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怔恍的模樣,葉靜雄戴回眼鏡起身後,直接坐在她身邊才開口,「說吧!」
她回過神,側過臉看他,發現他依舊是那一張溫和、嘴角掛著淡笑的臉龐,更加疑惑到了極點,咬唇掙扎了許久才開口問︰「大雄,你……真的不生氣嗎?」
「生氣?為什麼?」
被他這麼反問,她反而有點難以啟齒。
「剛剛……那個……男的,是我之前的……朋友……」
「前男友?」
听到這敏感的稱呼,馮萃嵐著急地搖頭擺手否認,「不是前男友,我根本就沒有和他交往……」
遇到那個男人後,葉靜雄腦中不由自主想到與馮萃嵐在大賣場巧遇的那一天。
當時有個女人叫囂著想攻擊她,說出口的話不多,卻同樣難入耳;再回想學生時期,同學們對她的看法,他真的是愈發迷惑。
與馮萃嵐交往這段期間與她的相處,他完全推翻以前對她的認定,甚至心生不解,為什麼這樣一個女人會把自己的人際關系搞得這麼糟?
「那他為什麼會與你有這麼大的認知差異?為什麼這麼多年來,我听到的、認定的你,全都與這個與我交往的女人不一樣?」
因為不解,葉靜雄索性把內心的疑問一並問出口。
當葉靜雄問出這個曾經讓她自己也理不清楚的問題,馮萃嵐沉默了片刻才懊惱的說︰「曾經我也想不明白……後來我想,會不會是因為我沒辦法堅定的拒絕那些對我示好的男人,以著大家都是朋友的方式,接受和對方逛街看電影吃飯的邀約,給了對方有機會追求我的錯覺。其實我真的不太懂得拒絕,總覺得會不會太傷人,唉……」
說到這里,她摀著臉,嘆了一口好沉重好郁悶的氣。
她的話讓葉靜雄傻眼,卻又似乎可以理解她所說的。
她是朵招蜂引蝶的柔弱嬌花,如果遇上有意追求她的男人,不喜歡沒敢表明,維持著曖曖昧昧的關系,也難怪會被人誤解。
這樣的個性不討喜,甚至為她帶來許多被誤解的麻煩,他訝異她居然還沒因為吃虧受傷而有所改變。
他忍不住想叨念她幾句,卻看到她抬起臉,看著他說︰「至于我媽媽的事……真的是因為我當時求助無門,太害怕,而他剛好出現,我便向他求救。但我發誓,我真的把他當初借給我的錢全都還給他了,我收據還留著!」
關于她的母親也是讓葉靜雄憂心的重點之一。
「你的母親……怎麼回事?」
原本這是她最不願意在他面前揭露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卻是她遲早要面對的。
馮萃嵐做了幾個深呼吸才說出讓她難以啟齒的家丑。
「在我高中時,我爸爸和媽媽離婚後,她便因為嚴重的憂郁癥,開始用酒精麻痹自己的痛苦……但也因為酗酒,惹出不少麻煩。那時羅易軒知道後,用家里的關系幫媽媽找了個精神科醫生,並讓她在醫院戒酒癮……只是後來媽媽逃回家了,用各種方法求我逼我,我……」
說到這里,她覺得這麼多年來扛在肩上的壓力,試著不去想的痛苦再度涌上,讓她哽咽了嗓,垂眸低下頭,說不下去了。
葉靜雄一陣心痛。
她看起來肩膀那麼小、那麼柔弱,怎麼有辦法扛得住這些壓力?
他以為她已經承受不住要哭了,卻沒想到她只是吸了吸鼻頭,沉默了片刻,再度抬起頭對他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但我知道,這是我家里的問題,是我要承擔的……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帶給別人麻煩……」
她還沒說完,葉靜雄伸手將她攬進懷里,輕拍了拍她的背。「好了,我知道了。」
靠在他的懷里,感覺他的體溫以及令她安心的氣息,她卻無法像以往一樣,貪戀著、什麼都不想的依賴著他。
她輕推開他,不確定地問︰「什麼叫你知道了?看到這樣的我……你還要……還要繼續和我在一起?」
他皺擰起眉,冷聲厲問︰「這樣的你是怎樣?難不成你是希望我和你分手?」
這個男人就連剛剛面對羅易軒時也是從容淡定,這一刻卻是冷厲得讓她驚覺,原來葉靜雄也有讓人望之生懼的一面。
她嚅著聲,惴惴不地開口︰「我不是一個有好名聲的女人,還有一個問題很多的媽媽……」
葉靜雄突然用力捧住她的臉端詳。「馮萃嵐,你是外星人嗎?怎麼腦回路跟正常人不一樣?」
因為他的動作,她的臉不受控制,雙頰被壓扁,小嘴被迫噘成鳥嘴狀的滑稽模樣。
「唔唔……蛇……蛇模啦!你……放開啦!」她又羞又窘,連發音都變得怪怪的。
葉靜雄松開手,模模她的發頂後,將她的頭壓進懷里,徐聲開口說︰「我對你的了解還不夠深,听過關于你的評價是真的不是很好,但真正相處後,我發現你並不是大家以為的那種人,甚至有挖到寶藏女孩的感覺。」
原本被他一鬧,馮萃嵐窘得忘了自己處于負面的情緒當中,這時听到他的聲音透過胸口甕甕的撞入耳膜,鑽入心房,嘗到以為不可能再嘗到的蜜味。
她的心情,有難以言喻的激動。
她沒想到,完全沒想到,她的幸福並沒有溜走……這個懂她的男人,用他的真心,看見真正的她!
她眼眶熱熱的,動容的想開口回應,卻感覺喉嚨堵堵的,想開口便看到他凝著她的眼神變得更專注,表情更加凝重地開了口。
這一次,不是令她感動的話,而是啟動了原本只針對自家妹妹的碎念模式——
「不過我不得不說,你這性子說難听點就是笨!不知道善良、心軟要用對人嗎?不知道該心軟的時候就要心軟,該拒絕的時候就要嚴正拒絕嗎?一個人可以很善良,但不能太善良,更不要善良到一次次被意圖不軌的男人利用、糟蹋你……唔——」
葉靜雄都還沒叨念完,卻感覺她的嘴湊上,堵住他的叨叨絮絮。
第六章
轉眼聖誕節過了,這一個年的最後一天,馮萃嵐原本是想留在葉靜雄家和他們兄妹一起跨年。
但好巧不巧,葉靜雄改嫁後有好多年沒見的母親臨時約了飯局,打壞了他們的計劃。
馮萃嵐雖失望,卻也想到她母親也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父親離開後,母親的狀況每況愈下,她無能為力,該說的,該做的全都試過了。最後,她只能無力的看著母親用這樣的方式折磨著自己,直到油盡燈枯的那一日。
她心痛難過,在不斷處理母親因為憂郁癥發作、因為發酒瘋所闖出的禍事,漸漸的麻痹、消極,繼而選擇逃避。
她不想和母親明明在一起,卻永遠像是一個人唱著獨腳戲。
但羅易軒的事情之後,葉靜雄告訴她,無論如何都要處理母親的狀況,她不能消極地等著看她沉淪,她得拉她一把,再難都不能任她這樣下去。
她懂,但這一刻,拎著香氣四溢的披薩回到家,如預期的,看到母親醉死,癱在沙發上睡得雷驚不醒。
客廳里是揮之不去的濃濃酒氣,地上是空了的酒瓶,馮萃嵐看著眼眶發熱、鼻子發酸,眼淚很快就失控的滴滴答答掉了下來。
眼前這樣的母親對她來說,沉重得令她心痛。
她完全沒了吃東西的食欲,只是靜靜地坐在正對著母親的沙發上默默掉著眼淚。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連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靠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也不知道她到底睡了多久,突地一聲酒瓶滾動的聲響以及椅子被踢到所發出的聲音,讓馮萃嵐猛地驚醒。
她睜開眼,看到的是母親跌在地上的畫面。
「媽!」
心一跳,她沖上前去想扶她起身,沈玉荷看清楚是她,一把抓著她的手問︰「小嵐……媽媽的酒呢?」
馮萃嵐看著母親雙頰凹陷,赤紅著眼眶,沖著她而來的氣息是刺鼻的濃濃酒氣,下意識皺了眉,厭聲開口,「沒了,你喝光了。」
「喝光了……」沈玉荷神思恍恍的喃喃重復,隨即推了推她的肩。「去,你、你再去幫我買兩瓶回來……」
久違的熟悉的厭惡感再度涌上心頭,馮萃嵐充滿疲憊的開口,「媽,很晚了,店關門了。」
沈玉荷怒紅了雙眼瞪著她,「現、現在的超商都是二十四小時營業,你、你說什麼——」
沒讓母親有將話說完的機會,馮萃嵐再也無法忍受的做了生平最強烈的反應。
她忿忿然地推開母親,起身到飲水機裝了一杯水後,直接從母親的頭上淋了下去。
雖然是冬天,但台灣冬天並不冷,除了偶爾寒流報到外,不至于冷到哪里去。
但沈玉荷喝了酒,發熱的身體受到冷水的刺激,無法抑制的打了個冷哆嗦後清醒了幾分。
她看著女兒,忿聲開口︰「馮萃嵐你瘋了!」
被母親一喝,馮萃嵐的心一跳,但很快就恢復冷靜,「媽,夠了,爸爸已經走了十多年,你也頹廢了十多年,夠了,你真的想把下輩子都給毀了嗎?你真的想這樣過一輩子?」
這麼多年來,這是女兒在丈夫離開後,第一次跟她說起她的父親。
想起無情的丈夫,想起他在外另組愛巢,跟一個比她還不如的女人過著幸福的日子,沈玉荷的心像是被人狠狠的、重重的捅了好幾下,讓她痛入骨髓。
心被捅得支離破碎,而這樣的痛太殘忍,她無法承受,下意識抓著一旁的空酒瓶,企圖從里面再倒出沒喝干的殘酒。
就算只有一滴也好,她不想面對,不想去想……
馮萃嵐看著母親瘋狂的模樣,心痛得眼淚直掉。
她上前抱住母親,哽著嗓道︰「媽,我知道你痛、知道你難受,但你還有我啊!爸爸離開我們是他的選擇,幸不幸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也有選擇可以過更好的生活。我們回醫院去治病,重新開始,就算沒有爸爸,我相信我們也可以過得很幸福……我會一直陪著你……」
沈玉荷有著傳統女人的思想,嫁給丈夫後便是以丈夫為天,丈夫的背叛,形同毀了她的世界。
女兒的話,一字一句落入耳底,卻一個字也听不進她的心里。
她不確定的喃喃自語,邊說邊掉眼淚,「我有你做什麼?我有你做什麼?嗚……我只想要回到以前……剛結婚的那時候,他看著我告訴我,娶到我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幸福……」美好的回憶讓沈玉荷說著說著又笑了。
看著母親又哭又笑的瘋癲模樣,她突然恨起父親的絕情,恨起母親無法面對現實的懦弱。
她用力打掉母親手中的酒瓶,眼眶泛紅的握住她肩膀。「媽!都過去了,拜托你醒醒,別再去——」
馮萃嵐的話還沒說完,便感覺一股強大的力道將她推倒。
她一個踉蹌往後倒,還沒站起身便感覺母親的雙手掐住她的脖子,激動地喊︰「魔鬼!魔鬼!你不是我的女兒,不是我的女兒!」
沒想到母親會突然抓狂掐住她的脖子,馮萃嵐下意識想抓開母親箝制在脖子上的手,卻怎麼也掰不開那雙因為瘋狂而力道驚人的手。
「媽……唔……松……松手!」
沈玉荷被巨大憤怒蒙蔽了理智,完全沒听見、沒看見女兒痛苦掙扎的模樣,只深陷在自己的思緒里。
「你嫉妒我……你一定是嫉妒我……」
感覺母親的力道愈來愈大,馮萃嵐的胸口因為呼吸不到空氣而劇烈起伏,一張粉白的臉痛苦的漲紅。
她抓著壓制在脖子上的手,勉強擠出聲音,「媽……咳咳……松……松手,我是嵐……小嵐……」
「小嵐……」沈玉荷略松開手,茫然失措的偏著頭像是在努力想著這個名字是誰。
馮萃嵐難受的眼淚都掉下來了,卻因為吸不到空氣,無力反抗,意識就要陷入模糊之際,突地感覺脖子上的壓迫感減了幾分力。
她難受至極,求生本能一冒出頭,便趁勢抓開掐在脖子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