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聲鼎沸,幾乎位于皇城的所有織品商家全聚集在秦家大宅院里。
所以把自己允了他,就當成是圓了孩提時的夢想,讓她不至于到垂垂老矣時才開始後悔。
只不過當她回想起那日他听聞她的允諾後,俊顏瞬間垮下的模樣,冷意由腳底竄出。
她真的不懂,既然條件是他開的,那她答應為何又會遭到他的白眼呢?
「小姐,您看,那是壽掌櫃嗎?」晴天拉著主子的手,興奮地指向前方。
晴天已經五年沒見過壽慶非了,但是前方那高挺的人影,模樣與年少的他有許多相像,讓晴天一眼就認出來。
被打斷思緒的秦凜愛順著晴天的手指瞧去,只見壽慶非身著白衣,負手緩步走入會場。
「是他,他真的來了。」秦凜愛嘴角揚起微笑。
她還以為兩人前幾天的不歡而散會讓他不想依約前來,但事實證明,他總是個說到做到的大丈夫。
「這不是壽掌櫃嗎?」一名中年男子發現壽慶非,隨即迎了上去。
「陳老板,許久不見了。」壽慶非淺淺勾起微笑,在艷陽下,他黑亮長發隨興紮起,正閃閃散發著光澤。
「沒想到壽掌櫃也會來參與競標。」陳老板嘴角雖扯起笑容,但心底可是在淌血。
壽家與秦家向來友好是眾所皆知,雖然近年來兩家關系似乎有變淡的跡象,卻無法磨滅旁人對兩家的印象。
而今日壽慶非的前來是否表示,這競標活動早已內定?
壽慶非怎會不知曉陳老板話中有話,他動手撥了落在額前的黑發才說話,「有賺錢的機會,第一繡坊怎麼會缺席?」
「但是我怎麼听聞第一繡坊已經改了營運方針,只做民間的織品買賣,已經不接官府的訂單了呢?」難道他的消息有錯嗎?
「第一繡坊是改了營運方針沒錯,但是這回官府下的訂單十分龐大,讓我們也躍躍欲試。」壽慶非完全沒有晚輩的低姿態,他像個野心勃勃的商賈,準備鯨吞這塊大餅。
「原來如此,那咱們就互相勉勵了。」陳老板垂了下肩。等會他得要拿出最好的貨色與最廉價的價錢,才能打敗業界最富盛名的第一繡坊了。
「嗯!」壽慶非向來就不愛參與工會活動,所以對這些同業的人沒啥交情,自然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沉默在兩人之間發酵,讓陳老板有些不自在。
這時,陳老板尷尬的笑了笑才轉身離開,將高大的他留在原地。
壽慶非狹長雙眼望著廣場上聚集許多同行,他沒有上前寒暄的打算,只想獨自一人等待競標會開始。
在人海中,很輕易地,他望見了秦凜愛向自己瞧來的模樣。
她一定很擔心他會毀約吧!
他真不明白自己,他早已打算不再搭理秦家的所有事物,就連秦家三位公子他都可以佯裝沒瞧見,但是唯獨她……
他卻無法毅然決然地拒絕她期待的小臉。
他嘲笑自己的無能,五年前他在母親的靈堂上不就狠狠地發過誓,今生今世不再與秦家人有往來。
但毒辣的誓言卻不敵她的一個擰眉、一聲嘆息。
「壽掌櫃,您來了呀!」晴天興奮地拉著自家小姐,穿過層層人群來到壽慶非面前。
天呀!五年不見,小姐的壽哥哥又長得更高、更俊了呢!
「嗯!」壽慶非眼神越過矮他一大截的晴天,將目光放在秦凜愛白皙的面容上。
她真是天生麗質,半年來的艷陽下操兵都無法破壞她雪白肌膚一分,她依舊是如此完美無瑕……
壽慶非突然回過神,不著痕跡地將贊賞目光由她臉上移開。
他在干什麼!明明說好這次幫忙只是為了羞辱她,怎麼能看著她而忘神。
秦凜愛瞧他不語,只有開口說話。
「壽掌櫃,這邊請,我帶您去前面坐著。」秦凜愛揚起淺笑,準備當個稱職的主事。
她明白晴天依舊將他當成以前的壽慶非,但她卻沒有說實話的打算。
自從日前的兩次見面,秦凜愛早已明白,他不再是那個會護著她、寵著他的慶哥哥,只是第一繡坊的掌櫃罷了!
「謝謝。」壽慶非跟在她身後走著,望著她將及腰黑發紮成一束,在走動中搖晃,目光怎樣也移不開來。
雖然她身上沒有時下女孩習慣掛滿的垂墜飾品,但是在他眼底,她的渾然天成更是吸引他的所有注意力。
那過分火熱的視線一直到她轉過身,粉色唇瓣綻起甜美弧度後,才急忙收起。
「請壽掌櫃上座。」秦凜愛將最前方的位子留給他。
壽慶非沒有回話,僅微微牽起嘴角撩袍而坐,然跟在他後方的伙計們隨即站在他身後,隨時待命。
「那我去忙了。」秦凜愛的眼望進他深如古井般的眸後,旋即別開。
壽慶非依然無語,秦凜愛只好扯起笑容轉身離去,接著修長身影消失在人海之中。
不到半盞茶的時間,秦大當家也就是秦凜愛的大哥秦凜皓由里頭走了出來,拱手同參與競標的商家們打招呼。
這時,秦凜皓詫異地望見坐在上位的壽慶非,嘴角扯起禮貌性笑容。
他以為麼妹說壽慶非允諾參與競標只是隨口胡謅,事實證明她所言不假,壽慶非竟然真的來參加了。
只是麼妹究竟用什麼方法請他再度踏入秦家大宅,做哥哥的他萬分有興趣知道。
畢竟壽、秦兩家在五年前發生了那樣的事情,當事人之一的壽慶非會不計前嫌出現在這里,秦凜皓真的想明白其中原由。
「今天很高興看見各個商家撥冗參與競標,在下話不多說,就請商家們依序取出樣品讓在座各位評監。」秦凜皓中氣十足地說完話,站在他身後的一名奴僕便取出一只箱子讓商家們抽取順序牌。
不消一會,參與的三十位商家決定順序後,競標會就此開始。
「年記織品坊帶來的是蠶絲制成的單衣,請各位監賞。」年記織品坊的老板招來伙計,要他快快展示出本坊的得意之作。
當雪白單衣呈獻在眾人面前時,無不是一聲聲的驚呼,讓年記老板可是洋洋得意。
「接著是我們與邵記鑄鐵行合作制成的鎧甲樣品。」年記織品坊老板急忙又招來伙計,讓鎧甲樣品輪流傳來監賞。
這時,又是一聲聲的贊賞,讓他感覺志在必得。
「那現在有請第一繡坊的壽掌櫃。」秦凜皓模過年記織品坊提供的兩項樣品後才開口說話。
其實秦凜皓早已迫不及待要瞧瞧第一繡坊的產品。
在他還身處于沖鋒陷陣的年少時,他曾穿過第一繡坊出產的輕薄單衣以及特制的鎧甲,那舒適的感覺讓他久久無法忘懷。
因此麼妹開口說要請壽慶非參與競標時,他心底雖有萬般懷疑,卻是樂見其成。
壽慶非知道換他上場,于是緩緩站起身來到會場中央,「在下是第一繡坊掌櫃壽慶非。」
壽慶非話落,跟在身旁的伙計急忙取出樣品呈現在秦凜皓面前。
秦凜皓接過樣品,粗糙大掌模著滑溜的布面,那觸感更勝以往。
站在大哥身旁的秦凜愛也將頭湊了過去,只見雪白中帶點鵝黃色的衣料閃閃發著光芒,不需要她探手撫模,她用肉眼就可知道這材質有多麼上等。
「此單衣是采上等蠶絲制成,里頭不含一絲染料才能讓布料通透,十分適合穿在厚重鎧甲里面。」壽慶非不疾不徐地說話。
接著伙計又取出銀白色鎧甲呈現至秦凜皓面前,先讓秦凜皓試試觸感。
「這鎧甲十分輕薄,刀劍會不會輕易地就能穿透?」秦凜皓取過鎧甲,發現原先應沉重無比的戰袍竟然是如此輕盈。
壽慶非扯起淺笑,毫無預警地快步向前,俐落地抽出一旁護衛腰上的利劍,然後重重往秦凜皓手上的鎧甲一砍……
鏘的一聲,清脆響音在大廳里響起。
這時,眾人無不屏氣凝神,呆呆地望著壽慶非與秦凜皓。
「鐵片是侯門冶鐵行所精心制成,采用常人無法想像的高溫所淬鏈而成,其延展性十分優良,不僅可以打成薄片卻依舊堅硬無比。」壽慶非單手一拋,將劍拋向護衛,冷然的口吻沒有高低起伏。
「原來如此,第一繡坊果然是名不虛傳。」秦凜皓將手上絲毫沒有刮痕的鎧甲遞給一旁小廝,面容中找不到利劍突然朝他襲來的慌張情緒。
「感謝秦大將軍的贊美。」第一繡坊出品的衣料在業界是一等一,壽慶非根本不怕會被其他想以低廉價錢而取得訂單的商家比較。
況且,他只允諾秦凜愛會參與競標,可沒說自己會志在必得。
「貨真價實,壽掌櫃不必謙虛。」秦凜皓將樣品傳了下去,讓商家們輪流評斷。
「第一繡坊還是得感謝秦大將軍夸贊。」壽慶非扯起一邊嘴角望著秦凜皓,毫無畏懼的眼神說明了他的勇氣。
「壽掌櫃客氣了。」已經有多久了,秦凜皓沒有跟多年好友相望談話。
「只不過這上好蠶絲與鐵片價錢不菲,只望秦大將軍等會看見價錢可別詫異。」壽慶非根本不在乎接不接得到訂單,畢竟光民間的訂單就讓第一繡坊忙得人仰馬翻,所以他根本不求這次交易是否成功。
「我明白。」秦凜皓也扯笑回話。
站在大哥身後的秦凜愛被壽慶非的話惹惱了。
壽慶非不想接這訂單的意圖太過明顯了吧!
各個商家都還未亮出價錢,他怎麼就開始長他人志氣。
「小姐,您看,壽掌櫃真是快人快語。」晴天在秦凜愛耳邊說話。
她可是越來越贊賞壽慶非了,畢竟只有豪氣干雲、光明磊落的男人才配得上她的小姐。
「是快人快語沒錯,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小姐話怎麼說到一半呢?晴天偏頭不解。
「沒什麼。」秦凜愛輕搖頭。
只不過他就這麼不願意出手幫她嗎?雖然她早已與大哥達成協議,只要第一繡坊出價,秦家絕對會接受,並且把訂單交給第一繡坊去做。
但是壽慶非會不會乘機抬高價錢,打算讓秦家就算想下訂單都無能為力?
畢竟這是公開的競標場合,太過偏袒第一繡坊只怕會招來非議。
壽慶非接收到秦凜愛嬌怒的眼神,嘴角扯起微乎其微的淺笑。
他就是故意的怎樣?他這個人向來公私分明,賠錢的生意沒人願意做,而他當然也願意不做。
于公,第一繡坊所采用的材料是一等一的好,價錢高出魚目混珠的商家許多是不爭的事實。
于私,壽家早已打算與秦家劃清界線,所以他根本沒有優惠秦家的打算。
所以他這話可是事實,而非惡意搞破壞。
約莫三十位商家呈現出樣品後,秦凜皓心底早已有了所屬,然而站在身後的胞妹當然也有屬意的商家。
但壽慶非究竟要開出什麼樣的價碼,秦凜愛心里完全沒有底。
倒是壽慶非氣定神閑的模樣,看得她有些惱怒,又有些憂心。
接著一名奴僕將木箱一一送至各個商賈面前,要他們將手中寫好的競標價格放入箱中,讓一旁公布價目的奴僕繕寫。
不到半盞茶的時間,一張對開宣紙上依價錢高低將商號及出價金額寫了出來。在場所有人全聚集在前方,七嘴八舌的討論著。
「是我得標了!」開價最低的林老板開心地手舞足蹈。
「你開的價錢當然低了,用這麼爛的布料能花你多少成本。」心有不甘的陳老板在一旁說風涼話。
秦凜愛這回可著急了,壽慶非開出的價格不菲,三萬兩銀子做成八萬精兵的單服與鎧甲未免也太貴了吧?
她站在大哥身後,就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只差沒急得跳腳。
大哥明明就答應她的呀!只要壽慶非肯接手,秦家絕對會把訂單交給他。
但是現在事情發展成這個地步,大哥為什麼還沒有開口說話?
就在林老板自行宣布得標後,鬧烘烘的人們漸漸消聲,一一返回方才的座位坐定。
此時,秦凜皓總算開口。
「很顯然的,是林老板開出的價錢最低。」秦凜皓將目光放在林老板臉上,嘴角扯起淺笑。
「大哥……」秦凜愛可急了,她在大哥身後小聲喊著。
秦凜皓微舉起手,要麼妹別插話,接著伸手取過林老板提供的樣品,「林老板,你衣服的質料未免也太差了。」
「這……我看還好吧?」林老板一臉尷尬。
「是還好嗎?我對衣物不太熟悉,要不就請織品工會的會長王老板來評斷一下。」秦凜皓示意讓奴僕將樣品送至王老板手上。
王老板左右看了看樣品,動手模了模又再聞了聞,最後才下最中肯的評斷。
「我看這料子質地差,將士們時常穿著厚重鎧甲在艷陽下操兵,想必這單衣穿上身不只不能吸汗,還可能會將熱氣悶在里頭。」
秦凜愛揚起淺笑,心底直為王老板的誠實喝采。
而當她的目光帶著不經意望向壽慶非時,只瞧見他一臉無所謂地端坐在椅子上,彷佛這些事情根本與他無關。
但秦凜愛無暇再多去揣測壽慶非的心思,因為下一刻秦凜皓又開口說話。
「王老板,那請您說說,在場的所有樣品中,誰的產品最適合當弟兄們的衣物?」
「當然是第一繡坊的產品,我光看那單服樣品質地輕柔,而且十分透氣,真的非常適合將士們使用,且侯門冶鐵行出產的鐵片之精良又不在話下。」王老板雖也有參與競標,但他卻無法公然說謊,因為在座的人大都是衣料方面的專家,誰的東西好、誰的東西差一目了然。
而壽慶非提供的樣品是最上等的,這點無庸置疑。
太好了!王老板真是大好人!秦凜愛在心底大聲叫好,但是一切的決定還是在大哥身上。
雖然她負責打理弟兄們的衣物,不過太過龐大金額的競標她無法做主。
「感謝王老板的不吝指教。」壽慶非站起身拱手笑道。
「既然王老板都這麼說了,那我決定將訂單交給壽掌櫃的第一繡坊。」秦凜皓勾起淺笑,「林老板,這回的競標活動雖然貴坊開的價錢最低,但是很抱歉,我無法將訂單交給你。」
「怎麼會呢?第一繡坊的產品向來有口皆碑,能與第一繡坊同台競標就是我的榮幸,絕對不會感到抱歉。」林老板趕緊起身說話。他看秦凜皓鷹眼往自己一瞧,都嚇得顫抖不已,哪敢說什麼不公平的話語。
「感謝林老板謙讓。」壽慶非扯起淡笑,面容中完全找不到得到大量訂單的興奮情緒。
「既然如此,這回的競標活動就到這里為止,感謝各位商號的參與,若是下回還有活動,還請諸位撥冗參加。」秦凜皓拱手說話,隨後示意奴僕們恭敬送走各個商賈,為競標會畫上句點。
秦凜皓一離開座位,各個商賈便開始紛紛離席,頓時,會場顯得嘈雜與凌亂。
秦凜愛在走動的人群中很輕易地就發現壽慶非的身影,她加快腳步走了上去。
「壽掌櫃請留步。」
她站在他身後,見他高大背影頓了一下,之後慢慢轉身。
「有事嗎?」
他冷淡的眼眸盯住秦凜愛,但她可是沒有在怕他的,開口就是要求,「明天……我到繡坊去找你好嗎?」
「做什麼?」
「我想跟你討論一下這次訂單里的細節。」
「你上回交給我的明細都寫得十分清楚,就沒必要再多做討論。」接下秦家的訂單已經是他的底線,他不想再與秦家人有更多的接觸。
尤其是秦凜愛!
「可是……」壽慶非的拒絕讓秦凜愛的心狠狠地被撞擊,但越挫越勇才是秦家人的美德,「這是我第一次接手這份工作,這也是我接手這工作後的第一個任務,所以我想要從頭到尾都參與,就請壽掌櫃體諒我。」
秦凜愛抿唇,她的心是愧疚的。
其實,她說的話與事實有些許出入,只是她怎麼也說不出口。
她想要藉由這份工作與他更加接近。
她想要藉由這份訂單與他回復往昔的關系。
秦凜愛早就知道,她與他不再是以前的他們了。
而她也早明白,五年前的那日,她的轉身離去讓她悔恨不已……
如果可以,她能為了他用盡所有力氣、拋下所有自尊,只求他能再給她一個機會。
就算只有一絲絲的機會,她都願意付出所有。
秦凜愛的堅定表情映入壽慶非眼底,讓他靜如死海的面容微微地有了些遲疑。
他不語,當兩人對望多時,他慢慢地從她嬌美臉上發現,堅強在她臉上逐漸崩塌。
「明日辰時,我在繡坊里頭等你,你就與我一同去取絲線。」壽慶非的話語月兌口而出,連他自己都感到詫異。
他真的痛恨自己的無能,怎麼只要她開口,他總會允諾?
「真的?」壽慶非的答應讓秦凜愛喜出望外,她瞠大晶亮水眸望著他,粉女敕雙唇綻出笑花。
壽慶非沒有回話,因為他發現,自己竟然又該死的因為她的粲然笑容而愉悅。
不行!他得要離開。
他不能與她有太多的接觸,要不然他會不斷將底線往後退去,退到連他的堅持都化成灰燼。
「我走了。」壽慶非開口。
他不給她回話的時間,跨出長腿緩步離開。
秦凜愛望著他高挺的背影,心底如薰風微微地拂上她心田。
她明白自己的,就算她與他無法相守,她也想同他當個普通朋友。
他們可以一起分享生活、一同談天。
她一定還可以傾听,听他說著關于他深愛的女子的事情。
笑靨,綻開在秦凜愛的白皙雙頰上,但她卻渾然不知。
站在遠處的是她的大哥與大嫂,此時正用著擔憂眼光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