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離家時,宋凜還是個女乃女圭女圭,她睡覺怕黑,她想要女乃娘陪,可是師傅不許,宋凜便點著油燈,抱著枕頭,將被子蒙著頭睡,可師傅還是不許。
入夜,她的房間里沒有蠟燭沒有油燈,黑暗中,宋凜小小的身體縮在牆角發抖,她喚著母親、喚著父親、喚著兄長,喚著女乃娘,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宋凜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習慣黑暗的,她不僅習慣了黑暗,而且還喜歡上了黑暗。
「陛下,長兄如父,臣,不同意這門親事。」宋凜身後傳來宋汝的聲音。
宋凜低著頭,聞得頭頂傳來皇帝粗重的喘息聲,顯然因宋汝的話不高興了。
「妳這個兄長啊……和妳爹……」皇帝欲言又止,一聲脆響,折斷了嬌艷欲滴的牡丹花睫。
「陛下,臣的婚事,臣自己做主,臣嫁。」宋凜面色如常,兄長的處境,皇帝的氣惱,她恍似全然不在意,平淡的說道。
「嗯。」皇帝將折下的牡丹花塞進宋凜手中,轉過身望向遠方,「長青是朕看著長大的,老王爺就這麼一個兒子,雖是寵溺了些,不過是個好孩子,老王爺也沒少教訓他,這不,前兩天將府里的那些鶯鶯燕燕都清了出去?妳放心,朕既然指了這門親事,便不會讓妳受委屈,他日長青若有什麼做的不對的地方,朕自會為妳做主。」
「陛下……」宋汝開口說話,然而一瞬間只覺得胸口一痛,而後喉嚨像是被東西堵住了一般,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臣,謝陛下隆恩。」
宋凜跪拜行禮,皇帝緩步離開,留下宋凜兄妹二人。
宋汝比宋凜年長兩歲,如今在禮部當值,官拜禮部左侍郎。
宋凜即將大婚,皇帝傳他過來,原本是想讓禮部來操持這門親事,宋汝倒好,開口便頂撞聖上,不同意這門親事。
皇帝很生氣,但礙于宋凜的面子又不能真的嚴懲宋汝,這才讓他在皇家園林罰跪,給他一點教訓。
宋汝被宋凜揪著衣領,一下子提了起來,明明他比宋凜高出了大半個頭,卻毫無反抗之力。
「宋汝,你不是我兄長,你是我祖宗,明兒個我就給你立個牌位,供進祠堂,每日給你磕頭燒香。」宋凜壓著火氣解開宋汝身上的穴道。
兄妹二人的眉眼間頗有幾分神似,宋汝一身書卷氣,頗為儒雅俊秀。
「我不同意,這門親事我打死都不同意,那謝長青就是個地痞流氓,被寵得不成樣子,紈褲至極,父親毀了妳的前半輩子,我不能再毀了妳的後半輩子!」宋汝用力握著宋凜的手腕,「走,我們去面聖,就算搭上哥哥這條命,我也……」
「你的命?」宋凜嗤笑了一聲,輕松掙月兌宋汝的手,「宋汝,我自己的事,我會處理。」
宋凜三歲便跟在國師身邊,這麼多年下來,兄妹真正交流的次數屈指可數,但血濃于水,宋汝雖是讀書讀「傻」了,但他關心宋凜的心是真的。
「宋凜……」宋汝大步追了上去,跟在宋凜身邊,「我不是父親,我不會為了宋家而舍棄妳。」
當年宋凜被送走時,宋汝才五歲,也還是個不懂事的女乃女圭女圭,但當他懂事後,便一直覺得自己虧欠了宋凜,母親走得早,他這個當哥哥的沒能保護好妹妹。
「榆木腦袋,你少說兩句就算是幫我了。」宋凜的聲音柔和了不少,她放慢腳步,「這事我自有安排,你不用操心。」
「可是……」宋汝不放心。
「哪來那麼多可是,管好你禮部的事,該干麼干麼去,要是讓我知道你再敢因為此事面聖,我和你沒完!」宋凜握著拳頭威脅道。
「我是妳哥哥!」宋汝被宋凜氣得渾身發抖。
「不,你是我祖宗。」宋凜長舒一口氣,爾後不再理會宋汝,大步流星的離去。
曾幾何時,宋凜是想尋死的,她這輩子注定是皇家的殺人工具,雙手沾滿鮮血,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多少死不瞑目的惡鬼等著吞噬她呢。
死,宋凜並不害怕,甚至是向往的,暗殺行動宋凜都沖在最前頭,她希望能出現一個人,結束她的生命。
老顧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每當她遇到危險的時候,總會第一個沖出來,為她擋下。
那一日,老顧拖著手中的殘劍,鮮血順著手臂流下,險些廢了。
「宋凜,為了妳哥哥,妳要活下去。」老顧聲音虛弱,他用力的緊握著宋凜的肩膀。
為了宋汝!
宋汝是一根筋的性子,做事只認死理,父親離出家只剩下剃度,她又入了武德司,不知道惹了多少人嫉恨。宋家如今靠宋汝撐著,若她死了,那些恨她的人都會將矛頭指向宋汝,他……
年少時兄妹二人見面的次數頗少,可是每次師傅準許她回家,宋汝總會在府門口迎她。長大了,無論她多晚回府,宋汝房間的燈永遠亮著,宋凜知道,那盞燈是為她亮著的。
是啊,為了宋汝,她也要活下去。
入夜,宋凜一身黑衣坐在房頂上,欣賞著十五的圓月,老顧嘆了口氣,照舊守在宋凜身邊。
「行了,你在這等著吧,我自己去。」宋凜將手中的鐵尺扔到老顧手上,「大不了,一不做二不休,今夜神不知鬼不覺的弄死他,也算了了我一樁心事。」
「嗯。」老顧點頭。
宋凜被逗笑了,「你也不說攔著我些,殺了皇家人,那可是要誅九族的。」她站起身,低語道。
「沒人會發現是大人動的手。」老顧冷冷的說道。
「我師傅會發現。」說完,宋凜不再多言,輕車熟路的探入王府。
此時謝長青一身白衣,黑發用玉冠高高束在腦後,桌上放著兩杯茶,他手邊的那杯已然喝了大半,聞得聲響,抬頭迎上黑衣人的目光。
「來了。」謝長青的話極為自然,好似特意等她一般。
銀光乍現,匕首抵在謝長青的喉嚨上,宋凜緩緩拉下面上的黑布,「你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今夜不妨好好說說。說的好了,我就饒你一命;說的我不高興了,你也不用見明早的太陽了。」宋凜露出謝長青熟悉的笑容,這笑容早已變成了宋凜的面具,戴在臉上時間久了,便再也摘不下來了。
「這傷……」謝長青全然不顧喉嚨間的匕首,目光落在宋凜的手腕上,一道淡淡的傷疤在手腕處,約有一寸長,「怎麼弄的?」他下意識的抬手握住宋凜的手腕。
匕首在謝長青的脖子上留下一條血線,宋凜的眼中是一閃而過的殺意。
「怎麼弄的?」宋凜不回,謝長青追問。
「哈哈哈哈哈哈哈……」宋凜大笑,「小王爺,我是武德司的掌司,身上的每一道傷,自都是殺人留下的,不是殺人便是被殺。」
謝長青的手依然緊握著宋凜的手腕,她沒有掙月兌,反倒想看看謝長青還有什麼花招。
謝長青撫模著那道傷痕,「妳定是不注意,傷口過早的沾了水……」聲音中頗有些惋惜,「好好保養,倒也不至于留下疤痕。」
「怎麼?嫌這傷疤丑嗎?」宋凜湊近了些,細細的打量著謝長青,不得不說,謝長青確實生得一副好皮囊,以往她瞧他不順眼,是因著他周身都透著一股登徒浪子的放蕩之氣,可是今日……同一個人,不同的氣質。
「我身上,可不止這一道傷,小王爺若是真娶了我,洞房花燭夜,看見這些傷疤,可還有興致嗎?」宋凜挑逗的問道。
她不過想捉弄謝長青一番,沒想到面前的男子竟然臉紅了,從臉頰一直紅到了耳朵根。
謝長青避開宋凜赤luo的目光,脖子後仰,他躲的不是宋凜手中的匕首,而是宋凜湊近了打在他面上的熱氣。
宋凜一愣,謝長青這麼多年混跡金陵城的青樓,什麼露骨的話沒听過,她那兩句才哪兒到哪兒啊……
「這些舊傷太久了,我幫不了妳,日後若是受傷了來找我,我有讓妳不留疤的法子……不,妳不要受傷才是最好的。」謝長青語無倫次的說道。
「你到底是誰?」宋凜收起匕首,後退半步,從上而下的打量著謝長青。
每個人都有一個面具,她有、太子有、皇帝有、皇後有、貴妃有、文武百官……人人都有。宋凜有把握,她能撕下每個人的面具,這麼多年,她看人從未出過錯。她相信自己,謝長青就是個登徒浪子,她不會看錯。可是……謝長青如今的一言一行讓宋凜猶豫了,難道是此人的偽裝技高一籌?
不等謝長青回答,宋凜再次上前手指搭在謝長青的手腕上。
「還好妳下的是慢性毒……」謝長青看透了宋凜的來意,笑著開口道,「雖還未清理干淨,不過身體已無大礙了,再過幾日……」
「小王爺,是宋凜眼拙看錯了人,給小王爺賠個不是。」宋凜松手,眼神中閃現出三分懼意,謝長青並不在她的掌控中,相反地,她好似一步步落入了他的陷阱。
「明人不說暗話,小王爺求的什麼,不妨直說。」宋凜坐在對面的椅子上,擺弄著桌上的茶杯,但卻沒有喝茶之意。
「嫁給我,于妳來說才是最安全的。」謝長青痴迷的看著宋凜。
宋凜不明白他眼中的情愫,那種濃烈的感情,怎麼會……以往謝長青看她,眼神中充滿了厭惡、恐懼……
「哦?此話怎講?」宋凜壓抑著心中的慌亂,沉聲問道。
「我身上流著皇家血脈,卻是個毫無實權的空殼王爺,百官看不起我,卻又畏懼我身上的血脈。和我成親,陛下才會更信任妳,也才會更護著妳。」
「不得寵的廢物皇子多的是,我的選擇有……」宋凜掰著手指一個個數著……
「妳絕不可與宮里的皇子結親,太子不放心。」謝長青壓下宋凜的手,「不要選太子,後宮那個金絲籠,不是妳應該去的地方。」
恐懼這種情緒,宋凜只有在第一次殺人時才感受到過,她的刀割開了活人的喉嚨,鮮血噴撒出來,染紅了她的衣裳。今日面對謝長青,這種久違的情感,她再次感受到了。
「宋凜,相信我,我是妳最好的選擇,我、我會待妳好。」說這句話時,謝長青不禁臉紅了,竟還顯得有幾分笨拙。
「你覺得,我會看重兒女私情嗎?謝長青,你不僅是在小看我,更是在小看武德司。」
謝長青搖了幾下頭,不接話。
「還是說,小王爺意不在我,而是在武、德、司?」她宋凜手上的勢力,可不是隨便哪家人能消受得起的。
不知何時,謝長青的手指竟已搭在她的脈上。
「宋凜!」謝長青提高了音調,他在生氣,「為何要如此糟踐自己的身體?」
宋凜是人,她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子罷了,刀劍砍在身上會疼,冰冷的夜雨打在身上會冷,加上她身上的新舊傷……身體又怎麼會好?
宋凜迅速抽回手,從袖口中抽出絲帕扔在謝長青懷中,「小王爺有心思關心我,不妨先擦擦脖子上的血。」
你是誰?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一個個的謎團像是深陷在深潭中,有問無答,一瞬間宋凜動了將他綁回武德司大刑伺候的念頭,她就不信撬不開謝長青這張嘴。
「妳需要調理身體,此事耽擱不得,不能再任由妳這般下去了。」
「你我還沒成親呢,小王爺就這麼急不可耐的想當起管家婆來了?」宋凜的話中滿是嘲諷之意,「命是我的,身體是我的,我宋凜怎麼個活法,用不著小王爺操心。」
宋凜心中雖有一百個不情願,但是她絕不能反對聖上,反對的話只能由謝長青去說,「這門親事,你當真要結不成?」
想當初他們二人早已約定好,謝長青先表現得越發荒唐,然後去面聖反對這門婚事。宋凜則有兩手準備,謝長青若是成功了,她便幫他解毒;若是他失敗了,也好,那就讓他不知不覺的暴斃,一死解千愁。
謝長青並不正面回答宋凜的提問,不僅如此,還將話題引向了她無法拒絕的事情上來,「白雲荷,有難。」
謝長青抿著嘴,不死心的想再為宋凜把脈,卻被不想再遭他抓住的宋凜閃過了。
「說!」宋凜急切的追問道。
「她已經被夫家關在柴房兩日了。」
「什麼原因?」宋凜雙拳緊握。
「不守婦道,對婆婆不敬。」
宋凜笑了,是她在殺人時才會露出的怪笑,「對婆婆不敬。」
說罷,她轉身欲走,然而卻被謝長青拉住了袖子,「明日再去。」
「放手!」
「明日她夫君才會回府,傷在兒身,痛在母心。」最後的八個字,宋凜愣了一會,終于反應過來。
「這才是武德司的行事風格,不是嗎?」謝長青松開手,反問道。
「有意思。」一瞬間,宋凜對眼前的人起了濃厚的興趣,這麼有趣的人,殺了,還真有些可惜。謝長青這個謎團,她想親手將迷霧一絲絲剝開,「這門親,我同你結,大不了日後當寡婦。」
宋凜端起桌上的茶杯,將茶水一飲而盡,她相信這杯茶里絕不會有毒,無論謝長青想從她身上求得什麼,他都需要她活著。
等宋凜無聲無息的消失在夜色中,謝長青方才長長舒了口氣,多年後再見,他還是會控制不住自己的緊張,他強壓下心中的欣喜,甚至想將所有的秘密都告訴宋凜。
但是……宋凜太聰明了,聰明亦會被聰明誤,這個謎團,需要宋凜自己一點點解開,急不得。
「姊姊,明日宋凜便會去救妳了,再忍耐一下……」謝長青看著空中的明月,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