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晴空朗朗,清風徐徐。
錦帶般的碧溪,在山村間迂回環繞,沿岸柳絲垂垂,籬落之間點綴著幾間茅舍,與綠田白水相映襯,構成一幅美麗的圖畫。
眺望著明媚的風光,韋大寶不禁道︰「俗話說,從地方的山水即可看出當地的民風,這昆陽縣景色宜人,想必此地的百姓亦是和樂善良,不會給咱們出什麼難題吧。」
這次除了唐軍師升官,他這小小的傳令兵也一並被轉調,遞補捕快之缺。
雖然很舍不得離開秦將軍以及神武營的弟兄們,但昆陽縣離故鄉不遠,往後他就可以常回去探望雙親,何況跟在智賽諸葛的唐大人身邊當差,應該能學到不少。
「別高興得太早,一切還很難定論。」不同于部屬興奮的語氣,唐毅衡的表情顯得有些凝重。
多年前,他曾滿懷希望來到昆陽縣,結果卻帶著滿身的傷痕離開,孰料今日竟成了此縣的父母官,上蒼還真是愛捉弄人。
半個時辰後,兩人終于踏進熱鬧的縣城。
一方面是想先對此處熟悉些,同時探訪民情,唐毅衡在城里繞了幾圈,又找了間飯館用膳,才前往衙門。
來到縣衙,卻見七、八名衙役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或打盹小睡,或品茗聊天,或對弈廝殺。
「大人,您瞧這些人閑得要抓虱子相斗了,可見百姓們安和樂利,平日甚少有紛爭。」韋大寶低語道。
為了做個稱職的捕快,他可是很努力地眼觀四路,耳听八方,隨時將所見所聞稟報上司。
「咳!」以咳聲示意他別再多說,唐毅衡邁向旁邊的大鼓,撫模那異常新亮的鼓面。
他提前兩天趕抵昆陽縣,除了想盡早進入狀況,也有意趁此機會試探縣衙公差的素質,故而進城前就吩咐韋大寶,暫時別暴露身分。
「公子是要擊鼓鳴冤嗎?」泡茶的衙役甲抬眸問。
「呃……」不是。
然而在他回答前,下棋的衙役乙即道︰「你改日再來吧,新知縣尚未就任,沒人能為你審案。」
「即使新知縣到任了,也不見得願意受理。」原本在閉目養神的衙役丙突然迸聲。
唐毅衡英眉一挑,「此話怎講?」
那名衙役伸了伸懶腰,道︰「我們昆陽縣有‘三多’。一是物產多,除了山區蘊含銅、鐵礦藏,農林業也很發達;二是奸商多,尤以範仲素、柳植、江潮貴三位最狡詐,初次來此做生意的外地人,幾乎都吃過他們的悶虧。」
「那第三呢?」唐毅衡充滿興味地討教。
「三是貪官多。」連吃了兩子的衙役丁接口說︰「前幾任的縣太爺,一個比一個貪,還與奸商們勾結,除非公子有錢又有後台,否則千萬別提告,以免落得挨板子的下場。」
「是嗎?我明白了。」那鳴冤鼓會漆亮如新,原來是百姓懼于惡勢力,才沒人敢上公堂。
「喔,這實在太離譜了!」韋大寶听得忿忿不平,忍不住透露,「可是傳聞朝廷這回派來的縣令,是和西王向聖上力薦的人才,我想他一定是個廉正愛民的清官。」
幾名衙役互覷了一眼,隨即放聲大笑,「哈哈哈……」
「你們笑什麼?」韋大寶滿頭霧水。
「小扮,你也太天真了!」衙役丁強抑下笑意,道︰「舉凡靠關系弄來的肥缺,必然花了大把銀兩打點,這種人到任後,怎麼可能不狠狠刮些民脂民膏當作補償?」
「沒錯,」衙役乙亦點頭附和,「而且听說他是從邊關調來的,一個只會打仗的莽夫,哪懂得辦案呢?」
正說著,一名年近五旬的儒袍男子,從堂里走出來。
「什麼趣事讓大伙兒哄堂大笑?」
「沒什麼,只是這位公子想擊鼓嗚冤。」衙役甲如實道。
「擊鼓?」儒袍男子臉色微變,忙將唐毅衡拉到一旁,「抱歉,因為新縣令後天才到任,本堂暫不受理公審。」
「請問老伯是……」
「老夫萬仕通,乃縣衙的師爺。公子有什麼冤屈想申,可略微透露,假使是一般小事,老夫願居中代為協調,但若扯上那些名門大戶,奉勸公子最好息事寧人,免得惹來更大的禍端。」
「多謝師爺相告,但我相信天理昭彰,他們猖狂不了多久的。」唐毅衡堅定地道。
他向來嫉惡如仇,不論那些商賈的勢力多龐大,既然他當了昆陽縣的父母官,就要為百姓討公道。
「對了,還沒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瞧這書生年紀輕輕,看來溫文儒雅,一雙墨眸卻透出睿智的光芒,萬仕通直覺他並不像個普通人。
「敝姓唐,字貫之。」唐毅衡微笑著甩開扇子。
「唐毅……」看到扇面上那銀鉤般的題字,萬仕通的老眼頓時瞪得極大。
「師爺,你怎麼了?」眾人覺得奇怪,何以他會驚慌地倒退兩步。
「快、快點過來行禮……」屈膝一跪,萬仕通顫聲道︰「這這這……這位是咱們新任的縣太爺!」
「什麼?!」
聞言,眾人猛地跳起來,有的打翻棋盤,有的摔落茶杯,有的更是砰一聲——嚇暈了。
新的知縣竟是一位才二十有六,且模樣俊秀的年輕人,不僅師爺訝異萬分,衙役們也無不心驚膽戰,生怕新官上任三把火,會先拿他們這群大肆批評歷任縣令的嘍開刀。
可是出乎意料的,縣太爺並未把大家燒得灰頭土臉,反而客氣地詢問眾人的身家背景。
唐毅衡之所以沒有大刀闊斧,當然有其原因。
畢竟他剛上任,在熟悉所有事務前,不宜隨意更動人事,以免影響原本就低落的士氣。雖說公干時間打混,乃瀆職之罪,但這些人也是由于上梁不正下梁歪,才養成散慢的習慣。
況且,他們歷經了多任貪官,但並未因此而泯滅善良的本性,私下仍為百姓抱不平,唐毅衡相信,大伙兒必會助他一臂之力,徹底掃除過去的歪風。
「天色已晚,請大人早點歇息,以免累壞身子。」
將茶點端放至桌上,萬仕通對這位一到任就連看兩天縣志的新長官,可是贊賞不已。
唐大人年紀雖輕,卻展現出三十歲的沉穩,四十歲的內斂,以及五十歲的豐富學識,還過目不忘,堪稱曠世奇才,更難得的是,他不恃才傲物,反倒謙沖為懷,而且非常體恤下屬。
譬如他一發現縣衙公差的薪餉有五年沒有變動,馬上自掏腰包,發給大家半個月的加菜金,並表示日後將以辦案的績效和對待百姓的態度,作為獎懲與調薪的依據,有家累的更另加津貼。
因此,衙役們個個精神大振,執勤時不再混水模魚,甚至主動跟著韋捕快四處巡邏。
從這些公正明斷的決定,萬仕通便知道唐大人是個好官,所以才由衷希望他保重身體,為百姓造福。
「本官想再多看會兒,師爺先去休息吧。」
頭也不抬地應聲,唐毅衡邊翻著縣志,眉心的折痕愈擰愈深。
盡避昆陽縣物產豐隆,比起淮州其它地區是繁榮許多,可是這些全掌握在少數商賈手中,一般人只能淪為苦力或佃農,是故富者得以樓宇高蓋,極盡奢華,貧者卻家徒四壁,三餐不繼。
而貧富的過度懸殊,通常會造成三種現象——
一是饑寒起盜心,所以本縣人家的遭竊數年年稱冠,居高不下。
二是隨處可見乞丐,且大半為老人與小孩。
三是笑貧不笑娼,有些人家為了溫飽,遂將閨女推入火坑,以致勾欄院生意愈發興隆,一家勝過一家。
若在舊王朝時期,這些現象並不足為奇,但四年前東方旭起兵推翻了暴君,建立新朝,經過他的勵精圖治,貪官污吏大都遭革職撤換,人民的生活亦日趨富足。
然而前任昆陽縣令陳輔祥竟圖利商賈,讓百姓過著與暴政時無異的苦日子,肩負著監督地方官之責的淮州知府不可能毫無察覺,為何未予以彈劾,還推薦他調往尚書府司農寺,掌理礦林產業開發的要職?
「師爺且留步。」唐毅衡想到這兒,忍不住喚回屬下,「你可知道陳大人與許知府之間,有什麼特殊的淵源?」
「回大人,他們是岳婿關系。」頓了下,萬仕通又補充,「而範、柳、江三位富商,則是許知府的親戚。」
「莫怪了……」原來是一丘之貉呀。
見上司了然的神色中透著鄙夷,萬仕通不禁支吾著道︰「卑職有些話……不曉得該不該提?」
「師爺直說無妨。」
「雖然大人為聖上所欽點,但天高皇帝遠,大人若想保住闢位,最好別擋他人的財路。」
唐毅衡怒目一瞠,「怎麼,你要本官和他們同流合污?」
「不,卑職明白大人高風亮節,斷不會為虎作倀。然而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還請大人在作決定前務必深思再三,以免得罪了奸人,徒遭構陷。」
「多謝師爺忠告。」他語氣稍緩,道︰「只是本官食君俸祿,理該維護正義,為民謀福,豈能輕易向惡勢力低頭?」
忽地,外頭一陣鼓聲咚咚。
接著衙役就前來稟報,「大人,富商柳植之寡妻陳氏前來擊鼓,欲控告百花苑的紫薔姑娘害死她丈夫。」
「糟糕,麻煩來了……」萬仕通一副大事不妙的口吻。
話說昆陽縣的勾欄院,以百花苑為翹楚,那兒的粉頭個個嬌艷如花,長袖善舞,不過最負盛名的是老板紫薔姑娘。
有「凌波仙子」之稱的她,原為恭親王府的舞姬,不但貌美如天仙,且舞藝精湛,歌聲婉轉,去年年底才來本縣落戶。
盡避她只負責掌理百花苑,以及培訓新人歌舞,甚少親自演出,仍有不少之徒慕名求見,柳植便是其一。
乍見紫薔回眸淺笑的剎那,他的心魂即被攝了去,從此就常光顧百花苑,企盼贏得她芳心。
因為丈夫流連花叢,陳氏免不了醋勁橫生,夫妻倆更數度起勃溪。
半個月前,柳植作東擺宴,祝賀紫薔二十芳辰,不料他席中突感不適,被朋友送回家後就七孔流血而亡。
經仵作驗尸,柳植疑似中了劇毒,陳氏悲傷之余,遂把矛頭指向紫薔,並央求身為縣令的親戚陳輔祥嚴加懲辦。
可是考慮調職在即,陳輔祥不想節外生枝,便借故拖延,將這個燙手山芋留給後任縣令。
听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唐毅衡不免問︰「人命關天,而苦主又是自己的親戚,為何陳大人不願審理此案?」
「呃,因為百花苑的背後有恭親王撐腰,所以……」萬仕通據實以告。
「笑話!堂堂的縣令居然怕得罪一名青樓女子?」唐毅衡冷嗤一聲,隨即吩咐道︰「立即傳喚紫薔,本官倒要瞧瞧她是什麼三頭六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