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追著大嬸到公園一隅時,戚棲放慢了腳步,找了一張公園椅坐下,交叉著腿,手撐著下巴,面對公廁的女廁方向。
她一動不動地坐著,眸半斂、唇輕抿,若不是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點在頰上,還以為她坐著睡著了呢。
隨後跟著追進公園的柏清言在找到她時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樣的畫面。
須邊短牛仔褲、寬松白色棉T、平底帆布鞋,很普通常見的穿著,但那雙腿又直又白,及胸的發像包覆在她身上的黑絲綢,巴掌大的臉上睫毛長翹濃密,肌膚瑩白細致,唇色艷若牡丹,像極電玩手游世界中專門創造出的妖姬角色,不需要做什麼就能輕易勾走人的心魂。
到今天為止,他見過她三次,每見到她一次,他都要告訴自己——她是人,不是妖精。
她的臉長得好,身材也好,哪哪都好,尤其當她睜著那雙桃花眼,眸光慵懶地掃過你時,魂都快鎮不住了。
他永遠記得第一次從望遠鏡里見到她的情景——一身黑衣勁裝趴伏在一棟老舊大樓的制高點,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而當他看清架在她身前的狙擊槍時,心髒猛地一縮,幾乎不敢呼吸。
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掌心慢慢地汗濕,心跳也不受控地加快起來,他知道這種反應叫緊張,連在做動輒千萬的實驗時他都不曾有這樣的情緒,但現在的他卻緊張得出汗,還是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
順著狙擊槍槍口的方位,他畫出一條直線,在找到她可能的狙擊對象時,他看了望遠鏡測出的距離一眼,微怔。
他不是武器專家,不是射擊好手,卻知道這樣的距離要擊中目標有多難。
手中的望遠鏡被他兩點一線不斷地來回移動著,隨著另一棟大樓中受制人質的情況愈來愈危急,他手心的汗也愈冒愈多。
「啊——」一聲,當拿手槍指著人質太陽穴的歹徒眉心爆出一個紅點仰面倒下時,他忍不住叫出了聲音。
迅速將望遠鏡移回她身上時,他看見她的唇張張合合地似在確認指令,而後身體一翻仰躺在地,動了動肩膀,自在地伸了個懶腰。
當她似有所覺地抬頭,目光精準地朝他所在的位置看來時,他下意識地往一旁躲了躲,隨即對自己的心虛自嘲地哼了一聲。
這麼遠的距離,她根本就看不到他,更何況他家窗戶的玻璃都是特制的,從外面根本看不進來。
可見「窺視」這種事在人的潛意識里是一種會讓人感到心虛的不正確事情,盡避心里清楚對方不可能發現他,一旦對方有所動作,仍會反射性地回避閃躲。
再回到望遠鏡前時,大樓中的人已經不見了,所有的東西一件不落,歹徒所在的地方也漆黑一片,寧靜得彷佛剛剛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覺。
之後他特別去關注了各大新聞,那晚他所見之事卻沒有被任何一家媒體爆出,只字片語都沒有,若不是他非常清楚自己的狀態,可能真的會以為只是作了一場夢。
那晚之後,他不曾再見過她。
他使用望遠鏡的頻率增加了,時間也變長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只有他心知肚明。
雖然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什麼非要找出那只有一面之緣的女人不可,但他就是這麼做了,自然而然地開始,稱不上是積極的尋找,然而,對他而言這已經是破天荒的舉動了。
自他懂事以來,他便對科學有著濃厚的興趣,他可以一個人在圖書館一待一整天不哭不鬧,可以為了一個公式幾天幾夜只睡不到十小時,甚至可以為了一個實驗住在實驗室一個半月。
他有許多科學家都有的狂熱通病,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當他一頭栽進科研時便誰也不理,連飯都會忘了吃。
有人說他怪,有人說他孤僻,有人說他高傲、目中無人,但這些閑言閑語絲毫影響不了他是天才科學家的事實。
「跩什麼,講難听一點,他跟自閉癥患者有什麼兩樣!」
有次,一個男人告白失敗,女方告訴他,她有喜歡的人了,這時柏清言正好從實驗室走出來,讓女人看得兩眼發光。
他目不斜視地從他們身邊經過,正確的說法是︰他根本沒注意到旁邊有人;而這句話在感應門偵測到他而開啟時,從他身後清晰地傳來。
他的腳步遲疑了下卻沒有停住。為此感到羞愧、歉疚與難堪的女人氣得脹紅了臉。
听過這傳聞的人,有人說他修養好、人品高尚;有人說他或許根本就沒听見;有人說他是不屑花時間去計較與爭執。
卻沒有人猜到,他置之不理的原因是——他確實曾經是個病患,尤其在發生那件事之後,他的世界幾乎毀滅,連同他的人一起。
事實就是事實,他從不否認,也不會找借口美化或掩飾真相;他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他就是他自己……
稍稍出神之際,他察覺到一道灼熱的注視,眼簾一掀,恰恰與那雙明眸對個正著,剎那間彷佛有一道電流通過兩人的身體,讓兩人的心都震了下。
染上一抹興味的眸讓她眼底的柔光更加閃耀,沾上幾分執著的眼讓他的目光更加直接。
他們對視著彼此,誰也沒有將視線移開,像一場角力抗衡、一種對峙、一門暗斗,也像一次糾纏。
驀地,她笑了,沒有真正笑出聲,連唇瓣的弧度都沒稍揚,但他就是知道,她笑了,而且笑得很開心。
許多人說自閉癥的人其實都是某方面的天才,他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但他除了是科學方面的天才之外,還擁有感知他人情緒的能力,即使嚴格說起來他根本連輕微的自閉癥患者都稱不上。
而這種能力在他還沒學會控制之前,對他而言不啻是一場空前的大災難……
正當他想有所行動時,她抬起了下巴,伸出的食指對著他勾了勾。
身體語言,一看就懂,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只字片語。
他朝她走去,步伐穩健,面容平靜,而後像相識多年的好友般自在地在她身旁落坐。
兩人沒有交談,卻不覺得尷尬或別扭;兩人的坐姿,一個懶洋洋、一個輕松閑適,看上去就像一對在公園約會的情侶。
又過了幾分鐘後,戚棲先開了口。「她哭完了,快要出來了。」
「嗯。」低低的一聲,似理解,也似認同。
聞言,她勾了一下唇。「你追來,是為了她還是為了我?」她這人懶,說話從不浪費時間拐彎抹角。
頭兒說她是組織里的最後一方淨土,讓她好好保持,但有些話可不要因為懶而省略不說,尤其是在人員訓練方面。
為此,她自制的教戰手冊硬是比其他人厚了二分之一,不是因為她勤勞,而是因為她想一勞永逸,先苦後甘。
「都有。」他和她其實在某些地方很相似。
「今天的每日一善是當散財童子?」
這次,他看了她一眼,沒有回話。
「你為什麼覺得她需要錢?」
她說的是「需要錢」而不是「騙錢」,這點讓他微怔了下。
「你——」
「你先回答我。」他未竟之語被她一句話堵回。
原來她說起話來不僅直接,態度還很強勢,跟她的外貌天差地別。
目光沉了沉,他破天荒地有問必答。「大嬸的衣服雖然舊,卻洗得很干淨,褲腳與袖口的磨損也補得很漂亮。她手的皮膚粗糙,手指關節微微變形,身上同時存在油墨、油煙、消毒水以及塵土味,顯然她今天在這些地方都待了不短的時間。她雖然躺在地上,身上卻沒有任何傷,連擦傷都沒有;她嚷了一堆話,卻沒有喊過一句疼,而且中氣十足;听到你報警時她雖然驚慌,但更多的是無奈與絕望。」
其它的話不用多說她也知道。
他的意思是︰大嬸制造假車禍的行為雖然不對,但她並不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人,相反的,她應該是一個勤儉刻苦的人,會這麼做也許是被逼急了,才會出此下策。
錢雖然不是萬能,但沒錢卻是萬萬不能。
他不是什麼善心人士,也沒有救世濟民的偉大胸懷,只是覺得既然被他踫上了,能力所及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你呢?他的聲音偏低,若不仔細听就會被周遭的吵雜掩沒。
而她听見了,不僅听見了,還伸指掏了掏耳朵,覺得耳朵癢癢的。
馬的,這一句反問,聲音好听得想逼死誰呀!
這樣的聲音若是在床上听見了,豈不渾身發軟,連前戲都不用了?
听著、想著,她突然興起了一股沖動,一種想听他叫她名字的沖動,但——還不是時候。
「我呀……」定定神,她刻意壓低與拉長的嗓音很媚人。「我要告訴大嬸,這次能逃過一劫算她幸運,如果她繼續打這種主意,下次能不能一樣幸運就只有天知道了。」她的語氣漫不經心,用字遣詞卻帶著一絲嚴厲。
他本來就不是一個愛多管閑事或多話的人,除了工作所需之外,今天說的話都快趕上他一個星期的說話量了。
他知道她和他一樣看得通透,他做出判斷的依據除了細微的觀察之外,沒說出口的是——他感受到了大嬸那種猶豫、不安的情緒與罪惡感。
當一個人會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罪惡,那麼他的心便還沒有壞到沒救。
「不認同我這麼做?」對于他的沉默,她故意這麼說。
關于他的一切,能查出來的她已經仔細研讀過;沒能查出來的,她會慢慢找出來。
其實對于今天他會追來她有些意外,畢竟根據資料顯示,柏清言不喜歡接觸陌生人,也排斥與人有肢體上的接觸。她知道個中原因,還差點在看資料時氣得把手機摔了。
她知道自己被他的外貌吸引,為他的身世心疼,替他的成就驕傲。當他在她身邊落坐時,她其實想抱抱他,很想很想……
「你沒有錯。」原以為他不會回答時卻看見他搖了下頭。
你沒有錯。
這句話是肯定,也是認同。
壓抑著內心的欣喜,她抑下上揚的唇角偏頭望他。「柏清言。」她喚了聲他的名,語氣里竟然暈染了些許撒嬌意味。「你這樣是犯規。」
許多人像她這樣連名帶姓地喚他,卻從來沒有誰能讓他覺得原來他的名字也挺好听的。
尤其那聲刻意拉長的尾音,讓他有幾秒的失神。
「你怎麼——」
「知道你的名字。」戚棲替他把話說完。「那當然是因為我調查過你了。」她不想對他有所隱瞞,不想兩人之間有謊言的存在,所以實話實說,直白得可以。
「都查出什麼了?」乍听之下他怔了怔,心中涌起的不是惱意,而是好奇。
他也想查她的,無奈什麼都查不到,所以他不覺得被冒犯,只是想知道她能查到什麼程度。
「不多。」戚棲抿唇一笑,這男人的反應真有意思。「至少我最想知道的事還有幾件沒有答案。」
夕陽余暉映得她的瞳色閃著金光,直直射進他心里,照亮那塊暗黑的角落。
活到三十二歲,許多事就算沒接觸過他也懂得,就像晨勃一樣,來得自然。
「你喜歡我。」他說得直接,語氣肯定而非問句。
聞言,她大方承認︰「很明顯不是嗎?」
「為什麼是我?」
她看著他,目光不閃不避地迎上他的黑眸,其中那深沉的意味讓她好奇。
「為什麼不能是你?」她反問。「你這種智商、顏值、身材,哪個女人不喜歡?」
听她這麼說,他不自覺地蹙了下眉頭。
「柏清言。」她又喚了他一聲。「先不論膚不膚淺的問題,你不能否認外貌是給人的第一印象,而容貌好的人確實佔有極大的優勢,不論在哪一方面。」說著說著她輕笑了一聲。「你追著我來難道不是因為我長得美?」
「……」他被噎得啞口。
「我喜歡你是因為你剛好符合我喜歡的條件。喜歡一個人很容易,但愛不愛一個人,能不能將一個人掛在心里心心念念,那必須得靠相處、相互了解,一點一滴累積感動、敬佩、崇拜或能觸動你內心的所有一切,就像拼圖一樣,隨著圖片愈拼愈完整,這個人便在你心中站穩了位置。」抬手將耳畔的發絲勾到耳後,她向他伸出了手。「柏清言,我們交往吧。」
一絲詫異在他瞳中一閃而過。曾經當面對他告白的人雖然不算少,卻沒有一個人像她如此坦承又直接。
況且,他們彼此間根本還不認識,甚至連朋友都稱不上,如今卻直接跳過朋友階段朝男女朋友關系奔去。
他認真觀察著她的神情,而後認輸般地斂下眉眼,不過,唇角似乎揚了些許弧度。
「你的名字。」他握上她的手,問了三年來一直想知道的事。
她呵笑了聲,為了首度進攻便傳出捷報。「七七。」她補充了句︰「七七四十九天的七七。」
他微蹙的眉頭讓她笑得更開心了。
「小名。」她舉手發誓︰「是真的。」
「我知道。」他感受到了。
「嗯?」
「剛剛為什麼說我犯規?」他岔開話題。
一听,她笑容微斂。「柏清言。」此時,她唇邊的笑意已全部收起。「除了我之外,別輕易相信別人,別隨便認同他人,還有,別用那種會引人犯罪的聲音對女人說話。」
引人犯罪的聲音?
柏清言愣了下。「引人犯什麼罪?」
笑意一下子便盈滿戚棲的眸,他怎麼——這麼單純可愛啊!
色不迷人人自迷,說的就是他這種人吧。
身體向他靠了靠,她那一副要說悄悄話的模樣讓他下意識配合著。
「引人想要把你壓在床上好好疼愛一番的罪。」
她溫熱的氣息有一下沒一下地拂過他頸項,他覺得自己的耳朵迅速發熱,不知道是因為她身上的香氣還是因為她的話。
「你——」
「大嬸出來了。」她打斷他的話。「先辦正事。」起身,她順手拉起他的手腕便走,一點都不害臊,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自然得彷佛本就該如此。
他跟上步伐,沒有看路,沒有看大嬸,只看著她握在他腕上的指,心似乎也跟著被握住一般,發緊,也發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