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海原先的計劃是日夜兼程,花三天時間就要抵達江蘇。
按照他平日外出的習慣,肯定是沿途快馬加鞭,餐餐隨便了事,甚至以干糧草草解決,有時晚上到不了城鎮,就隨意在郊外找個地方,窩在馬車上歇息。
她一直強壓住胸口不斷涌起的嘔吐感,不想拖累整支隊伍。
敦華不是傻子,她觀察雲海的貼身護衛們,頭幾天每到用餐時間,大伙雖然都沒說話,但臉上卻都有欣喜,彷佛這趟能夠餐餐到客棧吃飯是極難得的;而到了傍晚就住進客棧休息,更是讓他們個個滿臉笑容,顯然雲海以往根本不是這麼行事。
隨著馬車一陣強烈的顛簸,敦華干嘔幾聲,實在撐不住,她拉開窗戶上的簾子往外看,想找布彥泰,偏偏這人不知跑哪去了。
雲海騎馬走在車隊後頭,望見車廂窗子忽然被掀開,連忙騎過去探看。
敦華蹙著眉張望,不期然對上雲海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
「停車!」雲海倏地高喊,接著跳下馬,利落的奔過去掀開簾子。
方才敦華慘白的臉色讓人心驚!
「我快吐了。」她摀著心口,蹙眉對他說。
雲海一听,當下不說二話,兩手一伸,迅速將她抱下車來,敦華也沒反抗,因為整個身體軟綿綿的,根本沒力氣自己走下馬車。
「放我到路邊就行了。」她虛弱的低嚷。
雲海抱著軟若無骨的美人,幾個大步就到路邊樹蔭下,然後輕輕將她放在大石頭上。
敦華緊蹙雙眉,一手撐在石頭上,一手按著胸口,想吐卻又吐不出什麼來,難受得直冒冷汗。雲海看了一會兒,忽然轉身往馬車方向走。
「你拿這壺水過去讓她喝。」雲海將手上水壺遞給布彥泰。
「啊?為什麼要我拿去?」布彥泰怪聲叫著。
雲海扯扯嘴角。「因為我怕她吐在我身上。」
因為他不忍心看見她這麼難受,那會讓他再也壓抑不住想要保護她的那股沖動。
「那你還叫我去!」布彥泰抗議。
「不知道是誰讓她上車的?自己惹出的麻煩,不該自己去處理嗎?」雲海看他不敢再吭聲,從懷里拿出一塊素色手帕。「這拿去讓她擦汗,跟她說是干淨的,沒人用過。」
「好啦好啦!」布彥泰不甘願的拿著水壺和手帕走過去。
雲海一直站在原地巴巴的望著,只見布彥泰走過去講了些話,然後敦華接過水壺,秀氣的喝了幾口,又拿那條手帕擦了擦額上的細汗,擦完後卻忽然轉頭看向馬車,發現雲海的注視後連忙垂下眼簾。
雲海頓覺心跳停了一下,迅速轉頭看向別處。
「她說她沒事,可以啟程了。」布彥泰走了回來,將水壺和手帕遞還給他。
雲海將敦華用過的手帕貼在手心里,出了一會兒神。「咱們半個時辰後再走吧。」
「所以我說帶著女人就是麻煩,咱們都已經百般伺候她了,竟然還搞得這樣淒慘。」布彥泰搖搖頭。
像她那樣的女子,本來就該受到細心呵護,給得再多也不嫌多,是他太粗心沒察覺山路顛簸,竟累得她如此受苦。
他雖然貴為貝勒,但自幼大半時間都在關外,從沒講究生活上的舒適與否,吃住穿著也都由著王府管家打點。在蒙古時,沒太多人伺候他也無所謂,但是敦華不同,她是這麼個玉雕金瓖的人兒,是這麼的嬌貴、這麼的……,讓人心疼。
雲海胡思亂想了一陣,煩躁的踢了下腳邊小石子,轉身往另一邊的樹叢走去。
「喂喂!你要去哪啊?」布彥泰喊著。
「我連撒泡尿都要跟你稟報嗎?!」雲海手用力一揮,心煩得低聲叫著。
「你、你……你這人講話怎這麼粗俗!就不能斯文點嗎?!」布彥泰對著他的背影指控。
對!他就是這麼粗俗,就是不可能斯文點,難怪她老是對他不假辭色,難怪她老是正眼都不瞧他一下!
抵達江蘇沿海地區後,雲海找了當地最大間的客棧,包下一整層客房住下,還找了兩個有點年紀、手腳利落、做事精細的中年婦女來照料敦華。
「雲海說今天天色晚了,你就在這兒好好休息,明天他得先去忙一些私事,後天他就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布彥泰過來傳話,心中卻不斷在吶喊︰可惡的雲海!這趟真是把他使喚夠了,下回再也不跟這王八蛋出門了!
「知道了,謝謝。」敦華點頭,方才小憩了一會,又梳洗一番之後,總算覺得舒服多了。
布彥泰看她臉色恢復正常,近看之下才發覺這格格果然天生麗質,白皙的皮膚完全沒有任何瑕疵,就像是面團捏出來的人似的;還有,她那精致的五官,湊在一起還真是好看。
這格格要不是一副冷漠高傲的模樣,恐怕不知要迷倒多少男人;但她這雪山冰庫的個性,嘖嘖!還是算了吧,沒被氣死也會被凍死。可不是嗎!現在連雲海也懶得搭理她,沿路壓根兒沒跟她說過什麼話,今天更是連遞個水壺都不肯了。
布彥泰走後,敦華獨自一人倚在長椅上。這幾天匆匆趕路,舟車勞頓讓她沒時間去傷心難過,但此刻靜下來了,落寞孤寂也隨之而來。
她不是個害怕寂寞的人,但雲熙猝逝讓她原本安排好的人生全亂了步調,就像爬著樓梯卻突然踩空,這一重跌,讓她連方向都找不到了。
敦華將懷里的玉石拿出來,怔怔盯著那上頭俊秀的「熙」字,想著那日雲熙遞給她時那淺淺的斯文微笑,倏地又想起某張氣質完全相反的面孔。
原以為他是個魯莽粗俗之人,但這幾日下來,就算她不去多想,可也發現那人並不是那麼糟糕。
她當日大膽坐上他的馬車,就是孤注一擲,賭他豪邁率性,因此同情弱者;賭他不會坐視不管,因為她還清楚記得,狩獵那日他痴痴望著她時那著迷又熱切的眼神。
敦華垂下眼簾,黑亮的瞳孔變得更深邃迷離,她心知肚明自己利用了雲海,但她不會內疚,反正返回北京之後,她跟他從此再也不相干了。
叩,叩叩。
一個年約四十的中年婦人輕輕推開門,然後端著托盤走進來。敦華知道她是徐媽子,是布彥泰找來照料她的其中一個。
「我的好小姐,廚房給您煮了點清粥小菜,听說您來的路上累壞了,先吃點清淡的比較妥。」徐媽子利落的將碗盤筷子都擺好,笑嘻嘻的要過去扶敦華。
敦華搖頭。「我現在不想吃。」
徐媽子像是早知道敦華會這麼說,于是又堆起笑容勸著︰「剛樓下那位爺說,後天要帶您出去走走,倘若您體力沒恢復,可能又要延後一天了。」
敦華愣了一下,不確定這是不是雲海的威脅,但徐媽子已經將一小碗粥遞給她,她看了一眼,也就接過來吃了。
「用點菜吧,這可是咱這一帶最好的廚子做的,尋常人家想吃都還沒得吃呢。也不知道您家那位爺是怎麼請的,竟能讓那廚子親自過來烹煮,想必是花了不少心思。我呢,也算是見過幾位富貴人家,可卻沒見過像您們這樣的,瞧瞧您這模樣,簡直像是天上仙子下凡似,難怪那位爺要包下這一整層客房,還說不讓旁人隨意進出,想必是怕沖撞了您。」
徐媽子以不大的音量說著,敦華靜靜吃著,沒吭聲。徐媽子瞧她一眼,又笑了一下。
「那位爺說得沒錯,小姐您不愛說話 ?叫咱也別多話,說您喜歡清靜,可我瞧您悶著也不好,您不喜歡說話,我也不會亂問的,我自己說說就是了,說給您听,解悶也好,若是您真的不想听,就叫我出去就行了。」
「沒關系,你想說就說。」自從雲熙走後,她就不想獨處,也很怕四周靜悄悄的,這徐媽子說話音量不大,動作也精細,想必服侍過大戶人家;而且她開口必稱小姐,肯定是布彥泰刻意隱瞞大伙兒的身分,而徐媽子也很識相的沒追問。
「對了,爺讓人送來兩件新的衣裳,說是讓您換著穿,我拿來給您瞧。這可都是江蘇最上等的布料、最精細的工啊。」徐媽子過去將一直放在矮櫃上的包裹打開,取出兩件衣裳,捧過來讓敦華看。「這件是粉藕色綴著小白花,滾邊是銀白色的。底下這件也是粉藕色,綴著淡紅色碎花瓣兒。兩件都挺淡雅,可能小姐您喜歡這樣清爽的樣式,所以爺就挑了這樣的。」
敦華盯著那兩件衣裳;她的確喜歡淡雅的顏色,尤其是粉藕色。
「你說的爺,是指布彥泰嗎?方才從我房里出去的那位?」她終于忍不住開口問。
徐媽子一听,連忙搖頭。「才不是。我說的是另一位,個兒很高,長得很俊,濃眉大眼的那位。跟您說啊,那位爺可真是有氣度,說話又挺風趣,剛才一個莽撞的店小二給他斟茶時弄灑了他衣裳,咱們在旁看了都嚇一跳。要知道,很多尊貴的爺最討厭這樣粗手粗腳的下人,哪知道他只是笑著問那人說,是不是嫌他衣服穿太多天該換了,所以特地灑了他一身,好讓他趕緊換下來。」
敦華听著,不語,其實她也知道雲海從不擺派頭。
「我說啊,像他那樣的爺,竟然還能這樣體恤下人,可真是難得。他方才見了我,也是臉上帶著笑容,說要我這幾天好好照料小姐您,還交代好些個細節,想不到他這麼個大男人倒還挺細心的。」
「他交代什麼了?」她倒是十分好奇。
「就是方才我說的,他說小姐不喜歡說話,喜歡清靜點;還叫我們幫您梳洗時輕手輕腳些;說您舟車勞頓身子不舒服,要讓您晚上早點歇息;夜里不能離開,定要有人守在門邊,若您半夜喊人,咱們一定得趕緊應聲。他還讓人準備文房四寶,說您可能會寫寫字還是畫畫兒。還有啊,還叫人把這房里的枕頭棉被通通換成絲綢制的,燻香也是另外拿銀子讓人去采買的,可他自己的房間倒是無所謂……。」
敦華听著,不由得驚訝。她是知道雲海為了帶她出門而將平日外出的習慣都改了,卻不知道竟是這般樣樣俱到。
還以為,他只不過就是個粗魯率性的大個兒,哪知道他細心起來,竟到了這樣的程度。
要不是徐媽子說給她听,她還以為住到客棧後的一切照料全是布彥泰吩咐的,結果竟是那個一路上沒主動跟她說過幾句話的雲海。
看來,江蘇這趟行程結束之後,她還是快快回京吧,她不想要對雲海感到內疚,因為,她沒什麼能夠還給他,有形無形的都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