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過後,寢房恢復一片寂靜無聲。
素來習慣一個人的蔣朝雪,無端覺著周遭有些靜得可怕,她輾轉反惻,始終不得好眠,偶然間的一個睜眼,瞥見寢房外間似有一道身影獨坐。
楊侑沒有睜眼相對,而是張合薄唇,沉沉吐嗓。
蔣朝雪訝異之余,胸口不由自主地發燙,生怕自己的心思又會被他左右,她忙起身退了好幾步。
「回去房里睡吧,這里有我看著。」
「……你瘋了,你何必對我這麼好?」
楊侑依然閉著眼,不再回應她的提問,沉默以對。
是啊,他何必要對她好?這個姑娘可是蛇蠍心腸,歹毒得很,手里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鮮血,他為何要憐惜她?
怕是方才她萬念俱灰的神情,眼中清晰可觸的一片荒蕪,動搖了他堅定不摧的信念……
他能感覺得出來,她骨子里並非真是十惡不赦,她必然有著尋常姑娘家的那份柔情,只是長年來受到她娘親的錯誤教誨,方會成了擅于利用殘忍面貌掩藏自己的女魔頭。
倘若她真是冷血至極,毫無人性可言,區區一碗藥湯,又怎麼值得她以一劍相換?
只怕是,她未曾感受過真心實意的對待,方會變成這般冷酷無情。
始終未聞蔣朝雪離去的腳步聲,楊侑這才緩緩睜開雙眼。
未料,他視線方亮,隨即迎上另一雙黑白分明的水眸。
蔣朝雪正瞬也不瞬地端詳著他,神情忒專注認真,彷佛要將他的容貌刻入心底一般……
似是沒料想到他會忽然睜眼,蔣朝雪亦怔住,眸光與他隔空糾纏。
深深一記凝視,觸踫了彼此內心底處的某樣柔軟,兩人俱是為之一震。
霎時,周圍靜得針落可聞,空氣中只余兩人的呼息吐納。
蔣朝雪率先別開目光,挺直了腰身,一派若無其事的返回寢間。
楊侑依然靠坐在太師椅上,看似平靜無波的面色,唯有他自己曉得,方才蔣朝雪凝視他的眼神,竟然……竟然帶著一抹歡喜眷戀。
僅僅那一眼,幾乎擾亂了他所有心神。
方才她若有似無的一笑,眼底亦染上笑意,與平素充滿威脅而無情的甜笑,徹底大相逕庭。
那一笑,是發自內心的真正笑容,沒了狠戾與冷殘,更沒有一絲鄙夷不屑,就只是一抹單純至極的微笑。
原來,她也懂得如何微笑……
每每見著她眼中毫無笑意的甜笑,總令人覺著膽寒,那樣的她看起來像尊只懂得握刀殺人的木偶女圭女圭,無心且無情。
漫漫長夜,楊侑怔坐在外間的太師椅上,始終無法再合上雙目,只因一合眼便會浮現蔣朝雪的那抹笑。
蔣朝雪亦然。
錦榻上,她側身而臥,水眸直勾勾凝瞅著映照在紙窗上的人影,粉唇微微上揚,心下卻透著絲絲悲哀。
多麼可笑,這輩子頭一次有人對她好,卻是領著師命前來殺她的常陽教弟子。
「朝雪,你可要把娘親的話謹記在心──這偌大江湖,咱們的首要目標便是滅了常陽教!」
冷不防地,娘親森寒的叮囑聲又在耳畔回響,驚醒了昏昏欲睡的蔣朝雪。
「陰險卑鄙的常陽教害慘了娘親,更害慘了你爹,唯有滅了常陽教方能解我心頭之恨!」
「娘親且放心,朝雪必定會為娘親了卻這樁心願。」
「其余的人我不擔心,我只擔心你見著常陽教的人,恐會被那些假仁假義的偽君子所迷惑……」
「娘親莫要擔憂,普天之下,有哪個男子配得上我?我又不是瞎了眼,怎可能喜歡上常陽教的王八羔子?」
彼時,听完她的承諾後,娘親笑得甚是歡喜,還伸手模了模她的發頂,贊許道︰「不愧是娘親的心頭肉,娘親相信你言出必行。」
她毫不費力地背起銀晃晃的斬鳳刀,笑問,「娘親,接下來你想讓我去滅了哪一個門派?」
娘親的眼神顯現一抹殺氣,嘴角彎起一抹詭譎得意的笑,「娘親讓你去滅了……」
輕輕一個眨動眼睫,記憶中的情景,如一幕散去的風沙,灰飛煙滅。
蔣朝雪怔然張望著榻頂,眼角似閃爍著點點淚光。
她又望了一眼映照于紙窗上的人影,隨後翻了個身,不敢再多看。
她答應過娘親,絕不與常陽教的人有任何瓜葛,如今她卻與常陽教的首席大弟子楊侑一起困在這兒,上天可真是會捉弄人呵。
她始終不懂,何以娘親恨絕了武林正派,又為何格外憎恨稱得上是江湖頂梁柱的常陽教。
可她明白,若是娘親知悉她與楊侑這般親近,肯定會狠狠教訓她一頓。
蔣朝雪茫然睜開眸子,不由自主地抬起縴手,撫上前不久被楊侑踫過的額心,腦海中又憶起他替自己拭汗的柔和神態。
芳心如被一團無形絲線纏繞,越纏越緊,幾欲令她快喘不過氣來。
……她這是怎麼了?莫不是真的病了?
她的死敵楊侑便守在外廳,她應該多些防備才是,為何她的眼皮子越來越沉,許久不曾有過的疲憊,盡在這一刻凶猛涌來,她一時抵擋不住,就這麼昏沉沉地墜入幽黑的眠夢里……
蕙心閣園子里的木槿花與薔薇開得正盛,爭相競艷,回廊邊的綠地里立著幾株含苞待放的鳳尾蘭,紅牆邊上攀爬著金銀花,幾只粉蝶在花間穿梭嬉戲,眼前景致恬靜而優美。
顯而易見地,偌大的叡王府之中,就屬這一處蕙心閣的園子照料得最好。
這兒伺候的奴僕與丫鬟,甚至遠比叡王妃所居的靜竹堂要來得多。
此際,擺滿字畫與古董藝品的正廳里,側王妃江氏身著一襲繡有大紅海棠花絛紅色錦襖,下搭一件寶綠色綢緞馬面裙,臉上妝點得明媚動人,說起話來更是豪爽明快,與這一室的風雅沉婉,大相逕庭。
蔣朝雪斜靠在身下這把黃花梨木玫瑰椅上,手里捧著一只青花瓷茶盞,茶蓋撥弄著杯中澄黃的香茗,清麗臉蛋上端著百無聊賴的神態。
江氏剛把她找來,快人快語的提了叡王府的諸多家訓,然後又把府中的某些禁忌叮嚀了一遍。
蔣朝雪自認長這麼大,除去娘親之外,至今不曾听過他人訓話,所幸這位側王妃江氏,說起話來沒有半點訓示的意味,否則按照她往常的脾氣,肯定會出手砸爛這座蕙心閣。
「坦白說吧,我原先總覺著,忠國公府不過是為了攀附叡王府,方會提出兩族聯姻。可如今我見世子對你這般死心塌地,才逐漸改觀,覺著這樁婚事,于叡王府而言是好事,而非是禍事。」
聊完了家規,江氏命下人送來一些茶點,開始與她閑話家常。
瞥見幾案上的精致糕點,蔣朝雪不假思索的抓了幾塊驢打滾往嘴里塞,過于粗魯的吃相,登時看愣了江氏。
饒是江氏為人怎生的不拘小節,身為女子,該有的矜持與禮節,自是不能免,然而眼前這位出自忠國公府的顏二小姐,非但沒有名門貴女該有的儒雅氣質,舉手投足間反而盡顯江湖人特有的爽利冷靜。
「我倒不這麼覺得。」
蔣朝雪又捏了一塊棗泥山藥糕吃著,沾著糖粉的嘴角上揚,笑得可嘲諷了。
聞此言,江氏不禁一愣,「顏二小姐何出此言?」
「顏予昭可是爹不疼,娘又無立足之地,不過就是一顆棄子罷了,白白送給別人都不可惜,更遑論是拿來聯姻,叡王府莫不是傻了?怎會接受這樁聯姻?」
江氏又是一傻,「你──你怎會這般貶低自己?」
蔣朝雪正欲提嗓回話,眼角余光已瞥見某道頎長人影走來。
粉色嘴角挑起一抹諷笑,她不緊不慢的又捏起一塊菊花酥啃咬。
江氏正覺奇怪之時,抬眼便見一身英姿勃發的「蘇宥澄」走近,他泰然自若的朝她行了個禮。
「給江夫人請安。」
楊侑兀自在離蔣朝雪最近的一張太師椅上落坐,眸光若有似無地掃過手中捏著一塊菊花酥的某人。
迎上楊侑半是試探半是警告的眼神,蔣朝雪不以為意的撇唇一笑,又舌忝了舌忝指尖上的糖粉,一臉歡快的端起茶盞潤喉。
瞅見他們兩人眉來眼去的,江氏不由得露出會心一笑,「才幾個時辰沒見,世子便犯相思病了?」
聞聲,楊侑這才挪開目光,望向端坐于主座上的江氏。
江氏此人甚是精明伶俐,行事作風雖是灑月兌快意,卻也保有自個兒的那點小心思,平素她與羅氏可說是互不往來,即便是靜竹堂的奴僕犯了錯,江氏訂下的後宅規矩亦管不著,反之亦然。
如今江氏堂而皇之把即將過門的世子妃找來聊家規,分明是想拉攏叡王府日後的主母,給靜竹堂那頭下馬威。
想來,前兩日羅氏上觀月閣數落蔣朝雪的事情,已經傳遍王府各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