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化郡王大喜之日,因為崔靜言及溫柔雙雙負傷,所以隔日的入宮謝恩以及三日後的回門便暫時延後,等兩人身體養好再說。
一直到溫柔入門一個月,秋楓都落盡了,兩人傷勢也大好,這件事才又被提起。
溫厲便沒那般細膩了,還觀察什麼,直接便聲如洪鐘地問道︰「柔柔啊,去王府可有人欺負妳?」
說著話的同時,還不著痕跡地瞥了崔靜言一眼,令後者背脊一寒。
一個月前听說崔靜言與愛女迎親時遇襲,威武侯夫人偕兒子就直接殺到王府探視了,不過當時崔靜言還昏迷,溫柔也帶傷,晉王怕愛女成痴的威武侯一家子鬧起來,好說歹說將人勸走,所以今日才是小兩口成親以來第一次見溫家人,威武侯夫婦自是既喜且憂。
溫柔聞言噗嗤一笑。「爹啊,只有您女兒欺負人的,您覺得有人欺負得了我嗎?」
「說的也是,妳可是我溫厲的女兒。」溫厲得意一笑,別有深意地睥睨了一下崔靜言。「那晉王府里,除了晉王那老家伙手底下還能耍耍,男丁全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雞仔,自然不可能有人欺負我寶貝女兒,崔靜言,你說是不是?」
連聲女婿都不願叫,崔靜言當下品出了溫厲或許也不是那麼滿意這樁婚事。盡管自己也不喜歡,但听到家中男丁全被一句話掀翻,他也不能再保持沉默,總要試圖找回點面子。
「其實……其實也不是侯爺說的那樣孱弱,王府的男丁自小也是學過騎射的,只是因為未上戰場,不似侯爺這般身手高明……」
「哼!你不必給老子搞委婉那一套,只要能受得住本侯一拳,本侯就相信你不是真的那麼弱!」他這威武侯可是加授上護軍,勛至二品,打一個郡王剛好而已。
話聲才落,一記飛拳已揮到崔靜言門面,溫厲也不是要傷他,只是想給他點下馬威,本以為崔靜言會狼狽閃躲或驚叫失態,想不到當拳頭來到眼前時,他卻文風不動,一直到拳頭穩穩停在他鼻頭前。
「你這傻子不會躲?」溫厲捏了把冷汗,這一拳可不是每個人都收得住的。
「我相信侯爺不會傷我。」崔靜言淡淡一笑。
面對來勢洶洶的一拳,竟能無驚無懼,挺拔如松,溫厲心里相信崔靜言是真不怕。這小子算是膽識不錯,對于這個文弱的女婿,印象勉強好了一些。
「剛剛是老子听說你受傷了,所以才手下留情,下回你身體好了再來,老子再試試你的武功。」溫厲頗有些抹不開面子說道。
詎料,溫柔在此時插進了一句話。「爹啊,他的身體沒傷,受傷的是您女兒啊!」
她還故意可憐兮兮的拉起袖子,讓溫厲看了下她小臂上的傷疤,然後投給崔靜言一記示威的眼神。
崔靜言心里一涼,換了地盤,這女人是報復來了。
果然,溫厲一看女兒帶傷,雖然只是淺淺的傷痕,不由大怒,直接朝著崔靜言大吼,「你這渾小子!我好端端一個女兒嫁進你們王府,你不好好保護她也就算了,還讓她受傷?」
崔靜言閃過他的口水,苦笑起來。「我身體沒傷,但傷了腦袋,所以當下也救不了溫柔……」
順著他的解釋,溫柔又適時地加油添醋道︰「是啊!結果他撞壞腦子,失憶了,忘了三年內的事情,連我和他的事都忘光光了……」
「什麼?」溫厲拳頭又忍不住舉起來了。「你敢忘了溫柔?那你記不記得來侯府求娶溫柔時和本侯保證過什麼?」
看著那蓄勢待發的拳頭,崔靜言知道自己的回答關系到它會不會再打過來,而且這回絕對不會收勢。即使心里很想胡謅一番,不過他還不至于這般昧著良心,所以硬著頭皮說道︰「我忘了……」
他一句話都還沒說完,溫厲已經再次揮拳。
反正爹親不會打死他,頂多讓他受點教訓,溫柔樂得冷眼旁觀,誰叫崔靜言這家伙失憶之後,真是太討人厭了,她對他下不了手,只好讓親爹下手!
然而這記飛拳最後依舊沒有打到崔靜言臉上,被人伸手攔住了,那伸手的人,出乎意料地竟是溫子瓏。
「爹,您冷靜一點,他是晉王的兒子,陛下親封的寧化郡王……」
「那就蓋麻袋再打!」
都嚷出來了,誰不知道麻袋您蓋的?溫子瓏簡直哭笑不得,直言道︰「其實我也想打他,只是現在宮里正在查寧化郡王遇襲的案子,爹若打傷了他,怕會被認為是同黨。不若待到此案過後,爹再補他一拳如何?」
這還真是柔和又中肯的勸說,但仔細听來溫家就是一丘之貉。崔靜言原本全身緊繃的肌肉頓時放松下來,只是沒好氣地看了溫子瓏一眼。
溫厲好不容易被兒子勸下了,余慍未消,恨恨瞪了崔靜言一眼。「總之老子不管你忘了什麼,你要是對我女兒不好,就給老子走著瞧!」
說完,他轉身就走,臨走前還不忘朝心愛的女兒揮揮手,讓她一起走。
溫柔很干脆地丟下新婚夫婿,勾著親爹的手臂走了,溫子瓏也見機跟著離開。
王氏見狀,像是打圓場似的,勉強朝崔靜言笑了笑,「靜言啊……」
「侯爺夫人。」崔靜言一揖,只覺這對他充滿敵意的侯府終于有一個好人。
「中午原本替你們準備了席面,不過柔柔說你傷了腦子,看來你比較需要休息,那你就到客房里好好睡一覺,不必急著過來吃啊,睡醒你就可以走了……」
王氏和藹可親地交代了一番後就緩緩離去,留下一臉懵的崔靜言。
一丘之貉!一丘之貉!
崔靜言畢竟還是在侯府用了膳,而且侯府的膳食讓他大開眼界。
先說說晉王府一向備的膳,那是黃金盤、白玉碗、琥珀杯、玻璃盞,由主食至蔬果小食,樣樣精細,色色鮮明,一兩口便可食盡,充分落實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精神。
至了威遠侯府那是大大不同,毫無裝飾的大瓷盆里裝著滿滿的雞鴨魚肉,小菜、果蔬都是大分量的,主食是蒸香稻和白面烙餅,飯盛得超出了碗,餅迭得高過了胸。
每個人恣意且暢快地吃著,雖是不講究什麼禮儀,比如該先讓侍者嘗膳,膳前要先用紫蘇葉水洗手,再以鹽水清口,而後由下人布膳……等等,在這里全看不到。
溫家的人吃飯很快,看上去卻不粗魯,反而有種暢快淋灕的感覺。本以為這麼多的菜應該吃不完,想不到受到侯府杯觥交錯的精神感召,崔靜言竟也默默多吃了一碗飯,最後桌面上十盤九空,忒是驚人。
他隱隱有種猜測,在王府里,溫柔只怕是吃不飽的。
膳後,溫柔帶著崔靜言在侯府的花園里消食,太久沒吃這麼多,這會兒當真是吃撐了,連腰帶都偷偷地松了些。
或許是初冬的暖陽曬得人舒服,難得能與她如此和平共處,崔靜言也沒有說些什麼煞風景的話,愜意地欣賞著侯府的景色。
比起王府,侯府自然是小得多,不過造景卻相當大氣。大石迭出層次分明、重巒迭嶂的假山,山上沒有亭,卻是峭壁矗立、崖懸洞深,崖邊有孤樹奇石,石壁有垂藤蕨葉,彷佛咫尺山林,頗富奇趣。
花園里的小路隔得寬,想是方便主人騎馬而過,園里有一個大池,圍繞著假山,池中立著殘荷枯葉,三兩只白鴨優游,看上去有些蕭條,但可以想見夏日荷蓮開放時該是如何的盛景。
溫柔指著荷池笑道︰「這里你來過,記得嗎?侯府風景不值一提,只有這池荷花尚稱亮眼,去年夏日我特地帶你來賞花,你大為贊賞,還命下人取來筆墨供你畫荷,要我為你磨墨……」
崔靜言有些听不下去了,質疑地覷著她。「妳也會紅袖添香那一套?」
這明明是暗眨她俗,但溫柔卻俏皮地與他眨眨眼。「磨個墨有什麼難的?何況當時與你濃情密意,就算真不懂也要裝懂。」
瞧她說起男女之事毫不羞澀,反倒是他頗為不自在,她說的畫面他一點印象也沒有,彷佛她攢著什麼令他心癢難耐的秘密,令人郁悶。
崔靜言沒好氣地道︰「我覺得妳不像有耐心侍墨的那種人,若說妳抓起池中鴨子來烤,我還比較相信。」
溫柔忽而眼兒晶亮地瞅著他,笑意盎然。「你說對了!後來我耐不住,就抓只鴨子烤了請你,你還說味道不錯,有佳人美食相伴,此生足矣!」
崔靜言無語了,這女人究竟懂不懂什麼叫矜持?他可不覺得自己說的出那樣肉麻的話。
溫柔一看就知道這家伙又別扭了,不過為了盡快激起他的記憶,她可是句句屬實,更刺激的還在後頭呢!
她指了指湖畔的小石桌。「你畫荷畫到一半,興致一來想教我,我不甘示弱,于是我們便比賽畫起對方的樣貌。之後圖畫完成,我們將畫互贈,你在送我的畫上寫著天姿國色、絕代佳人,那幅畫我還掛在侯府的閨房里呢!」
這簡直是曲意逢迎了,她是長得還可以,但也不到絕代佳人的境界,他怎麼可能那樣煽情虛偽……崔靜言臉都黑了,僵著表情問道︰「所以妳也送我畫了?」
「是啊!你贊我畫得形肖神似,渾然天成,說你會好好收藏。」說到這里,溫柔竟難得不好意思起來。「我很高興你那麼說,也欣慰你喜歡那幅畫,但我知道自己畫得沒有那麼好啦……」
妳的確畫得不怎麼樣。崔靜言在心中暗道,突然想起自己從秘箱中取出的那幼稚畫軸,終于知道那是打哪來的。
可是那幅畫他已經讓知書拿去扔了……不知怎麼地,看著她低眉垂眼、罕見的小女兒情態,提起兩人過去情感時那份真摯無偽,他竟有些後悔。
由于今日起得早,吃飽後又走了這麼一陣,溫柔有些乏了,便想帶著他回房歇息。
此時一名小廝進了花園,直直地朝兩人行來,溫柔心忖這該是來尋自己二人,便停下了腳步。
果然小廝行了一禮,說道︰「世子有請姑爺至暖閣議事。」
一般人家的暖閣都是用屏風隔在屋子里,內燃火盆便成,不過威武侯府的暖閣卻是獨立的一間小屋,有著地龍及火牆,外頭燃起火後滿室生暖,在大冬天里若是弄點小食溫一壺酒,臥在羅漢榻上或讀書或小憩,無比愜意。
溫子瓏選在暖閣議事而非冰冷的書房,隱約已經表達出接下來與崔靜言的談話不會是硬邦邦的商議,而是如同親朋那般交流。
溫柔听聞兄長只約了他而沒有約自己,心知他們要聊的是公事,應該還有些她不適合听的內容,所以也不強求,親自領了崔靜言至暖閣就打算離開。
只是才來到暖閣旁的侯府圍牆邊,她突然冷不防指著牆頭說道︰「崔靜言,你翻過這面牆,記得嗎?」
「怎麼可能?」他直覺否認,自認品德端正光明磊落,不會做此等宵小之事。
殊不知溫柔笑得賊兮兮的。「而且還是晚上呢!七夕那日你想給我個驚喜,二更之時從這里翻了進來,但是你卻走錯了路,模到我哥的院子里,被我哥逮個正著,幸虧你不是走到主院去,否則還不被我爹打出去。」
如果說一開始還有些自我懷疑,听到這里他就覺得溫柔是胡說八道了。這一路行來,實在受了太多打擊,听多了這些話,他都覺得自己快被她說服了。
可能也有些惱羞成怒,崔靜言定定地看著她,說出的話卻是不經大腦,「我喜歡的,一直都是柔情密意、弱質縴縴的窈窕淑女。妳看看妳自己,粗枝大葉、乖戾張揚,走出去比我還像男人,我定然不會為了一個女漢子翻牆……」
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過火,他登時住口,硬是轉了話風。「……總之,我不會做出妳說的那些事,妳不要試圖騙我!」
溫柔被他說得臉色微沉。
他正等著她發火,依她的爆脾氣,兩人終會不歡而散,她對于所謂他忘卻的那三年感情也會漸漸不再執著,直至她死心分開,才是兩人最好的結局。
想不到她只是眉皺了那麼一下,最後不在意地聳聳肩,意氣風發地勾著唇角,自信地說道︰「你不信就算了,你總會有想起來的那天,就算你始終想不起來,我相信依我的魅力,總能迷得你再爬一遍這牆!」
崔靜言讓小廝領了進去,見這暖閣內牆上掛著雪中紅梅圖,地上鋪著米黃色羊毛毯,幾個架子擺著精致的青瓷,裝飾不多,卻很是雅致。
正中是一張羅漢床,床上鋪著織錦的墊子,窗戶上掛著擋風的厚重毛氈,中央的小幾擺著茶水點心,而溫子瓏正好整以暇地品著茶,身旁散落著幾本書,他手上那本也翻到了快末頁的地方,可見該是等了一陣子了。
對于溫子瓏為什麼沒有在用完膳就叫他一道入暖閣,崔靜言只納悶了須臾便會意過來。午膳後是溫柔拉著他走的,溫子瓏應該是不想打擾他和溫柔獨處,特地留了時間。
畢竟,他與溫柔之間有三年的空白,不是幾次相處就能填得滿的。
看破卻也不說破,崔靜言可不想讓人覺得他有多麼希罕溫柔,即使是溫家的人也一樣,所以他若無其事地與溫子瓏打了招呼,後者請他在床上坐下,替他斟上一杯香茗。
「真的全忘了?」溫子瓏一開口,便是再次確認。
崔靜言坦然點點頭。「全忘了,若非這案子到了你身上,我還以為你仍在翰林院。」
的確,溫子瓏這大理寺少卿是兩年前才升的官,聞言他心中不由為溫柔大為嘆息,可憐的妹妹啊,只怕又要重新與這男人纏斗一遍才能再次得回愛情。
三年多前古北口大捷,溫柔才跟著父親回京,邊關長大的她太過恣意跳月兌,被人傳得名聲都差了。溫子瓏可是知道崔靜言一開始囿于成見有多麼討厭溫柔,認為她就是傳聞中那種俗不可耐、粗魯不文的女人。
從今天早上崔靜言一入侯府,直到中午全家一起用膳,崔靜言對溫柔那種冷淡與疏遠是騙不了人的。
溫子瓏覷空私下問過妹妹,溫柔說崔靜言並沒有忘了她,只是忘了和她之間的感情。她在訴說時那種無奈卻堅強的神情,想到就令人心酸。真要探究起來,這比崔靜言什麼都忘了還要殘忍,還不如他誰都不認識,大家從頭來過,也比抱著成見好。
但這能說是崔靜言的錯嗎,他也無辜,遇襲後摔壞腦子失去記憶本非他所願,一清醒就誤會新婚妻子是自己不喜歡的人,能夠像他這樣與溫柔相敬如賓,沒有鬧開來,已經算頗有風度了。
這件事情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決,溫子瓏也不再說,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便將話題轉回正事。
「既然你都忘了,我就和你說說三年內發生過什麼事——」
他侃侃說起三年來朝中及民間發生的大事、黨派的更迭、官員的流轉、民生的興衰等等,說得巨細靡遺。
溫子瓏原就能言善道,思緒也有條有理,听他說起這些歷史,彷佛在听說書一般,崔靜言都有些入迷了。
同時崔靜言也將溫子瓏提到的事與他前幾日看的邸報及生意賬目上的盈虧做比較,漸漸也跟上了進度,將這三年內的事融會貫通了個七七八八。
「多謝大舅哥,此番听君一言,獲益良多。」崔靜言立起,長身一揖,衷心地道謝。
听他叫出了這聲大舅哥,不枉自己費了那麼多唇舌。溫子瓏還了禮,坐下後喝了一大杯茶,才又說道︰「現在說的就是你遇襲的案子了。大理寺里查到了些證據,目前所有的證據都傾向是京城東郊一處名為猛虎寨的匪徒做的案。」
听到猛虎寨,崔靜言不知為何表情露出了一絲古怪,「可查出他們為何千里迢迢來襲擊我?」
「這似乎與你一項生意有關。」溫子瓏若有深意地看著他。「兩年多前新運河開通,你不是造了幾艘大船承攬運送?只你一家就霸佔了新碼頭大約三成的漕運,加上不少商旅都棄陸路改走水路,這豈非斷了專門截道的猛虎寨生路?所以他們才會在大喜之日找你尋仇。」
「竟是如此……」崔靜言挑起眉,表情難解。
「然而就是因為證據太明顯,反倒像是有人特地泄露給我,讓我覺得其中必有蹊蹺。」
即使是大理寺的調查結果,溫子瓏也不會輕信,這種謹慎小心及深謀遠慮,也是為什麼他能穩扎穩打升官的原因。「更何況,運河上也不只你一個在做漕運的生意,還有其他的幾個大商賈,背景靠山都沒有你雄厚。按理說柿子挑軟的捏,但猛虎寨卻一開始就挑了最硬的,不僅沒有成功刺殺你,還打草驚蛇。
「你要不要仔細想想,自己在朝中是不是得罪了誰?我覺得這若不是嫁禍,就是有人利用猛虎寨向你尋仇。」溫子瓏直接說出自己的猜測。
崔靜言沉默了一下,問道︰「大理寺的調查,到此為止了是嗎?」
「如果你也認為凶手就是猛虎寨,這個案子就只會到這里為止。」溫子瓏意在言外地道。
「老實說,我不認為猛虎寨是凶手,但這個案子我也不想大理寺再查下去。」崔靜言並沒有說出原因,「我會去求聖上,讓我自己來查這個案子。」
他這麼說顯然是有難言之隱,但要這樣就把溫子瓏查案的成果整碗端走,後者也不是那麼逆來順受。
溫子瀧把眼光由崔靜言身上收回,摩挲著茶杯感受余熱,幽幽說道︰「京城漕運一向把持在漕幫手上,以往有國公及駙馬之流想插手這筆生意,都不得其門而入。兩年前新碼頭的落成,對船只尺寸的要求、人員數量及運送貨量等等,妹夫似乎比誰都能洞燭機先,事先做好了各種準備,才能在眾人之前先搶下了三成的運量,還不怕漕幫的報復。若只以妹夫郡王身分,只怕還沒這能耐……」
崔靜言一怔,隨即苦笑起來。「大舅哥不愧少卿之職,明察秋毫。」
溫子瓏未竟之語,想也知道在問崔靜言背後的靠山是誰,而能比國公或駙馬還令人忌憚,連漕幫都不敢得罪的,還能有誰?
崔靜言掌理晉王府的產業,只有王府內的人知道,他們也不會去隨便說。但是鮮有人知道,其實當今皇帝的私產也握在崔靜言的手上,由他替皇帝做各種經營規劃,以及處理私下不為人知的機密。
皇帝看上去昏饋愚昧、耽于逸樂,彷佛與崔靜言只是一起吃喝玩樂的發小,但真要論起財產,有崔靜言的運籌帷幄,說皇帝是天下最有錢的人也不為過。
得到了心目中的答案,溫子瓏也不多說,只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吧,不該我知道的事我就當作不知道,就是我妹妹與你的關系,不該說的話我也不會亂說。」
事情說到這里也差不多了,溫子瓏送崔靜言出暖閣,在暖閣外與他告別,本想讓個小廝帶著他,想不到崔靜言倒是心急,拱手一揖轉個彎便往花園而去。
溫子瓏連忙喚住了他。
崔靜言一回頭,見到的就是大舅哥欲言又止、似笑非笑的神情。
「妹夫,你去的方向是我的院落,溫柔的房間在另外一頭。」
崔靜言表情一僵,點了點頭又往另一個方向去,他很想維持從容不迫,但背後傳來的調侃卻險些讓他絆了一跤。
「看來不管有沒有失憶,妹夫都沒變啊!猶記得你這文弱書生,當年也不知怎麼越過侯府這麼高的院牆想要夜會我妹妹,卻往我的院子而來……」
本以為崔靜言會回到溫柔未出閣前住的院子,想不到他告訴小廝有事出門一趟,便自顧自離開侯府。
由于這次回門已經由三天延遲到一個月,所以溫柔早與崔靜言說好在侯府住一個晚上。想不到下午崔靜言與溫子瓏議事結束後便再沒有出現。
一直等到晚膳時分,溫厲發了一頓脾氣,直嚷著崔靜言若不回來接人,那溫柔也不用再回王府了,讓晉王夫婦親自來給他一個交代。
一場晚膳在溫柔與王氏的勸說下勉強用畢,溫柔拖著疲累的身子回房,真覺得與盛怒的父親打交道比解決失憶的崔靜言還累。
一想到那個不告而別的男人,溫柔有說不出的郁悶,對他的語出不遜,她每每表現出蠻不在乎的樣子,心其實不是不受傷的,只是被她的體諒壓下去——
他失憶了,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故意的。
她也知道,但憑兩人曾經相愛至深,只消他恢復記憶,一定會後悔這陣子對她的所做所為,可是漸漸的她也不確定了,她真的能等到那一天嗎?
今日不回王府,溫柔便回了自己房間,在浴桶里泡了好一陣子,本想把胸口那股郁氣逼出去,想不到卻壓得更深。
浴後,她傻兮兮坐在梳妝台前讓侍女阿月為她擦干頭發,自己卻是盯著銅鏡里的人兒,心思紛亂。
鏡中的她,眉有些太濃,眼有些太大,挺直的鼻又顯得太過英氣,皮膚也不夠白皙,再加上她一向喜歡穿著戎裝、胡服,甚至是男裝,綜合這些特色,也就成了崔靜言口中的女漢子,走出去比他還像個男人。
在認識她之前,崔靜言欣賞的一直都是那種柔弱嬌氣的捧心西子類型,只是過去兩人濃情密意,反正他最後看上她了,她便不太在意這事。如今卻是不同,溫柔即使知道自己其實長得不差,但只要不是他喜歡的模樣,她欲再一次走進他內心便加倍困難。
她是知道他有多固執的。
她突然很想知道,自己如果打扮成他心目中的那種理想女人類型,會是什麼樣子?能不能留住他一瞬驚艷的目光?
「阿月,我記得我有一件粉色的留仙裙,留在侯府里吧?」溫柔突然說道。
阿月梳頭的手停了一下。「是的,那是您回京那年夫人特地做的,因您一次都沒穿過,就沒帶去王府了。」
「幫我換上。」她吸了口氣,再看看鏡中的自己。「還有替我綰個……時下流行的發式吧,再上點妝。」
阿月以為自己听錯,連話都不太會說了。「郡王妃是想打扮成女人?喔不,郡王妃原就是女人。奴婢的意思是……」
阿月是三年前溫柔剛回京時,侯爺夫人由娘家特地要來給女兒的貼身侍婢,就是要協助溫柔適應京中的一切。因為溫柔的特立獨行,也不太喜歡侍婢太精致仔細的伺候,三年多來溫柔的事其實阿月一直無法插上手,只能在衣食住行上加以幫襯,所以溫柔一下子想換個畫風,反而把人給嚇著了。
「我懂妳的意思,我就是試試。那個……現在我嫁入王府了,說不定日後赴宴什麼的會有用到的地方。」溫柔隨便找了個借口。
其實在她成親那日便盛妝打扮過了,但那開臉的全福人將她的臉涂得又白又紅、面目全非,讓她很不能接受,幸好崔靜言沒機會揭蓋頭看見,在迎親時便被打暈了。
後來她在等他蘇醒時忍不住叫人拿巾子將臉上厚重的妝容抹去,否則他醒來後萬一看到的是妝後的她,只怕會以為自己作夢看到鬼。
溫柔找了個好理由,阿月便也從善如流,過去溫柔很有自己的想法,她知道自己勸也沒用,何況她是個受過嚴格訓練的侍女,現在溫柔有心思打扮了,自然是拿出十八般武藝要將她畫成天仙。
取來了那件粉色留仙裙,加上繡著桃花的同色廣袖上衣,白色腰帶再用大紅宮絛裝飾。阿月手巧的替溫柔梳了個偏側倒垂的墮馬髻,再于她臉上淡淡拍上粉,薄涂了胭脂。
「郡王妃年紀輕,皮膚光滑,也不需要涂得太過厚重,薄施脂粉即可,再加上這個柔和的發式……」阿月替溫柔打理好後滿意地點點頭,將銅鏡拿遠了些,讓她站起來自己看看。
溫柔站起來後沒有立刻走動,而是不習慣地模了模頭,總覺得那髻會掉下來。「阿月替我梳的這發式,我怕我撐不住啊!傳聞古代梳這墮馬髻的始祖孫壽,作愁眉啼妝,墮馬髻,折腰步,齲齒笑……要到這種程度才能媚惑她的夫君。
「幸好阿月妳沒替我把眉削了,畫那種看起來像在哭的妝。自家知自家事,我身量比旁人高些,肩也寬一點,再穿著淺色衣裳,如果還做愁眉啼妝,來個慢吞吞的折腰步,笑起來像牙疼,那看上去活月兌月兌一個白無常啊!」
听她的形容,阿月忍不住噗嗤一笑。「怎麼會,郡王妃這樣很好看啊!」
溫柔搖搖頭不敢苟同,不過還是小心翼翼的走了幾步。這留仙裙外層是絹紗,飄逸有余,靈動不足,拖地的長度讓溫柔走得戰戰兢兢,幾次都差點踩住撲倒,雖然遠遠看著阿月手上的鏡子,鏡中的仕女形象模模糊糊似乎還過得去。
崔靜言好不容易在二更之前趕回侯府,還驚動了京城巡夜的士兵,拿出郡王的令牌才沒讓他們將犯了宵禁的他抓起來。只是回了侯府後還是先被溫厲罵了一頓,崔靜言深信如果當場有個麻布袋,他大概已經被套進去了。
回到房里,臥房外間黑漆漆,反倒是內間傳來說話的聲音。崔靜言又多走了幾步才推開內間的房門,便被映入自己眼中的麗人兒驚艷了,讓他呆在了門口,有那麼一陣子的恍惚。
說真的,在他印象中沒有見過她穿得如此「正常」,雖然成親之日她也穿得繁復華美,但那時他畢竟遇襲初醒,見到她首先是嚇了一跳,哪里有精力注意她穿什麼。
其實她如果只是立在那兒不動,那眉眼、那身段,壓根是個出色的美人兒,他敢說全京城比得上她姿容的女子沒幾個。
但是她一開口說起了孫壽,便讓崔靜言有些啼笑皆非,什麼旖旎的幻想全破碎,直到她開始移步,那蹣跚的模樣看得他心驚膽跳,很怕她直接摔了個五體投地,到時候溫厲又要把氣出在他身上。
這時候,溫柔走到了床邊,一個轉身想再走回來,卻見到靜立門口的崔靜言。
她極不自然地模了模裙襬,又習慣性的想把額角落下的發絲勾到耳後,模了個空才恍然她的頭發全攏後梳成髻了。
「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有沒有……有沒有听到她說的那些蠢話?
崔靜言卻沒有回答她,反而皺眉問道︰「妳穿這什麼玩意兒?」
他發現她的改變了?溫柔有些緊張地用手絞著衣袖。「好看嗎?」
要是一般人,就算不好看也會委婉稱贊兩句,不過崔靜言不想敷衍她,直言說道︰「這衣服不適合妳。」
在他看來,穿起這裙襬都曳地的裙子,簡直讓她綁手綁腳,整個人都僵硬起來,猶如那提線的木偶,畫著漂亮的彩漆,演的卻不是自己。
漂亮是夠漂亮,她本來長得也不差,但就是不適合她,反倒她平時穿的戎裝凸顯了她完美的身材曲線,看上去率性利落,那烏黑的頭發一綰,用發帶全束緊,未結髻而是垂放下來,在她行進間左右擺動,張揚美麗,那樣的裝扮與她無比契合。
他的話猶如利箭,直直射穿了溫柔的心,只覺這一晚的努力全白費了,他壓根不欣賞。總之一股因出丑而來的羞惱襲上心頭,溫柔不禁咬牙反問道︰「哪里不適合了?」
他一針見血地道︰「妳明明就不是穿裙子的料,裙襬沒事弄得這麼長,走兩步就快撲倒,穿起龍袍也不像太子,妳看過哪個太子被自己的龍袍害了嗎?莫非妳還想撩起裙子,龍行虎步、大馬金刀的走?我看妳還是別作怪了,快換回妳原本的衣服。」
越听她越不服氣,難道她就這麼差?「外面的仕女都這麼穿,怎麼我穿不得?」
「妳和她們能一樣嗎?」何況外面那些女子,有誰能如妳這般英姿颯爽、男女通吃的?
後頭這句話,崔靜言在唇齒間停了停,終究沒有說出來。
其實他很清楚,京城里欣賞她這類型的的男子所在多有,甚至連女子也有喜愛甚至模仿她穿戎服的,因為那樣的她看上去瀟灑風流,但他可不想長她的志氣滅自己威風,萬一讓她知道他心中對她也有正面評價,只怕她馬上尾巴就翹了起來。
這番話听在溫柔耳中,卻解讀成她果然還是比不上那些弱柳扶風的嬌柔女子,心頭不由一揪,只是表面上仍是不馴。
「不穿就不穿,我溫柔雖然穿不好裙子,但也不是她們能學的!」
撂下一句像是賭氣的話,溫柔馬上叫阿月替她換裝,似乎毫不介意他站在那里。
按理說兩人是夫妻,也沒什麼好避諱的,即使兩人尚未圓房,崔靜言也知道她有多麼豪放,完全不怕他旁觀。
可是因著自己心中那罪惡的念頭,他不敢看啊!
在她宮絛都還沒解下時,崔靜言二話不說又要扭頭出去,卻被溫柔喚住。
「慢著!」她止住了阿月的動作,想走到他身邊,誰知踩著自己的裙襬,成了直接撲向他懷中。
崔靜言本能伸手一接,兩人就這麼摟在了一處,她的沖力還讓他退了兩步。
她身上傳來清淡的香氣,他大手這麼一抱,胸膛被她的豐滿一壓,才知她的身材比他看到的還要玲瓏。
他並不想唐突她,他口口聲聲不可能喜歡她,那麼現在就應該立即放手,可是他抱了她之後,卻沒來由的覺得這感覺太舒服了,她就應該在他懷里。
「你……」她抬起頭看他,但與他俊秀的臉龐對上,見著他眼中復雜的情緒,竟一下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彷佛受了什麼誘惑,他的臉有些不受控制地貼向她,就在即將要踫到她的時候,她突然開口說道——
「你怎麼一身灰?」她這才發現他深色的直裰上滿是灰塵,衣襬還污了一塊。「你下午哪里去了?衣服弄得這麼髒……」
崔靜言只覺此話猶如一盆冰水當頭淋下,心中那些莫名其妙的雜念也在當下不翼而飛。
他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將她放開,扭頭便走。「我去梳洗一下。」
「你該不會是去扒了垃圾堆吧?」她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崔靜言一個踉蹌,差點沒撲倒在地。
「我猜對了?」她又說。
還不是為了妳這女人!否則他有必要趕回王府去找那玩意兒?崔靜言回頭莫名其妙地瞪了她一眼,再沒有說一句話,腳步匆匆離開了房間。
溫柔瞇眼看著他落荒而逃,驀地朝房里的婢女說道︰「阿月,明兒個我們回王府後,妳去找知書打听一下,今天下午郡王究竟做什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