跟隨太子春獵,回來後也會有一陣好忙,所以想提早去找萬太醫拿藥。
他穿著一品侍衛長服飾,又是常出入太醫院的人,自然通行無阻。
就見到一個八九歲的小童手上捧著大包,一路跑還一路嚷,「萬太醫,宜城的復方朱環丹到了。」
「到了?」萬太醫的聲音,「先裝在琉璃罐里。」
「是。」童子清脆的回答。
「小心點,別踫壞了。」
「是,您放心,我一定小心。」
項子涵覺得奇怪,宜城來的復方朱環丹?可朱環丹不是萬太醫親手做的嗎?他都看過了,費時九天,九蒸九曬,得用小爐子烘出水氣,晚上又得放在花心中放在室外,好吸收夜露精華,光听就很麻煩。
可是萬太醫不嫌啊,因為治好了項子涵,萬太醫跟金太醫都往上提了一品,兩人都開心壞。
這朱環丹是萬太醫的獨門藥方,外人怎麼會知道做法,還千里迢迢從宜城送來?何況還是「復方朱環丹」,他記得那是要放血的,而且還不是隨便一人的血都可以,獻血之人必須至愛至誠,才能發揮藥引功效。
項子涵覺得很奇怪,總隱隱有種的感覺,自己吃的就是這宜城來的復方朱環丹。
于是靠在門邊,等那童子出來,一把抓住往外去。他是一品侍衛長,當年能在千人中救出皇帝,輕功自然非比尋常,一下子就離開了太醫院,到了一處角落。
那童子嚇得臉色發白,等看清楚那人之後又放心,「項大人,您有話好好說,別動手,俺怕。」
「那宜城來的復方朱環丹是怎麼回事?」
「俺不知道。」
項子涵用力捏童子肩膀,那童子唉的一聲,「俺說,俺說。」
項子涵松開了手。
「大概是兩年多前,開始有一批從宜城來的朱環丹,每兩個月來一次,俺師父說那不是普通的朱環丹,是復方,很珍貴,命俺裝在琉璃罐中保存,項大人的藥如果沒了,就從這罐子中送去。」
項子涵皺眉,「這朱環丹是你師父的獨門偏方,宜城怎麼有人會做?而且我記得復方一般人做不來。」
那童子又害怕,又想笑,「俺師公啊,他老人家住在宜城。」
「所以我吃的是你師公做的?」
「應該是吧,這俺也不清楚,但包裹上的字是師公的字沒錯,俺師公很疼師父,常常有信來,字跡俺不會看錯。」
萬太醫的師父給他做藥?
他跟萬太醫的師父又不認識,他怎會費這樣大的功夫給自己做藥?且兩人又沒見過面,何來至愛至誠?何況若真的是萬太醫的師公,也不是不能說的事情啊。
項子涵覺得奇怪無比,不想去理會,但又很介意。
想想,還是直接去問萬太醫。
他放開童子,縱身回到太醫院。
萬太醫還在搗鼓他的藥,見到項子涵突然出現,他下意識的就去看了琉璃罐一眼,明顯心虛,「來,來就來,也不敲門。」
「我都听到了,宜城的復方朱環丹是怎麼回事?」
萬太醫手一抖,「什麼宜城的復方朱環丹,听都沒听過。」
「小童剛剛都跟我說了,宜城每兩個月會送六十顆過來,我吃的就是宜城送過來的,你的師父為什麼做藥給我?」
「那不是我兩年多前回去看師父,求的嘛。」萬太醫揮揮手,「我不想讓你感到壓力大,所以才沒跟你說。」
項子涵卻是不信,「你當我傻子嗎,你自己能做的東西干麼麻煩師父,我記得你說過朱環丹很費時,何況復方要加人血。」
「徒弟做不好,請師父出馬,那不是很正常嗎?我師父也醫好過師娘啊。」
「萬太醫。」項子涵壓低聲音,滿滿的威脅凰。
萬太醫一個機靈,也不知道該不該說,他是答應了人不說,沒想到今日被發現,小師妹啊小師妹,師兄對不起你一回,我要說了。
「哎,算我怕了你。」萬太醫走到門邊,左看右看後,把門關了起來,小聲說︰「我三年前回去宜城探望師父,結果在鋪子里看到一個人,你絕對想不到是誰……是胡姨娘。」
胡,胡雲喜?
她不是回胡家嗎,怎麼會在宜城?
「我師父在路上撿到胡姨娘,還收她做關門弟子,說起來就是我的小師妹,我的小師妹天資聰穎,做補身丹藥,半年就有成,這復方朱環丹便是她做了托我給你的,她還托我要保守秘密。」
項子涵喉嚨一陣干澀,復方朱環丹,復方……他記得萬太醫說過,「傾心之血,你道什麼叫做傾心之血,獻血之人必須對用藥之人有強烈的情感,那才能起作用」。
他真的糊涂了。
她離開他,不是為了另外嫁人,另外尋找好人生,怎麼會在宜城那麼偏遠的地方,還做藥給他。
萬太醫道︰「大人能好得這麼快,多虧我小師妹的藥——」
「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早點告訴他的話,他就,他就……他也想不出來就能怎麼樣。
「人有自尊的嘛,項大人有,我小師妹也有啊,當初項大人寫了休書,不是對我小師妹厭煩了,這種情況下我小師妹還傻傻送藥,那不是惹人輕賤,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她做她的藥,你吃你的藥,然後彼此都不知道這回事,等將來她對你的感情消失,做不出復方朱環丹的時候,就由我接手,做朱環丹繼續給你補身子。」
項子涵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只覺得很驚訝,很沖擊。
這三年他怪過胡雲喜,總是在心里想,胡雲喜,你這個沒福氣的,要是繼續留在我身旁,肯定一輩子榮華富貴,可是你眼光短淺,主動求去……
嘲諷歸嘲諷,但自己就是還想著她。現在知道自己這兩年多來吃的丹藥都是出自她的手,如何不驚訝。
宜城。
胡雲喜將玉潤丹收起,一顆一顆的收進罐子,然後加入些炭,加了炭,就算雨季也不會長霉。
她在宜城已經兩年多了,這兩年多來把師父歐陽大夫的本事學了一成,僅僅只會制丹,不過先生夸她天資聰穎,光是制丹,別人可要學上七八年。
她想自己從小也沒什麼特別突出的,說不定天分就在制丹這一項。
把罐子蓋緊,放入櫃子里。
外頭突然傳來一陣聲音,「小師妹,小師妹,你在里面嗎?」
胡雲喜一听,這不是萬太醫的聲音嗎?可他人應該在京圈,怎麼會跑回宜城來了?莫不
是休了假,回來看師父?于是揚聲回答,「我在。」
制丹房的門推開,果然是萬太醫。
胡雲喜臉上掩飾不住的意外神色,「萬師兄,您休假啊?」
「是啊,皇上要我回來問問古籍有沒有長生丹,所以放了我三個月的假,讓我回來找師父問問。」
歐陽大夫桃李滿天下,年輕時也因為盛名,奉旨進京,沒想到嚴重水土不服,飲食不思,兩個月吃不下一口飯,命都去了半條,勉強面聖,人卻連站都站不穩,當時的皇上大手一揮,準他回家,此後沒再出過宜城。
東瑞人都知道宜城有個神醫,但神醫不出診,要看病得自己到他的鋪子。
萬太醫探過頭,「小師妹在做什麼?」
「玉潤丹。」
「哇,誰家太太這樣大手筆?」玉潤丹是養顏美容的聖品,不過成本高,制程難,售價並不低,萬太醫以前自己開醫館的時候,一年也只賣出一兩瓶。
「不知道,香姊接的單。」
「小師妹也要學著自己問問,總不能只接單,其他什麼都不知道,這樣你以後怎麼開業自己做生意?」
「我又不打算離開師父師娘。」胡雲喜好笑,「日子可以過就好了,沒什麼比健康更重要,金銀不過身外之物,不用太過計較。」
「小師妹年紀輕輕講話卻像個和尚,這樣不好。」萬太醫道︰「這兩年有件事情一直堵在我心里,想問問你,不是我這個做師兄的沒禮貌,是因為把你當自己人,所以這才得問清楚。」
胡雲喜見他一臉為難,莞爾,「萬師兄有話請說。」
「我一直在想,你當年怎麼會離開項家?項大人雖然當時手腳不方便,但也不是不能過日子。」項子涵都跟他說了,不是他主動休了胡雲喜,是胡雲喜一心求去,「小師妹,看在我每個月給你送丹的分上,可別瞞我。」
「我,我……」
「你什麼你啊,這復方朱環丹怎麼來的,我們都知道,我自己都做不出來的東西,你能做出來,你既然對項大人還有情意,為什麼當年要離開?」
「我,我不想害了他……」
「害了他?此話怎講?」
胡雲喜很尊重萬太醫,因此也沒隱瞞,雖然有點猶豫,但還是老實說了,「我這眩暈之癥看過許多大夫,最後一次發作暈了兩日,金太醫把過脈,說這其實不是普通的眩暈,是絕癥,娘胎帶出來的,無藥可醫,以後暈的時間會越來越長,暈超過一天,余命不過一年,暈超過兩天,余命不過半年,我當時暈了兩日,知道自己只剩下半年時間,怎麼可能還留在項家……」
萬太醫自然知道金太醫,內科一把好手,資歷比自己深多了,當時太子派金太醫跟自己一起到項家給項子涵治病,他絕對不敢去質疑金太醫的話,只是心里還是不解,「既然只剩下半年,那不是更要留在項家嗎?」
在他的想法里,人生既然只剩下這樣短短的時間,更要好好跟良人跟兒子一起度過,咽氣時要有人在身邊,這樣才不會遺憾。
胡雲喜低聲說︰「我如果死在項家,對項家來說多晦氣,京城人會說項大人克人,文哥兒武哥兒也得守孝三年,他們快啟蒙了,我不想耽誤他們啟蒙,我想了想,還是自己離開最恰當。我不想死在項家,當然也不想死在胡家,害了娘家人,听人說宜城風景秀麗,我便到宜城來,想死在一個好山好水的地方。」
萬太醫老臉上出現憐惜,「原來是這樣,那你怎麼不跟項大人說清楚自己也是不得已,省得他傷神。」
「傷神一陣子就好了,總比陪著一個病人好,金太醫說,我這眩暈之癥會越來越嚴重,後來下不了床,只能等死,我不想他陪著一個將死之人,這樣他更難走出來。萬師兄,您說,忘記一個絕情的人容易,還是忘記一個病死的人容易?」
萬太醫啞然。
小師妹說得沒錯,一樣是分開,忘記一個絕情的人的確容易得多,而且不得不說,恨會讓一個人更堅強。
若胡雲喜死在項子涵身邊,項子涵恐怕會一蹶不振。但胡雲喜不願意陪伴一個廢人,項子涵懷恨之余,只會更努力復健,想給胡雲喜好看。
「我進了宜城,一日暈倒路邊,醒來已經在醫館了。香姊跟我說師娘把我撿回家,師父妙手回春,治好了我的眩暈,我無處可去,開始幫手醫館的事情,一日師父問我想不想拜師,我當然願意,有了師父師娘,我又有家人了。」胡雲喜淡淡一笑,「現在日子過得挺好的,師父說我制丹學得好,這輩子到老了都不用愁。」
萬太醫唉的一聲,「你好都好了,倒是跟項大人通氣一聲啊,跟他說一下當初離開是不得已,現在好了,想回去陪伴他,陪伴哥兒。」
胡雲喜笑著搖頭,「不成的,哪有人這樣,說走就走,說回來又回來,他艱辛復健的時候我沒陪在身邊,現在他風光無二,我不能站在他身邊,這樣就好。宜城雖然遠,但好歹是大地方,還是能常常听到消息,我听說文哥兒武哥兒已經開始啟蒙,項大人也深受太子信任,這樣就好。」
「你傻啊,自己偷偷做復方朱環丹卻不讓說,這天下只有我知道你對項大人還有情意,這不太冤了嗎?」
「不冤不冤,我能活著已經是運氣,不去想那麼多,項大人跟哥兒們能好,我已經心滿意足,不求其他。」
對胡雲喜來說,現在的人生本來就是撿來的。
暈眩兩日醒來時,項子涵請擅長內科的金太醫給她把脈,金太醫屏退下人,語重心長的跟她說了病況。
是絕癥,最後會拖累身邊的人。
重點是,她听韶林郡主說過御史台喪妻的事情,明明是病死的,御史台還被說是命太薄,所以無法照拂妻子,命薄的人怎麼有資格替皇上分憂,官路直接到盡頭,孩子還得守孝三年,白白耽誤學業。
項子涵是她的心上人,文哥兒武哥兒是她的掌中寶,她絕對不要他們為了自己,人生有了那麼大的改變。
項子涵應該加官進爵,哥兒們應該有康莊大道。
所以她才選擇離開,雖然很舍不得,可是也沒辦法,人生就是這樣,酸甜各半,不可能只有好事。
她拿了休書後回到娘家,娘當然是要留她在身邊親自照顧,可是她不想。她不要自己有任何消息傳出,就讓項家以為她另外嫁人,而不是回家等死。
她花了好幾天才說服娘跟大哥,他們讓熊嬤嬤跟著。女兒不能進祖墳,如果她死了,就讓熊嬤嬤找塊墓地把她埋了。
離開京城的那天胡雲喜哭了好久,不斷的問著老天爺,為什麼她要生病,為什麼她這麼年輕就無藥可醫,胡家,項家,承載著滿滿的回憶,舍不得的人太多,可是為了讓他們好過一點,她只能選擇自己消失。
車行十幾天到了宜州,她眩暈發作過一次,好了之後她開始上山上香,然後請了個女先生,游山玩水,一日獨自暈倒在前往石荒瀑布的路上,醒來已經在歐陽大夫的醫館里。
她原本以為只是一個普通醫館,沒想到歐陽大夫說他第一次遇到她這種病例,想試試看,問她願不願意。
她當然願意。
于是開始了各種嘗試療法,過程當然也有痛苦的時候,加上她想項子涵,想兒子,心情很脆弱,總是動不動就流眼淚,但隨著時間過去,胡雲喜會想,還能多糟呢?她都是個將死之人了,不怕。
只要活下來,將來或許有機會,或許,還能見項子涵跟哥兒們一面。
就這樣嘗試了幾個月,她的眩暈開始轉好,發作間隔長了,發作時間短了,癥狀也輕微了不少,她知道自己在轉好。
這其間無事,她就幫香姊的忙,制作各種丹藥,香姊說她很有天分,她剛開始以為是香姊客氣,卻沒想到歐陽大夫有一天問她願不願意拜師。
她就這樣成了歐陽大夫的關門弟子。歐陽大夫年事已高,已經十幾年沒收過弟子,是看她煉丹真有天分,這才破例收人。她就這樣一邊學丹,一邊給自己調養,有一天終于學到了朱環丹,這個她以前在京城听說過,項子涵昏迷時吃的就是萬太醫做的朱環丹,這才能勉強續命。
然後知道了復方朱環丹,她想做給項子涵,但要怎麼樣才能送到項家,順利送入光煦院,這可是個大問題。
就在她煩惱的時候,關鍵人物出現了,萬太醫。
她這才知道萬太醫也是歐陽大夫的弟子,特地回宜城來探視師父。
兩人見面,當然說不出的錯愕,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才由萬太醫打破沉默,問了一句,「胡姨娘,你怎麼在我師父這里?」
胡雲喜當然沒坦白說,只含糊講了自己已經拜歐陽大夫為師,萬太醫在京城太久了,養成了謹慎的個性,再好奇都不會多問。
胡雲喜倒是馬上有想法,她做復方朱環丹,經過萬太醫的手,這樣項子涵不就能吃到了嗎?而且完全不會懷疑啊。
萬太醫原本沒有馬上答應,畢竟胡雲喜的功力到哪他也不知道,萬一項子涵吃出問題,可要算在他頭上。
可是歐陽夫人溺愛這個小徒弟,說了,「阿萬,你小師妹就這麼一件事情,你大了她三十幾歲,也不幫幫她。」
師娘在上,萬太醫只好點頭。
于是胡雲喜每兩個月做一次復方朱環丹,然後送往京城太醫院,經由萬太醫那里一轉,到了項子涵手中。
為了掩蓋血腥味,她還會特地添加荔枝露。
胡雲喜在宜城當然听說了項子涵的事情,他身體恢復了,官位往上跳了兩級,陳皇後命他把朝山縣子,鹽禾縣子帶進宮里讓她看看,據說孩子聰明又伶俐,陳皇後很是喜歡,賞賜了不少好東西。
胡雲喜听了當然很高興,她現在生活最大的盼頭,就是去說書館听書,听他們講京城的事情。
兩年多來,胡夫人千里迢迢來看了她一次,母女見面,當然分外親熱,胡夫人又是哭又是笑的,既高興她還活著,又一直勸她回京城去跟項子涵服個軟,母女聚了幾天,才在米嬤嬤再三催促下上車回京。
胡雲喜真的沒想過回京服軟,不是不想項子涵,不是不想哥兒們,只是自己沒陪著他熬過那段苦日子,現在哪來的臉陪著他享樂?她算什麼,想走就走,想來就來?她從來不是個任性的人,臉皮也沒那樣厚。
這樣就好,他好好的,她也好好的。
文哥兒是朝山縣子,武哥兒是鹽禾縣子,將來他們的事情想必也會流到宜城,她還是可以在說書館听見兒子們的消息,沒辦法,因為胡夫人信上從來不提項家人。
「小師妹,你也別怪師兄嘴碎,你跟項大人真的只是一場大誤會,你應該想著怎麼跟他解釋,好回京城一起生活。」
「我的理由听起來根本像在騙人,金太醫明明說是絕癥,師父又治好了,怎麼想都很奇怪。」
「不奇怪。」萬太醫道︰「師父是神醫,以前我跟著師父時,就見過他老人家治好好多別人看不好的病。」
「我知道您是好心,坦白說,我也想過要回京解釋,可是我覺得我到了項家敲門,只可能被趕出來,與其讓他驚訝我的厚臉皮,我寧願讓他覺得我無情。」胡雲喜勉強一笑,「我離開已經快三年,想必他內心已經平靜,我就不要再去生波瀾了。」
「復方朱環丹需要至情至性之血做藥引,你連這丹藥都能給他做出來,有什麼不能好好商量?」
「我……沒資格。」
此時,煉丹房的木門一推,一個人大步走進來,「誰說你沒資格。」
胡雲喜定楮一看,不是項子涵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