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凜的書房內,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案桌上堆著幾本待處理的公文,房間布置簡單,若不是處在宋府,這里的布置說是牢房都有人信。
「你……」宋凜向來能言善道,沒想到有一天會被人氣得說不出話來。
「白雲荷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她冷靜下來,無事不登三寶殿,謝長青此番登門拜訪,送藥不過是幌子罷了。她同白家的關系,知道的人只有五個——爹、兄長、師傅、太子、老顧,這五人絕不會向謝長青走露風聲,所以,他是怎麼知道的?
「我帶來的藥,每日一服,良藥苦口,我還帶了一包蜜餞,若是覺得苦便吃上一顆,這是七日的量,你這身子骨,外強中干,若是長此以往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得,她宋凜是在對牛談琴。
「我的命,還輪不著小王爺操心。」說完,宋凜突然想起什麼,拉高謝長青的衣袖。
的確如老顧所說,手臂上滿是鞭痕,可是……論對刑罰的了解,這金陵城,宋凜自稱第二,就無人敢稱第一。
「沒想到小王爺還有這麼特殊的癖好,拿鞭子自己抽自己?」這鞭痕外細內粗,擺明了是自己用左手抽右臂,右手抽左臂所致。
「若小王爺真喜歡這口,那算是找對人了,武德司的刑具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本官親自動刑,可以和小王爺一樣一樣玩。」謝長青過來宋府招惹宋汝給她找不痛快,她也絕不會讓謝長青好過。
然而看到謝長青突變的臉色,宋凜後退了半步,「你這臉紅的毛病……小王爺混跡聲色場所,不會是因為本官剛剛的話害羞了吧?」謝長青這是什麼毛病,他當初左擁右抱,不是瀟灑快活的很,自己剛剛的話沒那麼大殺傷力吧,難道,他真有什麼特殊的癖好?
「宋凜,七日後我會再來送藥,不要總拿自己的生死開玩笑。」謝長青的眼中夾雜著些許的失落,上前半步,拉近兩人的距離。
「行,什麼都不說是吧?小王爺這出苦肉計不就是給陛下看的嗎?痛改前非,好堵住宋汝的嘴。好、好、好……三十六計擒賊先擒王這招,小王爺還真是活學活用。」
謝長青妥妥捏住了她的七寸,她不懼太子、不怕朝臣的言語,更不會顧及宋汝的情緒,但是她始終繞不過聖上,這門親事只要謝長青不拒絕,她宋凜就沒有拒絕的余地。
若是真將人宰了,和老王爺鬧得魚死網破,後果也不是她能應付的。她計劃好的退路,如今被謝長青堵得死死的。
宋凜的手重重拍在案桌上,震掉了上頭的一個錦盒。
錦盒落地的聲音讓宋凜回過神來,見謝長青單膝跪地,右手握著那從錦盒中掉出的玉佩出神。
宋凜搶回玉佩,並將謝長青推開,小心翼翼的重新收入錦盒。
「故人之物。」話一出口,宋凜自覺有些唐突,她為何要向謝長青解釋?
這玉佩是白雲航留給她的,他是白雲荷的胞弟,比起白雲荷,他更像他們的母親,性子溫和,同她很親近,但從不叫她一聲姊,總是宋凜、宋凜的直呼她的名。
他是個溫柔的孩子,只可惜生來體弱,五年前……
「故人……看來你很珍視這位故人。」謝長青將顫抖的雙手背在身後,故作平靜道。
「不要再來宋府,你趕緊拍拍走人,宋汝這個麻煩還要我來應付。」
「宋凜,你喜歡他嗎?」
宋凜轉身將錦盒放回原處時,听到身後謝長青的詢問,「誰?」她被問得一愣。
「故人。」
「與你何干?」宋凜反問,「小王爺,我對你的容忍是有限度的,既然你不想多說,那我也不想多問,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無論你所求為何,這筆帳,我們總有清算的一日。
「若是讓我知道你膽敢打宋家和白雲荷的主意,就算是大羅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的命。」這是她最後的底線,也是她活在人世間的意義,護他們一世安穩。
「記得按時喝藥,還有,我這有一張藥膳方子,你……算了。」謝長青自嘲的笑了笑,「也不差這幾日,等你我成親,我再好好幫你調理身體。」
宋凜,你要好好的活著,你我再次相逢,我絕不會容許你這麼糟踐自己的身體。
掩去心中思緒,謝長青道︰「叨擾了,告辭。」
宋汝遠遠看著謝長青離開的背影,內心復雜,宋凜自小便有主意,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也是宋家最惹人心疼的孩子,面對宋凜的人生大事,他不知自己應如何。
他去找父親商量,然而父親依舊閉門不見,他不明白,為何這大梁江山的安穩,竟是要犧牲一個女子才能換來,國師當年的卜卦毀了宋凜一輩子,也毀了宋家。
謝長青送來的藥被送到宋凜的書房,發現宋汝沒來找自己麻煩,讓宋凜長舒了一口氣。說起來,白家姊弟的母親玄氏也算是她半個師傅,當年名動金陵城的宮廷醫女,文武百官私下稱她是華佗在世,就沒有她治不了的病。
宋父官拜太子太傅,深得皇帝賞識,兒時宋凜生病都是由玄氏來治療,三歲後宋凜跟隨國師學武,國師特意請玄氏教她醫術,宋凜對玄氏暗中生出一股母親般的依賴。因為如此,她才會和白家姊弟這般親近,只可惜後來發生那樁滅門慘案,若她有如今這般本事,斷不會讓那場悲劇發生。
謝長青送來的草藥沒問題,都是能起到滋陰補氣調理身體的功效。
「青梅干?」宋凜隨手打開那包蜜餞,他怎麼會……她喉嚨一緊。
宋凜怕苦,年少時就算生病也大都硬撐著,除非被人看出來,要不然絕不會主動看病喝藥。
她怕藥苦,此事沒對任何人提過,旁人都以為她性子剛硬,不過是她死撐著罷了。可是那個少年卻看出來了,正是白雲荷的弟弟白雲航。
那次她奉師傅之命進山修行,山中遍布野獸和陷阱,經過七日七夜,她雖是活著出來,但命也丟了半條,接連幾日高燒不退。玄氏為她療傷,那一碗碗的湯藥苦不堪言,可是宋凜僅憑最後一絲清醒,強撐著沒有叫過一個苦字。
「宋凜,吃顆青梅就不苦了。」
少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高燒中的宋凜微微睜開眼楮,看見了那眉清目秀的少年。
叫姊姊。宋凜張開嘴,吃下少年遞過來的青梅干。
「宋凜,乖,睡吧,我守著你,沒人能傷害你。」
少年的手掌輕輕拍打著她的肩膀,少年的病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縱使玄氏身為宮中最好的醫女,也無法徹底根除少年身上的頑疾。
宋凜听著少年的聲音,再次沉沉睡下。
這件事她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包括白雲荷。
「不可能,不過是,巧合罷了……」宋凜合上油紙,往事一件件涌入腦海中,少年的影子漸漸清晰起來,有一瞬間,竟與謝長青重合了。
五年過去,為什麼?為什麼她又想起了白雲航?
深夜,宋凜被秘宣進宮,皇帝的寢殿燈火通明,老太監沖著急匆匆趕來的宋凜行禮。
宋凜停下腳步,「北疆的事?」
老太監頂著花白的頭發眨了眨眼,沒吭聲,沒點頭也沒搖頭。
宋凜心中一沉,北疆守將于猛,若真是這個人的話……
「臣宋凜給陛下請安,給太子殿下請安。」
「起來吧,沒有外人,不用拘禮。」皇帝穿著褻衣,手里捏著一本急奏的摺子,「看看!」看來皇帝也是被從睡夢中吵醒的。
宋凜彎腰上前接過摺子,快速掃視,北疆的戰事吃了敗仗,此事早在一個月前便傳回了金陵城,此次戰敗,大梁丟失了五座城池,可謂損失慘重。
「于猛通敵!」宋凜倒是沒有太過慌張,此事她心里大概有數,太子懷疑于猛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此番秘密徹查,皇帝交由太子全權處理,甚至都未曾動用武德司的人。
「于猛帶一小隊人馬先行歸來,大部隊在其後。」太子接過宋凜遞回的摺子,「七日後到達臨安城,你帶人走一趟,此等叛將于朝廷,無用。」
此等暗殺朝廷命官之事,也是武德司分內之事。于猛是皇後的表親,若是班師回朝三司會審,定會牽扯到多方勢力,加上于猛是武將,皇後一派定會全力為他開月兌。
「是!」宋凜領命。
「離你大喜的日子不遠了,早去早回,婚事,朕已交由太子為你操辦。」皇帝擺擺手,「下去吧,朕乏了。」
「是,兒臣告退。」
「是,臣告退。」
出了皇帝的寢殿,宋凜一路跟隨太子回了東宮。當今皇後並非太子生母,太子生母孝仁皇後于多年前去世。
「你當真要動皇後的人?」宋凜話里不免透著幾分擔憂。
「國師說,皇後這胎會是個男孩。」太子苦笑了一聲。
皇後膝下已經有兩女,如今肚子里的孩子將于下個月臨產,若是皇子,那便是名正言順的嫡出。
「凡事都要早做準備,有備無患。于猛罪證確鑿,通敵可是重罪,父皇也留不得這個人,秘密處理,也是父皇想給皇後留幾分情面。此次你要小心,那于猛怕是早有察覺,我派去的探子死了不少。」
「太子,這種活,我是第一次干嗎?」宋凜全然不在乎太子的擔憂,「放心,于猛的人頭,武德司收下了。對了,關于婚事,一切從簡就好,不必興師動眾。」煩心的事還真是一件接著一件,不讓人安生。
「切記,一切從簡。」宋凜一邊退出門去,一邊不放心的再三囑咐。
「放心,這種事本宮也不是第一次辦,定隨你心意。」太子笑言道。
之後宋凜從暗門離開皇宮,卻全然沒察覺到隱藏在暗處的黑衣人……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二十幾年了,老王爺郁悶了二十幾年,自己聰明一世,怎麼就生了個這麼廢物的兒子呢?直到那一天,父子二人閉門長談……
當時月明星稀,兒子離開後老王爺打開門窗,望著空中的皎皎明月,他的兒子雖不是真龍,但也是真真切切的皇家血脈,絕不是等閑之輩。
然而這個不是等閑之輩的兒子,竟對他提出了匪夷所思的請求。
「什麼?臨安?」老王爺放下酒壺,說話都破音了,「那宋凜是什麼角色?武德司干的那些活,哪件不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你跟著去做什麼?」
老王爺眯著一雙三角眼,臉上泛著紅光,也不知是醉著還是醒著。
「幫她。」
「宋凜用得著你幫嗎?」老王爺就不明白了,這個兒子韜光養晦了二十多年,連他這個親爹都被騙了,這本來是好事,他再也不用擔心日後自己歸西,這個兒子在皇家活不下去。
兒子和宋凜的婚事,原本是他為這個不爭氣的兒子留的後手,有宋凜這個武德司掌司在,定能護兒子後半生安穩,現在倒好,兒子三句話不離宋凜,媳婦還沒娶進門呢,兒子都快跟著人跑了。
「于猛的事你別管,你也管不了,皇後若是真誕下皇子,這宮里面有得鬧騰呢。」老王爺晃著身子站起來,他是酒醉心不醉,幾十年了,他看似過得糊里糊涂的,實際上他的心眼多著呢,否則怎麼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躲過武德司的眼線,親手培植自己的勢力。
「于猛與我無關,日後誰做皇帝我也不關心,我只是……要保宋凜的命。」
面對老王爺,謝長青毫無畏懼,一旁跪地的黑衣人低著頭,不敢去看兩位主子。
「那宋凜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你別小瞧……」
「這次是陷阱,于猛是棋子,皇後早就棄了這枚棋子,他的生死皇後根本不在乎,那些證據也是皇後故意透露給太子的,為的就是引宋凜前往,只要殺了宋凜,就是斷了太子的一條手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謝長青堅信他的推測沒錯。
這次是太子大意了,而宋凜,無論她是否看了出來,她都必須前往。
老王爺眼中閃過一抹異樣的情緒,「或許這次為父真的做錯了,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啊……」他千算萬算,沒算到兒子竟對宋凜動了真情。「你若去了,就是讓王府的勢力暴露在宋凜面前,為父這麼多年的偽裝……」
老王爺培植的勢力不在廟堂而在江湖,所以這麼多年才一直沒被武德司發現。
做事留有後手,才不會被人捏住七寸無力反擊,這個後手老王爺不是為自己留的,是為後代留的,謝這個姓,是福也是禍。
「我信宋凜。」每每提起宋凜,謝長青那平靜的臉上總會泛起一抹柔情。
「你當真知道宋掌司是什麼人嗎?」老王爺跳著腳叫嚷,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可這是他的兒子,他若是過不去宋凜這關,沒準搭進去的便是兒子自己的命!
「她是武德司的宋掌司,是朝廷和陛下的鷹犬,是殺人不眨眼的活閻王,別說你這個她根本就不喜歡的未婚夫了,就算是你老子我,只要皇帝一聲令下,她也會毫不猶豫的砍下我的頭呈到御前。
「宋凜于你我來說,可以是一招妙棋,也可以是一枚棄子,你對一枚棋子動了情,這就等于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老王爺已經很久沒有發過這麼大的火,兒女都是債,真是……要了命啊!
「她于我來說永遠都是宋凜,無關武德司、無關陛下太子,她就僅僅是宋凜而已,于父親來說,我會讓宋凜永遠是一招妙棋,這輩子,她永遠也不會有機會成為父親的棄子。兒子心意已定,還望父親成全。」
從始至終,謝長青說話的聲調都未曾變過,他不急也不惱,彷佛在談論著和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情一般。
「滾、滾、滾!」老王爺怒氣沖沖的揮動著衣袖,「不要為了一個女人,讓整個王府跟著陪葬!為父老了,也是真的糊涂了,這王府的興衰榮辱日後就全靠你了!」
「父親放心。」謝長青並無多言,帶著黑衣人離去。
宋凜,等我!
老王爺雙目迷離的望著兒子遠去的背影,這是他的兒子,但……但又不像他的兒子。
長青,你真的是長青嗎?老王爺在心中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