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曦已經低調再低調,卻無法控制靖王妃和外祖母在看見自己那刻噴淚,兩人都罵她沒良心,一飛出去就忘記家門在哪里。
幾句再親昵不過的責備,讓與會的婦人姑娘們有了底——這個葉曦,不容小覷,就算沒有縣主身分也不能輕看,她在靖王、靖王妃面前依舊分量極重。
更別說這陣子舍人真實身分傳出,誰都想不到一個小姑娘竟能寫出那樣的書,更別說那些畫得比實物更真實的圖。
這段日子,多少人想要模仿她的畫法,卻都不得其門而入。
葉曦的作品不但受到眾多儒生臣官的推崇,連皇帝也看重,听說還取當中律法在朝堂上討論過數回,這樣的葉曦誰敢保證,哪天皇帝會不會心血來潮又封她一個縣主當當。
于是恭親王府千金、瑾王閨女、宰相千金……幾個過去交好的小姊妹上前,她們都是身分高貴、不屑在梁瑀晨身邊討好的,幾句開場話之後,又聊出過去的熱絡氣氛。
這讓冷眼旁觀的梁瑀晨氣瘋了,憑什麼?不就是一個賤民。
眼看葉曦和那些瞧不上自己的人說說鬧鬧、笑容洋溢,而她這邊人雖多,場子卻冷爆了,好像她是塊冰,一呼吸就沒人敢吐氣,更生氣的是,竟還有人頻頻朝那邊使眼色,也想過去。
自從成為王府千金,截然不同的生活並沒有她想像中愉快,處處規矩時時限制,連大吃大笑都要被嬤嬤一頓管教,其實她是非常憋屈的,再加上從小經常挨打挨罵,造就她的敏感自卑及善于察顏觀色的性格,因此旁人的鄙夷目光和言不由衷討好,她一一看在眼里。
她痛恨被拿來和葉曦做比較,她總覺得自己活在葉曦的陰影底下,即使葉曦不存在,她都深感威脅,何況葉曦光明正大地站在自己面前,接受眾人的追捧。
對于生活的不滿,令她將憤怒轉嫁到葉曦身上,她認為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是葉曦造就,葉曦不僅僅是她的假想敵,還是她怨恨的源頭。
于是在對面又發出一陣響亮笑聲時,她再也忍不住了,快步走到葉曦面前,啥話都不說,直接伸手朝她臉上撓去,尖銳指甲頓時在她臉上留下兩道抓痕,這一幕嚇得姑娘們驚呼不已。
葉曦在短暫的錯愕之後明白,若不想示弱、不願梁瑀晨得寸進尺,她應該立刻回擊,但她沒有這麼做,真假千金的事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她不想再成為旁人茶余飯後的談資。
她退開兩步,輕聲問道︰「你很希望旁人拿你的囂張跋扈作文章?」
梁瑀晨當然知道自己太沖動,這里不是鄉野鄰里,潑婦吵架可以抓頭發賞巴掌,但名門閨秀不興這種作法,只是在面對葉曦時,她就是無法控制。
「今日是我外祖母作壽,你憑什麼出現?你這個冒牌貨以為自己還是靖王府千金?」她不管不顧,一心想要發泄心中怨慰。
李姑娘低聲笑道︰「我覺得冒牌貨比正貨更像王府嫡女。」
本就瞧不上梁瑀晨的陳姑娘,掃了眼她頭上分量極重的金簪銀簪外加金步搖,冷笑,「不富三代,不懂吃穿。你看她的頭,插得像不像糖葫蘆帚子?」
「王府還重金聘孫嬤嬤去教養呢,看來孫嬤嬤寶刀已老。」李姑娘道。
嘲笑聲浪鑽進梁瑀晨耳里,恨得她攥拳咬牙,數月來的積恨爆發。
為什麼大哥二哥疼他、爹娘看重她,連這些女子也都護著她,葉曦到底有哪里好?
她氣瘋了,怒指葉曦,「娼婦、婊子,你立刻給我走,不然我就打爛你的臉,撕爛你的嘴!」罵完轉頭怒指眾女。「看清楚,我才是靖王的女兒,她只是個又丑又爛的賤女人,是她偷走我父母兄長,是她頂著我的身分長大,我才是可憐的那一個!」
安靜听完她的吼叫,葉曦輕問︰「你覺得生命虧待了你嗎?如果你不願改變視野態度,我保證生命會繼續虧待你。」
語出,有人掩嘴偷笑,可不是嗎?她那種脾氣,走到哪里都不會受歡迎。
「這話講得真好,怨天怪地,也掩飾不了自己糟糕透頂。」張姑娘說。
「閉嘴,你們通通給我閉嘴!」
「嘴巴長在我臉上,誰能叫我閉嘴?」張姑娘又道。
「我是靖王府嫡女、是縣主……」
才開口,王姑娘立刻接話。「這種事要宣布幾次才夠?大家都知道啦。」
「莫怪,除王府嫡女之外,她全身上下沒別的長處了。」張姑娘笑道。
「我們喜歡曦曦和她的身世無關,純粹因為她值得佩服。」李姑娘說。
「她有什麼好佩服的?」梁橋晨大吼。
「她是舍人呀。」不管是她的畫或書,都是家中父兄極推崇的。
「舍人是什麼鬼東西?」
「你不知道?呵呵……是因為不識字吧。」王姑娘笑得張揚。
「本事不大,脾氣就不要太大,否則會很丟人的。」張姑娘說。
丟人丟人,所有人都說她丟人,她樂意嗎?若她在王府長大,會不懂規矩嗎?她才不會,應該長得粗鄙丟人、被嘲笑輕賤的是葉曦!
「通通給我閉嘴,不然我要你們好看!」
此話一出,林姑娘掩面而笑,抬起下巴道︰「好啊,我們等著。」
看著怒氣張揚、無法控制的梁瑀晨,葉曦搖頭,算了,還是離開吧,把有意義的時間拿來和沒有意義的人相處,是種浪費。
她剛轉身卻一把被梁瑀晨拉住。「都是你這個賤人……」
「瑀晨,你在說什麼?」梁瑀昊的斥責傳來,止住梁瑀晨的怒罵。
梁璟朱一眼看見曦曦臉上的傷痕,快步上前語氣陰森。「誰弄的?」
「沒事,不痛。」葉曦不願把事情鬧大。
她不想鬧,梁璟朱卻不怕事大。「我再問一次,是誰弄的?」
沒有人回答,但目光齊齊刷向梁瑀晨。
「惡狗就得關在家里,別放出門咬人。」
梁璟朱說得極刻薄,惹得眾人嗤笑,梁瑀晨狂怒卻不敢反駁。
「我知道,她是該待在府里好好管教。」一句話,梁瑀昊決定她的禁足。
梁璟朱輕哼,拉起葉曦說道︰「找個地方給你擦藥。」
兩句話功夫,梁璟朱、梁瑀昊把人給帶走了。
短短一幕,大家都看明白真假千金孰重孰輕,這讓原本巴在梁瑀晨身邊的姑娘深怕被歸為與她同一類,悄悄從她身邊退開。
轉眼梁瑀晨形單影只,輕蔑的目光讓她委屈極了,她扭頭離開。
滿腔怨恨,梁瑀晨走到湖邊,遠遠看見大皇子梁璟樺。
她見過梁璟樺幾次,也從巴著自己的女孩們嘴里知道,大皇子風流,性情卻暴怒不定,後院女子多到數不清,常有被凌辱至死的,有人說那是因為大皇子妃手段凌厲,也有人說是大皇子殘暴施虐,總之皇子府後院進不得。
腦子一轉,她當下有了新主意,她站在原地深吸氣憋住,直到憋出一泡眼淚,才攜起臉朝梁璟樺跟前跑去。她從指縫間看見他時加快速度,下一刻撞進他懷里,她驚慌失措地抬起頭,像只無措的小兔子,漂亮、無辜,讓人心動極了。
「瑀晨,你怎麼啦?」梁璟樺柔聲問。
若不知道他的底子,那張臉確實很能唬人的,長得既好看,目光又情真意切,哪個女人能不掉進陷阱?
梁璟樺貪婪地盯著梁瑀晨那張臉,長得真美啊,在京城也稱得上數一數二了,可惜了……如果不是親妹妹,他定不能放過。
雖不能成就佳事,卻不阻礙他吃一把豆腐,梁璟樺輕撫她的臉,拭去她硬擠出來的兩滴淚水,滿臉的心疼,讓委屈極了的梁瑀晨感到心暖。
大皇子真好,不像四皇子那樣冰冷、那樣令人害怕。
「誰欺負你,告訴我,我給你出氣去。」
她扯住他的衣袖,急道︰「不要不要,她太可怕了,殿下千萬別靠近她。」
「她?是誰?」他只見過可愛的女人,還沒見過可怕的女人。
「葉曦。」她咬住唇的銀牙抖兩下,滿面驚惶。
那個假妹妹?她雖然長得還算清麗,但確實不討喜,過去要不是靖王叔寵得緊,他連敷衍都懶。「葉曦怎麼啦?難不成她還敢欺負你,王叔、王嬌不知道嗎?」
她委屈地轉兩圈眼珠子,柔聲道︰「她能預知未來,所以爹娘兄長都慣著她。」
一听,他興致高昂。「預知未來?是什麼意思?」
「兩個月前,她就預知秋狩會出事,她告訴爹爹,他會受到重傷,要不是她的預知,爹爹無法逃過一劫,所以大家都看重她、在乎她。」
兩個月前賜婚聖旨未下,靖王府仍然保持中立,他尚未計劃刺殺,葉曦就預知了?
突然他想起那本迫他關閉萬花樓的《少年天子》,以及那本滅了榮王府的《尋尸記》,難道她能寫出那樣的書是因為有預知能力?如果是的話,可不可以證明,靖王府在決定與秦家聯姻之前,就已經和梁璟森站在同一邊?
目光陰森,梁璟樺冷冷地看著梁瑀晨,看得她身上寒毛直豎。
她說錯話了?難道是算計失誤?對于想當皇帝的梁璟樺,一個能預知未來的女人,對他幫助不大嗎?咽下口水,她開始感到害怕,看看左右無人的湖邊,他會不會殺人滅口?
下意識地,她一步步向後退,直到退到橋邊,猛地轉身、撒腿狂奔。
望著梁瑀晨的背影,梁璟樺心想,老二知道葉曦有預知能力嗎?如果他比老二搶先一步將她收在身邊,可以掌握多少先機?那麼日後的競爭會否無往不利?
心念動,他眯緊雙眼。
而梁瑀晨跑得飛快,一顆心跳得厲害,她朝有人的地方跑去,卻在心底不斷自問——是不是又說了蠢話做了蠢事?她後悔了,她發誓再也不要同那些貴人打交道,他們好壞、好可怕……
「瑀晨。」梁瑀晟的叫喚聲,讓她停下腳步。
她看見梁瑀晟身旁的秦可雲,連忙規規矩矩上前請安。「大哥、秦姊姊。」
「怎麼了?慌慌張張像什麼樣兒。」梁瑀晟頭痛,她的規矩該怎麼教?
梁瑀晟的不認同讓梁瑀晨低下頭,輕鄙自賤的感覺再度升起,不舒服極了。
秦可雲朝梁瑀晟輕輕搖頭,柔聲道︰「沒事的,長大就好。」
長大?他突然想起曦曦說的,長大就是學會安靜面對失去的過程。
這話听起來有點鼻酸,卻也實際到令人無法反駁。他不懂,十四歲的曦曦怎能活得像四十歲,而同樣十四歲的瑀晨卻活成四歲。
「有沒有看見你二哥?」
看見了,但她不要說,上趕著挨罵嗎?「沒看見。」
秦可雲見狀道︰「沒事,我陪晨妹妹走走,你去尋二公子吧。」
然葉曦的傷口比想像中深,梁瑀昊和梁璟朱連席宴也沒參加,匆匆向閔老夫人賀壽獻禮後,就帶葉曦大井胡同擦藥,她再度與秦可雲失之交臂。
停下筆,葉曦捧起新稿趴到床上,一頁頁重新讀過。
這本書講述一對不孕夫妻在路上撿到棄嬰的故事,過程中踫到許多意外狀況,她借由這些狀況傳達某些概念,比方在路上看見棄嬰,不撿,即使最終嬰兒凍死、餓死,此人也不構成犯罪。倘若他撿回來,養了幾天之後覺得不想養了,在妻子的唆使下將棄嬰放回原處,造成棄嬰死亡,在這過程當中,因為有了養育關系,就可構成遺棄罪……
整個故事百轉千回卻輕松有趣,夫妻倆踫到許多人,遇到許多意外狀況,通過每個章節的笑點,讓讀者對尊重生命有更深一層的看法。
梁璟朱進屋時,她正捧著書稿看得起勁。
他很喜歡專注的葉曦,每當她專心做一件事情時,就毫無理由地讓人感到振奮,對世間充滿希望。
他不打擾她,走到桌邊拿起那疊畫稿,一張張細看,真不知道她是怎麼辦到的,為什麼可以畫出這樣的圖?捧著銀子上門求畫的人越來越多,劉掌櫃應付得很辛苦,但嘴巴埋怨著,嘴角卻始終往上翹。
她死後進入的那個世界,肯定很有意思吧?如果他死後別在梁璟森身邊浪費時間,他會不會也有這般奇遇?不過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若沒有那些流連,他怎知賢明大度的二皇兄內里竟是那般骯髒齷齪?說不定此生還要再為他所利用。
幸好……最終是老七對吧,璟鄴很喜歡曦曦,也許應該經常把他帶到這里,讓兩人多相處。
讀完稿子時,葉曦發現梁璟朱坐在桌旁,他什麼時候進來的?
不過她早早習慣了,他沒把自己當外人,她的閨房來去自如,幸好她有現代人腦袋,要不然光是名聲二字,她都不曉得要上吊多少次。
「這些畫稿我帶走。」
聞聲,她連忙跳下床,雙手護住畫稿。
「不想賣?」
「不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她再不要當冤大頭。
「怕我賴帳?不是才看過帳本,你已經把宅院的銀子還清,還攢了一千三百多兩。」
「就那麼兩筆字能夠算數?如果能算,我再添個幾劃就變成五千三百多兩。」
「好啊,如果你想要,我讓劉掌櫃添幾筆。」梁璟朱咯咯輕笑。
他知道自己是她嘴邊的剝削者,他從她身上剝下的何止五、六千兩,她太不清楚自己的價值。
「添再多也沒用,我要看現銀。」
「你有沒有一點概念?五千多兩得用多大的箱子才裝得下,要是往你這屋里一擺,引來小偷怎麼辦?要是有個差錯,瑀晟、瑀昊能放過我?」
「就算偷兒垂涎我的美貌,搞到我人財兩失,責任我全權承擔。」
「美貌?你用這兩個字形容自己?」他斜著眼,朝她猛笑。
「好吧好吧,用美貌形容我的顏值,雖不犯法卻有點不道德,但比起霸人財產,我的道德算是站在制高點了。」
「我沒霸你財產,只是好意幫你收藏。」
「看不到的錢不叫錢。」
「不然叫什麼?」
「叫做大餅、叫做鏡花水月,不管,你今天不把錢交出來,稿子不給你、半張畫也不給你。」仰起下巴,這次她要堅持到底。
攤開雙手,他只能妥協。「好吧,轉頭我讓劉掌櫃把你的銀子送過來。」
打贏一仗,她笑得滿臉張揚,松開手把熱騰騰的書稿畫稿往他跟前推去。
「這回拿到銀票,別忙著給瑀昊送錢,他現在也是個富翁。」
「二哥的藥賣得很好?」
「比想像中好,薛神醫看起來確實有幾分本事。」
她指指自己的臉。「二哥給我擦的藥挺好用,應該也會好賣。」
她同他想到一處去了,這種賺銀子的事不需要她提醒,他早早就聞到氣息。
「我拿到方子了,已經交給作坊,等做出來給你送兩瓶。」
話說完,卻發現她一臉警戒,梁璟朱失笑。「不算錢,送你的。」
「那還行。」
他笑了笑,進入正題。「曦曦,前世璟鄴什麼時候加入奪嫡戰局?」
葉曦沉默片刻,在腦子里努力回想。「承元二十七年,那時大皇子、二皇子都倒台了,取而代之的是三皇子和五皇子。」
還有好幾年……「我想把璟鄴送出京。」
「送去哪里?」
「父皇有意給我們幾個年長皇子封地,尚且不知會封哪里,到時我想帶走老七。」封地一事前世並未發生,許多事情已有改變,他無法預知未來走向。
「有了封地,就一定要離京?」
「我不知道旁人會不會想盡辦法賴在京城,至于我……我想離開。」想帶璟鄴、也想帶她一起。
蹙眉抬眸,她的目光直直落入一雙深瞳里,許多話沒說,他卻彷佛都說了,她不敢深究,只能微微一笑,企圖揭過這個話題。
不想逼迫她,他決定順應她的心意,只是在片刻猶豫之後,他拉出另一個話題。「瑀晟的婚期定了,下個月初六。」
定了啊……心想事成,大哥很開心吧,點點頭,她笑著,卻笑得不由衷。「得挑一份好禮,祝賀大哥。」
「是真心祝賀?」
「對大哥,我從來沒有假意過。」即使這樣的真心讓她好傷心。
「不難受嗎?」
她沒回答,卻鼓起雙頰,鼓滿了氣,長長吐掉,然後笑著。
在這種情況下,最好的方式就是再度轉移話題,于是他說︰「那天的事傳到王叔和王嬸耳里,王叔很生氣,將梁瑀晨禁足了。」
「這樣做于事無補,只會加深梁瑀晨對我的怨恨。」
「她恨不恨于你有差別嗎?」
「我可以不介意,但爹娘肯定難為。」
「是,不過王叔王嬸腦子清醒,知道依她這種性格嫁入豪門大戶,也斗不過妾室姨娘,日子肯定會很辛苦,于是決定給她找一個寒門士子,目前正在物色中,我給她建議了個好男人。」
「誰?」八卦心被勾起,她笑彎兩道眉。
「你也認識——許睿。」惡趣味吧,把她前世的丈夫配給梁瑀晨。
「這樣會不會太坑許睿?」書上把許睿的母親形容得很刻薄,書中的梁瑀曦出嫁後,在吵吵鬧鬧中,日子過得坑坑疤疤。
「你替許睿不值?心疼?不舍?」他醋了,用差勁的口氣,差勁地表達自己的醋意。
干麼啊,她又沒說什麼,就算許睿是梁瑀曦前世的丈夫又如何,她又不是真正的梁瑀曦。「不光許睿,梁瑀晨嫁給任何男人,我都覺得是坑人。」
「你怎麼知道許睿不滿意這門親事?靖王府的女婿款,說不定一听到消息,他健步如飛,立刻上門求親。你想阻止嗎?」
「誰想求親就求,與我何干?我又不是許睿的誰。」
「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嗎?上回我和瑀昊擠對他,你不是替他說話?」
他這是要算舊帳?「會不會自省啊,當時是你們說話太沒風度,他又沒有失禮之處,一句句諷刺、一聲聲嘲諷,仗著位高權重,欺負我們小老百姓,好意思嗎你們?」
「還說你不是偏袒他。」
「哪有偏袒,我是維護做人的道理。」
「當時他可是說過,進士及第時要上門求親,如果他一口答應靖王府的親事,他的做人道理又在哪里?」
「踩低拜高本就是人性,在婚姻市場中,誰都會挑選條件更好的那一個,許睿替自己將來鋪路沒有錯,只要他們夫妻相互安好,我們只能予以祝福,何必管他有沒有道理。」
許睿的祝福給得這麼輕易,瑀晟的祝福卻給得不由衷?梁璟朱不知道該對這個情形做出什麼反應,心口悶悶的,覺得無比沉重。
「我走了。」隨口丟下話,他連稿子都沒拿就轉身出去,她已經夠慘夠哀傷了,他不想把自己的郁氣加在她身上。
她看見他的沉重,卻不理解為什麼,忍不住地,她揪住他的衣角。
他回頭,她看見他糾結的眉心。「你怎麼了?不開心。」
「沒有事,明天給你帶烤鴨過來。」
「不必,李伯砌好窯,李嬸做的烤鴨比外頭更好。」一鴨三吃,也是李嫡手藝好,琢磨幾回就琢磨出不輸全聚德的好味道。「要不,明天約二哥一起過來。」
她沒提梁瑀晟,因為明白婚禮將至,他肯定忙得很。
「好啊,瑀昊這幾天不知道在忙什麼,明兒個叫上他。」點點頭,應該立刻轉身就走的,但是他又忍不住模模她的頭,像梁瑀晟對她做的那樣,然後說︰「要好好的。」
她笑了,說道︰「當然要好好的,你還欠我銀子呢,我可不想錢在銀莊、人在天堂。」
梁璟朱也笑了,她總是有一堆奇怪莫名卻又太有道理的話可說。「送我出門。」
「為啥?」
「伙計對東家不是應該諸多討好?」
「可我這伙計獨一無二、百里挑一,你確定該巴結的是我?」
嘴上這麼說,但她還是陪著梁璟朱出門,兩人走過院子、走到大門,他說︰「明兒個我要出京,希望在瑀晟婚禮那天能夠趕回來,這段期間如果你有事,就去淘墨齋找劉掌櫃。」
「好。」但能有什麼事呢?她現是卯起來賺錢的宅女,啥都不管,就忙著拿筆桿掙大錢。
送走他,看他上馬、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葉曦莫名地覺得好安心。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事情?刻意保持距離的梁璟朱竟然會成為安心的代名詞?因為他是東家,能給得起銀子?可她很有信心的啊,書畫就算不在淘墨齋賣,在別的地方一樣有人搶著要,所以……是為什麼?
聳聳肩,解釋不來的事,她習慣放下,不習慣糾結。轉身準備進門,但是在門關上同時,一只手橫插進來,擋開門扇。
葉曦抬眉,下一刻眉心搏起……
京城里但凡能沾上一點邊的人,無不想盡辦法拿到靖王府的喜帖,喜氣沾不沾不是重點,能在皇帝、靖王眼底留下印象才重要。
不過秦家與靖王府的聯姻,在有心人眼里多了那麼層定義,尤其是在梁璟樺心底。
他對這樁婚事非常不滿,直到禮部尚書李允中在提立東宮太子後不久致仕,他的心情這才放松——李允中是老二的人。
所以今天這場婚禮,從頭到尾他都面帶笑容,是由衷的快樂,倒不是因為新郎或新娘,而是他的後院即將添個新姨娘。
她長得不算美、容貌頂多中上,但任何人都無法取代,因為她能預知天命,這意謂著在稱帝這條路上,自己將會添一大助力,他深信葉曦是老天爺為幫助他當皇帝而派下的。這場婚禮過後,他將上葉家大門,把人給迎回府中。
這是葉曦親口答應的,但就算她不答應又如何?
一個堂堂皇子願意娶平頭百姓為妾,她只有感激戴德的分。
啥?心甘情願?這話問得好笑,女人的身子給了男人之後,哪個不心甘情願死心塌地?
何況他對葉曦已經夠耐心、夠禮遇了,原本一頂小轎就能把人抬走,要不往馬背一提,誰管她樂不樂意?
但他對她多寬容啊,她說想等梁瑀晟成親後再入府,他便點頭允下。
其實他能夠理解葉曦想參加梁家婚禮的想法,畢竟她與梁瑀晟感情深厚,只是入府後,身為妾室哪能輕易出門,終歸是兄妹一場,所以他同意了。
參觀過婚禮,梁璟樺沒留下喝喜酒,轉身往大井胡同去,他騎著馬、一路哼著小調,臉上的喜色掩也掩不住,腦子里想法一個緊接著一個,他甚至想到自己穿著明黃龍袍,坐在那把雕著九十九條龍的椅子上,接受百官膜拜。
然他的笑容在來到葉府大門前時戛然終止。
白燈籠、白幡……放眼望去,滿院的白。怒氣陡然升起,是誰在觸他楣頭,大好日子卻給他整這出,刷地馬鞭一抽,抽掉檐上的白燈龍。
正抬棺準備出門的人被嚇到,停下腳步目目相覷,在李新的目光示意下,眾人把棺木輕輕放下。
梁璟樺大步一跨,怒問︰「怎麼回事?誰死了?」
李伯從人後走出來,哭得雙眼通紅,啜泣不已。「我們家姑娘死了。」
葉曦死了?怎麼可能會死?不是才剛參加梁瑀晟的婚禮……她是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她故意擺他一道,故意玩弄他的心情!被蒙騙的感覺讓他勃然大怒,一條鞭子四下亂抽,許多人被抽得哇哇大叫。
他不信一個鮮活的女子轉眼會變成一具尸體,怒目圓瞠,死明瞪著玄色棺木,不對!肯定是場騙局,葉曦是何等人啊,她的聰明連父皇都認定,她必是不甘下嫁,遂布置這個局。
下一刻,鞭子甩上棺木,他咆哮大吼。「開棺!」
李伯心驚,冷汗直流,全身嚇得倏倏發抖,卻執意護在棺木前道︰「大皇子,死者為大呀。」
快馬加鞭、風塵僕僕,梁璟朱在喜宴之前趕回來了,江南織造這事兒本該梁瑀晟去辦,可體諒他馬上要當新郎,父皇將這件事交給自己。
他也不懂自己怎就入了父皇的眼,他不是不學無術、朝堂事一竅不通的嗎?這種查貪的事怎麼可以落到他這個貪商手里?說來說去,還是得怪瑀晟,每回出京辦差都要求父皇捎上他,父皇嘗過幾次甜頭,這不就食髓知味了。
再這麼下去,他早晚會成為眼中釘,此生他只想悶聲發大財,過上自由自在、長命百歲的生活呀。
快步進到廳里,視線四下搜尋,宴席未開,梁瑀晟被一群人包圍,他找到梁瑀昊,將他拉到一旁問︰「曦曦來了嗎?」
他是趕回來替曦曦撐腰的,誰曉得梁瑀晨那個蠢人還會不會讓她難堪,何況今天……她更需要陪伴。他可以陪醉、陪賞月,也可以陪她踏馬清風、放聲嘶喊,讓晴空洗去她滿月復哀愁。
「來了,但送嫂子禮物之後就離開了。」
「有人欺負她嗎?」梁璟朱問。
梁瑀昊神情一怔,沒回答,卻給足了答案,梁璟朱咬牙,「你那個親妹妹,我保證不會讓她好過。」丟下話,他轉身離開王府。
梁瑀昊握緊了拳頭,他也是這麼想的,只是母親的罪惡感讓他們不得不讓步妥協,他不知道母親的耐性能持續多久,但梁瑀晨要是再這樣下去,早晚會眾叛親離。
再次縱馬,梁璟朱飛快來到大井胡同。
和梁璟樺一樣,他也被滿眼的白給震驚,飛身下馬、快步走進院子,正遇見梁璟烽和李伯對峙,李新臉上被刷了一鞭,紅紅的傷痕淌下幾滴血珠子。
「我命令你開棺!」梁璟樺高舉馬鞭,落下時在棺蓋上勾出一道痕跡。
「怎麼回事?」梁璟朱問。
梁璟朱一到,像看到救星似的,李伯俯著腿一跛一跛上前,扯著他的袖子眼淚鼻涕齊飛,也不管梁璟樺還在場,一股腦兒把所有的狀全給告了。
「……大皇子上門,什麼話都沒說,就非要納姑娘為妾,姑娘不肯啊,可是姑娘不過一介百姓,怎能與皇親斗?只能虛與委蛇,借口要等王府的大少爺成親之後才肯入府。大皇子同意了,這些天大姑娘忙著給自己買墓地棺材,還親手把靈堂給布置了,我們還以為姑娘想到什麼好法子,誰料到姑娘自王府回來之後,就直接進房間,久久都不發出聲音,直到我那口子開門去看,才發現姑娘投績自盡了。」
說到這里,李伯哭倒在地,李家數口人跪在棺材旁邊,哭成一團。
「為什麼?」梁璟朱揪住梁璟樺手臂,一把將他扯過來。
梁璟朱臉孔蒼白,緊抿的薄唇毫無血色,一雙眼楮銳利逼人,迫人的氣勢,讓梁璟樺看得無法回神,竟然實話實說。「她、她有預知能力。」
「胡說八道!」
「真的,她預知秋狩有人行刺,如果不是她的預知,靖王叔肯定會死。」他派出的可不是普通人,那是花三千兩雇來的殺手!
梁璟朱氣笑了,步步進逼,嚇得梁璟樺下意識往後退,突地梁璟朱攫住他的衣襟,下一刻他雙腳離地、喉嚨漸緊。
梁璟樺發誓,從對方眼里看到殺氣,他絕對會殺了自己……
不懂啊,老四明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雞,怎麼會?
「這渾話是誰告訴你的?」
「梁、瑀……晨……」艱難地把人供出,就在他以為自己會被掐死那刻,梁璟朱的手松開了,瞬間梁璟樺像團爛泥似的跌在地上。
梁瑀晨嗎?好、非常好,他雙眼噴著火,一步接著一步走到棺木邊,他忘記隱藏武功,手掌一拍,砰地,棺蓋被拍開。
葉曦就躺在里面,面目安詳,眉間順了,再無連日來緊緊攥住的哀傷,她的手在月復間交疊,一身白衣讓她看起來像個仙女。
她長得不漂亮,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眼里只看得見她。
她對他總是保持距離,但不曉得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痛恨這個距離,他想要靠近再靠近,他嫉妒瑀晟、瑀昊,他後悔沒有早一點對她好,他但願時光倒流,在她愛上瑀晟之前,讓她先看見自己、喜歡上自己。
心髒被巨掌給掐緊,疼痛狂襲,眼前一陣陣黑霧,梁璟朱無法呼吸,怎麼會這樣……怎麼會……他才離開多久,所有的事都變了模樣。
他有很多話想告訴她啊,他想說︰「恭喜,你的書在江南賣得極好,掌櫃替你說話,說我該給你提成多些,恭喜你,你正式晉身富婆。」
他想說︰「江南是個好地方,民生樂利、地方富庶,如果你喜歡那里,我就求父皇把我的封地定在那里。」
那地方誰都想搶,但他有把握,如果她想要,他就能夠得到,到時候他帶著她遠離京城這塊是非地,遠離她的傷心。
她書上寫的——一個人的心並不大,只要用很多幸福把它填滿,不幸就會被排擠。
他信了她的話,不斷設想什麼是她想要的幸福,他正打算用盡全力填滿她的心,排擠她的痛苦,可是,她死了?
痛從胸口慢慢往外溢,侵入四肢百骸,活過兩世,第一次感受到何謂痛不欲生……
不管不顧地,他將她從棺木中抱起,緊緊摟在懷里,眼淚滲出,落到她的臉上一滴接著一滴。
梁璟樺驚呆了,李伯一家人嚇壞了,李伯跪在他身前哀求。「四皇子不能這樣啊,姑娘已經死了,求您讓她平安離開……」
真的死了,梁璟樺怔怔地看著葉曦尸身,她竟然如此性烈,寧死不屈?
該死的,他丟掉先知、丟掉先機,她就這樣看不起他!他是高高在上的大皇子啊,能嫁給自己,她不是該感激涕零,憑什麼不滿?憑什麼用這麼激烈的手段反抗?
恨恨甩鞭,抽爛牆邊一株月季,他咬牙離開葉府。
李伯與李嫡互望一眼,李嬸跪爬到梁璟朱跟前,哭道︰「四皇子,求您讓姑娘入土為安吧。」
「四皇子,姑娘給您留了信,在屋里,您去看看吧!」
「您這樣,姑娘會不安的。」
在眾人的規勸下,他把葉曦放回棺木里,他一看再看,看過無數眼後,才松手讓人將棺木蓋起。他取代其中一人,抬起棺木,最後這一程,他要親自送她。
步步緩行,他想起過去的點點滴滴。
五歲的她嬌滴滴地站在他跟前替瑀晟出頭,她義憤填膺道︰「放下你的傲慢和偏見,傲慢讓人恨你,偏見讓你恨人,你在恨意當中無法活得自在。」
是的,那時剛重生回來,對這世間充滿怒氣,他一心一意為二皇兄抬轎,沒想到自己的死亡竟成為二皇兄往上爬的踩腳石,而前世的瑀晟一無所覺,在父皇的差遣下,和二皇兄通力合作辦差,贏得好名聲。
瑀晟是他的兄弟啊,怎麼可以不幫他報仇、還去親近敵人?
因此他幼稚到借題發揮,欺負年稚的瑀晟。
他開淘墨齋,隨手送一本新書到瑀晟桌上,她看完迷上了,說︰「對啊,這才叫做多元文化,書齋里老是賣同一款書,沒有意思。」
雖然她嫌棄那本書寫得不夠好,卻夸了淘墨齋的東家,而他默默地接受,在所有人嘲笑他低俗,眼里只有黃白物時,他被她贊美了。
從那之後,新書總會透過瑀晟送到她手上,而他總會在她沒察覺的角落,默默地看她讀書,專注的曦曦漂亮到……用她的話說,閃瞎了眼楮。
那天在莊園里,他問她,「很難過嗎?你覺得被拋棄了嗎?」
她沉默片刻後回答,「我沒有被拋棄,大哥只是陪我走到他能力所及的地方。」
多懂事、多體貼,多會替人著想的女孩,是不是值得所有人善待?他才想說︰「那麼,接下來的路讓我陪你。」
可是她搶先一步說︰「不論是誰,一生中能夠陪你走到老的人,只有你自己。」
她在笑,他卻听得心酸,他想握住她的手,想給她一點點力量,但最終只能模模她的頭,安慰道︰「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轉。」
是該一切都好轉的呀,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局?重來一回,她應該扭轉人生、改變一切才對,怎麼會……
棺木上了馬車,他跟著坐進馬車里,他輕撫棺木,低聲道︰「你曾嘲笑我,‘璟朱哥哥長得這麼美,不知道什麼模樣的女子才配得上?趙飛燕還是楊貴妃?’我現在回答你,听好了,答案是——是你,你可以配得上我。
「那次出京,你拉著瑀晟拉拉雜雜一通叮摩,卻半句話都沒有對我講,我不是滋味,卻痞痞地問︰‘有沒有話對我講?’你頭一撇,回答,‘沒有。’
「我扯了你的頭發,說︰‘講兩句祝福來听听,回來時給你帶禮物。’你那雙現實的眼楮,骨碌碌轉得可快了,說︰‘祝你下雨的時候都有帶傘,祝你孤單的時候有人陪伴。」
「當時我心想,什麼鬼祝福啊,連祝福都敷衍得讓人想打你。但是現在,我明白了,那是天底下最好的祝福,曦曦,我感覺好孤單、你可不可以陪伴……」
一路上他不停地說著,說著說著,他才發現自己有這麼多的話想要對她說。
心,傷了痛了哀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