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方才玉懷瑾一個偷襲的強吻,金于飛心里不免悶著,新婚夫妻倆一路從松濤院往王府的主院路上行去時,任憑玉懷瑾一下說花園的梅花開得好看,一下又問娘子冷不冷,她就是一聲不吭,只偶爾翻個白眼算是回應。
玉懷瑾也不惱,臉上樂呵呵地帶著笑,只是那笑意仔細湊近一看,明眼人都能看出並未到達眼里。
到了主院,進了堂屋,一府之主鎮北王已經坐在主座上候著了,玉嬌嬌與玉望舒姊弟則坐在一旁。
玉氏素來在大齊的北境扎根,那些分家別居的親戚們都散落于遙遠的北方,此時王府里只住著鎮北王一家人,倒也清靜,金于飛見自己無須應付眾多七大爺八大姑,心里也暗自松了口氣。
一個大丫鬟見新婚夫婦進了屋,相當自動自發地在主座前鋪下了兩個跪墊,這番動作行雲流水做得俐落,玉長天一時也來不及阻止,心驚膽顫地看著。
金于飛倒不覺得有什麼,新媳婦跪下來向公爹請安不是很應當的嗎?她完全沒察覺身旁的夫君不動聲色地將眼皮一撩,輕飄飄地看了主座上的玉長天一眼。
玉長天暗自冒冷汗,兒子這眼神是什麼意思?難道他不想跪自己嗎?
說實在的,自己也相當懷疑今日若是受了他這一跪,明日他會不會就在練武場上找回場子?要不,還是別跪了吧?
思及此,玉長天作勢清清喉嚨,咳了兩聲,正欲抬手說一聲免禮時,豈料他那個新兒媳已經干脆俐落地跪了下去。
他剎時愣住,尚未回過神,兒媳一伸手,也將自家兒子拽跪在軟墊上。
「兒媳于飛向父王請安,恭祝父王福壽安康!」
金于飛吐字清脆,淺笑盈盈,看著一副落落大方的神態,玉長天當下就忍不住喜歡,臉上的笑意真誠了幾分,只是眼神再往兒媳身旁的兒子一瞥,這滋味又不對了。
「兒子向父王請安。」玉懷瑾一字一句,硬邦邦地自唇間吐落。
玉長天眼皮直跳,一旁觀禮的玉嬌嬌姊弟也好不到哪兒去,兩人臉色都隱隱刷白。
大哥居然向爹下跪了!
雖然此舉符合禮數,但不符合他們王府如今的生態啊,誰都知道棒打老虎雞吃蟲,那根最威風的棒子現下是握在誰手里。
氣氛異常地緊繃起來,初冬的寒風從門扉的縫隙灌進來,彷佛要凝霜似的。
金于飛也察覺到些微異樣,身為新嫁婦,察言觀色的技能還是要有的,她一面暗暗觀察幾個夫家人臉上微妙的表情變化,一邊接過大丫鬟遞來的茶,捧在手里,恭敬地向公爹獻上。「父王,請喝茶。」
玉長天從前雖不曾有過兒媳,但畢竟也曾娶過媳婦,知道新媳婦在向公婆敬茶時,往往會遭到一番刁難,以此敲打,可他此時此刻莫說敲打兒媳幾句了,就連稍稍晚一瞬接茶都不敢。
他快手快腳地接過茶,喝了一口就連忙放下,送上一副翡翠頭面作為見面禮。「這頭面是瑾兒他娘留下來的,用的是南洋那邊進貢的上好翡翠,我瞧著兒媳你氣度清雅,想必這套頭面極是襯你。」
「多謝父王費心,兒媳必會好好珍惜母妃這番疼惜晚輩的心意。」金于飛又認認真真地行了個禮。
「不必多禮了,快起身吧!」
「是。」
金于飛盈盈起身,玉懷瑾自然也跟著站起來,玉長天這才悄悄地松了口氣。
接下來輪到玉家兩姊弟來向這位新進門的嫂子見禮,玉望舒倒是滿臉帶笑,玉嬌嬌卻是冷著臉,有些驕矜地略抬起下巴,看樣子準備在剛進門的大嫂面前來個下馬威。
金于飛神態從容,就兩個小屁孩,她還怕搞不定嗎?
「大嫂還記得我吧?咱們之前見過的。」玉望舒先過來行禮。
「自然是記得的,數月不見,小叔越發風儀出眾了,听說你每日都勤于練武,不愧是鎮北王府的世子爺,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金于飛毫不吝惜地捧了小叔幾句,玉望舒卻是听得有些尷尬,瞥了一旁面無表情的大哥一眼,越發覺得虧心。
「哪里哪里,大嫂謬贊了,呵呵。」
金于飛再轉向玉嬌嬌,不動聲色地暗暗打量著。
在嫁進王府前,她自然是做過一番調查的,听說過這位小姑的名聲,在皇城貴女圈里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自恃清高,待人接物頗有些小脾氣。
如今看來,傳言怕是有點譜,只是……
金于飛目光落在玉嬌嬌身上的衣裳,看得出來這位小姑是很注重打扮的,容顏修飾得極為出色,穿著配飾也很是用心,只是這衣料雖是進貢的妝花緞,卻明顯是舊年的款式,照理說一個名門千金,又如此愛美,不該在這般重要的場合,卻沒能跟上最新的流行。
是因為她不懂,還是有別的難處?
金于飛眸光流轉,不著痕跡地也在一旁的小叔身上繞一圈,這才察覺他腳上的青雲靴,鞋面繡著的飛鷹雖是活靈活現,但那瓖邊的金絲分明有些褪了顏色。
其實不僅小姑小叔身上的穿戴,就這正院廳堂的擺設也不符合王府的尊貴,論理眼下是初冬時節,屋內的屏風、擺設或帳簾之類的,都應該隨四時節氣而改換,但這屏風繪的是秋狩獵鷹,牆邊條案上擺的卻是蓮戲錦鯉的賞瓶,整個不倫不類……
金于飛心念一動,有所猜想,表面卻是嫣然一笑,望向玉嬌嬌的眼神分外柔和。
玉嬌嬌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心跳微微急促,深怕被這個出身富裕的大嫂看出自己身上有何不妥來,那可真是顏面無光。
她越是感到局促,表面架子就端得越高,明眸瞪得圓圓的,從鼻子里逸出一聲冷哼。
金于飛笑得更溫柔了。「『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早就听聞鎮北王府有一位嬌小姐,如今一見,果然是清新嬌美,令人忘俗。」
玉嬌嬌顯然听慣了奉承,並不輕易買她的單。「呿,你倒挺會說話的。」
玉長天見女兒連在自己大嫂面前也端架子,低聲喝叱。「嬌兒,不可無禮!」
玉嬌嬌抿了抿唇,不再吭聲。
金于飛也不與她計較,從元寶手中接過事先準備好的見面禮,盈盈笑道︰「這是金粉閣最新出品的美容禮盒,算是大嫂一點心意,望小姑不嫌棄。」
玉嬌嬌聞言,眼眸頓時一亮。
這可是王城所有的千金貴女都虎視眈眈盯著的限量禮盒呢,有銀子都不一定能搶得到!
玉望舒見姊姊得了好處,也眼巴巴地盯著嫂子。「大嫂,那我呢?」
「小叔自然也有的。」
金于飛送給玉望舒的是一組十二個琳瑯滿目的蟈蟈盒,每一個都是精雕細琢,教人愛不釋手。
玉望舒喜出望外。「多謝大嫂!」
金于飛投其所好,兩個年紀尚輕的小叔小姑剎時都心滿意足,玉望舒看她的眼神都熱情了幾分,玉嬌嬌也難得撇了撇嘴,勉勉強強給了這新進門的大嫂一個笑臉。
金于飛內心評估著,玉家這一老二小雖然各有各的脾性,卻都不是什麼心機深沉之輩,應是不難相處,唯一令她費神的只有……
金于飛轉過頭,瞥了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夫君一眼,他見她看過來,立刻沖著她眉開眼笑,她胸口頓時一窒。
奇怪了,明明是個單純無知的傻子,她怎麼就覺得這府里最難對付的就是他呢?莫不是她的錯覺?
玉懷瑾一面對金于飛看似無辜地笑著,深沉的目光一面悄無聲息地掃過兩個弟弟妹妹。
這兩個小的也太沒用了吧?隨便給兩樣禮物就樂成那副模樣,好似沒見過什麼世面的鄉巴佬,真是丟他的臉面!
不想再看這幾個不肖子孫繼續削他的臉面,玉懷瑾故作天真地拉了拉金于飛的衣袖。「娘子,請過安了,我們回屋吧。」
「那不行!」玉長天急忙提醒。「瑾兒,你是我玉家嫡長子,你娶了媳婦,還得先祭宗祠,稟告祖宗一聲。」
他自己就是祖宗,還要稟告誰呢?
玉懷瑾又輕飄飄地朝坐在主座上的玉長天瞥去一眼。
玉長天一凜,額頭下意識地冒汗,訕訕地干笑著。「瑾兒,這宗祠是必須要祭的……」
確實是得去,只不過理由並非是為了稟告祖宗,而是他想看看她看到某個牌位時,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知道了。」玉懷瑾淡淡一句,轉向金于飛時,又是一臉純真爛漫的笑容。「娘子,就照父王說的,我們去拜祖先吧!」
金于飛秀眉微挑,總覺得這父子之間相處的模式不太對,是她想多了嗎?
「乖兒媳,你快和瑾兒一起去吧。」
「是,那兒媳先告退了。」
金于飛向公爹行了個禮,又對小姑小叔致意後,這才隨著玉懷瑾離開主院。
玉氏的宗祠位于王府後方,得先穿過一片植栽茂密的竹林,若是夏季翠綠蔥蔥,走在其間必是涼快清爽,但此時天寒風冷,就頗有些蕭瑟之意。
越過竹林,眼前頓時豁然開朗,一座巍峨的建築矗立于偌大的廣場上,四周蒼茫,更有種念天地之悠悠的曠遠意味。
幾個負責看守執事的僕役早已將祠堂大門敞開,里里外外打掃得一塵不染,金于飛隨著夫君進屋,一抬頭,倏地倒抽口氣。
高柱大堂莊嚴而肅穆,北面的整道牆都打造成祭台,階梯狀的牌位一層一層地往上堆砌,雖不比那些傳承悠遠的名門望族那般氣勢磅礡,就這幾層牌位放下來,也夠令她看得驚嘆咋舌了。
畢竟她前世是草原的公主,他們游牧民族不興供奉祖宗牌位這一套,而今生做了金家的女兒,雖然父親好歹混上了皇商的名號,追根究底也就是泥腿子出身,所以來到真正世家貴冑的祠堂,她不免有些氣短。
一個家族的底蘊,不是只看這一代的成就,往上得淵遠流長,往下得一脈相承,祖宗厲害,子孫也得成材,這個家族才能綿綿不斷地傳承下去。
只是輪到了這一代,看她的王爺公爹以及兩位小姑小叔,都不像是能擔得起弘揚家族重責大任的,其實她方才火眼金楮一掃,已然發現玉家人的穿戴並不是十分矜貴奢華,看似都是好料子,卻都不是最時興的。
是不懂得趕流行,還是有其他更深一層的緣故?
金于飛不由得心思有些沉,許是這祠堂莊重的氣氛有些影響了她,尤其是當她與玉懷瑾相偕跪在蒲團上,焚香禱告時,她在那一排排牌位中看到了最顯眼的那一個。
先祖玉公凌風之位。
經過歲月洗禮,那面黑檀木的牌位並未稍有黯淡色澤,反倒流轉著某種低調內斂的風華,隸書體的字跡在晨光掩映下顯得格外厚重。
金于飛不覺心跳加速,胸口彷佛被揪緊了似的,隱隱地疼著。
有他的牌位,那她的呢?
她屏著氣息,在那面特別出挑的牌位旁邊看見了另一個較小的牌位,彷佛受到委屈的小媳婦,怯生生地躲著。
玉門金氏之位。
沒有名字,甚至沒有頭餃,但好歹給了她一席之地,好歹承認了曾有她這麼一位鎮北王妃。
金于飛驀地心酸難抑,眼眸刺痛,一滴珠淚無聲地落下。
只有一滴。
再多也不成了,即便心里有再多的委屈與傷痛,也只能苦苦壓抑著,也只能當作沒這回事,過去了,就是雲淡風輕。
金于飛隨著玉懷瑾的動作,默默地向玉氏的列祖列宗磕頭,滿腔情緒激蕩,面上也只有一滴透明的淚水,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
玉懷瑾卻眼尖地看到了,墨眸深沉如海,觀察她許久才沉聲開口。「娘子,你怎麼了?你哭了?」
金于飛一震,不知所以地望向身邊的男人,他的眼神極深,幽幽微微的似乎閃爍著什麼,她沒看清。
他見她迷茫不語,主動伸出手在她頰畔擷取一抹濕潤,然後將那沾染水氣的指尖遞到她眼前。
是她的眼淚?
金于飛剎時有些慌,勉強擠出不自然的笑容。「你別亂想,我這就是、就是……太感動了。」
「為何感動?」
因為自己不算是死得渺無聲息,至少還留下了一個牌位,一點供後代子孫憑吊的念想。
她當然不能對他說實話,只是避重就輕地笑道︰「因為你們玉家的祖先……好多啊!」
「祖先多,那又如何?」
「這表示你們家是有傳承、有底蘊的,我能嫁給你,也不虧了。」她笑咪咪的,又恢復平素慣有的那種帶著些許無賴,不受拘束的模樣。
他緊盯著她,深沉的眼神一變,也同樣恢復慣常在她面前裝傻的姿態,粉色的薄唇嘟起。「你是嫁給我,又不是嫁給我們家的祖先!」
她笑得更恣意了,故意逗他。「你莫不是在和自己的祖先吃醋吧?」
他輕哼一聲,別過頭不理她。
祭祀完畢,夫妻倆相偕離開祠堂,祠堂的大門再度關上,沉悶的聲響彷佛來自遙遠時空的呼喚,重重地叩在兩人心上。
金于飛不禁有些震撼,蓮步頓凝,回首凝望那扇緊閉的門扉。
玉懷瑾暗暗打量著她略微迷惘的神色。「娘子,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她驀地回神,微氳著迷霧的水眸看向他。
他淡淡地、彷佛漫不經心地提醒著她。「你說過,我像一個人。」
她一愣。「我這麼說過?」
「嗯。」他點頭,凝定她的眼神半是深邃,半是天真。「昨晚你喝酒的時候說的,你還說,你最討厭那個人了。」
她真的說了?不會吧?
金于飛心亂如麻,下意識地看了傻子夫君一眼,赫然驚覺他不笑的時候,那張臉看起來尤其像那個人,平常若只有五分像,現下彷佛有七、八分了。
但他,當然不是那個他,她可不能自己嚇自己,無端地慌了神,失了鎮定。
她咳嗽兩聲,勉力裝出平淡的神態。「那一定是我喝醉了,胡說八道的,沒這回事!」
「沒有嗎?」
「肯定沒有!」她昧著良心,強勢地聲稱。「你別放在心上,酒醉時的胡言亂語是沒什麼道理的,不可信。」
不可信啊。
玉懷瑾似笑非笑地瞅著自家娘子,見她眼神略閃躲,心下某個猜想更加成形了。
他裝作稚子童真,好奇地追問,「娘子,那你確實有討厭的人,對吧?」
「沒有。」她一口否認。
「真沒有?」他仔細地盯著她。
她被他看得略不自在,拍了拍肚皮,轉開話題。「哎呀,你餓不餓?今兒天有些冷,一早我就吩咐讓廚房炖點羊肉湯,午膳我們就吃這個吧。」
玉懷瑾目光一閃。「娘子喜歡羊肉湯?」
「嗯,你不喜歡嗎?羊肉加點枸杞紅棗來炖,特別好喝。」
「弄點南方的甘蔗蘿卜一起炖,滋味更美。」
「對對對!你怎麼知道?這樣的羊肉炖湯清淡中帶著些微甘甜,滋味絕妙!」
「我就猜到你會喜歡這樣吃羊肉湯。」
她眉眼彎彎,提起美食頓時心花朵朵開,看身邊的傻子夫君也順眼了幾分,笑問︰「看不出來你還是個老饕呢,以前嘗過?」
「嗯。」玉懷瑾淡定地頷首。
一百年以前,他還是那個鎮守于大齊北境的鎮北王的時候,他新娶的王妃初次為他洗手做羹湯,便是做了這樣一道甘蔗蘿卜炖羊肉,當時他喝了頗為驚艷。
只不過後來他才知曉,天生手拙的她也只會做這麼一道湯,還是因為她自己愛喝,才勉勉強強學會的。
玉懷瑾盯著身旁一提起羊肉湯,便顯得眉飛色舞的金于飛。
這女人和她一樣都愛喝羊肉湯,難道真的只是巧合?
他心念電轉,暗自有所思量,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迅速過了一遍,表面上卻是歡快地笑著,彷佛極為熱切地應和著——
「娘子,我肚子也餓了,我們快回屋里去吧!」
吃撐了!
午食過後,整整喝了三大碗羊肉湯的金于飛整個人癱軟在西廂暖閣的貴妃榻上,懶洋洋地坐無坐相,就連平常也沒啥規矩的丫鬟元寶都看不過去。
「小姐……不是,少夫人,你振作點吧,如今你可是新過門的媳婦,好歹還是得拿出點樣子來,免得讓夫家的人看不起。」
「你別忘了,爺我可是帶著十里紅妝嫁進來的,更別說聖上賜婚聖旨一下,我那重病的夫君就立刻好起來了,這麼一個有錢有嫁妝,又自帶沖喜效果的新娘子,誰敢看不起我啊?」
元寶大翻白眼。若論自戀程度,在這王都里,她家少夫人稱第二,約莫是沒人敢稱第一吧,呵呵。
「好元寶,你去替我弄點消食的山楂茶過來吧,再讓珍珠過來給我揉揉肚子。」
元寶一愣。「不是說等會兒還要進宮謝恩嗎?」
「不去了!」金于飛慵懶地揮揮手。「方才父王命人傳話給夫君,說是皇上今日忙于政務,免了我們進宮,讓我們小倆口好好過日子就是。」
「那也好。」元寶大喜。「奴婢本來還擔心少夫人你規矩學得不好,萬一進宮時惹惱了皇上或哪個娘娘,那可就難辦了。」
「說什麼呢?」金于飛沒好氣。「人家的貼身大丫鬟都是捧著敬著自家姑娘的,就你這個不省心的,老是潑我冷水。」
「我這也是為你好啊!」元寶喊冤。「少夫人倒是想想,你在宮里闖了禍,別說你自己陷在里頭,就連夫家與娘家都可能獲罪,那可多慘啊!」
「是是是,我的親親元寶都是為我好!」金于飛順著丫鬟說起胡話來,攤開一雙手。「來,給爺抱抱,爺謝謝你啊。」
見金于飛作勢欲抱,元寶嫌棄得不行,迅速跳開一步。「少夫人既然吃撐了肚子,就好好歇著吧,我去泡茶。」
「記得喊珍珠進來啊!對了,順便去書房問問你家大爺,能不能請府里的管事過來一趟?」
元寶一凜,有不祥預感。「少夫人想干麼?」剛嫁進王府第二天就想見人家管事,這樣好嗎?
金于飛撐坐起身子,笑嘻嘻的。「我就想問問,這松濤院的帳是誰在管的?」
「少夫人想看松濤院的帳本?」
書房內,同樣喝了三大碗羊肉湯,卻是精神奕奕,借口來書房讀書習字的玉懷瑾听見府里的大管事來報,驀地放下手中的狼毫筆,目光凌銳地朝對方看過去。
「是的。」王海微斂雙眸,避其鋒芒,在這鎮北王府管事多年,他雖不是那種十分干練的人才,也練就了幾分察言觀色的本領,早早就覺悟這位重病痊癒後便性情大變的王府長公子,不是自己所能抗衡的。「方才少夫人請小的過去問事,言下之意是想看看松濤院這些年來進出的帳目。」
玉懷瑾頷首,淡淡應了一聲,其實金于飛透過丫鬟來向他請示,他就猜到她召喚府里管事必有緣故,只不承想她膽大至此,直接就開口想看帳本。
王海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見他面色凝重,心中一跳。「其實小的也覺得不妥,若是大少爺……」兩道鋒利的眼刀射過來,王海一窒,恨不得自打耳光,連忙改口。「若是大爺同意,小的這便尋個理由回絕少夫人。」
由大少爺改稱大爺,去了個「少」字,看似不如何,卻是坐實了玉懷瑾在這鎮北王府足以說話作主的地位。
「誰讓你自作主張的?」玉懷瑾輕飄飄的一句,卻是讓王海整個人神經緊繃。「自從王妃過世後,這府里就沒個能執掌中饋的主母,少夫人想看帳本,想必也是有意及早擔起當家主母的重責大任,你將帳本如數送過去,她想知道什麼,盡管細說。」
王海一愣,不免有些意外,沒想到少夫人才剛進門,大爺就肯下放財政大權了?
「愣著做什麼?」玉懷瑾眉峰一蹙。「還不快去!」
王海一震,低頭拜服。「是,大爺,小的這就去辦。」
「等等!」
「大爺還有何吩咐?」
玉懷瑾看著眼前正躬身候令的大管事,一時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沉聲開口,「先前要你放進宗祠里的那個牌位……」
王海一凜,汗毛豎起,小心翼翼地問︰「小的是依照大爺的指示特意請工匠做的,莫不是還有不盡人意之處?」
「我今日瞧了瞧,那木頭太新了。」初時拿到時單看並不覺得什麼,但擱在那些經過歲月風霜的老牌位中間,就有些過于顯眼了。「找個時機命人去做個處理吧,至少得看起來像是百年之前供上的。」
「是,小的明白了。」
見大爺沒其他吩咐後,王海十分乖覺地告退了。
玉懷瑾出神片刻,才又重新拿起御賜的玉管狼毫,繼續寫字,銀鉤鐵畫,每一筆,都是氣吞山河的猛勁,若是金于飛在一旁看到了,肯定要贊一聲好。
可惜,不能給她看到。
要是她知道他其實就是那位「上馬能擊胡,下馬草軍書」的王爺大將軍,還不知會作何反應呢,他可不想還沒確確實實地抓著這只小野貓,就把她嚇得躲回了窩里。
玉懷瑾盯著自己寫的字,墨眸如星,隱約閃耀著異樣的光芒。
從那日他在金粉閣旁觀她與那位掌事娘子談事,他就知道自己即將迎入門的女子不是個普通姑娘家,對經商之道頗有獨到的見解。
她是個眼里看重銀兩,也很懂得如何賺取銀兩的生意人。
娶她回來,應是能為這府里解了燃眉之急。
只不過,他倒是極有興致瞧瞧,他那個聰慧多才的娘子若是知曉這王府除了府邸的外觀還算金碧輝煌外,實則內里早就殘破不堪,府里上上下下早就寅吃卯糧、勒緊腰帶在過日子,會是何等反應?
思及此,玉懷瑾微微一笑,將自己寫的那幅字拿起,好整以暇地吹干了墨跡。
他等不及要看她的表情了——
「虧!簡直太虧了,虧大了!」
案桌上堆著幾本厚厚的帳簿,金于飛不過隨手拿起其中一本翻開,右手在算盤上快速地撥了幾下,當即發出了痛徹心肺的哀鳴。
一旁服侍的元寶和珍珠都被她嚇了一跳。
「少夫人怎麼了?」
「元寶,珍珠,你們家爺我心痛啊!」金于飛手撫著自己的胸口,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
「怎麼了?為何會痛?」
兩大丫鬟更焦急了,一個過來替她擦汗,一個忙著要給她弄茶水喝。
「你們都別忙了,這不是擦個汗喝杯茶就能完的事,這王府里的窟窿一日不填上,爺我這心痛的毛病就沒法治好啊!」
嗄?
兩大丫鬟都愣住了,面面相覷地交換一眼後,珍珠盡量平和地探問,「少夫人,你說的窟窿是指這帳上有虧損嗎?」
「豈止虧損,根本是常年入不敷出,無底洞啊!」
好吧,原來是為了銀兩的事在痛惜。
弄清楚自家少夫人不是生病,兩大丫鬟頓時淡定了,該干麼干麼,各自去忙碌。
「喂,你們听爺說啊!」
「少夫人,你帶進王府里的嫁妝還沒完整歸納入庫呢,奴婢去看看她們打理得如何了?」元寶爽快地走人。
「少夫人,這院子里的工作任務也得好好分配一下責任歸屬,奴婢去教教底下那幾個小的。」珍珠也優雅地告退。
不過轉瞬,這專門闢給金于飛日常理事的西廂敞廳就只剩她一個人了,只有兩個小丫鬟守在屏風外等候傳喚。
身邊沒了人,金于飛也就不作了,唱戲也得有人看不是?
她端正坐姿,認真地繼續看起帳簿來,幾乎是一目十行,很快心里就有了譜。
雖只是松濤院一院的帳目,但管中窺豹,她也能看出整個王府的財務窘境,而且已經是經年累月的沉痾。
其實並不是府里的花銷多麼驚人,主要是這鎮北王府除了一府的開銷,甚至還得負擔部分北境軍民的吃食,這幾年朝廷撥下的銀兩是遠遠不足的,往往得鎮北軍自己想辦法籌措糧草。
無法開源,又難以節流,自然只有寅吃卯糧,不停掏空王府的底子了。
金于飛嘴角一揚,噙起嘲諷的笑意。
怪不得皇上會想替鎮北王府指一門與商戶聯姻的婚事呢,所謂的金玉良緣,怕只是金鑾殿上那位對王府近年來的窘境也是心里門兒清,才想著替他們拉來一座金山寶庫幫忙填這巨大的財務窟窿。
自己可真是被利用得徹底啊!
又是沖喜,又得幫著解決生存問題,一魚兩吃,不得不佩服這天家果然精于算計。
不過她金于飛也不是好惹的,有付出必得要有回報,這筆帳,且得好好和她那傻子夫君算一算才是。
一念及此,金于飛嘴角笑意更深,拿起紙筆,一面翻閱帳本,一面做下紀錄。
元寶捧著幾本入庫以後登記造冊的嫁妝簿子回來,正好瞧見主子在紙上飛快地寫著一些彎彎曲曲的符號。
「少夫人又在畫這些奇怪的符號了。」元寶嘆氣。
「我不是與你說過了嗎?我這是在記帳。」
「你別唬我了,我雖然不識得幾個字,但也看過幾位管事娘子記帳,就沒人是像你這樣鬼畫符。」
「這不是鬼畫符,這是一種特殊的數字,是從阿拉伯那邊傳過來的。」
「阿拉伯?哪里啊?」元寶表示沒听過。
嗯,其實金于飛自己也沒听過。
無論是前世或今生,她都不曾听任何人提起過遙遠的東方有一個叫阿拉伯的國家,她也有些糊涂,為何自己能用這樣奇特的數字作帳?
她只是隱隱約約的似乎有些模糊記憶,彷佛自己曾經學過,而且還不只會用這些數字,比如畫一些幾何圖形,求解這些圖形的角度面積等等,她也是會的。
是從哪兒學來的呢?
莫非她不只曾經歷過這兩世,其實還有過第三世?
記憶的片段實在太過破碎,她抓不住,索性也不去深究了,反正需要的時候,她自然會想起來的。
她這人就是這麼樂觀,因為不多點樂觀,就容易糾結啊!而她並不想將自己困在充滿遺憾與傷痛的夢魘里。
重活一世,她只想隨心所欲,快快樂樂地過日子。
只不過要隨心所欲,也得有充足的銀兩,所以賺錢是十分重要的。
金于飛咬著毛筆筆桿,開始動起腦筋來。
到底該如何開源節流呢?
直到日落時分,金于飛仍在深思著這個嚴肅的問題,玉懷瑾卻已等得不耐煩了,直接闖進西廂房。
一進屋,一股淡淡的玉蘭清香便撲鼻而來,玉懷瑾目光一轉,立時就瞥見炕桌上擺著的那個和闐白玉雕著寒梅凌雪的薰爐,薰爐旁還擱著一方同樣是玉雕的炕屏。
雖然這薰爐和屏風都不大,走小巧精致風格,但光是那整塊質料上佳的和闐白玉,就不是尋常人家能拿得出來的手筆,更何況牆角還隨隨便便立著一株三尺高的五彩寶石紅珊瑚盆景,整個就是瑩光流燦,富貴逼人。
這幾樣擺設明顯都是她從娘家帶來的嫁妝,果然不愧是出身皇商的女兒啊,夠闊氣的!
「娘子,你干麼呢?」
金于飛一震,回過神來,連忙收起正在紀錄的帳本。
玉懷瑾卻已眼尖地瞥見那本子上頭似有些奇特的符號,卻是不動聲色,收回視線,只對著自家娘子露出一個傻乎乎的笑容。「我餓了。」
「餓了啊?」金于飛每回看著這分明長得俊俏的男人笑得這樣傻,就忍不住想逗他。「可是夫君,要是你娘子我不能快點把咱們院里這筆爛帳理清楚,你和我可能很快就沒飯可吃了。」
「怎麼會?」
「因為沒銀兩可買米糧了呀。」
「那簡單,向父王要就有了。」
「向你父王要?」
「嗯,父王說了,日常的用度與開銷若是不夠,就讓我吩咐王管事一聲,他自會從王府庫房走帳撥款,還有啊,每個月松濤院也是能固定領分例的。」
這傻孩子莫不是真以為這府里還有金山銀山能任他隨意提領吧?難道他不知曉這整座王府已然面臨坐吃山空的危機?
不過也是,誰會告訴一個傻子這樣殘忍的現實呢?
金于飛想著,不免用一種帶著痛心同情,彷佛關愛弱者的眼神看著自個兒的傻夫君。
玉懷瑾咬牙暗惱著,他迫于無奈不得不在這女人面前繼續裝傻,倒是真被她看成一個呆瓜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偏他娘子還不知好歹,湊過來用手捏了捏他的臉頰。「夫君,我們打個商量好不好?」
他偏過頭,將自己的臉頰肉從女人魔爪里解救出來。「娘子要與我商量什麼?」
「你想不想吃你娘子親手做的吃食?」
玉懷瑾聞言一凜,眼角略微抽了抽,半晌才笑著點頭。「想啊想啊!」
「那你听我的,去求你父王,讓我也看看鎮北王府的帳本。」
「娘子要看府里的帳本?」
「是啊。」
「只看松濤院的不行嗎?」
「自然是不行的。」金于飛笑盈盈的。「除非你想你父王還有弟弟妹妹,以後都和我們一樣吃不上好東西,只能縮衣節食度日了。」
玉懷瑾作勢想了想。「那好吧,我去跟父王說一聲,讓他答應讓娘子幫我們全家解決吃飯問題。」
嗯……咦?
金于飛含笑點頭,正想贊夫君一聲乖時,轉念一想,忽然覺得不對勁。
這話听起來不大對啊,明明是她哄著他去向長輩討一點掌家的大權過來,怎麼現下倒好似是她被他綁上了賊船,不得不替他一家人籌謀未來?
這可不成,她可不能這般白白做了善事。
「夫君,不是我要解決咱們的吃飯問題,是我們全家人都要同舟共濟,一同奮起,努力賺銀兩。」
「嗄?」他眨眨眼。「我也得賺嗎?」
「必須的。」
「那父王和弟弟妹妹?」
「這府里每個主子都得有貢獻。」
「怎麼樣有貢獻啊?」
「這我得想想,總之大伙兒都不怕沒事做,金山銀山可不會平白無故掉下來,你們想過好日子,都得听我的吩咐,明白嗎?」
「……」
「明不明白?」金于飛略略提高了聲調,見傻夫君整個人愣愣的,又不客氣地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
這女人,給她點顏色,她就自顧自開起染坊來了!
玉懷瑾郁惱又無奈,忍氣點了點頭。「娘子,我答應你了,飯呢?你說要親手給我做的。」
「你這不是還沒向你父王開口要到府里的帳本嗎?我那頓飯就先欠著。」
「你可得做好吃的啊!」
「放心,保證好吃。」
「我不喝羊肉湯。」
金于飛先還游刃有余地敷衍著,一听傻夫君如此強調,頓時一愣。「為何不喝?你中午不是喝得挺歡的嗎?」
「我喝夠了,要娘子替我做別的好吃的。」
「這個嘛。」金于飛為難了,她也很想練好廚藝的,並不是沒認真練過,問題就是沒那天賦,前世今生,會做的永遠只有那一道甘蔗蘿卜羊肉炖湯。
玉懷瑾將她的遲疑看在眼里,對于自己內心的猜想又多了一分把握,不由得感到心情飛揚,唇畔的笑意轉濃。「娘子可不能食言,若是到時我沒吃到好吃的,我就……」
「你就如何?」金于飛不以為意地淡淡問道,端起茶盞閑閑地啜著,根本不認為這傻子夫君能提出什麼實質性的威脅。
「我就……吃你的嘴!」
「噗!」
一口茶驀地噴出,無巧不巧,就噴在玉懷瑾唇紅齒白的俊臉上。
他呆了片刻,接著面無表情地展袖擦去臉上那一片溫熱的濕潤。
金于飛相當窘迫地看著他,她不是故意這般粗魯地噴茶的,誰教他說那樣亂七八糟的話。
「你沒燙到吧?」她關切地問,徒勞地想挽救自己造成的災難。「要不我讓丫鬟端盆水來服侍你洗臉?」
「不用了。」玉懷瑾擦干了臉,鬢邊的發絲卻還有些濕,垂貼在頰畔,竟有幾許撩人的性感。
金于飛看著,莫名一陣心跳加速,忽然想起今晨她鬧著替他更衣時,他那個幼稚又霸道的吻。
她只覺得嘴唇發燙,頓時坐不住了,慌忙抱起桌上那一疊帳本,鎖進一個小箱子里,找了個借口便匆匆逃離。
「明日回門,我去瞧瞧回門的禮物準備得怎麼樣了。」
玉懷瑾看著她抱著那小箱子頭也不回的背影,嘴角一勾,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