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徐雅璇端著一只水杯站在陽台上,遠眺著山後那片黃澄澄的夕陽,白雲被烘成艷麗的色彩,橘紅金黃,藍天不藍,滾滿一層金粉。
水杯在手中不住晃動,長久以來壓抑的郁悶已經快將她滅頂,為什麼要繼續走下去?她貪圖什麼不能夠離開?
其實她根本不希罕,她真的不要了,她寧可拋棄掉這一切——
蹙著眉頭,旋踵離開陽台走進客廳,她丈夫正陷在沙發里,長腿擱在茶幾上,腿上架著一具矮桌,矮桌上的筆電被他敲出喀喀喀喀的微弱聲響。
他听見她逐步走近的聲音,她的雙腳踩在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徐徐走到他面前,在地板上一**坐下。
雅璇渴望地凝視著他。
「我們……離婚好不好?」
那如饑似渴的、又害怕又期待的模樣,叫孟修一時間無法反應。
足足愣了好一會兒,他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不懂……
雅璇怎麼會沒頭沒腦的迸出這句話?看她的神情,他懷疑這句話在她心里已經萌芽許久,偷偷發酵好一段時日了。
離婚?
他從沒想過這種字眼會從她口中冒出來,他做錯什麼?為什麼?
孟修閉上嘴,抿著唇,沉默地看著她。
「我們離婚好不好?」
雅璇緊緊握著水杯,雙頰都漲紅了,眼眶積蓄水氣,肩膀簌簌顫抖,彷佛隨時都快崩潰。
他震撼地注視著她。「為什麼?」他想知道怎麼回事。
她悲傷的望著他,喉嚨彷佛被人掐得死緊,她一句話也擠不出來。
解釋也是無用,她只知道,她並不想過現在的生活,她也不覺得孟修會因此受到傷害,他們一開始結合的理由就很荒唐。
一對男女,應該交往、了解、好好認識對方,確實準備好才步入禮堂,相信彼此能夠廝守一輩子才決定結婚——可是他們不是這樣的。
她冒了很大的險,嫁給了他,而今她終于嘗到苦果。
沒關系,還不晚的,她還不滿三十歲,孟修年輕有為,是國內知名的律師,往後他可以找到更好、更適合他的女人。
他們分開,對彼此未來會更好。
「我……我是認真的。」雅璇起身走向廚房,從櫥櫃抽屜里取出一份文件,再折返走向他。
她已經簽好名了,這是離婚協議書。
她沒有任何要求,只求離開他,離開這樣的生活。
孟修伸手接過來,僵硬地捏著那紙協議書。
雅璇可憐兮兮地低著頭,沒說話。
「好。」他壓抑著憤怒,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一支鋼筆,用他修長厚實的手指簽下自己的姓名。
「我會盡快搬出去的。」她感激的道,相關手續她會盡快辦好,盡量不去麻煩到他。
「不必了,我搬。」孟修冷冷地說。
「那怎麼可以?」她驚呼。她不要,她不貪他任何一毛。
「這房子就當作給你的贍養費吧!」畢竟她在他身上浪費了五年青春,他不像她那麼絕情。
「不要,我不要。」雅璇惶恐地瞠著美眸。
她不知道自己那副模樣,看在孟修眼里有多麼刺眼。
哼哼,原來跟他在一起,竟然如此委屈。他幾乎想要譏刺的月兌口而出︰這五年來辛苦了,居然害你如此忍耐,抱歉啊——
到最後,他終究還是忍住了。
他不知道雅璇到底有何不滿,她從沒和他談過,想不到一開口就說要離婚。
算了,離就離吧!
他沒問原因,也沒挽留。
就這樣,雅璇堅持搬出去,孟修提出的離婚條件是,她必須收下贍養費,包括一間十幾坪的小套房,外加應急的一筆錢。
雅璇已經跟他生活五年了,突然想從他身邊飛出去,身上沒有錢,經濟上毫無準備是不行的。
夫妻一場,他不能眼睜睜看她生活陷入困境。
說起來,雅璇並沒有對不起他什麼,只是不想跟他一起生活。
那麼,這點微薄的意思,就當她過去為他付出的費用,他現在唯一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樣了。
自由了,每一口空氣,每一次呼吸都自由。
雅璇獨自站在陽台上喝茶,面對著同樣一輪黃澄澄的大太陽。
陽光曬得她渾身暖洋洋,天空沒有變,彩雲沒有變,噢,底下的街道確實是不同了……來往的行人不像從前那樣忙碌。
離婚半個月後,她現在住在屬于自己的小套房里。
再也不會為了等待而心焦。
雅璇非常感激,感激孟修沒有為難她,沒有要求一個解釋,感激他的慷慨大方,他是個很棒的男人。
是她沒有福份,又太貪心,想從他身上得到更多,才會越來越痛苦,苦得不得不離開。
如今,她終于鼓起勇氣放手了。
以後慢慢慢慢,時間長了,心靈就會平靜了吧?
雅璇安慰地貼著陽台上的長椅,坐下來,盤著腿,腦海里恍恍惚惚地回蕩著她和孟修的點點滴滴,她還記得第一次走進那座豪宅的情景——
那年,是她研二的暑假,因為打工當掉幾個學分,害她只好延畢一年。某天瀏覽人力網站,打算找份暑期工作時,學姊突然湊過來塞給她一張地址。
「你要不要去試試看?我已經找好工作,這個不需要嘍!」
「這是什麼?」
「征保母啊,供食宿,薪面議,地段很高級,八成是有錢人家的保母。」
雅璇興趣缺缺的捏著紙條,「那種人家肯收暑期打工的學生嗎?」這種工作輪不到她吧!
「有什麼關系?」學姊拍拍她肩膀笑說︰「你一向特別有家長緣,就試試看嘛,有錢人說不定出手比較大方喔!」
雅璇莞爾笑笑,把紙條塞進口袋,沒再理會。
隔日清早,正睡得迷迷糊糊,房里突然電話大響。
「徐小姐您好,我們在征保母,能不能請你早上八點前過來面試?」
電話里是一名中年女性,滔滔不絕解釋她是如何透過她學姊找上她,希望她盡早來面談。
對方口吻帶著一絲急迫,雅璇揉揉眼楮,迷糊的瞪著牆上的時鐘,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七點二十分了,他們居然要她八點前到?
「徐小姐,可以嗎?」
「我……我只能盡量……」
「謝謝!」嘟嘟嘟……
啊?就這樣把電話掛了?
雅璇立刻起床梳洗,匆匆找出昨天那張紙條,火速出門。
按著地址,她來到一棟坐落于台北市中心的豪宅門口。通報過後,按照警衛指示上樓,接著女管家來開門,她被請進氣派非凡的客廳里。
「太太不喜歡听別人說話,所以你只要听清楚她說的,必要時,簡單回答就好。」女管家在她進門前,事先吩咐。
「謝謝。」雅璇對她微笑,認出這就是剛剛電話里跟她接洽的聲音。
客廳沙發上坐著一位身穿淡紫色緞面旗袍的中年婦人,看起來約莫五十幾歲,但雅璇猜測她真正的年紀應該更大才對。女乃油般光滑的臉部肌膚,說明了她深諳保養之道,炯亮的眼神、緊抿的唇角,有一種充滿威嚴和傲慢的神情。
她手里抱著嬰兒,但眼楮既沒有看著她,也沒有看著孩子,只冷淡的望著手上的資料,說道︰「在這兒工作的期間,你必須住下來,二十四小時照顧我孫女。」
「好。」
「還是個學生,有執照嗎?」
「有的。」
「我相信你,都交給你了,我們給的待遇很好,你很幸運。」婦人抱著孩子起身,「你就住在客房,孩子抱去吧!」
雅璇錯愕地接過嬰兒,婦人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她從未看過如此冷淡的女乃女乃,把孩子交給她,像是遞出一份報紙似的。
「下個月開始,薪資會直接轉進你帳戶,就這樣。」
孩子丟出去後,婦人臉容明顯和緩了些,她抓起沙發上的提包,繞過茶幾,看都不看嬰兒一眼。
「啊?」雅璇雙手抱緊了嬰兒,心頭突然沒來由的感到憤怒。
這人是怎麼回事?她連嬰兒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修,保母找好了,我先走了。」
婦人走向客廳另一頭,朝里面深處的房間拉開嗓門喊道︰「這種小事,你自己就不能搞定,為什麼偏要叫我呢」她語氣不耐,模著手腕上的翠綠玉鐲,喃喃抱怨,「真是的,大熱天……阿如,拿好東西走了。」
雅璇一听,更慌了。
阿如?她是指引她進門的女管家?她們要走了?
這個家里還有什麼人?嬰兒的父母呢?她們怎麼可以這個樣子?
「太太,可是我……」
雅璇抱著嬰兒,試圖叫住婦人,可是根本沒人理她。
婦人走進看起來像是廁所的小房間,而阿如始終面無表情的站在玄關前。不一會兒,婦人從里面出來,似乎剛剛洗過手,手上捏著紙巾。
「太太……」
她再度出聲,這時一個男人從房間里徐徐踱出來,雅璇回眸一瞥,登時忘了呼吸——自她有記憶以來,她從未見過那麼好看的男人。
他非常高大,巨碩的身形包裹在剪裁合身的深色西裝底下,發散出一種帶有野性的貴族氣息。
然而皮膚卻是細致白皙的,她沒有看過膚質這麼好的男人,在他臉上找不到一絲瑕疵,他有一雙濃密的劍眉,性感的薄唇,眼楮像是黑夜中的大海,又深遠又遼闊,她一對上他的眼楮,整個人幾乎掉進那片汪洋,霎時只能沉溺的喪失理智。
她動彈不得,月復部一陣又一陣的抽緊,眼看著男人步步走向她。
「我叫孟修。」
「是,我是徐雅璇。」
她的臉,莫名赧紅了,支支吾吾的回答。
「你沒問題嗎?」他睇著她笑了。
「啊?」雅璇張開嘴。沒有,不,她有,唯一的問題是……她根本有很大的問題!
他笑起來更糟,她不想做這份工作了,她覺得很不舒服,身子忽冷忽熱的,一定是昨晚的刨冰害的,眼前她只想逃開他,不想再待在這里。
想拔腿跑掉,又渾身乏力,她知道往後每看他一遍,又會在他眼神、笑容中再溺斃一回。
她不喜歡這樣,這種奇異的壓力充滿緊張感,現在,這一刻,這一秒,她已經不是徐雅璇了,她只是個神智不清、緊張兮兮的愚蠢的女人。
而她恨死了這種無助的感覺,她想把嬰兒還給他。
哦哦哦,對了,她手上還有嬰兒……
雅璇迷迷糊糊地低頭看了嬰兒一眼,小小家伙嘴里吮著女乃嘴,小小雙手握成拳頭,長長的睫毛低垂著,他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