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縣西郊的田莊過了一夜,翌日清晨,莊子的主人便策馬趕回帝京,領了主子命令的手下則繼續留下,暗中查事。
七日後,那名叫「宋大」的侍衛快馬返回京城毅王府,下了馬連口茶也未喝,隨即匆匆去到主子處理公務的書房重地求見。
宋大被叫進去,坐在紅木雕花長桌前的傅松凜剛擬好一份軍務奏折,後者手略揮,免了宋大欲下跪拜見的虛禮,開門見山便問——
「查出什麼?」
宋大頸後莫名泛涼,覺得主子語調雖輕,听進耳里卻像重石壓心似,壓得人都不敢恣意喘氣。
他喉結暗動了下,答道︰「小的按著王爺的指示追查,緊盯藺家那一對堂兄弟,更在他們兩人幾次單獨共處一室時伏在屋瓦上窺探……」略頓。「小的親眼目睹、親耳所听,藺容熙與藺慕澤之間確實不一般,雖身為男子又是本家堂兄弟卻彼此愛慕,這幾日藺容熙因妻子的一尸兩命傷心消瘦,藺慕澤一直伴在他身邊,藺容熙私下原沒給他好臉色看,直到前天夜里……」話到這里又頓了頓。
傅松凜將一旁的紙鎮挪開,再將尚有五分滿的茶杯拉到面前桌上,不經意般把玩著白瓷杯蓋。「繼續說。」
「是。」宋大深吸一口氣,听令再道︰「昨日是藺家長房大夫人出殯的日子,按習俗講究,出殯前一晚需作上一整晚的法事,前天夜里,靈堂上的超渡法事尚未圓滿,藺容熙卻因體力不支險些昏厥,人立時被藺慕澤帶走……那一晚,兩人就又好上,直至天明才一前一後出現在眾人面前。」
傅松凜眉目淡然,似乎早推敲出來藺慕澤與藺容熙之間的事,他舉杯飲了口香茗,慢幽幽問︰「那麼,藺家大夫人的一尸兩命可與他們倆有關?」
宋大恭敬頷首,遂把潛進順泰館藺家查到的事仔細稟報。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藺家這潭子水再深,深不過有心刨根究底的人。
待宋大將事說盡,幽魂听著听著不由得嘆息,下意識又抬手撫著平坦的肚月復。
她看著她的爺,那張男性側顏稜角分明,輕斂眉目的神態彷佛正為何事反復沉吟。
他顯然很在意她的死因。
他命人暗中去查。
而今知曉當中原由,他可願罷休?
「算了……爺,算了呀。」
幽魂搖頭喃喃,遍尋不著法子傳遞心意,听到宋大直接問出——
「王爺可有決斷?」
「嗯。」修長有力的指輕敲桌面。
「小的听候差遣。」態度更為恭謹。
沉吟過後,傅松凜眉睫一揚,終是發話——
「把藺容熙與藺慕澤之間的事鬧開,不止在藺家鬧開,還須鬧到明面上來,至少得鬧到滿帝京和繁縣的百姓人人盡知……」
薄紅嘴角淺淡翹起,惡意的神氣盡藏細微里。
「就說他藺容熙『寵妾滅妻』,這個『妾』還肥水不落外人田,竟與本家同姓兄弟有了茍且,最後『妾身不明』的藺慕澤因愛生妒、因妒生恨,終把愛人的正室與其肚里尚未出世的娃兒給害了……這篇『斷袖疑雲』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記得先找幾位厲害的說書客寫上幾折好段子,只要段子精彩絕倫,說書能說得扣人心弦,本王必有重賞。」
「遵命。小的這就去辦。」宋大雙手抱拳一揖,隨即退下。
即使明白主子爺是在為她出氣,化為幽魂的霍婉清仍舊忍不住跺腳。
「這又何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並非著急藺家的名聲就要毀在他手里,順泰館百年基業也不是說毀就能盡毀,她是怕公爹藺純年若得知是他在背後操縱一切,屆時又不知要掀起什麼波瀾!
雖說定榮帝對他青眼有加、甚是重用,然伴君如伴虎,哪天惹得帝王不喜了,再小的事都能成為把柄,爺實該韜光養晦為好,豈能再為她的事犯難犯險?
好苦惱,好頭疼,她幾是圍著他打轉,直到見他轉動書架角落一個葫蘆形狀的青玉擺件,她才定住腳步。
葫蘆擺件實是一道機括,一被轉動,紅木長桌底下的地磚立時被打開。
對于這一道機括以及地磚下所暗藏的空間,霍婉清是知曉的。
那被打開的地兒並不大,約兩尺見方,深度也才一尺左右,是給富貴人家藏放傳家寶或極為貴重之物所用,只是她家的爺從未往里邊藏東西,根本是多余的暗格……不,等等!她、她錯了,此時地磚底下確實有藏物!
傅松凜將那藏物取出,擱在紅木長桌上,是一只黃花梨木制成的中型木盒,盒蓋和盒身上雕刻著活潑的花鳥紋,見幾只小喜鵲立在梅花滿綻的枝頭上,「喜上眉梢」的喻意令箱盒顯得十分討喜。
……不像爺平時會選用的對象啊!
這精致木盒哪里來的?何時擺放的?
還有,木盒里到底放了什麼,竟是被爺藏進地磚下的暗格?
她好奇心瞬間被挑起,就挨在一邊等著他掀啟蓋子。
豈知等啊等,男人單手支頤坐在那兒,另一手擱在盒蓋上輕輕撫模那上頭的花鳥雕紋,他望著木盒好一會兒,偏就沒打算掀開。
忽地他輕咳起來,這一次沒有一發不可收拾,幾下呼吸吐納調息,順利將喉中和胸間的不適緩將下來。
接著他起身將木盒歸回原位,青玉葫蘆擺件一轉動,地磚再次合起,自始至終都沒讓誰把木盒里的東西瞧了去。
拿出東西來又不給看,撩得人好奇心高漲……霍婉清突然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彷佛回到往昔,年歲小小的她還在爺身邊伺候,然後又遭到她家的爺給「冷冷」地戲耍了去……的那種感覺。
回想爺與她之間的緣分,一切還得從遼東霍家堡說起。
霍家堡上上下下百二十口人多以走商為主,以走鏢生意為輔,算是在江湖上討飯吃,說是江湖人也不為過。
江湖走踏,本多凶險,她那身為霍家堡堡主的爹親就在一次出外走鏢中遇劫身亡,匪徒不僅越貨更要殺人,那一支由霍家堡三十五位大小漢子組成的馬隊竟無一活口,在野林中被屠殺殆盡。
事情極不對勁。
須知那一次隨她爹親走鏢的漢子們皆是霍家堡里數一數二的好手,江湖經驗豐富,拳腳功夫亦頗為了得,以一敵五都不成問題,然而在長年太平的地方,這樣一支走鏢馬隊竟遭土匪殺盡奪貨,連當地縣衙都一頭霧水,理不清究竟是哪兒來的土匪。
那一年她甫滿十二,弟弟霍沛堂也才十一歲,一向與爹親感情如膠似漆的阿娘因此突然其來的變故先是病倒,後又強撐著病體打理內外事務,她和阿弟也在一夜間被迫長大,成為娘親得力助手。
當時靠官府是尋不到什麼有用線索的,霍家堡遂運用自身在江湖上、三教九流間的人脈,明里暗里追查再追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挖出其中原由——
原來她家阿爹那一趟走鏢其實也算走商。
洛玉江南一戶相熟的富貴人家托阿爹往北邊極寒之地弄得一方如枕頭大的寒玉,據聞那寒玉枕能治失眠與頭疼之癥,只須夜夜枕著睡覺,包準一覺到天明,醒來則神清氣爽一整日。
那方寒玉枕真讓霍家堡那一支三十五口大小漢子的馬隊弄到手,作生意得講信用,事先既收下一半巨額報酬為訂金,為獲取另一半報酬好早些回霍家堡與家人們團圓過年節,一行人遂護著寒玉枕往南邊送。
一路無事,直到過洛玉江的前一夜才遭埋伏,眾人被滅口,寒玉枕被奪。
既查出走商兼走鏢的貨為何,那就順藤模瓜吧。
這一「模」真真不得了,那寒玉枕最後竟是進了天朝帝京,被當成「賀壽禮」一獻獻到當朝太後面前。
如此這般一查,便也不難查出是誰獻的壽禮。
再追究當中原由和地緣關系,便也不難查出是何方神聖所策謀,為得那一方寒玉枕對霍家堡的人馬下毒手。
那群土匪全是高手侍衛所假扮,背後指使者則是太後的娘家兄弟。
她霍家堡三十五口人遭難的那處縣城,正是太後娘家那些外戚族親盤踞之地,應是當中有誰打探到那方寒玉枕,買賣不成就開搶,還令手下侍衛假扮盜匪,真以為能在自家地盤只手遮天。
這事牽扯到天朝內廷,霍家堡自知憑己之力不足以定乾坤,直接求上武林盟,雖說朝野兩分,江湖人不管朝堂之事,但這一次是江湖人被皇朝的人欺侮了去,不給個說法不成。
武林盟最後竟找上毅王傅松凜幫忙出頭,此事乍聞之下確實突兀,但仔細想想,到底再精準不過。
傅松凜不僅是正統皇家血脈,亦是江湖上足可與武林盟比肩、號稱「天下第一莊」雲曜莊的外家子弟。
套句平民百姓的說法,就是雲曜莊是傅松凜的外祖姥姥家。
老毅王爺當年之所以迎娶雲曜莊大小姐為王妃,一開始頗有「酬庸」的意思。
據聞當時洛玉江南北的幾道支流陸續遭水寇佔據,賊人猖狂無端,勢力日漸龐大,洛玉江水道幾乎癱瘓,而朝廷幾次派兵剿寇皆無寸功,最終是得了雲曜莊出手相助才扭轉頹勢,一舉平亂。
老毅王爺並非帶兵剿水寇的將領,但他多年來忙著邊疆軍務,年過而立卻遲遲未婚,老皇帝一道聖旨頒下,就把年已二十有五的雲曜莊大小姐指給了他。
慶幸的是,雖說是被當時的皇帝推出去「酬庸」,老毅王爺與雲曜莊大小姐堪稱一見鐘情,夫妻之間情深義重。
然,情太深亦為不幸。
老毅王爺戰死邊疆,由傅松凜扶棺運回帝京,才下葬不過三日,這位身為雲曜莊大小姐的老王妃便抑郁病倒,且一病不起,情深不壽正是寫照。
老王妃臥病十多日後在睡夢中故去,這讓傅松凜在短短不到半年中承受了父亡母喪的巨慟。
即便失了怙恃,傅松凜身上的血脈依舊牢牢連結著朝廷與江湖,朝堂之務與江湖之事原本兩不相干,但如果挪到傅松凜這邊……嗯,好像就兩面開通了。
要幫不幫,全憑他一句話。
而經由武林盟牽線,霍家堡一求求到年輕的毅王爺面前。
當時強撐病體斡旋諸事的娘親再次倒下,身為長女的霍婉清不得不咬牙一肩扛起,十二歲的小姑娘去到傅松凜面前,下跪磕頭,將所求之事仔細道明。
她那時候其實沒能瞧清爺的模樣,因磕完頭後腦袋瓜一直低垂著,眸光緊緊盯著光潔的木質地板,想著,如若他不應,自個兒可有其他法子好使,思緒雜亂間卻听到他輕沉道——
「本王知道了。回去等消息吧。」
她沒賴著不走,也沒再多求,雖是起身離開,卻不知他究竟能否幫得上忙?
半個月後,一小批人被捆住手腳送到遼東霍家堡,負責送人的帶頭者給了口訊,說是代毅王傅松凜傳話給霍家堡大小姐,很簡單的一句——
「妳要的人,盡數在此。」
那些被捆綁手腳送來的人應已被狠狠審過,不用霍家堡再下什麼酷刑,一個個全招了,皆是當日為奪寒玉枕假扮成土匪殺盡霍家堡三十五口漢子的人,就連幕後主事者們也給送來,即便那些人是太後的親兄弟、親子佷,全都五花大綁暗中送進霍家堡,擺明任由霍家堡處置。
霍婉清到得此際才覺察到年輕的毅王爺給她下了道題。
她霍家堡討要的人已盡數在手,如何處置才是重點。
若殺,那是實打實的皇親國戚,與當朝太後的關系是打斷骨頭連著筋,朝廷一旦察覺了追究起來,極可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若然不殺,霍家堡悶氣吞聲把這大虧給吞下,將人好好送走,一切無事,說不準還有功。
霍婉清覺得年輕的毅王爺下的這道題一點也不難。
霍家堡痛快將人收下,受命扮成土匪殺人越貨的那些人全痛快地一刀了結,至于太後的親兄弟和親子佷,霍家堡便留著慢慢處置,誰都不著急。
霍婉清內心感到安慰的是,她家阿娘在病故前還能親眼瞧見仇人伏法,而這個「伏法」還是「江湖私了」,便覺格外解恨。
事情了結後,她家阿娘亦入土為安,身為霍家堡大小姐的她再一次登毅王府大門求見。
她是來登門道謝的,雖說大恩不言謝,但態度仍要做足才好,以表誠意。
那一次她被領進王府正堂前廳時,里邊竟站著好些人,男女皆有,她遂安靜立在一旁,等著坐在上首主位的年輕王爺發落好眼前人事——
「是本王的二舅命李管事你送來的?」傅松凜問得徐慢,笑笑的表情堪稱溫和。
被點到名的中年管事趕緊向前兩步,微彎著上身,褐臉布滿笑意。「是的。是家里二爺吩咐小的將人送來,二爺怕王爺您身邊沒個可心人照料,這兩個奴婢懂得不少經絡推拿之術,能時時幫王爺您松泛松泛筋骨。」
不等兩名奴婢上前,一名也是管事模樣的小老兒將帶來的兩姑娘往前一送,殷勤無比道︰「王爺,這一雙姊妹廚藝絕佳啊,連糕點小食都能搗騰出別樣境界,是家里三爺讓小的專程替王爺尋來,王爺留著,日日能吃得上別出心裁的美食,豈不美哉?」
「唔……」傅松凜劍眉略挑,下巴朝兩名俊秀少年郎努了努,向在場的第三位管事問道︰「二舅、三舅都送人來了,那這兩個應該是本王小舅的手筆吧?說吧,都會些什麼?」
第三位管事連忙恭敬答話。「王爺說的是,確實是家里四爺給安排的。四爺說,王爺想要什麼,他們就做什麼,他們會也得會,不會也得會。」
「嗯……」傅松凜輕挲下顎,似在沉吟。
突然——
「那霍家大小姐會些什麼呢?」
她差不多定住兩息才意會過來年輕王爺正在問她話。
他這一問,所有人的目光同時掃向靜佇在邊角的她。
她霍婉清年紀雖小,眼力見兒還是有的。
杵在毅王府正堂前廳里的這些人究竟盤算些什麼?傅松凜又在「演」些什麼?她瞧著听著,心頭雪亮。
號稱「天下第一莊」的雲曜莊是他的外祖家,上一代的主事撒手人寰,這一代的幾位爺八成誰也服氣不了誰,于是皆想拉攏他這個具皇家血脈的王爺外甥,還試圖往他身邊塞人。
那一日被帶到他面前的那兩名奴婢和一雙姊妹花,當真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段有身段,貌美如花,縴合度,各具特色,而他家小舅則「劍走偏鋒」、「另闢蹊徑」,送來的竟是俊美少年郎!
然,最最高招的仍是他毅王對她的那一問。
「本王于霍大小姐有恩,雖說施恩不望報,但霍小姐實是上門來報恩的,不是嗎?」他微微牽唇。「所以本王想問,霍大小姐都會些什麼?想怎麼報恩?」
形勢已不能任她再縮在邊角,她是被「拉下水」了。
她向前走近幾步,抬頭去看,這才看清楚年輕王爺生的是何模樣,同時看明白他眼底爍動的光,彷佛帶著戲謔意味問著她——
妳既然是來報恩,就該曉得如何回報吧?
且讓本王看看,妳這位霍家大小姐能幫上本王多少?
她福至心靈道︰「回王爺,民女什麼都會。」
他眉又挑,目光直勾勾。「噢,是嗎?」
「是的。」語氣更定。
「說來听听。」
她立定福身,十二歲的小身板比在場的任何人都矮小,倒是氣定神閑很能裝。「所謂琴棋書畫詩酒花,柴米油鹽醬醋茶,民女要雅能雅,要俗能俗,懂得品味亦做得出好滋味,若要動起手來按摩推拿,民女不僅有家傳絕技傍身,更有幾把力氣加持,定能把王爺整得痛痛快快、渾身上下舒舒服服。」
她的臨機對應似乎「演」得太過頭,年輕王爺的表情有剎那間的怔愣,但很快穩下,就見他頷首贊許般笑道——
「舅舅們送來的人可都無用武之地了,有霍大小姐一人,本王足矣。」
她自個兒送上門,結果是被傅松凜直接拿去當「擋箭牌」。
兩名美婢、一雙俏麗姊妹花以及兩個俊美少年郎,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他一個沒收,因為他已有「什麼都會」的霍家大小姐伺候。
盡管「拿她擋人」這樣的法子使得並不精致,但明面上他是哪位舅舅都不得罪,態度也算委婉地擺明了。
雲曜莊畢竟是他的外祖家,即使老爺子故去了,他的外祖母仍然健在,她想,他既不願攪進舅父們之間的矛盾,可也沒想與外祖家生出齟齬,所以適時出現的她實在是太好使的一招棋。
她配合著他,合得天衣無縫。
「霍大小姐既然執意報恩,總得讓妳報了才好,報了才能兩清,兩清就彼此不拖欠,心里才能舒暢……妳說吧,想留在本王身邊多久?」年輕王爺當眾溫聲笑問。
突如其來一問,似又在考她的臨機對應,她腦袋瓜有些亂,隨口便答——
「二十。」
「二十年?」他這會子雙眉皆挑,細長鳳目蕩出驚異波光。
一察覺他有所誤解,她連忙搖首,深吸一口氣穩下,道︰「民女年十二,願服侍王爺直至民女年滿二十,以報王爺恩德。」
「唔……那前前後後可是女兒家彌足珍貴的八年光陰呢,霍大小姐舍得?」
「民女願意。民女不悔。」相較他為霍家堡所做的,她八年光陰算得上什麼。
只是年輕王爺像要在那些舅父們遣來的管事們面前作足了戲,當場淡淡又問︰「那為何是二十歲?霍大小姐不想待個三年、五年就好嗎?」
她被他問得略略發怔,想也未想便答,「民女有婚約在身,二十歲到了,便得嫁人。」
這一回換他發怔,八成沒料到她會給那樣的答復。
他忽地笑了,還頻頻點頭,像被她逗樂。
「好!這報恩法子本王依了妳,留妳至二十,到時放妳嫁人去。」
她上門是來道謝的,沒想到事情最終發展成這般。
受人點滴當涌泉以報,這若是恩人討要的報償,她自是心甘情願。
于是她將霍家堡交給阿弟霍沛堂以及幾位老手管事幫忙照看,單獨一個去到年輕王爺身邊當女使。
頭兩年,霍家堡那邊還須每隔兩個月送一回賬本進京讓她過目,後來阿弟漸漸熟悉內外事務,送進帝京毅王府的就多是家書和……銀票了。
欸,她家阿弟不知幫她備什麼才好,又擔心她餓著、冷著,常就一迭銀票夾在家書中捎了來。
留在帝京那些年,阿弟每年至少會隨霍家堡的馬隊來探望她一回,回回都能瞧見他又高了些、壯實了些,她十二歲離家進毅王府時,阿弟尚矮她半個頭,待得她二十歲返回霍家堡備嫁,阿弟的身長都比她高出一顆頭有余。
而直到離開毅王府,她家阿弟連著八年送來的那些銀票,她一張也沒用。
在傅松凜身邊伺候了八年,說是報恩,王府賬房可都月月撥了工資下來。
她身分是王爺的貼身女使,這活兒在毅王府中是獨一份,據聞她的俸給是老管事問過主子爺才定下的,每月十兩銀子。
須知一縣父母官年俸不過八十兩,遠遠不及她這個貼身女使,父母官得管著百姓們的大小事,她僅須管著爺一人,而且是爺吃什麼,她跟著吃什麼,爺用了什麼好東西,也不忘給她備一份。
她打小就喜歡馬,喜歡策馬迎風馳騁的痛快,霍家堡甚至闢了自己的馬場,也從事馬匹買賣的生意,知道她愛騎馬,爺就時不時帶她出城跑馬去,在她十五歲那年還給她弄來一匹漂亮得不得了的母馬,說是給她的及笄賀禮。
她想學射箭,他亦成全她,還手把手地教她箭法。
能得他這樣的名師傾囊相授,她箭法自是突飛猛進,雖遠遠做不到百步穿楊,且女兒家的臂力亦比不上男子,但要想三十步穿楊應不是問題。
進毅王府當女使,得了一堆好處,在爺面前,她從未自稱過一聲「奴婢」,而他也由著她,有時連她自個兒都納悶,她究竟是來報恩、任人差使的?抑或是進王府陪吃陪玩當小姐的?
叩、叩——
此時書房門外傳來兩聲輕敲。
「何事?」傅松凜邊問邊走回紅木長桌前。
來者是毅王府里的老總管,姓崔,隔著門听他恭敬詢問——
「王爺,已是酉時三刻,爺要回房用膳嗎?還是老奴讓人將飯菜送進書房?」
「本王不餓,不用擺膳了。你下去吧。」
霍婉清見映在門紙上的影子似躊躇了會兒,語重心長般道︰「爺啊,皇上對您掛懷,皇恩浩蕩啊,特命太醫院開下方子,是專治您身上舊疾的珍貴藥方,您每晚都得喝上一碗藥,對爺的身子骨有大大好處,那藥就快熬好,您晚膳多少用點兒,用完了才好喝藥啊。」
傅松凜先是靜默不語,八成是懶得跟老總管在「用不用膳」這點子上糾結,遂道︰「把飯菜擺到小前廳吧,本王等會兒就過去。」
「是。小的這就吩咐下去。」老總管的聲音有了笑意。
霍婉清心想,這王府上上下下,看來也只有崔總管還能對傅松凜嘮叨個一、兩句,畢竟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忠心老僕,他大爺還肯給幾分薄面,除此之外,真沒人能管他了。
一刻鐘後,傅松凜人已坐在定靜院小廳里,兩名婢子剛布好飯菜,而另兩名婢子則在里間房里鋪床、備臉盆水。
「都下去吧。」他淡淡道,婢子們不敢違令,曲膝作禮魚貫而出,並將小前廳的兩扇門安靜關上。
這一邊,傅松凜舉箸吃了幾口菜便不吃,又一刻鐘後,崔總管親自將熬好的藥送來,一見滿桌的菜就像沒動過似,老總管低頭嘆了口氣,沒再多話,先將厚實的藥盅擱在臨窗的半月桌上,再將保溫在里邊的藥汁倒到白瓷碗里,送到傅松凜面前。
「先擱一旁,本王等會兒再喝。」他翻著一本從書房隨手帶出的兵防布陣圖解書,正就著明亮的燭火細細研究,頭抬也沒抬。
「別被他糊弄!真擱著,他就不喝了!」
霍婉清捏住拳頭對著崔總管輕嚷,幸好老總管與她同樣心思,端著小托盤的手仍舉得高高的,溫聲勸道︰「爺還是先喝藥吧,趁熱喝下,藥氣行得快,才見功效。」
傅松凜靜了幾息,最終還是端起托盤上的白瓷碗,吹了吹,皺著眉頭連喝四、五口,將黑乎乎的藥喝下一大半。
霍婉清見他肯喝藥,緊握的拳頭這才緩緩松開。
老總管像也松了口氣,微微一笑,隨即道︰「老奴這就讓婢子們過來收拾,順道送一盤千層糕過來,爺喝過藥嘴里定然發苦,吃幾塊糕點剛好。」
崔總管前腳才跨出門坎,霍婉清就見面前男人再度將白瓷碗舉起。
以為他欲將剩余的藥汁喝掉,沒想到——
「爺干什麼?」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啦!」
她到底看見什麼了?
他、他毅王傅松凜堂堂一個大男人,戰場上攻無不克,朝堂上輔政安民,不痛痛快快把藥喝盡,竟趁四下無人,把剩下的半碗藥汁倒進那臨窗擺放、修枝修得漂漂亮亮的白梅小樹盆栽里!
那株白梅小樹還能活嗎?
噢,不對!重中之重的點根本不是盆栽,是他竟如此輕忽自己的身子!
懶得吃飯,不肯乖乖喝藥,他就是欠人管。
都三十有五了還不肯成親,如果有個貼心的枕邊人管著、盯著,主持王府中饋,肯定不允他輕慢自個兒。
她心里一陣難受,胸中揪得疼痛,什麼都做不了,僅能飄蕩在他身邊,看著,就只能,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