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眼皮子猛然一陣狂跳,楊侑心煩意亂的抬手輕揉兩下。
瞥見楊侑的舉動,徐公公忙開口差遣一旁的小太監奉茶。
碧瑤宮的明間里,楊侑已在身下那把紅木太師椅上端坐許久,遲遲不見北域來的薩滿現身。
徐公公招呼道︰「世子爺,您先喝杯茶緩緩吧,奴才已命人備上糕點。」
楊侑聞聲抬眼,迎上徐公公含笑的打量目光,他淺笑回道︰「多謝徐公公。」
「這位北域來的大師,可真是靈驗……」徐公公左右顧盼,似擔心兩人的交談遭旁人窺听。
「如何個靈驗法?」楊侑若無其事的望著徐公公。
徐公公放低了聲,「前不久這位北域來的薩滿曾見過惠妃娘娘,惠妃娘娘那時剛懷上龍胎,可自從懷上龍胎後,便經常夢魘,夜里不能寐,薩滿便說是惠妃宮中有冤魂在作祟,如若不好好為這些冤魂誦經超渡,這個龍胎肯定保不住,惠妃不信邪,也沒把薩滿的話當回事……結果龍胎當真就這麼沒了。」
楊侑有些不以為然的道︰「興許是巧合罷了。」
徐公公搖了搖首,「不只是這一樁。這些日子皇後娘娘鳳體欠安,經常下不了榻,聖上便讓薩滿給皇後娘娘瞅瞅,這一瞅可不得了,薩滿說皇後娘娘是被冤魂纏身,且這些冤魂全是尚未滿月的嬰孩……」
說至此處,徐公公便巧妙的打住,未再繼續往下說,可有心人都听得出他話中之意。
後宮女子的爭斗不外乎就是那些丑事,為了坐穩中宮之位,皇後的大紅鳳袍之下,不知藏了多少骯髒血腥。
見楊侑面色了然,徐公公笑呵呵的道︰「還有許多玄奇至極的事情,實在由不得大伙兒不信。」
正說著,身著繡有紅黑相間符文圖騰錦袍,皮膚黝黑,面部輪廓深邃的年輕薩滿已步入明間。
薩滿先是睞了一眼徐公公,隨後又直勾勾的打量起楊侑。
迎上薩滿充滿探究的銳利目光,楊侑不禁眉心微擰,心下陡生不悅,正欲揚嗓,對方已率先出聲──
「你是什麼人?你為何會出現在此?」
听出薩滿話中有話的質問,楊侑心下不由得一震。
一旁的徐公公自是不知個中奧妙,只是恭謹有禮的代楊侑答道。
「這位是叡王府的世子爺,今兒個得貴妃娘娘的令,入宮與娘娘閑敘家常,娘娘特意囑咐大師給世子爺瞅瞅,祈福求安。」
聞此言,這位北域薩滿面無表情的道︰「徐公公且先退下吧。」
徐公公躬身一拜,隨即領著一旁伺候的小太監離去。
饒是在宮中呼風喚雨的徐公公,面對這位精通陰陽玄術的薩滿,態度那是恭敬得很,少了平日狐假虎威的囂張氣焰。
徐公公臨走之際不忘命人帶上門,朱紅描金大門一合上,明間里靜若針落可聞。
楊侑端坐在太師椅上,神態沉著的迎視,薩滿一雙眼依然炯炯盯緊他。
片刻詭譎的靜默之後,薩滿方緊皺眉頭的道︰「你不是他們口中的叡王世子,更不屬于這里,你是一條離散的魂魄,看不見紫微命宮,更沒有八字可測。」
听罷,楊侑難掩震驚的站直身,「大師果真厲害,一眼便能看出我不屬于此地。」
薩滿閉起雙目,貌似沉思,嘴里反覆念念有詞。
「還有一條同你一樣離散的魂魄,是一名身上沾滿死魂氣息的姑娘……她身上背負了太多的冤仇,此人戾氣太重,絕非善類。」
楊侑本是半信半疑,不過是懷揣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求見薩滿,萬萬沒料想到,這名北域薩滿竟能一眼洞悉真相,他當下震懾不已,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他自幼被收養于常陽教的門下,小小年紀便與不少江湖上的能人異士交手,曾經見過能參透天機的方士,亦曾踫過宣稱看得見妖魔鬼怪的巫祝,可這些江湖術士大多是裝神弄鬼,欺騙無知百姓罷了。
眼前這名看上去平凡無奇的薩滿,與他先前見過方士巫祝都不同,一張口便拆穿他的來歷;更甚者,蔣朝雪人不在此,他卻能一語道破她的真實樣貌。
薩滿復又開口言道︰「你來見我,無非是想問我,你與那名姑娘該如何回去屬于你們的地方?」
楊侑震驚之余,忙揚嗓應和道︰「正是!大師英明,能否為我倆指點迷津。」
怎料,薩滿卻是面色凝重的道︰「你與那名姑娘有著難解的因緣糾葛,你倆之所以會受困于此,全是因為上天有意讓你了斷與她的因緣。」
眉宇浮現一道川痕,楊侑不解追問,「大師有所不知,我與她來此之前,我倆正在一決死生,本該是一同葬身江底,結果兩人竟然沒死成,醒來便成了眼下這副模樣。」
薩滿定定的望著楊侑,「她若不死,你倆便回不去。」
楊侑一時震驚無語。
薩滿道︰「她是你轉世入凡的魔障,你與她會來到此地,完全是陰錯陽差,唯有你親手將她殺死,你倆這兩條離散的魂魄,方能回返原來之地。」
楊侑心中一凜,「魔障?這怎麼可能?她同我一樣,是活生生的人。」
豈料,薩滿竟是笑了,似是笑他傻,又似笑他明知故問。
「她本是修羅轉世,殘暴無情,所經之處必遭血劫,而你曾是一時心軟放她離開地獄的守門人,有你在方能鎮壓她的魔性,你是為了贖罪而入凡,必得親手殺了她這尊轉世修羅。」
楊侑目光一震,怔然低語,「大師所說的話,實在太過玄奧……超乎我生平所見所聞。」
薩滿提步來到他面前,仔細端詳起他的容貌,「你因錯手放走這尊修羅,懊惱痛苦,可歸根究柢,你之所以放走她,是因為你對這些地獄惡鬼仍存有一絲善念,你若能將她帶回地獄,將功贖罪,來日有望修成一尊神將,屆時便不再只是一個單純的守門之人。」
楊侑沉默未語。
彷佛能看穿他心底的矛盾掙扎,薩滿無奈的搖首,語重心長的道︰「地獄、人間,俱是因緣聚會,你對她已不再僅僅保持著一絲善念……這份因緣已結下一個果,善惡難分,是非對錯,全在你手中。」
天邊一輪滿盈銀月,星子爍爍似金,照看人間悲歡離合。
藍頂寶蓋馬車徐緩駛出北側宮門,循從來時路,朝著位于皇京西側的叡王府而去。
幽暗車廂里,楊侑始終沒有開口,蔣朝雪按捺不住滿腔的困惑,率先打破了沉默。
「可有看見那名北域來的薩滿?」
兩側錦簾已系起,就著窗外投映的一縷朦朧月色,楊侑揚起那雙若有所思的黑眸,迎上蔣朝雪明媚有神的目光。
見他只盯著自己,遲遲不吭聲,蔣朝雪微蹙秀眉,不悅的凝瞪回去。
「你光瞅著我做什麼?我應付那孟氏便已費盡心神,你倒好,拋下我一個人獨自去見薩滿,難道就不怕我在孟氏面前露餡兒?」
楊侑這才沉沉提嗓道︰「縱然我再如何擔心,總不可能時刻把你拴在我身邊。你不傻,相反的,你冰雪聰明,心眼比任何人都多,你不可能把自己置身于危險之中。」
蔣朝雪嬌哼一聲,「你這麼說是在夸我,還是在奚落我?」
「自然是夸你,我怎敢奚落你?」楊侑嘴角若有似無的牽動一下。
曖昧月色中,望著他這抹溫柔的淺笑,蔣朝雪的胸口不由得緊抽一下,心底好似遺失了什麼,已找不回來。
生怕被楊侑察覺她的失神,蔣朝雪整了整心緒,故意輕聲一笑。
「你可曉得,顏予昭與其生母王氏,原來全是孟氏安插在忠國公府的眼線。」
楊侑眼露幾分詫異,「是孟氏告訴你的?」
蔣朝雪譏笑道︰「她把我當成那個蠢笨的顏予昭,一張嘴便全招了。」
「你同孟氏說了些什麼?」
「咱們入宮前,一路上你給我說了那麼多朝廷里外的事,我琢磨琢磨,大致推敲一下孟氏的心思,又听她主動提及讓顏予昭前去蒐羅叡王府的罪證,我便猜想她這是準備扶持自家人上位,借由這樁聯姻,來個一箭雙雕,一並拉下忠國公府與叡王府。」
楊侑心底已猜中幾分,有絲無奈的問道︰「你威脅孟氏了?」
蔣朝雪嬌笑道︰「我哪敢威脅她?只是把話挑明了說,讓她明白當下的局勢,順道騙了她,讓她以為叡王已知情。」
「如此一來,孟氏必然會對叡王起殺心。」楊侑嘆了口長氣。
蔣朝雪輕蹙柳眉,不解斜睞,「你真把自己當作叡王世子了?縱然叡王府出了事,這也與咱們無關,咱們就是這兒的過客,看看熱鬧罷了,何必為他人生死操碎了心?」
楊侑目光沉沉的道︰「我並非是為了他人的生死而操心,只是人生在世,圖的不過兩字,仁與義。」
蔣朝雪嗤笑一聲,「仁與義?真要說,你與叡王府非親非故,有什麼仁義可言?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仁義?不過是你們這些正人君子經常掛在嘴上嚷嚷,實際上做的又是另一套。」
楊侑淡淡回道︰「當你經歷的事情越多,越會曉得,做人的根本,無非就是仁義二字,只不過沒有人告訴你這條道理罷了。」
蔣朝雪眸色漸寒,冷冷駁斥道︰「你說得滿嘴仁義道德,當年武林各大門派圍剿明月教,甚至連襁褓中的孩兒都不放過,這又算是哪門子的仁義?」
楊侑默了半晌方問道︰「你娘親便是明月教的教主夫人?」
驚覺自己一時嘴快,竟然自曝來歷,蔣朝雪心下氣惱不已,別開被怒氣染紅的嬌顏。
就著窗外映入的迷蒙月色,觸見她眼中倔傲的防備,交握在膝上的一雙柔荑,指節緊得近乎泛白,楊侑心下有些不舍。
他不動聲色的道︰「我曾經听長老提及當年的明月教,那明月教的教主武功了得,卻是冷血凶殘,門下收的弟子多是江湖敗類。」
「我呸!」蔣朝雪低斥。「這些虛偽的名門正派,為了貪圖明月教主的武功絕學,故意殘殺自己人,再嫁禍到明月教頭上,然後便能光明正大的討伐明月教,堂而皇之的愚弄世人。」
楊侑眉頭深鎖,語氣凝重的追問,「你可有證據?」
蔣朝雪眸色如冰,寒嗓道︰「我娘親當年親眼所見,難道還會有錯?況且,偌大武林全把持在所謂的名門正派手上,即便真有證據,又有誰會願意拿出來?」
楊侑未隨她這席話而起舞,只是冷靜客觀的道︰「你僅僅只是听你娘親的片面之詞,便一口咬定當年是各大門派誣陷明月教,請恕我無法輕信。」
蔣朝雪心下甚惱,言之鑿鑿的道︰「我娘親肯定有當年的證據,若是我倆回去,我便讓她拿出證據,好堵上你的狗嘴!」
挨她這聲罵,楊侑並未置氣,只是淡淡頷首,「好,一言為定,等咱們回去之後,我會向長老請教當年之事,如此一來,我們便能兩方對質。」
蔣朝雪嘲諷一笑,「你一口咱們,一口我們,喊得如斯親熱,莫不是真把我當作你將要過門的妻子了?」
原以為他會氣定神閑的予以否認,卻不想,楊侑那雙幽邃的黑眸,爍亮如星,就這麼直勾勾地凝視著她。
蔣朝雪心口猛然一跳,險些招架不住。
她抑不住雙頰的滾燙,滿面薄怒的道︰「你這麼瞅著我做什麼?」
楊侑置若罔聞,依舊目光灼灼地望著她,溫聲問道︰「如若我們真當了夫妻,你會如何?」
她一怔,遲遲無法領略他的真正用意。
還未緩過神來,楊侑一把輕攏住她交握的柔荑,她渾身大震,理智告誡她應當躲開,身子卻像是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
蔣朝雪瞠著水眸,菱唇幾度張合,遲遲吐不出半個字音來。
楊侑沉嗓道︰「你可曾想過,為何我倆沒有葬身蘆花江,而是成了顏予昭與蘇宥澄?」
蔣朝雪滿眼怔忡,久久沒有開口答覆。
楊侑神色復雜的道︰「薩滿告訴我,我倆的魂魄之所以會來到這兒,全是出于因緣聚會。」
「……因緣聚會?」她喃喃復誦,面色是罕見的茫然。
「我倆本就有難解的緣分,如今一起受困于此,自是天意而為。」
「你淨說這些胡話做什麼?難不成你真想娶我?」
見她刻意揚起嘲弄的甜笑,故意說些諷刺的話,看似是想惹惱他,其實他看得出來,她不過是為了掩飾心慌罷了。
思及此,楊侑對蔣朝雪的憐憫又加深了幾分。
她便是你轉世入凡的魔障,唯有將她除去,你們二人方能歷劫重生,回到原來該待的地方。
驀地,薩滿說過的那席話,又在他的耳畔回蕩。
楊侑胸中一緊,頓時百感交集。
看著他眼中掠過一抹奇異的掙扎,蔣朝雪心中一凜,厲聲質問道︰「那北域來的薩滿都同你說了些什麼?」
楊侑面不改色的編造謊言,「薩滿說我們兩人有緣分,注定會走到一塊兒,要想回去原來的江湖,怕是難了。」
蔣朝雪先是大為震驚,隨後情緒激昂的怒嚷,「我不信!這怎麼可能?!我同你是一決死生的仇敵,哪來的緣分?!你肯定是在耍我!」
大手緊按住她僵硬的肩頭,楊侑低聲安撫道︰「朝雪,你冷靜一些。」
蔣朝雪死死瞪住他,氣憤回道︰「你讓我怎麼冷靜?!我不想再待在這兒,更不想當什麼忠國公府的顏二小姐,我只想回去熟悉的江湖,我要當回武夷教的教主,我還沒把所有的名門正派殺光──」
激動的嚷叫聲未竟,大手倏然捧起她泛紅的秀顏,怔忡間,楊侑已將面龐湊近,一口封住了她柔軟的唇瓣。
霎時,四目相接,兩唇相貼,車廂內未聞交談聲響,只余兩人濃重的呼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