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銅鏡中映著一張精致容顏,盤了發髻的雲發間綴有純金、晶玉和珍珠所制的華貴發飾,晶花形態微綻,玉蝶翩飛,金色的流蘇絲絲縷縷,在鬢邊晃出一片金彩流溢。
鏡中人兒身上還穿著的一套鮮紅嫁衣,有金線銀線縈縈繞繞,編織出與發飾相映成輝的繁瑣精美。
然而盛妝人兒的唇上一片柔粉,對比起紅艷嫁裳稍嫌遜色,倩影的主人察覺到這一點,便從旁拿起唇脂薄紙,抵在唇邊,雙唇一抿,頓時便染上瑰麗的紅。
「般若姑娘,你今天好美啊!」
鏡中穿著紅衣嫁裳的盛裝人兒正是般若。
今日是她跟沈冰堂成親的日子,方才那聲嘆則是出自酒樓里被拉來幫忙的姊妹之一。
「謝謝。」衣容妝點完畢,般若回過頭來,給了眾人一個流露著幸福的巧笑倩兮。
「瞧你剛剛說的,難道般若平時就不美嗎?」有人忍不住白了先前那人一眼,挑她語病。
「哎呀,不是啦!般若姑娘本來就長得很好看,我是說今日她要嫁給沈公子,今後都會更心愛之人長相廝守,今日的她是看起來比往常更美更好看啦!」
「好了,你們夠了。」雖說大家平日習慣了打打鬧鬧,可今日是般若出嫁的日子,還是有貼心的姊妹想要大家適可而止一些。「不說別的,般若,等你嫁到了沈家,如果以後沈公子敢欺負你,你可要回來跟我們說,我們一定會站在你這邊,為你討回公道。」
「好啊。」面對姊妹的仗義,般若只是笑著應允。
不過話是這麼說,可沈冰堂哪會欺負她?他根本就是連疼她、寵她都來不及。
就在眾人嘻哈笑鬧之時,有個姊妹突然打開房門探頭進來︰「哎,你們幫般若弄好了嗎?花轎和新郎都到聆風樓門外了,你們動作快一些,不然就要錯過吉時了!」
「來了、來了!」
听見花轎和新郎都已來到,眾人鬧烘烘地,有人拿了蓋頭給般若蓋上,有人取了紅傘撐開遮在般若頭頂,扶著她走出去。
聆風樓外是一片敲鑼打鼓的熱鬧景象。
般若雖然看不見卻能听得到,在那其中,有酒樓員工們的歡呼,更有老百姓的熱鬧議論,還有就是……她在那片吵鬧之中尋到了沈冰堂。
哪怕頭上蓋著的紅綢遮擋視線,模 了一切,她卻依然能在那一片吵鬧的人群之中尋到他,只因唯有他的視線是超乎常人的灼熱,也唯有他會用那樣的眼神看她,默然無聲地訴說著將要與她結為連理的喜悅與愛意。
不過她很快就被扶進了花轎,轎子暫時隔絕了沈冰堂的視線。
她並沒有為此而感到著急,她知道她很快便能再見到他,她已經能夠想象到到時他是如何夸她今日這個嬌艷無雙的盛妝模樣。
之後花轎一如預料的那般,自聆風樓出發,橫穿過城中的主街道一路來到城北的沈府。
當沈冰堂把她從轎子里扶出來的時候,當她把手交到他手里,她能感覺到他溫厚的掌帶有顫意,那是歡喜的感動,他看起來似乎比她還要激動。
「來,小心跨過去,往這邊走。」沈冰堂嗓音柔和地領著她跨過火盆,一直往拜堂的室內走去。
本來一切都是如此喜慶,可不知為何,他越是拉著她往府里走,她就越是感到怪異。
原因是之前那些鑼聲鼓聲漸漸听不見,待他們來到拜堂的正廳也不見絲毫熱鬧,唯有在紅綢帶被塞進她手里之後,那道催促他們快點完成禮節的聲音格外嚴肅清晰。
「一拜天地!」
身旁的沈冰堂已經有所動作,般若也不敢怠慢,唯有按照指示拜下去,一直到數完三拜,喊話的人也就此離去,只留下般若和沈冰堂兩個人在異常安靜的正廳。
「沈……夫君?」般若有些躊躇著對他改了口。
「嗯,我在。」
她知道他在,他的嗓音也一如既往地低沉好听,「我能問你,為什麼這里會這麼安靜嗎?」
按理來說,他們應該是要給雙方長輩敬茶,她是沒有長輩,可他還有,只是四周一片寂靜,這里又似乎只有他們兩個,她有些不明所以,更有些……感覺不安。
「你覺得這是為什麼?」沈冰堂不答反問。
「我……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
這場婚事是他一手安排的,她身上的鳳冠霞帔也是由他訂做的,雖說他給了她一切,此時的她卻不是很懂他的心思。
「你不如自己掀開蓋頭看看?」
「我……」般若愣了一愣。「這……不合規矩吧?」
覆于新娘頭上的紅蓋頭,該是要新郎在進入新房,準備與新娘喝下合巹之酒和洞房之前才能掀,她自己怎麼能隨隨便便把它掀起?
「你我都已經拜完堂,是真正的夫妻了,這一塊小小的蓋頭我摘或不摘又不會動搖到你是我妻子的事實,我要你自己動手把它摘下來。」
不知為何,在她听來,此時沈冰堂的聲音竟然透著些些冷澈與強硬。
而且他在說完之後又等待了片刻,見她依然沒有動作,他又道出了一句不耐︰「般若,快一點,你知不知道我在等你?」
他在等她,而她不忍他為她等太久,她放下了自己的堅持,直接掀開那塊遮擋視線的紅布……
果不其然,紅布之後的世界里唯有她和他,該是被宴請而來的賓客一個不見,就連原本該坐著長輩的坐席也沒有長輩的蹤影,只有他,早早便放棄了與她各執的紅綢一端,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
「夫君?」她又喚了他,這一次依舊存有許許多多的疑問。
「嗯。」沈冰堂輕哼出回應,跟著便動手為自己斟了一杯茶,杯緣貼近薄唇,杯中茶液遭到他的啜飲,當茶杯離開他的唇,薄唇唇角驀然綻出的笑意竟帶著些些玩味。「般若,你還記得嗎?我說過我會娶你的。」
「你已經做到你的承諾了。」她有眼楮看,她此刻也在經歷著。
「不是『沈冰堂』說過要娶你,而是『我』說的。我跟你,在八年前,在那間小小的竹屋里,我抱著你對你說般若,我會娶你為妻。」他捏著嗓子,裝出與記憶相近的少年般清亮的嗓音,如此對她訴說著。
「什麼?」般若愣住了,不,她是驚呆了,只因她好似不太听得懂他的言辭。「你、你在說什麼?」
「你听不懂嗎?還是說你已經忘了?」
「我不是忘了,我只是、只是……」她只是不明白現在到底在發生什麼。
為什麼這個人分明是沈冰堂,卻對她說著她的過往,那段只有她跟師父齊雲才會知道的過往。
「八年了,般若,在那之後已經過去八年了啊。」他感嘆著,嘆息聲不似懷念,而是隱隱含著一股恨,臉上的笑容也不是沈冰堂的溫潤和煦,而是無溫的森冷。
「你……到底是誰?」般若突然感到有些眩暈,腳下快要站不穩。
她好不容易堅信沈冰堂就是沈冰堂,他不可能是任何人,她也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不要將他和師父混淆在一起,那對他不公平,那樣的她也未免太過自私。
那些她已經全都做到了,她也準備好了拋棄過去,嫁給他,只當他沈冰堂的妻子,可為什麼,為什麼這個人……
「你問得還真是傻,在我們第一次見面,不對,是在『沈冰堂』第一次出現在你面前時,你不就把我認出來了?」他問得很是嘲諷。
般若記得沈冰堂第一次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喚他師父,可他否認了。不,他應該是假裝不認?
他也沒必要認她這個曾背叛過他的女人,他熱衷裝成另一個人,看著她困惑,看著她掙扎,暗自笑話她的愚蠢……
「那時我是喚你師父了,可你不是說你不是的嗎?你的行為,你的舉止,你的性情,全都跟師父毫無相似之處。」般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為何她要為他辯駁否認他的身份,或許、或許她現在只是在做夢。
哪怕夢里的一切都如此真實,哪怕方才聆風樓里的眾人送她出嫁時的歡聲笑語都彷佛言猶在耳,哪怕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與體溫,感受到頭上鳳冠的重量,以及絲柔嫁裳覆蓋在身上的感觸,她依然感覺她是在做夢。
若不是夢,她的眼前就不會出現這樣的一切,他也不會是這個樣子,他……不可能會成為她心底里的最深最害怕的夢。
「我不是說已經過了八年了嗎?時間,足以讓人改變許多。」
沈冰堂……不對,她現在不知道該稱呼他為什麼,要說他是沈家仙酥堂的少掌櫃,他又已經否認了自己的身份;要說他是師父齊雲,可他又是那麼的陌生。
她一再眨動雙眸,一再想著要把他看清,可幾乎眨出淚光的眼眸里,始終只映著他從容不迫地架腿而坐,然後向她表露出蔑視的無雙俊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