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柏油路上,一只天空藍色的行李箱輪子咕嚕咕嚕的轉動。
江靜敏抹了抹額上的汗水,拉了拉已經汗濕的上衣,心想,台南真的好熱啊。
她從下了公交車,越過十字路口,一路往老家走了大概十分鐘吧,背上衣衫就已是全濕了。
好不容易走到老家前的小徑,路面不知何時鋪了黑黝黝的柏油,窄小的一條路,頂多一台房車可過的寬度,左邊是水溝,右邊是泥地,上頭幾乎都是雜草。
外婆的房子就在前面了啊啊啊……
看著熟悉的平房,江靜敏吐了口總算可休息的大氣,現在只想趕快沖進浴室洗個冷水澡,再喝上一口冰水……她好久沒回來了,冰箱也沒插電,這冰水還得自己買呢。
轉頭看了看離她約莫五十公尺距離的雜貨店,捏了捏上衣口袋,里頭有個五十元銅板,是她買車票時找的。
一瓶礦泉水大概是二十塊,是她現有存款的千分之一,想想,還是別花這個錢了,煮開水放涼實際一點。
從口袋內掏出鑰匙,江靜敏越接近大門心頭越納悶──怎麼鐵門沒放下?
站在門口,由于門是雕花玻璃,看不清楚里頭的情景,但仔細一听,里頭隱約傳來電視新聞台主播的甜美聲音。
該不會是舅舅他們來了吧?
這棟一樓平房是外婆留下的房子,建坪大概三十坪左右,後院是一塊約莫四十坪大的空地,可以種植一些農作物,內有兩間房,客廳跟廚房共享,因為過年過節時子孫輩會回來團聚,所以這塊公共區域的空間最大,擺放三張圓桌綽綽有余,至于房間都小小的,大概是放張雙人床跟一個梳妝台加兩門衣櫃,就不太有空間放其他東西了。
房間一個靠前門,一個靠後門,以前外婆腦子開始不清楚,請了人來照顧,前房就是外籍看護住的,靠後門的則是外婆的房間。
現在外婆不在了,在她腦子還清醒時就把房子產權送給了江靜敏,因為她的子孫中,只有江靜敏沒有長輩照顧,從小苞外婆住一塊兒的她是外婆養大的,一直到讀大學才到北部去,離開這個家。
大學畢業後她就待在北部,工作也在北部,一年前外婆過世了,舅舅問過她房子要不要賣,只是價錢不高,大概只能賣個兩三百萬吧。
對家鄉又愛又恨的她雖沒打算回來住,但也不想賣,因為這是她從小長大的家,有著與外公、外婆的滿滿回憶,而且她還寄望著哪天離家出走的母親回來時,找得到地方。
但她萬萬沒想到,當初一個執念,這間房子現在成為她的依靠之地。
她原本在北部工作得好好的,不幸誤信前男友讒言,把存款交給他去投資,一開始有收益還不錯,後來就一直賠,她想止損但來不及,全都賠光了。
存款沒了也就罷了,錢還可以再賺,但後來又爆出男友劈腿,她甚至還不是正宮,她火大的跟他分手,而對方也非常「瀟灑」的離開,真是把她氣得牙癢癢的。
沒想屋漏又逢連夜雨,分手沒幾個月,工作的餐飲公司因為經營不善的關系,也收起來了。
她靠這幾個月節儉存下來的存款去找了一個月的工作,而房東竟然在這個時候要漲房租,于是她惱了,決定結束在北部的一切,回老家過生活。
至少,在老家她不用煩惱居住的事,後面還有一小塊農地可以種點菜,餓不死。
南部薪資雖然比較低,省吃儉用還是過得去的。
只是想到要應付那些碎嘴的鄰居跟親友……她就想嘆氣。
當初他們就反對外婆讓她去台北上大學,還讓她在北部找工作,現在曉得她因為失業回家鄉,譏笑的話肯定不會少。
龍生龍、鳳生鳳,江梓慧生的女兒就是沒用。
小時候,她因為母親沒報戶口拖延了入學,造成她成績跟不上時,就是這樣被訕笑的。
現在她一無所有的回來,正好印證了他們的鄙視。
她懊惱地閉上眼楮,不懂自己明明這麼努力了,怎麼還活得這麼難堪。
「算了,別想這些了!」她激勵自己。「重新在這里證明給他們看!」
而且她現在手上的錢僅剩兩萬塊,這個月一定得找到工作才行!
舅舅也有外婆房子的鑰匙,過年過節時,大家還是習慣過來這里聚會,畢竟空間比較大,可以容納所有子孫,所以她猜可能是親友們在此聚會,雖然她不曉得今天是什麼特殊的日子。
她把玻璃門往旁拉開,「舅……你誰?」她吃驚地瞪著眼前的男人。
為什麼屋子里有個陌生男人?
那男人上身穿著一件無袖背心,著條短褲,露出一雙結實的長腿,個子挺高,一眼便知超過一八○,身材壯碩,握著啞鈴的手臂有肌肉鼓起。
他兩側頭發剃得極短,頭頂的發都束起來了,又黑又濃密,讓江靜敏不由得聯想起海膽。
「妳誰?」男人反問。
他的嗓音很低沉,像暴雨時的雷聲,五官突出,線條剛硬,眼神凌厲,加上體格壯碩,就算人長得俊,江靜敏下意識還是產生懼怕感。
「我……我是屋主。」
男人瞇起眼,「屋主不是叫江允文?」
「那是我舅舅。」江靜敏納悶地看著他,「你到底是誰啊?」
「我是這間房子的房客。」
「什麼?」江靜敏大吃一驚,「我沒有把房子出租啊!」
雖曾動過這個念頭,也貼過出租啟事,但一直沒有人租,畢竟這兒滿偏僻的,離鎮中心有段距離,開車大概要十來分鐘,一般人租屋不會租到這兒來。
話說,她現在才發現,屋內的擺設跟原本不一樣了。
原本客廳有組三加一的PU皮深咖啡色沙發,現在變成二加一的黑色真皮沙發,厚重的木質茶幾也變成玻璃的。
門口本來放了一些農具跟舊報紙,也通通不見了,而是放了一台腳踏車。
因為她站在門口,所以看不到房間跟廚房有沒有改動。
「我跟江允文租的。」葉海暄放下手中的啞鈴。「簽了一年的約。」
「那你已經租多久了?」
「三個月。」
那表示還有九個月,這間房子都是屬于這個男人的?
不是吧……
江靜敏好想仰天咆哮。
那她要住哪里?
江靜敏二話不說拖著行李箱往回跑,跑了將近二十分鐘,氣喘吁吁,一頭一臉汗的站在舅舅家門前。
舅舅家的鐵門是放下的,極有可能人不在家。
指尖壓在門鈴上,至少壓了一分鐘,果然沒有人來開門。
她慌亂地拿出手機要打電話,隔壁鄰居剛好出來,看見她,先是一臉意外,接著笑道︰「靜敏,妳回來啦!」
「嗨,陳阿姨。」江靜敏放下手機。「妳知道我舅舅去哪了嗎?」
「他們出國了,去澳洲,好像朋友的孩子要結婚,邀他們過去,順便玩。真令人羨慕啊,我還沒有出過國呢。」陳阿姨一臉欣羨。
不是吧……
江靜敏眼神死。
「他們有說要去幾天嗎?」希望明天就回來。
「兩個禮拜的樣子。」陳阿姨也不太確定。
舅舅跟舅媽兩個人都是公務員退休,有兩個兒子,目前在外地工作,其中大表哥已經結婚了,不需要再負擔孩子的生活教育費用的兩老退休生活可說是輕松愜意,一年出國兩三趟。
「那他們去幾天了?」江靜敏急問。
「昨天才出去的。」
也就是下下個禮拜才會回來?
江靜敏真的是要瘋了。
那她現在怎麼辦?
而且寄貨運的行李晚點就要到了!
才想到貨運行,司機就剛好打手機過來,告知再十分鐘左右就到了。
「那里有收貨的人吧?」
江靜敏臉色大變,「那個……可能要等我十分鐘左右,你開慢一點,我現在馬上過去!」
拉著行李箱,原路途返回,果然貨運車已經在路口了,但是因為入外婆家的那條小路太窄,貨車開不進去。
「就……在里面,」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江靜敏手撐大腿直喘氣,汗如雨下。「請幫我送進去。」
現在無法可想,只能先把行李放去老家。
「好。」
她的紙箱一共有六個,司機一一搬下來放在推車上時,江靜敏飛快地跑回老家。
「不好意思!」她一把拉開玻璃大門,對著正在做伏地挺身的葉海暄喊,「我東西可以先放在這兒嗎?」
「什麼?」不明其意的葉海暄站起身,抓起掛在沙發上的毛巾擦汗。「什麼東西?」
「我的行李,有六箱……我現在無處可去,我舅舅也不在,他們出國了,要兩個禮拜才回來。」
「那跟我無關。」葉海暄冷酷的回。
這個女人跟江允文是不是真有關系,或是什麼樣的關系,都無法證實也不關他的事,他沒道理接受她的要求。
「我知道跟你無關,但我現在真的無處可去了。」江靜敏急躁的懇求。「求求你,行個方便。」
「飯店,鎮中心有間飯店。」他記得。
她哪有錢住飯店!
她身上的兩萬塊得度過找工作的這段時間跟發薪前的生活費用,而且什麼時候能找到工作還是個問題呢。
「求求你啊,大哥,我不知道我舅舅把屋子租給你了,我才是真屋主,跟你簽約的不是我,你那個租約是無效的。」
這回換葉海暄臉色變了。
「你應該不會想要對簿公堂的吧?」江靜敏凜著心看著他。
語出威脅不是她所願,但她真的無計可施,被逼到狗急跳牆了。
「那是妳跟妳舅舅的事,我是房客,要對簿公堂也是妳跟妳舅舅。」葉海暄條理清晰的說︰「而且我房租有繳,妳不能趕我走。」
慘了,唬不過。
江靜敏的頭頓時有好幾個大。
「小姐。」司機來到她身後,「要搬到哪里?」
「呃……」江靜敏左顧右盼,最後無奈指著腳邊,「你先放地上就好。」
「不用搬進去嗎?」
「先不用。」江靜敏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心覺有些怪異的司機把紙箱放下了,請江靜敏簽完名後離開。
「妳那些東西不能擋住我大門,請移走。」葉海暄語調依然冰冷。
「我知道這是強人所難,可是我真的……」
「妳把我趕走我也是無處可去,所以不要跟我賣可憐。」要演戲比慘,他也是可以的。
難道眼前的也是一個天涯淪落人?
那她還能狠心把人家請走嗎?
震驚的江靜敏心想她還可以更倒霉嗎?
她以為她已經跌到谷底了,沒想到才摔到一半!
「我……我……」頓時心中充滿絕望的江靜敏「哇」的一聲,崩潰的大哭起來。「我沒有辦法,我身上只剩兩萬塊,我只有兩萬塊跟這間房子了,我的存款1-3被我男朋友騙光了,公司沒了,房東要漲房租,我付不起,只好回來老家想說先住著再想辦法,誰知連老家也沒有了,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去死嗎?我現在是不是只有去死了?哇啊啊……」她抱著頭蹲下來崩潰大哭。
突如其來的痛哭失聲讓葉海暄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這女人是怎麼回事?
他到底不是心狠的人,再瞧她那模樣也不像作戲,真把人趕走,萬一她真去自殺了,這良心怎麼過得去。
可誰知她說的是真是假。
「妳真是江允文的外甥女?有證明嗎?」
「我是啊……」江靜敏抽抽噎噎的哭著,站起來的她拿出手機,點出相片APP,搜尋了一會兒,找出跟舅舅的合照。
「你不覺得我們有點像嗎?」
照片里,站在中間的男人的確是江允文,旁邊那個女人則是他老婆。
這個女人站在江允文身邊,看起來卻是有些拘謹。
「我看不出來。」葉海暄搖頭。
江靜敏又崩潰了。
「不然你打電話問他……啊,他去澳洲了……嗚嗚……怎麼辦?我要帶著這六大箱行李去哪啊?」她語無倫次地嚷著。
其他親戚都不住在這附近,最近的好像是住在南鯤鯓的阿姨,但詳細地址她完全不知道,她也沒有阿姨的手機號碼,而且阿姨很不喜歡她,因為阿姨一直以為這棟房子應該是留給她的,卻被外甥女給搶了。
「那個……」葉海暄嘆了口氣,折衷妥協。「我沒有辦法幫妳,但如果妳不在乎我是個男人、不怕我的話,沙發可以先借妳住一晚,妳明天再想辦法看要怎麼辦。」
江靜敏哽咽地看著他。
不怕他嗎?
不在乎他是男人嗎?
說真格的,她怎不怕呢?
他的體格跟那讓人不怒自威的長相,不怕才有鬼啦。
見她面帶些許懼色,葉海暄直言道︰「不然,趁天色還亮,快去找飯店吧。」
「我……可以讓我考慮一下嗎?」只要說到要花錢的事,她心頭就一揪。
身上錢不多,住飯店可能就好幾千沒了,花不下手啊!
葉海暄無可無不可的聳肩。
「妳先進來吧,別站在門口哭。」
他當初看上這棟房子,就是因為跟鄰居沒有直接連接,前面的平房已經無人居住,後面是農地,左手邊是一塊大空地,可以停三台車,不過听說是別人的土地,只是人不住在這,無人管理,因此變成他的停車場。
右手邊有一排透天厝,同樣有塊空地隔開,且還造了道牆把空地圍起來,鄰居的聲音傳不過來,他這邊也傳不過去,很安靜,正適合他。
不過右邊的鄰居有個叫劉嬸的,特別熱情好客,老是拿東西送他,俗話說禮多人不怪,他在不想打壞鄰居關系的情況下,會以互惠贈與的方式收下,但她很愛聊鄰里的八卦,想必他這邊若有事發生也會變成飯後談資,要是被看到有個女人在他門口大哭,而且可能是原屋主,不知會被傳成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