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楮張開那刻,葉曦一掀被子,赤腳就往外沖,但剛跑過三、五步,就被人從後頭攔腰抱起。
「你要去哪里?」梁璟朱問。
听到他的聲音,她轉頭松口氣。「你在啊……我還以為是作夢。」
沉下眉心,梁璟朱問︰「很辛苦,對嗎?」
她問︰「什麼很辛苦?」
「思念。思念親人、舊居,思念過去的生活與人事物。」思念入夢,夢醒傷情,忍不住地,他又揉上她的頭發。
已經及笄,是大姑娘了,不該再對她這麼做,但是……他想對她一寵再寵。
將她抱到床上,他丟掉前一個話題,低頭叨念著,「真是的,沒穿鞋就亂跑,會冷的。」
「你是怎麼想的呀,閩地氣候炎熱,听說冬日連雪都不下一場,哪會冷。」
「女子的雙足最要保護,受了寒會影響一輩子的。」
她舉雙手投降。「知道知道、我改,今天帶你到處走走看看好不?」
「好啊,用過早膳後再出門。」
「我去喊璟鄴一起。」
「早上他得跟著蘇大人念書,下午習字還得練武,路程上功課已經落下一段,不能再懈怠。」
「可是,他會失望的吧?」
「能離開後宮已經夠他開心了,人要懂得知足。」他說得義正詞嚴,其實不就是想單獨和葉曦在一起。
然後他們吃飽飽,無視梁璟鄴眼底的期盼,轉身走出家門。
一乘馬車進入縣城,車里兩人面對面坐著,顛簸的道路把兩人的靈魂都快顛出去了,看著梁璟朱緊鎖的濃眉,一個沒控制住,她捧月復大笑。
「剛來的時候我也是這樣的,心想,這哪是路啊,黃泉路都沒有這麼難走。我還納悶了,這里的官府是過度貪污、還是沒有在做事,怎麼這麼簡單的一條路都會修成這樣子?後來才曉得並不是。」
「你怎麼知道不是?」
「我去過官衙,天吶,那兩片半垂的門連根木問都沒有,我懷疑它們根本關不上,不只衙役,我也見過縣官,那身衣服……看了讓人好悲傷,閩州真的好窮啊。」
當填飽肚子都困難時,誰有心情買書買畫,因此在這里她的發財大計中肯定要拋棄舍人經驗。
「你再說下去,我就要哭了。」
葉曦咯咯大笑。「選擇閩州後悔了吧。」
「難怪皇兄們確定我挑這里時,那眼神像在看白痴似的,不過父皇倒是精神爍爍、對我大加贊賞,御筆一揮,送我十萬兩壓箱銀,那模樣像啥,知道嗎?」
「像啥?」
「像要把我嫁出門,從此銀貨兩訖,父皇沒說完的話是——你好生過日子,別想往娘家掏錢,知道不?」
皇上真是太小看他了,去年二哥神秘兮兮對她和大哥說︰「你們知道,璟朱這幾年聚了多少身家?」說完,俐落地比出兩根手指頭。
她倒抽口氣,問︰「兩萬?」
二哥笑得戳上她的額,罵她沒見識,道︰「是二百萬。」
唉,貧窮限制了她的想像。二百萬兩是啥概念?是朝廷將近大半年的稅收,是能買下四分之一個京城的數目啊。他在不聲不響、沒有人知道的情況下,成為全國首富。
葉曦道︰「不對,你太悲觀了,要往正向看。」
「正向?怎麼看?」
「皇上肯定是相信你天生的聚寶本事,認為給你一點銀子,你就能把這里變成聚財之地。」
「那麼……你也相信我嗎?」
他突然靠近她,認真的眼神讓她心髒砰砰跳了幾下,明明是簡單的「相信」二字,說的就是掙錢那回事,可是從他嘴里吐出來,再加上那樣的眼神……
一抹紅暈悄悄爬上耳廓,不會害羞的她害羞了,微微地低下頭。
他喜歡她的害羞,他知道比較是件無聊更無謂的傻事,但他還是忍不住想要比較。
對瑀晟,她會撒嬌、會耍賴,卻不曾害羞過,所以害羞更接近愛情,對不對?
大掌覆上她的手背,他認真道︰「幫我。」
瞬間的溫暖讓她猛然抬頭,迎上他的目光。「幫什麼?」
「幫我打造一個全新的閩州,以及……打造一個全新的皇帝。」他的野心很大,雖然從未擺在明面上。
「我哪有本事?」
「你有。」
真的嗎?「我能做什麼?該做什麼?」
他不需要她做任何事,只要她站在他身旁,但他回答,「你認為有什麼方法可以讓閩州致富?」
「閩州近海,土地有鹽分,普通作物無法生長,只能靠雨水沖刷淡化才能使用,周期長、成本高,想靠農作物致富有困難。但這些日子我到處閑逛,意外找到兩樣東西,我認為可以試試。」
「什麼東西?」
「第一種叫做海水稻,比江南水稻的植株高一點,顏色更深,有點發紅,像成熟的辣椒。稻穗上結的稻粒較少,但我試過,口感上來說,海水稻的米飯香氣更濃一些。」
梁璟朱是商人,想到的是物以稀為貴。「如果海水稻口感好、產量少,那就帶到京城、打開銷路,往有錢人家的餐桌上送。」
「嗯,我也是這樣想的。另外有一種叫海蓬子的植物,它看起來像菠菜卻是不是菠菜,它們長在海邊的鹽堿地上,依靠海水澆灌長大,產量不多,有許多漁民會挖回家吃。
「另一個叫做冰菜,在鹽荒地上可以長得很好,葉片綠油油的,可以涼拌、煮湯,因為本身含有鹽分,所以烹煮時不用放鹽,但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里人把它當成雜草並不食用。」
「也許是因為不懂得烹煮方式。」
「我想過這點,正打算找時間帶一些回去料理看看。」
「如果味道可以,咱們就開一間酒樓。」
「我有想過,但資金不夠,你來了就沒問題啦,再加上我準備用來做料理的干貝醬,一定可以讓酒樓口碑遠傳。」
「干貝醬?那是什麼?」
「我讓李叔、李嬸收購海帶、小魚蝦、干貝……等曬干之後再做處理,做成可以入菜的醬料。」
以海鮮為醬,有意思,醬不都是黃豆鮮蔬做的嗎?他喜歡她的奇思妙想。「是你在附身二十一世紀姑娘時見過的嗎?」
「對,那里有很多這里沒有的東西,如果條件許可,我想一點一點做出來。」
「包括以海椒入菜?」
「對。」她把曬干的辣椒帶來了,種子撒在後院,意外的是它們竟然在這麼糟糕的土壤條件下也能生長,只是不曉得產量如何。「那個同心結鐲子也是我從二十世紀的款式發想來的。」
講到這個,他的精神來了。「你能畫出更多的首飾嗎?」
「當然能。」躺在病床上時,逛過那麼多名牌網站可不是逛假的,她腦袋里存了多少智慧財產啊。
「我打算開首飾鋪子。」
「開在哪里?」
「哪里都開,開在每個有玉珍坊的地方。」
「你要打垮玉珍坊?」
「不光打垮,還要吃掉它。」
「你跟他有仇?」
「仇結大了,玉珍坊的背後老板是梁璟樺。」關萬花樓,目的是截斷他的消息搜集,銀錢是其次,至于關他玉珍坊,是的,他要把他的錢脈斷掉,敢欺負曦曦,就狠狠地讓他痛上一回。
「大皇子嗎?好,我跟他也有仇。」葉曦笑著應下。「但這樣會不會打破他和二皇子之間的平衡?」得讓他們多纏斗幾年,讓梁璟鄴有足夠的時間長大。
「我已經在暗中扶植老五、老六,同時暗暗鼓動三皇兄的野心。」
再平庸的人也會有那麼一絲雜念,或許他們的本事比不上梁璟樺,但群猴環繞,也夠讓梁璟森竭盡心力了。
「有什麼我能做的,告訴我吧。」
「當然,你是我最大的助力。」她說他是聚寶盆,那麼他就當一個史上無敵的聚寶盆,將她所想所要的全聚到她的盆子里。
她看著他,耳朵又紅了,很正規的一句話,怎麼從他嘴巴講出來就會帶上幾分意味不明的……曖昧?是她多想了,還是他真有心散播那樣的氣氛?
她猜不出來,因此拉出更正規的話題。「對于富裕閩州,你有什麼想法?」
沉吟片刻後,他道︰「早些年有倭寇蹤影,但這幾年因陳將軍長駐閩州,情形改善很多,他手下有一支船隊,我打算尋他合作。」
「你想組織船隊,到國外營商?」
「我還計劃開通商口,既然農、漁業無法富裕閩州,我就引進商業,改善百姓生活。」到時父皇看到豐富的稅收,那十萬兩就真的是聚寶盆里的子錢了。
忽地,馬車撞到石頭,葉曦重心不穩整個人往前倒,梁璟朱及時將她撈進懷里,面紅耳赤間,她想從他懷里起身,但是他不肯放手。
他笑著、喜歡上這條坑坑疤疤的道路。「別動,說不定待會兒又顛了。」
什麼話,難不成一直待在他懷里?用力一推,她重獲自由,他聳聳肩,好像啥事都沒發生。
「要想南來北往、行商順暢,首要就是鋪路。」
「同意。父皇給的銀子別用來蓋王府,先修路吧。」
沒有王府,他只能繼續在她家住下,繼續和她在這條路上進進出出,所以旁的馬路盡快修,而腳底下這條留在最後……
想著,他笑得眉彎眼彎,突然間,梁璟朱愛上他的封地。
*
窮則變、變則通,梁璟樺深諳這個道理,因此在玉珍坊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時,缺錢的他決定另闢僕徑——賣官位。
前世梁璟樺也賣官,還賣出聲譽保證,人人都曉得只要舍得銀子,想當官並非難事。今生此事發生的時間提早數年,並且梁璟森尚未被斗倒,再加上舍人剛剛出版的第五本書《一官難求》,讓皇帝盯上這種事。
因此不意外地,梁璟樺的賣官營生剛做,就被捅到皇帝跟前。
皇帝怒斥一通後本還想要低調處理,但淘墨齋辦的京城小報里透露出這件事情,引起讀書人的不滿。梁璟森見獵心喜,私下買五百份報紙、見人就發,企圖把事情鬧大。
果然皇帝為安撫仕子,只好削了梁璟樺職位,于是梁璟森又覺得自己穩坐釣魚台,不過他的好日子不會太久,他很快就會發覺,身邊到處點著不省油的燈……苦難將至。
梁璟朱正與陳將軍議事,葉曦對談判不感興趣,便一個人到外頭逛街。
這里的街道和京城無法相比,又小又髒,兩旁的鋪子陳舊到讓人難受,賣的多數是糧米布料——民眾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很少賣奢侈品的。
閩州並非沒有富人,只是比例非常低,他們生活得也不像京城大戶那麼高調。
因此舍人的書畫在這里不得見,而陸續在全國各地開張的「龍鳳呈祥」這里也找不到。
龍鳳呈祥是賣首飾的,里面有許多款式是葉曦親手繪制、親自與工匠討論出來的,一開賣生意就不差。
敢把鋪名與龍鳳掛勾,主因是——皇帝佔了三成股,雖沒有對外明說,但凡有一點腦子的人都猜得出來,因此就算璟樺對生意被搶感到憤怒,也沒膽子暗中對付。
這是梁璟朱取名龍鳳呈祥的第一個原因,至于第二嘛……
他說︰「百姓對皇宮多半有些想像,掛上這名字,再加上我跟父皇要走的兩位工匠,顧客會誤以為鋪子里賣的首飾與宮中娘娘身上佩戴的一樣,這會激起他們的想買的。」
這話是真的,但不是工匠們帶走宮中的首飾款式,而是宮里模仿起葉曦設計的首飾。宮中的飾品重視手工程序、制造繁鎖,高階宮妃往往一支簪子得一個匠人用上三五個月心血方能完成,而葉曦設計的首飾,更重視新鮮與創意。
無論如何,生意確實是一天比一天好,梁璟朱自信道︰「最慢一年,一年之內我就將玉珍坊全數吞下。」
建商港之事也上達天听,朝堂里吵成一團,同意與不同意兩方勢均力敵,但梁璟朱和葉曦相信,有靖王在這件事肯定能成,時間問題罷了。
倘若今天梁璟朱和陳將軍討論出結果,很快就會有兩艘軍船,帶著大梁產物出海進行貿易。在新商船尚未打造之前,他選擇與陳將軍合作,他出錢、陳將軍出力,獲得的利益六四分帳,這對窮得響叮當、成天盼著京城送來軍需的陳將軍,應該是個很大的誘惑。
「公子,求求您買下奴家吧。」一名年輕婦人跪在路邊,身前寫著賣身葬夫四個大字,苦苦哀求過路人。
葉曦遠遠就看見了、卻沒有靠上前,只是站在街道對面,靜待劇情發展。
終于有個十六、七歲上下的男子出現,時辰尚早,但男子似乎已經喝下不少酒,腳步踉蹌神情迷茫,身後跟了個苦口婆心的小廝,一路嘮嘮叨叨說個不停。
男子不曉得是喝高了听不見,還是壓根不想被勸說,一個勁兒往前走,直到被少婦拉住衣角才停下腳步。
「你是誰?」男子問。
「奴家是個可憐人,求少爺收留奴家,奴家願為少爺做牛做馬,一世侍奉。」
男子腦袋不太清楚,多余的話沒說,只點頭道︰「收留嗎?好啊,跟我走。」
少婦沒想到男子竟然會這麼輕易就應下,微微怔愣過後,立刻從地上站起來跟對方走,似乎深怕一個沒跟上就會被折下。
葉曦微哂,這時才走上前,擋在兩人前面。
「你干什麼?」少婦防備地看向葉曦。
「馬夫拉車載送客人,倘若車廂里的男客搶奪女客金銀,馬夫無視、未出聲制止,你覺得馬夫有沒有犯罪?」葉曦挑眉問。
「你跟我講這個干什麼?莫名其妙。」少婦微怒。
葉曦從荷包里掏出一顆藥丸給男子,道︰「吞下去。」
娘親有教過,陌生人的東西不可以亂吃,但這個女子目光清澈、眼神正直,看起來是個好人。再加上酒精作用,他的腦袋失去防御能力,若非如此也不會半路遇見「可憐人」,就把人家帶回去。
因此他沒多想,接過藥丸就直接吞下,藥丸滾進喉嚨里,一股清涼感從胸月復間竄出來,瞬間整個人清醒了。
葉曦對上少婦,繼續往下說︰「正確的答案是——馬夫犯罪了,他是‘不作為的幫助犯’,可依犯罪情節處三個月到三年刑罰。」
「所以呢?」男人接話。
「一件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詐欺案件正在跟前進行,如果不開口阻止,我便成了‘不作為幫助犯’,我一生清白,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地,絕不願沾上這個罪名。」
葉曦的話听起來頗新鮮,吸引了過路人駐足。
「什麼詐欺案件,你不要信口雌黃。」少婦隱約听出她的意思,臉色微變。
「你打著賣身葬夫的旗幟騙人,就是詐欺行為。」開門見山,葉曦一口氣戳破對方。
「哪有騙人?我真是想賣身葬夫呀。」少婦咬牙道。
葉曦不與他爭執,彎下腰、挑起蓋在尸體上的草薦。「這具尸體皮膚黝黑、臉上皺紋深刻,身形矮小佝僂,年紀約在五、六十歲上下,明顯是個做粗工的,怎能娶到一個年紀十五、六歲,貌美如花、嬌艷欲滴的女子?你圖他什麼?有錢有勢嗎?」
葉曦說完,吃瓜觀眾笑成一團,尸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連雙鞋都破到露出腳趾,這是哪門子的有錢有勢?
等眾人笑夠,葉曦又道︰「或者說你們是兩情相悅?」
少婦正被她幾句話說得手足無措,見她遞過梯子、連忙接下。「沒錯,我們就是兩情相悅,不行嗎?」
「行啊,若真是兩情相悅,你怎舍得讓他死做活做、自己卻養尊處優?」
她拉起少婦的手,水水女敕女敕連個繭子都沒有,一看日子肯定是過得養尊處優,這會兒大家也看出來了,兩人相差太大,根本不可能是夫妻。
「我寫錯了,不是賣身葬夫,是賣身葬父,他是我爹爹,爹爹寵我、舍不得讓我做家務。」婦人急急尋來說詞,可這更是漏洞百出,光是連爹爹、丈夫都傻傻分不清楚,就擺明她在說謊。
「窮到這等田地還舍不得閨女做家務,看來真是個心疼女兒的。」
「對,爹爹就是心疼女兒。」說著,她放聲大哭,「爹爹,女兒不孝啊,連風風光光為您辦後事都做不到。」
葉曦笑得更歡了。「你確實不孝,爹爹還沒死呢,你就想把父親給活埋,這明顯犯下兩條大罪,第一遺棄罪,第二謀殺罪。不管是哪一條,你都得到牢里蹲上幾年。」
少婦才要罵她胡說八道時,葉曦拔下簪子往尸體的笑穴一點,尸體瞬間復活,捧月復哈哈笑個不止。
葉曦戲謔問︰「活了耶,是詐尸嗎?」
圍觀者看著又笑又跳的「尸體」拍手歡呼、笑不可抑。
這出太好玩,比戲台上演的更有趣。
葉曦斜眼看少婦說︰「你可以因為我救下你父親,也可以因為我助你推翻遺棄罪和謀殺罪,只留下一條詐欺罪而感激我,收費不高、一百兩紋銀。」
少婦臉上青白交錯變化不定,眼瞳緊縮,恨得說不出話。
葉曦一笑,攤手道︰「要不要說說,你和這位公子有什麼仇,為何要針對他?」
「我、我沒有……」她仍試著否認。
「姑娘怎麼知道尸體是假的?怎麼猜到她是針對我。」男子問。
畢竟大街上人來人往,那少婦可以拉住任何一個人求收留。
葉曦指指一旁在笑個不止的老人。「若仔細觀察就能發現,他雖然極力克制呼吸,但胸月復間還是有隱約的起伏。再者,我在對街站了一刻鐘,想買下她的男人包括公子共有四人,前兩個她連理都不理,第三個上前詢問時她開價五十兩,這麼沒有誠意的價錢,哪是真心想要賣身葬父?然公子一到,她揪住公子衣角,兩句話連價錢都沒談攏呢,她立刻準備跟公子離開,連躺在地上的丈夫或爹爹都不管了,這不擺明是個局?」
少婦啞口無言,正想趁著所有人注意力全在葉曦身上時悄然離開,沒想男子身旁的小廝突然跳起來,大喊,「我認得她,她和秋姨娘見過面!」
姨娘?看起來又是出宅斗劇。她指指少婦道︰「你、秋姨娘和老人家是犯罪主要嫌疑人。三人以上共同犯下詐欺罪,依組織犯罪條例可判刑一年以上、七年以下,不能易科罰金。」
少婦慌了。「我、我……冤枉啊,是秋姨娘逼迫我的,她說我不听她的話,就要把我賣到窯子里去。」
「抗拒從嚴、坦白從寬,你把來龍去脈交代清楚,若當事人願意和解,說不定你能除去詐欺罪。」
听見這句,少婦哪還有不依的。「奴家翠娘,是秋姨娘弟弟的小妾,秋姨娘見我貌美,逼我混到大少爺身邊,蠱惑大少爺,讓他無心事業、與老爺爭執對抗,秋姨娘允諾,等二少爺得到管事權,就把身契還給奴家,若不從就要將我賣進窯子。」
自秋姨娘嫁入鄭家,娘家就是她一手給養的,親弟弟成日無所事事、成性,女人一個個接進家里,秋姨娘看中翠娘,弟弟再喜歡也得放手,畢竟日後還得靠姊姊供著。
男子無奈揮手,讓少婦離去,他垮下肩膀嘲笑起自己。「我什麼都不會,從小到大一事無成,這麼沒有出息的我,秋姨娘還擔心什麼,何必浪費力氣算計?」
葉曦莞爾道︰「試著把‘我不會’改成‘我學學’吧?在最美好的年紀,別辜負最好的自己。」
男子聞言、微怔,他辜負自己了嗎?
葉曦繼續說著,「你要相信,在未來會有無數個不一樣的自己,想遇見最差勁的自己,那你就可以找個借口自暴自棄,若是想遇見最好的自己,你就必須竭盡全力、自強不息。」
男子凝神,將這句話反覆咀嚼。「我有機會遇見最好的自己嗎?」
「當然有,只要願意改變,即便只是一點點,明天的你和今天的你將會截然不同。」
「如果我想改變的模樣是長輩不喜、不樂見的呢?」
她往臉上指指,問︰「這是什麼?」
「嘴巴。」
「嘴巴不僅僅用來吃飯還能用來說話。你有沒有認真地告訴過長輩,你的理想、你想要的人生?若非作奸犯科,我不相信長輩寧可見你自厭自棄,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卻不願意放手讓你追逐自己的夢想。」
「我試過的,失敗了。」
「失敗幾次,一次、五次、十次?你怎麼知道試到第二十次時不會成功?你寧可被看輕,寧願被坑、被算計,寧可成天醉生夢死、白活一輩子,卻不願意為理想一再付出努力,連堅持都辦不到的理想還算理想?」
她的話很有煽動力,倏地,他雙眼放光,道︰「謝謝姑娘,我會試試。」
男子走了,佝僂的背脊瞬間挺直,腳步飛快,看起來多了兩分帥氣。
這時梁璟朱領著一名四十幾歲的男子走來。
周圍沒有風,但梁璟朱得意非凡,笑容驕傲、腳步驕傲,連甩手的動作都帶著滿滿驕傲,他……飄了。
另一名男子身穿盔甲,目測身高一米八,虎背熊腰、身體壯碩,留著一把大胡子,眼楮炯亮有神。
陳將軍吧,葉曦猜。
對方闊步走到她面前,她本想屈膝為禮,沒想他竟搶先拱手朝她彎腰。
她不過是個小姑娘,哪值得將軍此般多禮,不會是打算先禮後兵吧?他的兵可是多著呢。
葉曦嚇到,連忙扯著梁璟朱、悄悄退到他身後。
梁璟朱失笑,她幾時這麼膽小?
「多謝姑娘。」陳將軍道。
「謝?我做了什麼?」
「方才那名男子是我的外甥,從小對大海滿懷夢想,一心想要上船,妹婿和妹妹不願讓他當兵,于是百般阻撓。他有個庶弟,對行商頗有幾分本事,我妹婿是個商人,自然更加看重庶子,這兩年他郁郁不得志,時常喝得爛醉,說他、打罵他都沒用,沒想姑娘幾句話讓他燃起斗志,多謝你開導。」
「沒事。」
陳將軍看梁璟朱一眼,道︰「四皇子,合伙的事就照你說的辦。」
梁璟朱訝異,雙方你來我往拉鋸大半天,沒想到最終他竟這麼輕易就讓步了?
「行,擬好契約後,我再來拜訪將軍。」
目送陳將軍離開後,梁璟朱高興得揉揉她的頭發、掐掐她的臉蛋,激動道︰「你真是我的福星。」
「我沒弄懂。」
「陳將軍年過四十尚未成親,唯一的親人就是妹妹和外甥,他很看重他們,但家務事並非人人都幫得上忙。你能夠說動他外甥,他自然是感激的。」
「我不過熬了鍋心囊雞湯,哪里曉得有人這麼捧場。」
「心靈雞湯?」
葉曦笑著解釋。「喝土雞湯能強身健體,喝下心靈雞湯,心靈自然強大茁壯,不畏外界風雨。」
梁璟朱道︰「以後有空,也熬幾鍋給我喝喝。」
「行,信手拈來的事兒。先說說,你們原先談不攏嗎?」
「陳將軍喜歡我的建議,但堅持五五分帳,我原本想回去後再算算,若降一成利潤會損失多少,沒想到你出馬,就讓他點頭同意六四分成。」
「頭點得那麼快,陳將軍會不會後悔?說不定最終他妹妹、妹婿還是不會同意讓兒子上船。」
「會的,他妹婿不同意兒子當兵打仗,卻希望他成為一個商人,這次軍隊出門是為了做生意,雖然海上風浪多少危機,但陸上行商一樣會踫到盜匪,有了這次的合作,由陳將軍出面,定能夠說服妹婿。因此契約早一天擬定,外甥就能早一天完成夢想。」
葉曦明白了,笑逐顏開。「看來我還真是你的福星。」
「當然。小福星,再過幾天新一季帳冊會送過來,你能幫著用那個阿拉伯數字幫我算算嗎?」
「有酬勞嗎?」
「有,如果你願意接管我名下鋪子,可以拿走一成紅利。」
一成?哇哇哇……她驚得說不出話,眼楮閃亮閃亮的,像是有什麼要從里面溢出來。
梁璟朱更想笑了,知道她愛財,卻不知愛成這模樣,早知道就用銀子拴住她,讓她哪里都舍不得跑。
「我接管所有鋪子,那你要做什麼?」
「開通商港,招商、造船、組織船隊、修築道路……要做的事太多。」
看著他自信的目光、自信的臉龐,葉曦道︰「我好像真的相信了。」
「真的相信什麼?」
「相信你能把閩州打造成大梁第一州。」
「開始崇拜我了嗎?」
「嗯,非常非常非常崇拜,看見我臉上四個大字嗎?」
崇拜上了嗎?她對瑀晟好像也是從崇拜起的頭,有了頭,他就能順理成章期待起後續對不?他很想問,但沉穩的他只是笑著接話,「哪四個字?」
「驚為天人。天人哥哥……」她握緊雙拳、眉頭一彎,大喊,「加油加油加油,你可以的。」
「哈哈哈……」梁璟朱牽起她的手放聲大笑。「拭目以待吧。」
手被牽了?以前不是沒有過,不對,應該說從小牽到大的,一個不如他的意還會連牽帶拉,非要她跟隨他的方向。但是現在……怎麼會麻麻的,有了觸電感覺?
好像突然覺得,牽手很好,跟隨很棒,而他的方向是她心之所趨……
干貝蒸熟剝絲,咸魚切小丁,火腿、蝦米、辣椒、蒜頭、紅蔥頭切成細末,起油鍋,將蒜頭、紅蔥頭炒到接近金黃色,加入蝦米,緊接著放入小魚干、火腿末,最後再放入干貝。
整個過程必須不斷翻攪,以免焦底,炒約兩刻鐘後,再放入辣椒、糖、醬油、酒等等調味。
李嬌試過數次,才調出最完美的比例。
院子里面架起柴火,不斷翻攪的干貝醬冒出陣陣香氣,令人十指大開。
村民全都聚到葉曦家里,特地挑這天,是因為梁璟鄴和蘇湛出門了。
每隔十五天,每月兩回,蘇湛會帶著梁璟鄴探巡民生。蘇湛觀念正確,他認為高坐在朝堂上的人,不管是帝君、皇子或臣官,若不能真正懂得百姓的問題,便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治理人。
因此與梁璟朱深談過之後,有了每月兩回的校外參觀,兩人輕裝簡騎、由武學先生護著出門。
知道這件事時,葉曦說︰「若天底下師父都像蘇大人這麼想,雙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唯讀聖賢書的仕子改變了學習態度,那麼選入朝中為官的人,應該不會在赴任後兩眼一抹黑、啥都不懂,只能邊模索邊做,到頭來庶務沒學透,倒將貪污學個淋灕盡至。」
她的感嘆令梁璟朱一封奏折呈到御桌前,御筆紅批,給他送來十個人,讓他在閩州試著辦學。
為此葉曦把後院三間房打通,充當他們的教室,而梁璟朱也因此工作量加重,本就忙得焦頭爛額,現在又多上一筆,恐怕連睡覺都沒有時間。
幸好蘇湛自願接手此事,讓十個出自翰林院的文官跟著梁璟鄴一起上課,听著師徒倆一問一答的教學方式,官員們震驚極了,原來書可以這樣教?
半年後,第一所閩南書苑開幕,學生必須經過考試才能入內讀書,不收學費,只收住宿生活費,每月會到附近游學二日,每年經過考核,成績達到標準者,能與夫子外出游學一月,費用由閩王府全數負擔。
這麼好的條件,誰不削尖了頭往里面鑽?更別說里面的夫子都是來自翰林院,因此他們能夠挑最好的學生、給予最好的教育資源。
于是閩南書苑在三年後的會試中,三十七名考生中有三十二名上榜,那年殿試題目由皇帝欽定,定的全是當年朝中發生的事,由考生提出解決方案,這三十二名考生在殿試中大放異彩,奪得耀眼成績。
鹿鳴宴後,三十二名考生乘坐閩州派來的商船,與對閩王的封賞聖旨一起回鄉,當船只離開京城港口那刻,鞭炮聲震天價響,他們都感受到身為閩州書苑學子的驕傲。
全國各地學子紛紛到閩州書苑求學,帶動閩州學風,之後淘墨齋在閩州一間兩間陸續開設,越來越多官員因閩王府而受惠,心中對閩王感激無數,舍人的書和圖畫更加供不應求……此為後話。
話題拉回來,葉曦選擇今日教導村民制干貝醬,就是因為梁璟鄴不在家。
至今,還沒有人曉得住在葉家的兩位少年是皇子,只覺得他們風度翩翩,與自己不是同路人。
「都學會了嗎?」梁璟朱問。
嚴格說來,這是曦曦的事業,與他無關,但他和曦曦之間好像已經厘分不清界線,她接手他的產業,他幫她搞定村民,互助互惠理所當然。
村民同聲道︰「學會了。」
「好,你們一面品嘗、一面听我說。這東西可以拌面、拌飯,也可以入菜,只要一點點就能讓整道菜改變味道,方法已經教給大家,如果你們願意,可以在做好後送到這里來,一斤我以半兩銀子收購。
「凡是決定要與我合作的,必須配合我對品質的要求,我會經常派人去檢查灶房鍋子是否干淨,有沒有偷工減料,如果你們願意自己去外面賣也沒關系,但請大家一定要合作,千萬不能削價競爭,到時候吃虧的還是你們自己,懂嗎?」
一斤半兩?天!那一鍋能賣幾兩銀子啊,二十兩、三十兩……抑或是更多?
他們當中多數人一輩子沒有見過一兩銀,這會兒被砸暈了頭,整個院子鴉雀無聲,沒人能說出完整的話。
「還有什麼其他想法嗎?」
滿院子的鴨子加雀鳥抬起脖子,不約而同地搖頭。
「好,明日辰時,我讓管事到里正那邊,向大家講解契書內容,如果有意願合作的,可以立刻簽名蓋印,有問題嗎?」
再度搖頭,動作整齊、角度一致,他們腦袋都被銀子給漲滿了。
「沒其他事的話,明天見。」梁璟朱說完話後,走進廳里,由李伯、李嬌招待村民。
葉曦忙慘了,早上剛與汪大總管以及幾個剛到閩州的管事開會,現在她認為璟朱擁有的最大資源不是鋪面、土地或銀錢,而是人才,他有那麼多菁英級人力,何愁賺不到大錢?
送走管事,她開始看各地送上來的帳本,直到看完最後一筆,她松口長氣,趴在桌面。
「累了嗎?」梁璟朱走到身後幫她捏肩膀,力量不重不輕,讓她聯想起Fuji按摩椅。
工作一整天的林依晨回到家里,月兌掉高跟鞋坐在按摩椅上,像是坐進起男朋友溫柔的懷抱,嗯、很舒服,被男朋友伺候的Fu真贊!
葉曦微微笑著,突然間瞠大雙眼,男朋友?她在想什麼?指下陡然緊繃的肩膀讓他松開手。「我弄痛你了?」
「沒、沒……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嚇到了……」男朋友?她看著他,半晌說不出話。
「我長得這麼嚇人?」
不是啊,她是被自己嚇到,男朋友呢,她竟然理直氣壯認定……
不願再想下去,葉曦硬是把話頭給轉了彎。「沒,我是被汪大總管送來的銀票嚇到,天,足足有二十六萬兩,你很會賺錢。」
梁璟朱一笑,沒打破砂鍋問到底,也沒揭穿她的言不由衷。「那是上一季的盈余,通常我會讓各處管事留二到三成在鋪子做為周轉用,結余的才送過來。」
「一季就有這麼多?」
「今年多一點,當中舍人做出不少貢獻。」
剛到閩州,他拿出一百萬蓋造船廠、請匠人,並從全國各地搜羅商品,準備第一趟航行。
「我很厲害吧。」葉曦的得意自信多數是被他捧出來的。
他揉揉她的頭,玩笑道︰「是很厲害。常知府昨兒個找上我,說十萬兩花得差不多,再不投錢,修路工程得暫緩,現在有這二十幾萬兩就不怕了。」
本以為皇上給的十萬兩夠用了,但他們要求的標準很高,路不但要修得又直又寬,路面還得平整到降低七、八成的顛簸,並且為了經商,他們計劃多開幾條連接外面州縣的大馬路。
「不夠的話,再等下一季啊。」反正他這麼會賺。
「是啊,瞧瞧我這閩王做得多虧,才剛上任呢,兜里的銀子都快搭光了,也不知道我的身家能夠讓我敗多久。」
「有個方法,能夠將咱們投入的本錢收回來。」葉曦說道。
她沒有注意,提到本錢時,她說的不是「你」而是「咱們」,但梁璟朱注意到了,于是笑得更歡愉、更自信。
「什麼方法?」
「州內百姓用的道路就算了,聯結別州的大馬路應該是用來通商的對吧。」
「對。」要便捷商隊令他們來去自如,馬路得開得又寬又大之外,他還打算派人巡邏、維護商隊安全,這會提升各地商人到閩州做買賣的意願。
越多人進入閩州做生意,稅收便會越豐富,除上貢朝廷的部分之外,他打算將地方稅收投入更多的建設,帶動更多的工作機會與商機,這是富裕閩州的第一步驟。
「蓋幾處收費站吧,收一點過路費,一部車收十文、五文的,使用者付費,我相信那些商人寧願負擔一點銀子,享受更好的道路品質。」
「這倒是個辦法。」
他說這話,只對為了表達對曦曦的肯定,沒想到若干年後,閩州商港開通,每日往來的車馬絡繹不絕,他看不起的五文十文竟匯聚出一筆驚人數目。
為此梁璟朱開闢更多四通八達、通往各地的馬路,並且召募更多民兵,經過訓練後維護往來行人安全,從此盜賊無銀可搶,紛紛轉行從良,閩州的治安變得更好,漸漸成為移民的新地標。
他坐到桌邊,拿起一張畫稿,「退步了,太忙嗎?要不要給你找個幫手?」
葉曦瞄一眼,道︰「那是璟鄴畫的。」
別怪她沒大沒小,平頭百姓竟直呼皇子名號,那是璟鄴堅持的,堅持喊她姊姊,也堅持她喊他的名字——未來皇帝親自下令,她哪有不尊從的道理。
「璟鄴?」那家伙成天巴巴地看著曦曦,一有機會就跟他搶人,還學著她的口吻寫小說,現在連畫技也學上?
「對啊,我得承認他是天才,我剛講一些要領,他立刻能夠理解,真是太聰明了。」剛過這個年,他才十歲呀!
葉曦的夸獎讓他更悶,感覺帶璟鄴出來是搬石頭砸腳的蠢事。「不過是畫圖,有什麼困難的?」
「重點不是畫圖,是他的領悟力和舉一反三的能力。蘇大人也說,他對庶務的反應半點不輸翰林院里的那些大人。你覺得下一科童試,能不能讓他化名試試?」
「堂堂皇子,何必跟碌碌學子爭童試名額。」
「當年你自己還不是這樣,化名從童試一路往上考,考出一個皇子探花郎,我可還記得進士游街時馬背上那抹英挺身影,許多大姑娘小姑娘都朝某人丟鮮花帕子。」
「你丟了嗎?是丟給我,還是丟給某人?」
「送帕子?我有那麼小氣?我送的可是一整套的湖筆,別說你沒收到啊!」
其實她不想送的,她始終不願意與他建立關系,是娘看不下去、以她的名義代送,總不能自家的狀元親哥有禮物,族兄上榜卻假裝沒事。
梁璟朱揚眉,這倒是真的,那套湖筆直到現在他還舍不得用。
「行了,出去走走吧。」他放下話題。
「去哪里?」
「我看中一塊地,想建一座城。」他打算再拿出一百萬兩,蓋一座最新、最漂亮的商城。
「建城?為啥?」
「首先,舊城區不好改建,原有建築物破敗老舊,有坍塌之虞。再者之前令汪大總管在城內尋鋪面,卻發現那些舊鋪子……別說買,連租都有困難,長期以往,若外地商戶想在這里立根也會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