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衿就看到一個中年讀書人朝自己走來,興奮得臉紅,「朱二少爺,我,我是姜吉時的爹。」
朱子衿雖然是第一次見,但生意人應對自然周到圓融,「姜老爺。」
朱子衿也沒去戳穿,這一大清早,天都沒亮,哪來的酒肆,這丫頭不想自己跟他爹說話,原因也不用多問,想必是秦湘生放出的流言。
他是不介意的,看樣子她也不介意……她不介意就好。
朱子衿不著痕跡的看了姜吉時額頭上的疤痕一眼——不大,但已經足以讓她婚事不順了,要不是當年……
就見姜大富跟同學們一陣窸窸窣窣,同學有人嫉妒,有人羨慕,總之那里就是有一種氛圍,大家在看姜大富的皇商準女婿,姜大富一臉得意,只差沒用白粥干杯。
至于食堂其他客人,因為能親眼目睹八卦,所以吃完的大家都不走了,一下子看外面,一下子又看姜吉時一眼,然後忍不住又瞄了朱子衿,想著得好好看清楚,回去就可以跟人說啦,皇商少爺愛個掌杓女,戲曲都不敢這樣演。
朱子衿八風吹不動,跟以往差不多的時間用完早膳,然後起來。
桔梗付完金珠子後,朱子衿無視所有店內熱切的眼光,直接問道︰「姜姑娘的漬菜可是祖傳手藝?」
姜吉時認識他三年多了,但說過的話只有「您早」,「照舊」,「謝謝朱二少爺」就沒了,這下突然冒出第四句話,姜吉時有點意外,而且還是在城東流言的風口浪尖,他居然不避嫌,真奇怪。
所幸生意做了三年多,反應也不慢,于是回復,「是我祖父祖母所傳。」
朱子衿頷首,「我這次去江南,在州府中吃到了漬果,覺得味道不錯,姜姑娘不妨也研究一下。」
姜吉時有點困惑,「漬果?」
「果物。」朱子衿解釋,「隻果,葡萄,梨子,櫻桃,用一定的糖鹽比例腌起來,糖多,鹽少,快的話腌漬十天就能賣,不但跟白粥饅頭搭,若是糖鹽少放一點,還能當零食,也可以加入玫瑰,桂花等,增添不同香氣,果物混著花香,味道著實非凡。」
姜吉時原本听不懂,听到中間眼楮就亮了,對欸,蔬菜可以腌漬,怎麼水果就不行了?漬隻果,漬櫻桃,感覺好香啊!咸一點可以當小菜,淡一點可以當點心。
朱子衿繼續說︰「姜姑娘若是把冬日的橘子漬起來,等夏天販賣,嘗稀有是人的習性,那生意豈不是好多?」
姜吉時猛點頭,是啊,夏天若能吃到冬天才產的橘子,誰不會買個一個半個回去吃,冬天的橘子一個五文錢,夏天的橘子一個五十文都有人買。
在冬天賣櫻桃,夏天賣橘子,這豈不是大發?
雖然會有其他人學,但不怕,只要自己能做得好吃,哪怕整條街的人都賣一樣的東西,她也能存活下來。
朱子衿繼續說︰「我吃的當時問了幾句,那知州大人請廚娘口述,管事的記下,一共二十幾張紙,我放在行李中,明早派人給妳送過來。」
姜吉時笑逐顏開,「謝謝您,朱二少爺。」
能給知州當廚娘,手藝肯定不簡單,別小看漬物,鹽糖少一瓢多一瓢,味道都是天差地別,有知州廚娘的食譜,省去她好幾個月的功夫,也省了不少食材。
姜吉時喜孜孜的,想到又可以發財,整個人開心得不行,完全不知道眼中有光的自己在別人看來多有愛。
食堂里的客人都興奮了,看哪,那姜姑娘望著朱二少爺的眼神,閃閃發亮,這不是真愛,什麼叫做真愛?
朱二少爺日理萬機的人,吃完飯不走,還站在蒸籠前跟姜姑娘聊天呢。
幾個心軟的大娘婆子,甚至開始在心中跟老天祈禱,別因為身分差距拆散這對有情人。
朱子衿原本想說到這里就好,但看她高興,忍不住又多講了,「不少大戶人家的老太太都吃早齋,姜姑娘也可以試著去跟廚房掌事毛遂自薦,中書侍郎,國子助教,內寺伯,律學博士這幾戶人家都是一日三餐吃素,不妨先從這幾家下手,尤其中書侍郎,位居正四品,若是他家的老太太都吃你們姜家食堂的漬菜漬果,有了這名聲,東西就好賣得多。」
姜吉時不太有自信的接話,「可是我不過是個食堂掌杓,普通老百姓一個,怎麼進得了中書侍郎家的大門?」
「不用怕,中書侍郎家的老太太一心向佛,慈善得很,連帶門房都對人客氣,我跟妳說的這幾戶人家,都是待人和善的,即使面對陌生人,門房跟廚房掌事也不會無禮,姜姑娘倒是不用擔心……」朱子衿說著,就看到姜吉時眼楮越來越亮,小鹿一樣瞅著他,內心一跳,然後又裝作鎮定的接著說︰「盡可上門。」
朱子衿說完這些,這才帶著下人走了。
原本安安靜靜的食堂這下又喧鬧起來。
別人的八卦實在太精彩了,原來流言都是真的,皇商朱二少爺真的對姜家食堂的掌杓娘子有意思。
看看,那含情脈脈的眼神。
看看,那殷殷切切的交代。
看看,江南回來一趟還有禮物呢,雖然听不清楚,但依稀彷佛好像听到朱二少爺說「我明天給妳送過來」,不知道是什麼黃金珠寶,還是珍稀首飾。
朱家就這麼一個嫡子,身分沒話說,今年帶著一品白牡丹競貢成功,本事沒話說,姜姑娘的好日子要來了。
姜吉時此刻只想著發財,沒留意到那些閑言碎語,一轉頭,看到自家親爹拿著白粥碗,跟著同學舉起,然後說︰「我以粥代酒,謝謝大家的祝福,干。」
瞬間又覺得肩膀重了。
不行,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朱子衿今日對她特別好,但一定要讓爹趕緊把識文帶進學堂去,只有這樣她才能放心,免得朱子衿哪日想到要解釋解釋,姜家知道親事沒望,哪還會讓識文去學堂讀書?
話說回來,朱子衿說要把漬果的食譜給她,他怎麼知道她識字?而且問都不問,就篤定她識字一樣?
朱子衿回到家,換下露水沾濕的衣服,又重新梳過頭發,這才去拜見父親朱老爺。
朱老爺見到兒子回來,自然是高興——有錢人家不怕財損,就怕孩子不爭氣。
他的四個兒子當中,最聰明的其實是長子朱子海,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全家都希望他考個前程,讓朱家一躍而成官戶,從此朱家光宗耀祖,但九歲的時候發痘子去了,子衿其實也不錯,但比不上子海,所幸這幾年表現也算爭氣,十八歲就引導競貢成功,在同齡世代,已經是獨領風騷。
至于子沛跟子宣……也罷,沒見識的姨娘生的兒子,自然是被姨娘養廢了,沒用不說,眼界還小。子沛今年十六,連賬本都不會看,罵他,他還會說「我跟二哥兄弟情深,他又不會趕我出門,我看什麼賬本」。子宣十四,賭是不敢賭,但吃喝嫖可沒少過,青樓誰不知道朱子宣大爺賞錢最大方,也是一樣振振有詞表示「有賺就要花,銀子有流動,錢才是活的」,听听,什麼歪理。
見到最爭氣的兒子,朱老爺的臉色當然是好的,「這趟去可有什麼收獲?」
「茯茶的味道更沉了些,再嫁接個四次應該就差不多,倒是種龍井的那塊地,冬雨下得太多,怕是質量普通。」
「也行,你才十八歲,不急。」
「對了爹,我听說秦家的珠茶味道絕佳?可比我們的六安瓜片。」
朱老爺皺起眉,「你听誰提的?」
「秦湘生親口告訴我,那廝藏不住話,肯定是有點成績忍不住想炫耀,還說他家的鐵觀音不比我們的鳳凰單樅差,兒子派人去探茶了,他家的珠茶跟鐵觀音,的確有一批是沒批出來賣,直接收到京城倉庫。」
朱老爺沉吟,「我再找陳大人打听打听,鳳凰單樅是我們朱家的發家茶,絕對不能讓人給比下去。」
「陳大人是不是年前要收金家小姐當貴妾?到時候我們禮物送大點,自然好問話。」
朱老爺露出欣賞神色,「跟爹想到一塊去了。」
雖然內務府油鹽不進,也不可能收了銀子就昧著良心,但打听打听還是可以的,秦家背靠秘書丞,在京城也風光了二十幾年,這樣的人家不會甘心失敗,一定會找時機,把失去的要回來。
但他們朱家也不是吃素的,能拿下六種茶葉的競貢名額,不會只是運氣,老天知道子衿為了那品白牡丹付出多少心力,競茶嬌貴,雨水跟太陽都得剛剛好,為了確保質量,那一大片茶園的茶株,遇到春雨跟冬雨連綿,還得架起雨棚,引水下山,免得把茶葉給淋壞了,就連朱老太太都笑說,子衿是把那片茶園當成親兒子在照顧了。
父子倆不說後宅之事,說的都是生意,男人嘛,生意才是大事,「跟沈家要合作一起出海的事情談得怎麼樣了?」
「沈家也有那意思,只不過沒想到有人也想插一手,說巧也巧,是秦邊河。」
秦邊河就是秘書丞的兒子,也是秦湘生的再從伯父,考了二十幾年沒考上,家人終于放棄,讓他學做生意了。
朱老爺皺眉,「怎麼又是秘書丞,我們朱家是跟秘書丞八字不合嗎?不是他們家的人跟我們搶生意,就是跟他們家的親戚跟我們搶生意?」
「兒子也覺得巧,不過我們有現銀,那秦邊河卻只想以『五品秘書丞』之名入干股,沈家自然不願意,後來還是給兒子拿下了。」
朱老爺欣喜,不只是因為拿下生意,而是因為看到兒子為人不驕不躁——沈家的海船一向是賺錢項目,只不過運氣不好,給個嗜賭的敗家子繼承,才一年多就把二十幾年的家底敗光,現在宗主作主,軟禁了那敗家子,讓那敗家子的庶弟掌家——沈家已經沒什麼錢了,東山再起,勢必需要金錢挹注。
是,沈家是落魄過,但那庶子一向有賢名,即使沈家窮得揭不開鍋時,庶子的幾個貼心下人也不願走,可見為人。
這趟由沈家族長放話,歡迎投資合股,沈家是沒錢了,但本事還在,東瑞國的商人圈子,蠢蠢欲動。
朱老爺不用想都知道,子衿費了多大的勁才得以簽下這紙合約,連京中五品秘書丞都驚動了,何況地方官,知州不想吃?縣太爺不想吃?駐守的將軍呢?只怕也難抵擋銀子的誘惑,想參一腳,有多少人想插手海船這塊穩賺不賠的大餅,但子衿沒說中間的辛苦波折,只說結果。
很好,這才是男人該有的樣子。
不問過程,只要結果。
世間的事情都是這樣,結果才是最重要的。
父子倆又說了一會,朱老爺原本想問他是不是喜歡上姜家食堂的丫頭,但想想,一個爹去管兒子喜歡誰好像很奇怪,于是只道︰「你這一去快一個月,快點去看看老太太跟你母親,她們都想念你得很。」
朱老太太還在佛堂抄寫經書——老太太每天吃完早膳,就是抄寫經書,抄寫經書其間,天大的事情也不能打擾。
朱子衿于是朝母親朱太太的院子去。
朱太太久未見到兒子,自然很欣喜,問一路吃得可好,睡得可好——她是一個婦道人家,生意上的事情她不懂,她只知道要自己的兒子吃得飽,睡得香。
拉著兒子的袖子,朱太太絮絮叨叨半天,都是家里事。
說朱子沛的姨娘白氏因為生了德哥兒,所以對主母何氏不恭敬,被何氏打了個**開花,朱子沛心疼白姨娘,打了何氏一巴掌,這行為已經寵妾滅妻,何家上門討說法,老太太作主,讓朱子沛給妻子何氏鞠躬道歉,然後把白姨娘送往鄉下,德哥兒給通房秋菊扶養。
又說朱子宣花了五千兩買了個頭牌的初夜,他沒現銀,直接寫欠條,打手印,青樓的人上門催款,被老爺知道,挨了十棍子然後禁足,並且跟京城的青樓放話了,以後朱子宣的欠條,找朱子宣要,斷手斷腳也可以,總之,朱家是不會再給他善後了。
然後說許姨娘生的朱婉兒十五了,也該訂親,但她這個嫡母實在很為難,朱婉兒一心想嫁給五品以上的門第當正妻,想也知道不可能,八九品門第還能說說,五品以上那是萬萬行不通。朱子宣被禁足並沒有讓生母許姨娘收斂一點,反而給老爺吹枕頭風,說她這嫡母不盡心,讓她被老爺罵了。
又說朱珂兒跟朱嫣兒,都是通房的女兒,朱家規矩,通房生了兒子才能當姨娘,楊姨娘許姨娘都是生了兒子才有名分,朱珂兒跟朱嫣兒的通房母親卻還想著例外,尤其朱珂兒的母親,都快三十了,還天天往老爺的書房鑽,想再懷上兒子,被打了也不怕,偏偏她是打小伺候的,情分在,又不能像白姨娘一樣往鄉下扔。
朱太太碎念著,朱子衿听著,知道母親是太寂寞了。
他也知道自己如果先收個通房,讓通房懷上孩子,母親會好得多,但他就是不想——他心里有了姜吉時,所以不想身邊有別人。他第一眼就認出她了,她是江南的大妞,可是她沒認出自己就是那個包子。
跟著大哥一起染痘子後,大哥去了,他勉強活下來,卻因為體弱,被大夫建議送到南方溫暖之處療養。
爹忙著生意,母親還思念著死去的大哥朱子海,只有祖母偶而來信,身為一個六歲的孩子,朱子衿已經懂得遺忘的意思,他覺得自己被爹娘遺忘了,擔心自己會在江南這小村落過一輩子。
附近有幾個壞孩子,也會笑他,說爹娘把他扔在江南不管,不會接他回去了,這時候他總會覺得受傷,然後大妞會追上去打壞孩子,直到把他們打跑為止。
養病的日子自然是難過,同齡的孩子也嫌他弱,又嫌他講話是京城口音,不想跟他玩,只有大妞不嫌他,什麼好吃好玩都分他一份,成了他養病歲月的最大寄托。
大妞大了自己兩歲,是當地的孩子王,大妞要保護的人,自然很快融入圈子。
他教大妞寫字,大妞帶他烤魚。
剛開始只能在巷子附近,後來身體好了,可以跟著一起跑進山里,餓了就打野兔野雞,喝溪水,大妞手腳利落,連樹上的鳥蛋都有辦法掏下來,幾個小孩簡直玩瘋,直到日頭將盡,這才下山,就這樣一天又一天,每天都好快樂。
在江南的一年多,是他最無憂的歲月。
不知不覺病好了,爹娘還是一封信都沒給他,他都已經快記不起來京城的繁華時,朱家派了人把他接回京。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大妞卻像是習慣了離別,跟他交換了離別禮物,然後帶著一群蘿卜頭,揮手跟他道別。
他也沒想過會再見。
事隔多年,他已經懂得人際關系的復雜,他的妻子不見得要他喜歡的,但必須是家族所認可的——發家公雖然是庶子分出,但他們這一脈現在也有上百人,加上工人數千,這麼多家庭的生計,都系在他身上。
自己是朱家的希望,也是母親的寄托,大哥過世後,母親打擊過大,身子就一直不好,動輒昏倒,常常半個月臥床不起,吐血更是家常便飯,幾次大夫都說要有心理準備,他也不能為了自己,就拿母親的健康來換,母親生他養他,費盡千辛萬苦,他不能刺激母親——母親的願望,是他能娶個門第相當的大戶千金,姜吉時不會是母親心中的理想媳婦,或者,連給他當姨娘都不夠資格,且姜吉時那個從小當老大的脾氣,又怎麼肯區居人下?
朱太太說了半日,丫頭換了兩次茶,這才道︰「對了,我听說你對城東食堂的掌杓娘子有意思?去信問了你又不回,是怎麼著?」
朱子衿只道︰「也沒什麼,兒子還有事情,母親休息吧。」
朱太太卻是不放開兒子的袖子,「子衿,你我母子,什麼事情不能說?娘只有你一個兒子,只要……只要……」朱太太有點艱難,但還是把話說了,「只要你不是好龍陽,一切都好說。」
朱子衿無奈,「娘,兒子是事業忙,今年的競貢雖然勝出,但三年一競,秦家又不是吃素的,我自然得悉心準備,您想到哪去了?」
「那我給你的丫頭你又不要?」
「我連正妻都沒有,要什麼庶子?庶生嫡前,家宅不安。」
「那你倒是給我娶個媳婦回來啊。」
「我都說了,我忙。」
「兒子。」朱太太一臉憂愁,「你是不是……跟趙封……我听說趙封房里好幾個小倌,對男人很有一手,你可別被騙了,男人嘛,還得娶妻生子才是正當。」
朱子衿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我拿趙封當朋友是因為他性子爽快,他喜歡小倌,這跟我無關,娘,您別想太多,兒子沒喜歡男人。」
「那你又不成婚。」朱太太半氣半怒,「說來你剛剛還是沒回復我,你對那個姜姑娘到底怎麼想的,娘讓柳兒去看過了,想著如果人品可以,就買回來當通房,但柳兒卻說她品貌皆不端……」
朱子衿忍不住替姜吉時說話,「您別听鄭柳兒胡說八道,姜姑娘十幾歲就掌杓養家,很不容易。」
「養家?她家里人呢,爹娘呢?哥哥弟弟呢?」
「都是一群茶來伸手的讀書人,靠著姜姑娘一杓一杓賣粥,這才撐起一個家,您又不是不知道,鄭柳兒自小嬌生慣養,一向看不起窮苦人,姜姑娘自立更生,自然不入她眼。」
朱太太突然一凜——兒子在幫那個姜姑娘說話了。
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她還不明白嗎?他對那個姜姑娘肯定有好感的。
柳兒說,姜姑娘破了相,容貌鄙陋,還言談粗俗,雖然不明白兒子喜歡哪一點,但無論如何是個女子,能傳宗接代的,總比好龍陽好。
「兒子,娘問你,是不是真喜歡姜家那個小姑娘?喜歡就跟娘說,娘一定給你弄進來。」要女兒拋頭露面賣粥的小戶人家,百來兩也就夠了。
「娘,這事情您別管。」他不想讓母親受刺激,也不想說姜吉時配不上自己。
朱太太心想,那就對了,兒子對自己一向孝順,會讓她別管,表示自己在意,所以才不想他人插手。
破相女子……但好歹是個女子……
配得上子衿嗎?先買回來再說吧。
干活的女子身子都壯實,說不定很快就能懷上,到時有個可愛的孫子,誰還管生母破相不破相。
「子衿,你也別瞞我,就是喜歡那小姑娘吧?我知道你這幾年每次下江南都不在家里吃早飯,原本以為你是一早起來不餓,我現在想想,分明就是為了在食堂吃特意空著肚子,你都十八歲了,娘現在什麼也不求,門當戶對那些都不用去計較,只要是個能生養的姑娘,那就行。」
朱子衿心里一突,母親這是不再執著門第之見了?
以前歐陽家的小姐跟他示好,歐陽家雖然不富有,但歐陽老爺是司竹副監,正八品的位置,母親都還嫌。
朱家門第的嫡子,至少能娶六品的小姐,或者嫁妝四萬兩左右的商戶,當然,他們的聘金也不會少。
母親一直很重視門當戶對,就連當初給他買的那些丫頭,雖然是落魄門戶,但也都是書香之後,母親現在不堅持了嗎?
「娘雖然不喜歡朱子沛,但他膝下的德哥兒確實可愛,小嬰兒白白軟軟,還一股女乃香,看著楊姨娘每天抱著孫子去給老太太請安,小娃哼哼唧唧的活潑得很,娘心里說不出的羨慕,你什麼時候也給娘生一個孫子?姜姑娘若是不錯,娘什麼都不計較了,你快快收了,趕緊生孩子。」
「兒子擔心母親身體。」
「娘以前計較,現在不計較了。」朱太太著急,「總之,快點給我生個孫子,誰生的都可以。」
朱子衿有點高興,又有點想笑,第一次看到端莊的母親這樣子,「兒子知道了,謝謝母親。」
「那你是不是回頭就跟姜家商量過門?」
「還得等姜姑娘同意呢。」
朱太太不以為然,「跟他爹買下來就是,我瞧著這一般門戶,兩百兩也就差不多了,不然給姜家三百兩,讓他們挑個好日子從角門進來。」
「兒子尊敬她,不想讓她這樣過門。」朱子衿一邊說,一邊注意母親的神色——既然是喜歡的女子,就不想她委屈作妾,但也不能太過刺激體弱的母親,總之慢慢說,若是母親表情不對,馬上住口就是,「兒子要她心甘情願過門,心甘情願……嫁給我。」
朱太太瞠目結舌,「嫁?」
朱子衿點頭,「嫁。」
朱太太頓了頓,「好,那你得保證給我生個孫子,要孫子,孫女我可不要。」
「母親,這種事情是老天爺的主意,誰能保證。」
「那也簡單,若是她兩胎不得男,你就收了柳兒,你要是喜歡祁香雲也可以,總之,娘一定要有男孫,這朱家總不能傳給朱子沛。」
朱子衿回到房中,遣了丫頭下去,內心已經無暇再去想秦家的珠茶跟鐵觀音,而是在他的堅持不婚中,一向重視門第的母親讓步了。
他可以娶姜吉時——前提是姜吉時願意,大妞從小就是孩子王,有自己的主見,他當然可以跟姜大富買下她,但這樣的婚姻不會美滿和諧。
真沒想過會這樣見面——他六歲到江南游家村,八歲離開,後來他寫信去卻是沒有回音,等他開始學習茶務,父親開始給他安排人手,讓他培養起心月復,他派人去了游家村問,得到的答案卻是搬家了,搬去哪里沒人知道。
天下那麼大,他再有能力也不可能知道大妞母女搬去哪,何況那時他才十二歲,能做得很有限。
失望,當然很失望,大妞是他養病歲月中唯一溫暖的光。
然後三年前一次出城,他因為前一日喝多了,所以沒在家吃早膳,等車行到姜家食堂,聞到那米香面香,突然又覺得有點餓,所以返頭回去吃。
那個掌杓的姑娘他一看就知道是大妞——她京話雖然已經說得不錯,但還是帶著江南的尾音,還有,額頭有從發際延伸出來的疤痕。
江南時,有三個乞兒欺負落單的他,後來大妞出現,仗著身體利落壯實,挑著竹竿以一敵三打了起來,卻不想那小乞兒有人拿了路邊的石頭就往大妞額頭上猛砸,大妞被砸得滿臉血,留下了一道疤。
朱子衿怎麼也不會忘記的,當時自己被嚇哭,擔心大妞會死,大妞反過來掏出手帕給他擦眼淚。
小時候的自己真的太沒用了,老是哭,所以他長大後從來不哭的,肩膀夠寬,扛得住事情,自然不會哭了。
分別十年,算算,大妞現在應該二十歲,跟十歲時還是長得很像,江南語軟,京話中帶著一點江南尾音,說不出可愛。
當年他矮大妞半個頭,現在換自己比她高了,甚至隱隱看得到發旋,也不知道是自己長得太高,還是大妞長大就是這麼嬌小。
他內心震撼又驚訝,但見大妞沒認出自己,也沒貿然相認——萬一大妞已經成親,那豈不是害了對方?
後來自然派了人去詢問,她現在不叫游大妞,叫做姜吉時,是童生姜大富的庶長女,住在城東的清水胡同,十年前的夏天接回來的,已經拜過祖先,底下有一個嫡弟,兩個嫡妹,一個同母庶弟。
算算,就是他回京城不久,她就被姜大富接回了,時間接近,所以他的信她都沒收到,因為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情,自然是靜悄悄,才會打听不出來。
辦事先生跟他說,姜吉時因為破相,女子破相,家宅難安,于是門戶相當的都瞧不上,願意娶她的條件又太差,不是有數字子女的鰥夫,就是年紀四五十的老讀書人,游姨娘怎麼樣都不願意自己的女兒嫁給這種人,姜吉時自己也不願,于是親事就這樣耽擱下來。
朱子衿覺得有點高興,但想到自己不過收到歐陽家小姐的信,母親就氣暈,臥床兩三天都不起,歐陽家還是八品官呢,他要怎麼跟母親說,喜歡上一個掌杓娘子?如果為了自己的婚事不管母親死活,那也太喪心病狂。
母親受不得刺激,他只能趁著有事,看看姜吉時一眼。
只能看看,不能有些什麼,畢竟也怕給她惹麻煩,女子名節至關緊要,如果傳出什麼,他是男人還無妨,姜吉時怕是要完蛋。
朱子衿開始養成一種習慣——每次出城回程,都會去姜家食堂吃早餐,看看她也好,看看她就覺得很開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這樣到什麼時候,可是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一邊偶而看看姜吉時,一邊應付母親的要求。
不能娶姜吉時,他就不想招惹她。
母親生他養他,這輩子為他操碎了心,他不能不孝。
他真沒想過有一天,母親會跟他說門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