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正躺在床上培養睡意的周允澔,一閉上眼便看見某張可怖的面孔,他一驚,隨即睜亮眼眸。
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記得當他有記憶以來,他的身邊便經常發生許多無法解釋的異象。
年紀稍長之後,他開始反復夢見各種奇怪且真實的噩夢。
夢中,總會看見人偶似的黑衣人,在滾滾黑霧之中穿梭來去,模樣十分駭人。
他從小便擁有陰陽眼,身處于第三世界時,更是看盡戰場上各式各樣的無辜冤魂,亦看多了人類的自私與殘酷,讓他對人性的信任一點一滴被消磨殆盡。
最終,他帶著絕望的痛苦,決心放棄MSF的職務,回歸這個功利的現實世界。
只是,當他在書寫筆下這個殺人魔的同時,莫名的產生一些可笑的感覺——
或許自己上輩子真是個殺人魔也說不定?
事實上,擔任MSF多年的諸多經歷,讓他看盡人性的黑暗面,他本該是個救人的醫生,卻在戰場上屢次為了保護孩童,被迫背槍自衛。
他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初衷,更開始質疑在他手術刀下活過來的每一個人,是否真的值得他救?
面對這般煎熬的自我檢視,以及頻繁被它們帶往夢境,旁觀參與它們殺人奪魂的過程,他開始對活生生的人們產生麻痹感。
面對傷者的疼痛,他不再感同身受;面對患者的哀號,他甚至能夠無動于衷。
連他亦開始害怕這般麻木不仁的自己,于是他終究還是選擇了離開。
往後的日子里,面對這些東西的造訪,他已經習以為常,甚至覺得有這些東西的存在,他的日子才不至于過得太無聊。
此際,腦袋一片昏沉,周允澔閉起眸子,任由意識墜入另一座詭譎的夢境——
澄黃色晚霞映照出一片山靈水秀的景致,遠方天空猶有一輪未沉的融融斜陽,芳草如茵,鴿子如一片白幕,紛紛振翅飛起,湖邊依稀立著一抹縴瘦人影。
眼前這座絢麗明亮的夢境,明顯大大迥異于先前他經歷過的眾多夢境。
當周允澔再睜開雙眼時,他知道他的魂魄已離開身軀,隨它們一同進入夢境。
通常在那些將死之人的夢境中,多是頹敗殘破的景物,少有眼前如此春光明媚的美好夢境……
驀地,當周允澔的雙足,真切地踩在連綿不絕的草地上,他眯起褐眸,四下尋覓起黑影,卻怎麼也遍尋不著。
他心生困惑,便將目光轉移至湖邊的人影,他只覺得那人影有些眼熟,下意識邁開步伐,筆直朝人影走去。
只是,當他走近湖畔,看清那人的面貌後,當即一震,隨後不假思索的上前,一把拉住那人的皓腕。
冷不防地遭人這般緊緊扣住,杜語葶嚇了一大跳,她抬起盈滿驚詫的圓眸,瞥見那張熟悉的面龐後,一句訝呼隨之月兌口而出。
「小周,怎麼會是你?!」
「你認得我?」
這下,改換周允澔深感詫異,只因在過往的經驗里,夢境中所遇見的任何人,即便是現實生活中熟識的親者,這些人在夢里一概認不得他。
是的,他曾經在祖母臨終前,被那些詭譎的黑衣人拉進祖母的夢中,並且親眼看見它們吞下祖母的魂魄。
盡管這些白臉黑衣人無法言語,可他竟然能讀懂它們的心思。
亦是透過它們無聲的意念傳遞,他方曉得,由于祖母生前是第三者,死後必須遭受陰間審判拷打。
因此,它們這些幫陰間干活的拘魂工具,不會對這種生前有罪的魂魄手下留情,在帶靈魂回陰間受審之前,它們會好好折磨該靈魂一番。
周允澔親眼看見親人在死後遭受折磨,可他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
然而祖母的靈魂卻已經不識得他,她的靈魂憔悴而衰老,似乎已徹底遺忘生前記憶,只是恐懼的不停求饒……
所以他當真不懂,為何在這個夢境之中,杜語葶竟然認得他?
尚未來得及厘清困惑,瞥見一縷黑煙在湖面上冉冉升起,周允澔心中一凜,隨即拉著杜語葶往夢境深處奔去。
當他們開始奔跑時,身後的景致逐漸融化成一攤彩色水漬,而在他們眼前則是迎面浮現另一幅景色。
一片染紅的壯闊楓林里,紅葉紛紛,地上有些泥濘,兩人所踩之處,留下一排濕爛的腳印。
楓林深處是一座石磚拱橋,橋下又見另一座彎月湖,湖面霧氣繚繞,仿若一處仙境,橋的對岸矗立著一幢荒廢小木屋,爬藤植物纏繞屋頂,屋前盡是雜草叢生。
周允澔拉著杜語葶停到橋中央,再三確認那些東西沒追上來,才松開了一路緊握的皓腕。
兩人俱是劫後余生般的急喘著,表情復雜的對望片刻後,杜語葶方一臉倉皇的揚嗓。
「你為什麼會在我的夢里?」她略帶迷惘的眼神,隱約透出一絲畏懼。
「我經常闖到別人的夢境,而且,我猜想應該是我睡著之後,那些東西把我拉進別人的夢里。」
周允澔沒打算隱瞞,直接對杜語葶坦白了一切。
「那些東西?」杜語葶微怔,隨即意會過來。「你是說……勾魂使者?」
心蟣uo等唬?茉黃交?拿夾母∠忠壞來 郟?氖侵室傻姆次剩骸澳鬮?裁粗?濫切┐?魘槍椿曄拐擼俊包br />
眼前情勢已容不得她繼續欺瞞,杜語葶只好一臉無奈的坦白,「你听過夢游者嗎?」
「沒听過。」他眉頭皺得更緊了。
「我們這些夢游者,跟坊間的靈媒有點類似,但我們並不能透過肉眼看見鬼魂,更沒有辦法直接與鬼魂溝通,只能透過入睡之後,進入彌留者或將死之人的夢境里,在夢中與他們相見。」
聞言,周允澔不禁面露幾分詫異,「這麼說來,你也能在別人夢中看見那些東西?」
杜語葶小臉驚悸的說︰「你口中的那些東西,我們稱之為勾魂使者。像我們這樣陽壽未盡的人,若是在夢中遇見勾魂使者,那可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一旦我們生人的魂魄被勾魂使者帶走,就再也無法清醒過來。」
周允澔親眼見過勾魂使者在夢中的能耐,自然可以理解她的恐懼。
「這麼說來,你能在夢中與這些勾魂使者打交道?」
她面色有絲猶豫的吐嗓︰「我知道,但是……我是夢游者,不是靈媒,我們唯一能與陰間接觸的媒介,就只有透過做夢,除此之外,我們沒有任何特殊能力。」
他目光湛湛,觀察著她的神色變化,似乎不怎麼相信她這席說辭。
「如果真是如此,上回你為什麼忽然那樣害怕?你的表現活似大白天撞鬼,這應該不是我想太多吧?」
她一怔,憶起在他身上發生的一連串怪事,不得不坦白以告︰「……確實就跟你說的一樣,原本我是看不見鬼的,可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竟然能看見跟在你身邊的那些鬼魂。」
猶有余悸的嬌嗓未竟,周允澔神色忽爾一變,直挺挺地瞪著她的身後,並且重新拉起她垂放于身側的縴手。
「發生什麼——」
杜語葶尚來不及把話問完,一個撇首便覷見她身後的天空,一團黑霧迅速滾動著,頃刻間便染黑了整片天幕。
她秀顏刷白,圓眸盈滿懼色,剛要喊出聲,周允澔已一把將她帶往橋的對岸。
正當周允澔欲將她帶入荒廢的木屋,她心口一窒,渾身緊繃的抗拒起來。
「不可以!我們不能進去——」
「沒有時間想太多了!那些東西想傷害你,難道你感覺不出來嗎?!」
周允澔這聲嚴厲的斥喝,震住了杜語葶,她咬緊下唇,神色略顯狼狽。
察覺自己態度過于凶悍,周允澔冷峻的面色稍霽,緩了緩口氣,「這是你的夢境,沒有什麼好怕的,我們得先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那里不是安全的地方……」她眸色復雜地睞向前方那幢荒廢木屋。「那座木屋是我的噩夢,我們不能進去里面,我怕我要是被困在那里,就很難醒來……」
然而,他們頂上的天幕,宛若被傾倒了黑色染料一般,眨眼瞬間,悉數被染成一片幽冥漆黑。
眼看著他們即將深陷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而木屋的門前倏然亮起一盞明熾的燈光,彷佛冥冥之中有意指引他們往木屋走。
見此狀,周允澔不假思索的拉著杜語葶,路徑筆直的朝著木屋方向走去。
杜語葶眼底的恐懼逐漸蔓延開來,擴散到那張慘白秀顏上,她下意識伸出另一只發抖的縴手,緊緊抱住周允澔的手臂,借此尋求安全感。
周允澔一頓,就著幽微的光線,瞥見那雙圓滾滾大眼蓄滿淚意,他腳步隨之遲疑一下,可當他看見不遠處就要追上的黑霧,情況已由不得他再猶豫。
最終,周允澔只得無視杜語葶的驚懼,推開木屋未上鎖的門,直接闖入她的噩夢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