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之日,皇帝于京郊圜丘壇祭天,為表虔誠,祭天三日前皇帝需齋戒,敬上牲禮,之後回宮舉行大朝會及冬至宴。
這一切忙碌都于冬至前一個月就要開始備起,一直到宮宴結束,但之後皇宮又要立即準備起元旦的祭祖及大朝會,熱熱鬧鬧的各種慶典儀式直到元宵節後恢復上朝才作罷。
然而本朝的皇帝崔昊日是懶散的,平素的朝會他就常有各種借口罷朝不上,躲在後宮吃喝玩樂,反而是太後在主持朝議。
只是冬至這麼大的節日,他便躲不掉了,忙完所有祭拜朝會之事,崔昊日只覺得自己累得像條狗,自然又是關在寢宮諸事不管。
眾官員對這樣只求逸樂不思進取的皇帝搖頭嘆息,手頭上的一堆重要政務全被太後攬了過去,交給了她在內閣的親信辦理,任憑忠于皇帝的純臣們跳腳,亦是無可奈何。
如今的太後並非皇帝親娘,她的娘家穎國公府系武將出身,把持著西南的軍權。如此文武全拿一家獨大,仔細想想也無怪乎年輕皇帝如此昏庸,但凡他要精明努力一點,只怕在勢大的太後手底下沒幾日皇帝就要換人。
所以崔靜言聰明地在冬至宮宴後及元旦朝會前的這個空檔來求見皇帝,他算是熟客了,接待他的皇帝近侍趙公公明白說了皇帝正在擁著嬪妃宮女游玩,崔靜言也心知肚明,還露出了一副曖昧的笑容,熟門熟路地跟著趙公公進了乾清宮。
然而一進了乾清宮,沒了他人的眼線,宮里又是另一番景況。前殿酒池肉林、歌舞昇平,一堆姬妾宮女及平素巴結皇帝的佞臣們正在尋歡作樂,但正主兒皇帝崔昊日卻是不見人影。
崔靜言目不斜視地走過這一群紅男綠女,他們也像沒看見他似的,趙公公領著崔靜言穿過了前殿來到西次間外,進去通傳之後便將崔靜言帶了進去。
映入眼簾的是衣衫不整的崔昊日,但他卻是端正地坐在案桌前,心無旁騖地正在批示文書,而他身後恭敬地站著兩名嬌艷的宮女,一個侍著墨,一個奉著茶。
要是換了另一個人進來,這兩個宮女約莫是會坐在崔昊日的大腿上任他為所欲為吧!
見崔靜言進來,崔昊日放下手中紫毫筆,伸展了一子,意態懶散,眼神卻是銳利,一開口便直入要點,「听說你撞壞了腦袋,忘了三年內的事?」
他這麼問,自是懷疑崔靜言為了某種目的裝蒜,不過這個鎮日應付他人算計的皇帝,卻是把事情想得復雜了。
崔靜言苦笑點頭。「真的忘了。」
崔昊日定定地盯著他半晌,突然由一堆密摺里抽出了一份,示意趙公公遞給崔靜言。
「朕還以為你察覺猛虎寨有什麼不對,故意假裝中招來松懈敵人……如果不是的話,那這份調查就很值得玩味。」
崔靜言翻開密摺,里面是皇帝暗衛去調查關于崔靜言遭刺一案的結果,乍看與溫子瓏所說的大理寺調查結果並無二致,只是少了理由是因為崔靜言把持漕運那一段。
因為君臣兩人都知道,這不太可能。
「這三年來的事我雖想不起來,不過經由我大舅哥的說明,還有我自己私下的了解,也還原的差不多了……」
崔靜言盯著這份調查結果沉吟道︰「原本我還覺得刺殺我的不可能是猛虎寨,應是有人嫁禍。」
崔昊日點點頭,之後又搖頭。「朕一開始也是這麼想,但是連朕的暗衛都查出了猛虎寨涉嫌極深,只怕他們是真的對你出了手,既然不會是因為漕運的理由,那麼就是有人在背後控制了猛虎寨。」
崔靜言驀地一揚眉。「我想親自去探探猛虎寨……還有這三年內我們所做的布置,我全忘了。雖然後來陛下派人來說明,讓我清楚了一些,可是畢竟沒有親眼看到來得確實,請陛下給我一個視察的職務吧。」
視察?崔昊日饒有興味地盯著他,突然風馬牛不相及地道︰「朕記得,威武侯攜家眷回京應是三年多前的事,既然你這三年的事都忘了,那麼也該忘了你那新婚妻子?」
崔靜言不回答,只是模了模鼻子裝傻。
「該不會是想逃避吧?」崔昊日索性直接捅了他心里的馬蜂窩。
崔靜言沒好氣地望著他,「陛下現在表現得如此通透,真的好嗎?」
「在你面前何須偽裝?就像你也不需要瞞著朕。」崔昊日提醒著他,「既然你忘了,朕就提一提,那溫柔是你親自求朕下旨指婚的。」
崔靜言噎了一下,而後苦笑。「每個人都這麼說,但我就是忘了那三年到底怎麼了,只知道自己不怎麼喜歡她這類型的,怎麼就求娶了呢……」
而且成親後才短短兩個多月的相處,他已經開始把她放在心上,事情進展得太快,令行事一向深謀遠慮、智珠在握的他很不能接受。
其實他心里已經相信他忘記的那三年,應當真的與她有著極深的感情糾葛,否則依他的性格不會主動求娶。
但是現在的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被感情沖昏頭的男人了,失憶之後的他像重新活了一遍,他沒有把握自己還會再次愛上她,所以他得一個人好好靜一靜,厘清自己的想法。
如果現在的自己對她只是新鮮感作祟,兩人繼續相處下去,最後必然走向決裂。他即使對她成見未消,也不會希望是不歡而散,能夠早早和平的分開那是最好。
若自己遭了這麼一回難,還是非她不可,那麼他也不會再逃避。
「你心里究竟是怎麼打算的?」崔昊日清楚崔靜言自有定見,旁人再怎麼勸他也不見得會听,所以不打算勸合也不打算勸離。
崔靜言一臉為難。「老實說我不知道,我最開始是打算冷一冷她,讓她知道失憶後的我已經不是她想像的那個男人,待她死心自會主動求去,也省得得罪威武侯府……」
只是事情後來變化得出乎他意料,他竟然對她有點上心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溫厲那個人,寵女兒寵得厲害,從你招惹了溫柔開始就已經得罪他了。」崔昊日想到好友當初曲線救國,去溫家求親不成就求到他這皇帝頭上,現在又搞失憶這一套,不禁有些頭痛。「你莫忘了你與溫柔的婚事是朕賜婚的,你現在是想讓朕自打嘴巴?」
「臣不敢。」崔靜言作了一個揖,他雖也不想走到這地步,但他知道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陛下還是會幫他。
「我只是覺得,如果我不能恢復成以前的我,那只是浪費溫柔的青春。」
「既然如此,那朕就再給你一個臉面,現在就同意你們和離,再給你另一樁姻緣。」崔昊日猝不及防地直接替他決定。「安陽從小就仰慕你,同樣是表哥,她卻不理睬朕,總愛跟在你後頭。當初你與溫柔成親,她還哭了好久。現在朕讓你與溫柔和離,安陽必然高興,朕也不用再看她哀怨的樣子……你意下如何?」
安陽縣主是寧國大長公主的女兒,與崔昊日、崔靜言算是一起長大,稱得上青梅竹馬,所以從小就對長得特別漂亮的靜言哥哥芳心暗許,長大後自是非君不嫁。
之後听到崔靜言要娶威武侯那粗魯不文的女兒,還是皇帝賜婚,簡直哭倒皇城,連大長公主都為了愛女來問了好幾次。
由于寧國大長公主是暗中支持崔昊日奪回君權的,對他的秘密一清二楚,自然安陽縣主對于崔昊日及崔靜言的意義便不同,不能隨意處置,所以當安陽縣主對崔靜言窮追不舍的時候,他除了躲還真沒什麼辦法。
崔靜言自也曉得這一樁,聞言簡直要哭了。「一個溫柔我就搞不定了,若再來個安陽,還不要了我老命?陛下就饒了我吧!」
「怎麼?安陽不夠好?」崔昊日有些不滿了。
「不,安陽很好,貌美如花,機靈聰慧,是我配不上她……」崔靜言只覺冷汗都要流下來。「而且,我並沒有現在就要和離啊……」
後面那句話倒是越說越小聲,越來越心虛。
崔昊日惡狠狠地瞪他一眼,事實上若收起玩世不恭,他可是個觀察入微、無比睿智的人。「總之你後宅之事給朕料理好了,不管結局如何,都要給溫柔、給安陽一個交代,千萬別因此誤了大事!」
「臣遵旨!」崔靜言信誓旦旦地拜下。
既然他這麼說了,崔昊日也不再多嘴,只是對于這兄弟兼好友日後的情感發展,心中多了一分復雜。
崔靜言離宮時,手里還拿著崔昊日發的聖旨,讓他這個小小的戶部給事中去通州視察漕運稅收事務。
前朝興建的京杭運河,由通州自京城的這一段稱為通惠河,自昌化白浮山引水源,至積水潭,接著由東流至崇文門附近出皇城,最後往東直至通州,通州之後便可經由天津、山東、揚州至杭州。
然而通惠河因戰亂及山洪導致水源漸稀、水道不暢,至本朝漸漸地就阻塞了。直至幾年前崔昊日違抗了太後的意思,堅持下令疏浚改道通惠河,改自什剎海為水源,又加寬了航道,于兩年多前成功地引水通惠河,重新啟用。
崔靜言就是覷著這個時機,在運河興建同時建造了大船,在新的運河碼頭落成後,順理成章地成為第一個符合資格能夠承攬運送的船東,一口氣吃下了三成的人貨運量。
當然這背後有崔昊日暗中出力,才能使崔靜言的漕運生意如此順利。通惠河中段經過許多密林矮丘,猛虎寨便藏身其中。
過去通惠河阻塞時,南方糧船經京杭運河至通州之後,運糧至京城皆需改由馬車陸運,猛虎寨借著打劫往來商賈興起,在通惠河重新通航後無疑斷了生計。
根據溫子瓏的調查,猛虎寨就是由此對漕運的東家們生恨,才會覷準了勢力最大的崔靜言下手。
不過這個理由,不管是崔昊日、崔靜言甚至溫子瓏都是存疑的,所以崔靜言表面上領了往通州的差事,事實上卻沒有乘船,而是特地用馬車沿著過往運糧的舊路走,想半路探采猛虎寨的虛實。
若是猛虎寨一事順利,崔靜言尚有其他秘密任務,這就更需要一份聖旨做掩飾了。
如此危險的工作,崔昊日自然不會讓崔靜言帶幾個王府親衛就出發,而是特地調來了五百名精兵隨身保護他。
崔靜言不打算在王府過年,反正晉王留守太原,家里沒大人,圍不圍爐意義不大,同時他也不準備告訴溫柔他將有一陣子要遠行,只在出發前日找個理由讓溫柔回了威武侯府,他則趁著她不在,暗自與崔昊日給他的精兵們會合。
一大早,崔靜言帶了王府親衛,向崔承恩稟報後,自王府開出了三輛馬車,大張旗鼓出了門,而後他用令牌出了皇城東便門,崔昊日派給他的五百精兵就隱藏在北面距離約二十里的一處荒灘等候。
崔靜言前一天便暗自叫人在此留了一匹馬,他無聲無息月兌離了大隊,自個兒潛到暗處依約定的方式取得馬兒,原該策馬前行,卻忍不住回頭往皇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不想去深思自己究竟在舍不得什麼,轉回了頭,他心一橫,直往北面而去。
約莫策馬半個時辰,在接近那處荒灘時,他突然被人攔住了路。
「可是寧化郡王?」
「是。」崔靜言見那人雖是一般武夫的短打裝束,卻一開口叫出他的名號,就知道自己找到人了。
「侍衛長已久候郡王大駕,這里請。」
攔路的人帶著崔靜言左彎右拐,終于在距離運河不遠、一處草礫雜亂不堪的干枯河床上見到了大隊人馬。
那名侍衛長穿著黑色披風,帽兜遮住半張臉,待其人來到崔靜言身前時,他看清了對方的面貌,差點沒驚得從馬上掉下來。
「你……」由于實在太震驚,他甚至連話都說不好。
來人取下了帽兜,竟然是昨日被他拐回威武侯府的溫柔。
她卻不像他那般失態,只是正經八百地看著他,覆命似的說道︰「屬下溫柔奉上命率兵衛五百名臨時護衛郡王,參見寧化郡王。」
她並沒有下馬,只是作了一個揖。
崔靜言見她這般裝模作樣,也知道自己躲不掉了,心態倒是很快調整過來,只是無奈地問道︰「怎麼會是你?」
溫柔那嚴肅的表情微斂,朝他眨了眨眼,「郡王可以入宮求陛下,溫柔自然也能。」
所以他是被崔昊日賣了……崔靜言有些咬牙切齒,那家伙還說不管呢,最後還不是不想得罪威武侯?
「你可知我們此行是要做什麼?」橫豎事情都這樣了,他振作起精神,談論正事。
「不知道。」溫柔答得干脆。「不管你要做什麼,陛下只要我們舍身保護你就是。」
由于此行很可能觸及他與崔昊日之間的一些秘密,既然崔昊日願意讓她來,是否說明了崔昊日並不怕她知道?
他不認為那是因為崔昊日相信溫柔,是崔昊日相信他崔靜言,因為溫柔是過去那個崔靜言親自求娶的妻子。
溫柔突然拿出了一份輿圖,那是幅手繪的圖,畫的是通惠河周邊林丘村莊大約的分布,還有閘口的位置,甚至還有林道。墨跡仍新,字也不算太工整,崔靜言有理由相信這是溫柔親手畫的。
「這是京城至通州一帶的行軍地圖,我雖不知你想做什麼,不過你月兌離打著寧化郡王的大隊人馬,反而選擇潛行,自是想掩人耳目,所以我們走的路線就得好好挑選。」溫柔還拿出了一個包袱。「這是替你準備的,如果你需要喬裝,里面有一套平民的衣服、一把防身的匕首,一些干糧、水囊,還有治傷的金瘡藥。」
崔靜言深深地望著她,看來她去尋了皇帝,並不是任性的只想與他同行,而是真正做了準備。
他突然覺得,崔昊日讓她來領兵也不是沒好處的,溫柔親身參與過戰爭,對領兵有她的一套,這些行軍的準備她自然手到擒來。
他自入宮向皇帝討差事,至今日出發,不過短短幾日,她竟已做了那麼多規劃,雖然不見得是他需要的。
只是當下的崔靜言並不知道,她準備這些東西,最後還真的用上了,甚至救了他的命。
「我們暫時用不上輿圖,也用不上包袱,更不用喬裝。」他突然語出驚人。「如果我說,我這回是要去剿了猛虎寨呢?」
溫柔果然愣住了,一臉古怪地覆述,「你要剿了猛虎寨?」
「很奇怪嗎?大理寺查出猛虎寨在成親之日襲擊我,陛下給我機會,讓我去剿了它不是很正常?」崔靜言頓時也覺得她的反應有些奇怪。
「襲擊你的是猛虎寨?怎麼可能?」顯然溫子瓏並沒有告訴溫柔大理寺的調查結果,但溫柔說的話比大理寺的結果還要驚人。「猛虎寨不是幾年前已經被你收服,算是你的手下了,為什麼還要剿滅它?」
「你怎麼知道猛虎寨是我的?」崔靜言的俊臉都要驚歪了。
「你自己告訴我的啊!」溫柔一臉無辜,語氣卻是得意。「你失憶前對我可好了,什麼秘密都告訴我,你的事我全都知道啊!」
他當年有那麼傻?崔靜言黑了臉。「你也知道楊家溝?」
「楊家溝?」這下換她傻眼。
她這番反應倒是讓崔靜言松了口氣,幸好當年他沒傻到了極點。
不過崔靜言也突然想到,溫子瓏沒有告訴溫柔猛虎寨襲擊他,因那是大理寺的機密;但溫柔也沒有告訴她的兄長,猛虎寨是他崔靜言的手下,同樣因那是崔靜言的秘密。
溫家對子女的教養的確好,一個個都值得信任。
他得再修改一下自己的看法了,他當年一點都不傻,並沒有錯信她。
崔靜言剿猛虎寨的方法直接粗暴,便是帶著五百人大搖大擺圍起來。雖說猛虎寨位置隱蔽,不過身為背後的主人,沒有道理不知道它在哪里。
距離京城也不過幾日的路程,崔靜言閉著眼楮都會走了,再加上沿途林野之中獵物豐富,水源充沛,所以他才很篤定不需要那些裝備。
猛虎寨的實力崔靜言也很清楚,它的寨主石恭原本只是一個山民,在京里犯了事躲到密林里,一開始是單打獨斗打劫往來落單的商旅,後來漸漸收了一些京城的流氓地痞一起合作,再加上京中有些要犯同樣逃到密林里,與石恭一拍即合,最後慢慢形成了一個寨子,生意也越做越大。
直到有一年他們搶到了崔靜言頭上來,當時崔靜言乖乖的讓他們搶了,但是回頭便帶了人欲滅猛虎寨。只是後來他發現那石恭真是有些小聰明,可供他驅使,若有猛虎寨這個掩護,自己日後要做一些隱密的事也方便,才留了他一條小命。
之後猛虎寨再搶,搶的也是崔靜言指定的某些人,有些明面上除不掉的政敵,暗地里給他們找一點麻煩也是可以的。
所以溫子瓏查出猛虎寨襲擊他的原因是他手底下的漕運威脅到猛虎寨的生意,這個理由並不成立。可是連皇上的暗衛都查出是猛虎寨下的手,那應該八九不離十——猛虎寨叛變了。
這回崔靜言說來剿寨可沒有一點玩笑的意思,五百精兵要滅三個猛虎寨都綽綽有余。他不明白的是,猛虎寨為何要背叛他?究竟隱情是什麼?這些都需要他親自來查清楚,換了別個人都不成。
于是與溫柔會合後的當日,崔靜言便帶著五百精兵鑽入了密林之中。
在林間行進並不好受,但溫柔毫無怨言,她原以為崔靜言這斯文公子哥兒會受不了這樣的奔波,本想在他走不動時出手相幫,或是緩下行軍的速度,想不到崔靜言倒是硬氣,軍行便行,軍停便停,完全沒有拖累眾人的速度,反而還猶有余裕的樣子。
她還是小看他了。
在第三天的傍晚,崔靜言的人便包圍了猛虎寨,猛虎寨的寨主石恭得知消息後,匆匆忙忙抄起大刀領著弟兄們沖出來,一群人就在門口對峙。
「來者何人?竟敢在我猛虎寨……咦?」石恭這才看到帶頭的竟是崔靜言,先是一怔,之後眼中爆出狂喜。
「可是大爺來了?」
「你還記得我是你大爺?」崔靜言冷笑。
「大爺說笑了,您一直是我們猛虎寨的大爺啊!」石恭恭恭敬敬地道︰「不知道大爺這回這般大陣仗而來,是有什麼事嗎?」
「石恭,我只問你,猛虎寨為何背叛我,在我成親之日襲擊我?」崔靜言似是沒看到石恭的示好,一心覺得他背叛了。
石恭面露驚恐。「猛虎寨怎麼可能襲擊大爺?因為大爺沒有命令示下,我們幾個月以來出林子劫道的次數一只手能數得過來,都快斷糧了!」
崔靜言不語,凝目細視著他,似在評斷他所說真偽。
石恭靠近他一些想要解釋,卻打斜里伸出一把刀將他格開。
「退開!」溫柔冷冷地道。
石恭知機地退了一步,見崔靜言如此提防,苦笑道︰「要不這樣,大爺先進寨子里用些茶,我把寨子里的人都叫出來讓大爺問供?」
整個大寨的外圍氣氛凝肅,彷佛呼吸大聲一點都會引起一陣廝殺。
崔靜言驀地直視他,直言問道︰「你想把我騙進寨子,在茶水里下藥?」
「大爺冤枉啊!」石恭直接就跪了。「給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害大爺!」
「你現在跪我,也是松懈我的戒心。」崔靜言似沒有听到他的話,自顧自說著。「如果我心軟相信你了,拉你起來,你袖子里那把匕首就會刺進我的胸膛。」
石恭的臉色微變,在這樣寒涼的天氣里,他竟冒出一身冷汗。
「你知道我怎麼看穿你的嗎?」崔靜言淡淡地道︰「猛虎寨都被圍了,三個寨主卻只來了你一個,另兩個要不躲在里頭布陷阱等著殺我,要不就是被旁人挾持了。
「再者,你石恭從不怕冷,一年四季只一件無袖短褐,今天卻是破天荒地穿了大氅,要說里頭沒有藏東西,我都不信。」崔靜言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一般,音調平穩,一點也沒有被算計的慍怒。
倒是溫柔听他這麼說,本能地又持刀護得近了些。
「石恭,我今日可以不殺你,但你必須向我坦誠,把持住猛虎寨的人是誰?」
崔靜言的聲線一冷,令石恭打了個寒顫,他跪在那兒垂著頭,似乎掙扎了許久才抬起頭,方才的熱絡化成了哀痛。
「大爺,是我們對不起你!」石恭已然承認了背叛。
「你只要說出背後主使人,尚可彌補你們的錯誤。」畢竟還是跟了他幾年的人,崔靜言松口留了生路。
想不到石恭卻是搖搖頭,那麼健壯悍然的一個漢子突地淚流滿面。
「來不及了。」他一個咬牙,「大爺快走吧!否則今日你必死在這里……」
石恭的話還沒說完,猛虎寨的屋子里突然射來一記暗箭,直接貫穿了他的胸,他連剩下的話都還來不及交代,便直挺挺地在眾人面前倒了下去。
幾乎同時,溫柔直接站到了崔靜言身前,持刀警戒地對著猛虎寨的方向,崔靜言看著她還沒有他高的身量,心中瞬間漲滿了某種難言的情緒。
忽然間嘩的一聲,猛虎寨突然殺出一群灰衣人,附近林子也響起了兵器交擊之聲,不知猛虎寨究竟哪里來這麼多人,五百精兵原本呈合攏之勢,但敵人蜂擁而來,合攏之勢被打破,竟漸漸落入下風。
崔靜言心里一凜。「這是個陷阱,針對我來的陷阱!」
溫柔也看明白了,始終護衛在他身邊,沒有加入戰局。「猛虎寨是你的,敵人知道你一定會來,埋伏好在等你呢!」
就這麼兩句話的時間,說不定還不到兩個眨眼,眼前的敵人已是密密麻麻,五百精兵反被包圍,廝殺越見激烈。
崔靜言或許帶來了倍于猛虎寨的人手,但他想不到的是,埋伏在猛虎寨的敵人竟擺了千人以上的陣仗等著他,這是一個死局。
「是我拖累了你……」他話還沒說完,溫柔已拉著他往旁一閃。
又是一支暗箭飛來,這次直接被溫柔的刀格開,那強勁的力道讓她持刀的虎口都是一麻。
這得用極重的弓才能射出如此強勁的一箭,足見射箭者力氣之大、準頭之足,溫柔就擋了這麼一下,便知道今日的敵人不是他們可以抵擋的。
「撤!」
她發出了命令,讓五百精兵邊打邊撤,敵人的人數出乎意料,耗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各自奔逃說不定還能活幾個。
溫柔拉著崔靜言並沒有回頭,反而悶聲往前沖,只有出其不意才能死中求生。
前方都是敵人,她看似選擇了最難的一條路,但崔靜言卻瞬間知道了她的打算。
比起持刀拼殺的敵人,躲在暗處射暗箭的敵人反而更令人忌憚,混入敵人之中無疑讓暗箭起不了作用,除非對方連自己人都殺。
就這麼一剎那,溫柔竟能做出這樣明快的判斷,崔靜言心中又是一動,卻是無暇表現出對她的佩服。
溫柔一路揮刀,殺出了一條血路,敵人的鮮血都染紅了地上的落葉,但她不知道的是,被護在她背後的崔靜言,徒手默默的替她掃去了不少障礙,讓兩人的推進十分迅速,再十幾步便可以沖進密林里。
猝不及防間,不知打哪里又射來一箭,這次溫柔因為與敵人交手,來不及格擋,居然朝對面的敵人拋出手上的刀,之後一個回身擋住了崔靜言。
「不!」崔靜言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緊抱住她,接著用力一個轉身——
噗地一聲,溫柔只听到利箭刺進的聲音,但她卻不覺得痛,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肩膀處慢慢被一陣溫熱沾濕,奪目血腥的紅暈染開來……
她想起了與他成親那一日,同樣到處是刺眼的紅,那把不知從哪里殺來的刀,令她撲向了馬上的崔靜言,她成功地擋到了那一刀,身上被劃開了傷口卻感覺不到痛,只知自己與他雙雙墜馬。
她在他身下,總該比他先著地,得以護著他的身子,但千鈞一發之際,他卻摟著她硬是轉了個身,讓自己的頭狠狠撞擊在地面上……
「你受傷了!你不應該救我的……」溫柔猛地清醒過來,反手抱住崔靜言,他才沒有因這一箭的沖力而跌倒。
那夢魘實只一瞬,卻如一世。
崔靜言慘白了臉,但只是咬緊牙關,用盡最後的力氣說道︰「走!」
溫柔也知現在不是查看傷勢的時候,更不能有任何遲疑,一個咬牙攙起崔靜言,吃力地逃進了茫茫的密林之中。
為了不成為溫柔的累贅,崔靜言幾乎是利用疼痛保持清醒。也是他運氣好,那箭射中他的左肩,哪怕差一寸都能要了他的老命。
他也再一次慶幸帶他逃的人是溫柔,她對這樣的山林匿跡似乎很熟練,扶著他逃命的同時也不忘掃除兩人留下的痕跡,甚至還會刻意制造假象誤導敵人,也因此雖然他們逃得並不遠,敵人卻久久沒有追上來。
如此觀之,他一直以來對將門虎女必然粗魯不文的成見簡直應該下地獄。
冬日的山林原就蕭索,枝頭半禿半枯,再繼續這樣逃下去,遲早會被找出來,所以溫柔盡尋著石壁或小丘之類的地方去,竟讓她尋著了一處隱密的洞穴。洞口雜草叢生,從外頭乍看並不會察覺,進去之後卻層層疊疊,曲折迂回,不知通往了哪里。
越深入越是漆黑,溫柔模索了一處較為干燥的石地,放下崔靜言,終于能松了口氣,直接坐倒在地。
不過她也沒忘了亮起火摺子,看看四周的情況。
崔靜言打起最後的精神,就著這微弱的光,瞄了一眼這洞穴,虛弱地道︰「這里……該是……地下河道的一部分……只是冬季干涸……」
「這麼說起來倒是好地方,就算他們進來,一時之間也不見得找得到我們。」溫柔很快地看到了遍布的枯枝雜草,想來該是先前被河水沖進來沉積下來的,她眼明手快地收集了一些,用火摺子燃起火堆。
黑暗化為微明,死里逃生之後,彼此之間更多了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看著火堆旁狼狽且朦朧的她,崔靜言居然笑了。
肩上的傷火灼似的疼著,但看到她安好,他慶幸受傷的是自己。
溫柔緩過了這會兒的軟弱,很快又振作起精神,先解下了披風,崔靜言才發現她身上還綁著一個包袱。
想到那包袱里有的東西,崔靜言自嘲地一笑,卻牽動肩頭傷勢,嗤了一聲。「想不到你居然還帶著這玩意兒。」
「我說過它會派上用場的。」溫柔抖開包袱,先取出里頭的水囊,替他清洗了傷口,而後抽出匕首,有點擔憂地看著他。「我替你取箭了?」
「取。」崔靜言索性眼楮一閉。
溫柔先割開他的衣服,月兌了下來擺在旁邊。
他雖是個文人,身材卻不瘦弱,反而精壯結實,還有隱隱約約的肌肉線條,在火光的映照之中有種迷離的吸引力。
要不是現在不是吃豆腐的時機,她真會忍不住模上一把。
她有些猶豫地看著仍插在他肩頭上的箭,先小心翼翼切斷箭尾,伸手在斷箭上比劃了又放下、比劃了又放下,總是下不了決心。
崔靜言突然張眼,抓住了她的手,握在胸前斷箭上,猛地一個發力,瞬間抽出了那支箭。
只听他悶哼一聲,臉色又蒼白了一分,卻是忍住了沒有痛叫出聲。
溫柔怔愣了一下,之後雙眼發出精光。「好氣魄!我曾經在邊關看過軍醫取箭,手才模到箭上都沒拔,那傷者已經叫得整個軍營都听得見。你倒是一聲不吭,不愧是我溫柔的丈夫!」
箭取出後,她很快地用包袱里的金瘡藥止血,然後撕下他中衣干淨的部分,將他的傷口緊緊地包紮起來。
這會兒不想模也得模了,小手在他身上游移,崔靜言只覺縴手撫過之處都在顫栗,偏又說不出的熨貼,夾雜著隱約的興奮及痛楚,他都說不上這樣究竟是享受還是折磨。
這一刻的她倒是溫柔,沒有辜負她的名字。
包紮好之後,溫柔喂他喝了點水,將包袱里的布衣替他穿上。只是如今隆冬,石穴中陰寒無比,就算有火堆也是杯水車薪,對取暖助益不大,這麼單薄的衣服顯然是不夠的,她之後又解下自己的披風,披在了他身上。
「這樣你會冷。」他說。
溫柔朝他柔柔一笑。「我有我暖和的方法。」
說完,她竟似乳燕投林般窩到了他的懷里,還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他的傷口,兩人一起處在披風的包覆下。
這樣的確溫暖多了,但崔靜言清楚,自己不是因為這個而沒有推開她。
他甚至有些無恥地想著,幸好自己現在受傷,虛弱無比,否則懷中一個活色生香、曲線玲瓏的大美人,他不保證自己不會起什麼下流的反應。
「崔靜言,謝謝你救我。」她趴在他胸口,悶悶地道。怎麼她明明武功高強,卻老被他救。
「你也救了我。」
「那不一樣,你現在失憶了,我救你是自願的,但你救我卻是俠義。」她很是愉悅,「我總算沒有嫁錯人。」
崔靜言輕笑了一聲,不知是笑她天真還是笑她愚痴。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閉上了眼楮,失血過多令他虛弱,他已經快撐不住倦意了。
久久沒有等到回應,溫柔微微抬頭,發現他昏睡過去,她輕輕地用手撐起自己坐正,深深凝視他俊秀的容顏。
這個男人,今天又救了她一次,即使他不記得她的愛,卻也沒有辜負她的愛。
溫柔只覺滿心充塞了對他的深情,忍不住靠近,在他失卻血色的唇上親吻了一記,而後她又窩回了他的懷中,滿足地睡去。
直到懷中的人兒放軟了身子,原該虛弱得一睡不醒的崔靜言突然慢慢地睜開眼,神情頗為復雜。
他抿了抿唇,回味著方才她親吻他的感覺,像是喝下了用那鮮花制成的美酒,很清淡,卻余韻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