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閣樓,穿過花園,到了主院,一路上極安靜,往日這個時候,灶間里已經有煙火,花園里也有粗使婆子在打掃,但今日卻是一個人影都沒有。
劉福站在主院里,正喊著幾個京都跟來的小廝從庫房往外抬東西,一見童悠悠過來,他就干笑著上前,問道︰「小姐,您不是在抄寫經書嗎?」
「我問你,小桃和陳嫂子,還有陳管家、馮嬸子、童安、童喜幾個都到哪里去了?」
童悠悠一口氣喚出的名字,都是平日得用的人手,也是打算帶去京都的。
劉福眼珠子亂轉,正是要說話的時候,大門外卻吵嚷起來。
片刻後,戚風兒一手抄著長鞭闖了進來,高聲問道︰「悠悠,我家鏢師說早晨好像看見小桃和陳嫂子了,你把她們打發了?」
「沒有!」童悠悠氣得頭發都要豎起來,怪不得劉福要她抄寫經書,原來是為了私下行事。「劉福!你把小桃他們怎麼了?他們是祖母留給我的陪嫁之人,你憑什麼處置他們!」
劉福原本還有幾分心虛,事到臨頭倒是硬氣起來,他皮笑肉不笑的行禮,應道︰「哎呀,這事是小人莽撞了。小人想著小姐到了京都自有夫人挑選的得力丫鬟婆子,台州這邊的奴僕就不必帶去了。另外,老夫人走得這麼早,定然也是他們伺候不力,老爺若是見了他們說不定怎麼惱怒呢。所以,小人就做主送他們去了一個新主家。小姐放心,小人選的是個富商,雖然不知道住哪里,但瞧著排場極大,肯定不會虧待了他們。」
童悠悠簡直氣炸了,抬手就甩了劉福一個耳光。
劉福沒想到會挨打,瞪大眼楮,歪著脖子,好似很想還手。
戚風兒脾氣火爆,哪看得過這個,手里的鞭子當即就揮了起來,抽得劉福滿地翻滾慘叫。
童悠悠卻是管不得那麼多,抬腳就往門外跑。
「悠悠,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戚風兒緊追而去,兩人在街上攔了一輛馬車就往碼頭趕。
有人路過附近,見此很是好奇,免不得詢問幾句,戚家的丫鬟同主子般不是含蓄委婉的,開口就道︰「童家京都來的那位二管家瞞著童大小姐,擅自把童大小姐身邊的丫鬟女乃娘、府里的管家都賣掉了。童大小姐這是去追人,也不知道京都那位夫人是怎麼教的奴才,真是好大的膽子!」
「這哪里是膽子大,說不得就是得了那位夫人的囑咐,想著去了童大小姐的左膀右臂,待得到了京都,才好整治童大小姐呢。」
有鄰居得過童悠悠的幫助,從老夫人過世就替童悠悠擔心,听了這話,立刻就開口抱不平。
旁人雖然不敢這般直接,倒也說了幾句公道話,「這二管家太沒規矩,主子不發話,誰給他的膽子!」
那婦人也是個心眼兒多的,把腳下的孩子一抱,直接奔去了兩條胡同外的童家族人住處。
童悠悠和戚風兒趕到台州府外的運河碼頭,哪里還有商船的影子。
在碼頭詢問了一圈兒,倒是有人早晨看見劉福趕了馬車送人上船,但誰也不知道買家是哪里人,姓甚名誰。
童悠悠氣得真想給自己幾個耳光,人心險惡,她自覺已經防備了,沒想到還是小看了劉福的膽子,害了陳管家夫妻、小桃等人。
按照老夫人的囑托,陳管家夫妻原本早該換回自由身,但他們不放心主子,一定要在老夫人三七後再出府門。
小桃更是死活不願意走,要跟去京都。
沒想到,他們的一片忠心,倒是讓劉福鑽了空子!
雖然相識幾年,戚風兒還是第一次見到好姊妹哭得這麼厲害,她恨不得把劉福生吃了。
「悠悠,這事也怪我,我家鏢師沒當回事,我听說就晚了……」
「不怪你,都是我太大意了,是我害了他們!」童悠悠的眼淚像夏日急雨一般掉個不停,她狠狠抹了又抹,還是抹不完。
「你別哭啊,悠悠,我家走鏢,天南海北哪里都去,我答應你,一定全力幫你找小桃他們,一年找不到就兩年,我戚風兒對天起誓……」
戚風兒急得都要發毒誓了,童悠悠趕緊打斷她,「謝謝你,風兒,這事不怪你,若是能找到他們當然好,找不到也不怕,我也會想辦法托人尋找。」
這會兒,族里人也終于趕了過來,眼見事已如此都勸了幾句,把兩人接回童家大院。
童家大院里,族長坐在主位,幾位族嬸對著劉福罵得厲害——
「吃了豹子膽的東西!你說,你听誰吩咐下這樣的毒手!」
「就是,狗奴才!誰給你的膽子?主子不發話,你就敢賣了大小姐身邊的貼身丫鬟,你藏了什麼壞心思?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老夫人才過世,你們就這麼欺負大小姐,也不怕老夫人回來找你算帳!」
劉福垂下腦袋,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眼見童悠悠進來,幾位嬸子趕緊圍了上去,「悠悠啊,都怪我們沒留下,否則這狗奴才也不會存了這樣的壞心思。」
「多謝嬸子。」童悠悠忍不住又紅了眼圈,「人家想算計我,本來就是防不勝防,同你們無關。」
她如此明理,倒是讓族人們越發愧疚,畢竟老夫人沒了,托付他們照顧唯一的孫女,沒想到還出了這樣的事。
族長氣得重重摔了茶碗,惱道︰「該死的奴才,主子都不放在眼里,還留著你做什麼。今日我就代替你主子清理門戶,來人,給我捆了,狠狠的打!」
劉福眼見不好,扯著脖子就哭嚎起來,「族長饒命啊,小人過來之前,我們老爺可是給了小人私章,準許小人全權處置老宅的一切啊!而且小人是夫人的陪嫁管事,奴才的賣身契還在劉家,族長老太爺要打死小人,也要知會劉家一聲,否則帶累族長老爺貪了人命官司就是小人的錯了!」
他這話說得好听,卻滿滿都是威脅。
族長就算是童老爺的長輩,但他卻是得了童老爺的命令,本身又是劉家奴僕,族長確實沒權處置。弄不好,府衙里認真追究起來,還真是殺人的罪名。
這般準備周密,顯見是出京都之前就安排好的。除了那位夫人,沒有旁人,興許童老爺都有參與……
族人們氣得咬牙,很是不齒童老爺夫妻,但說到底人家才是童家大院的真正主子,做主處置發賣奴僕,旁人也管不著。即便這奴僕是老夫人安排好去處的,兒子不遵守,誰還能把他怎麼樣?
族長氣得咳嗽,示意兩個族人把劉福扯出去跪著,這才嘆氣道︰「悠悠啊,這個虧怕是要吃定了。京都那邊……日子不好過,你以後要多加小心。忍耐過一年孝期,我親自帶人去京都,送你出嫁!你祖母托付之事,族人們一定不會辜負。」
幾個族嬸也是圍著童悠悠,勸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雖然說這位夫人刻薄,你父親又……但你到底是童家的嫡小姐,不用怕誰,好好給你祖母守孝,然後高高興興出嫁。到時候嬸子們都去,給你撐腰!」
童悠悠心里如油煎一般,小桃和陳嫂子陳管家都是自小跟著她的人,最是熟悉信賴,突然都離開了,還不知被賣到哪里去,萬一在外邊受了欺負吃了苦,她心里怎麼會好過。畢竟他們全受了她的連累,若不是為了拿捏她,京都那位夫人也不會如此算計他們。
如今尋人無望,明日就是祖母的頭七,總不能打殺了劉福。
她默默捏緊袖子里的拳頭,暗暗發誓,牢牢記著今日之事,一定要報仇!
「族長,嬸子,您們放心,我明白。」
族長等人還真怕童悠悠想不開,听了這話,總算松了一口氣。
當晚,幾個族嬸都留了下來,說是陪著童悠悠,也是擔心劉福再有什麼麼蛾子。
幸好,劉福還知道分寸,也是得了便宜賣乖,在院子里跪了足足兩個時辰,第二日早起又忙碌張羅童老夫人墳前燒紙紮,送金元寶。
這般忙碌了一上午,族人們吃了午飯也就散去了。
童悠悠不喜歡伺候的婆子,總覺得她們眼楮里恨不得帶了鉤子一般,時刻想要把她剝光,看個清楚。
甚至還有婆子趁她不注意,偷偷溜進她的臥房。若不是發現得早,不知道這婆子要翻撿順走什麼東西。
劉福嘴上說著要懲戒,其實把婆子帶出去,誰也不知道到底如何。
童悠悠怎麼想都覺得不放心,想尋個可靠之人都沒有。
她心里越發焦灼,索性把重要東西和大半銀票都用匣子裝了,偷偷塞進窗下地磚後的洞里。
這個秘密之處是她小時候為了瞞著童老夫人,偶爾藏書和東西的地方,後來童老夫人點頭同意她學醫,也就用不到了。不想,今日在童老夫人過世後,居然又啟用。
她心里酸楚,人就沒精神,迷迷糊糊想要睡一會兒,卻突然被婆子闖入搖醒。
「小姐,小姐,京都來信了,老爺身體不好,怕是……急召你回京呢!」
童悠悠听了怔愣,不明白父親怎麼就突然病重了。明明是個不孝子,難道還真因為童老夫人過世,就要跟著去了?
劉福在閣樓外邊跳腳,高聲嚷著,「大小姐啊,趕緊收拾東西,老爺不成了,您是嫡親閨女,不能不在身邊啊!」
童悠悠醒過神,推開窗子問道︰「可有書信,拿給我看!」
劉福倒是沒猶豫,趕緊把書信送到門口,婆子取進來,童悠悠展開一看,居然真的是童老爺的筆跡,先前也常有書信來往,她是認識的,于是皺了眉頭。
劉福察言觀色,立刻吩咐婆子幫忙拾掇行李,又吩咐去請族老等人。
不知道是不是派去的人走得慢,等族老帶了族人趕來的時候,馬車都已經套好了,行李又上了車。
「怎麼就這麼急?」族老和族人們都很吃驚,但看了書信,也不能不放人。童老夫人是重要,但畢竟已經過世了,如今童老爺再有個好歹,總要親閨女在跟前。更何況,京都還有童悠悠自小定的親事呢。
劉福會做人,跪倒磕頭,痛哭流涕,雙手遞上銀票把童老夫人喪事後續的雜事都托付給族長。
族長倒是沒有接,只說道︰「之前悠悠給了銀錢,還剩二百多兩,足夠用了。你們急著上路,我們也不攔著,但有一點,路上一定要照顧好悠悠,每到州府的驛站都要送信回來。若是敢怠慢,我就是親自去京都,也定然要你的狗命!」
劉福磕頭,狠狠表了一番忠心。
童悠悠趁著這個機會,退後兩步尋了一個族兄,低聲說了兩句話。那族兄有些疑惑,但還是點了頭。
很快,兩個婆子上前,半是勸慰,半是「攙扶」,把童悠悠送上了馬車。
馬車一刻也沒停留,迅速離開了童家大院。
劉福恭敬送上一把鑰匙,「族長老爺,這是院子的鑰匙,以後還勞煩族里幫忙照顧。我們大人以後肯定要回來,到時候當面同您道謝。」
說罷,他快跑兩步,追上馬車走掉了。
有族人氣得跺腳,惱道︰「這也太草率了,姓劉的狗奴才太可惡!」
族長嘆氣,「罷了,一個奴才,有理也講不清。」
也有族人問道︰「這院子里怕是存了不少東西,要怎麼處置?」
眾人四處看了看,結果這一看更氣惱了。
庫房空空如也,就是主院里一些好的木器和瓷器也都沒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全被劉福運了出去,是賣了還是運回京都。
「大小姐……以後的日子怕是難過了。」族人們嘆道,奴僕尚且如此,京都那位夫人怕是更狠毒嚴苛。
不說族人如何擔憂,只說馬車一路往北門趕去。兩個婆子夾著童悠悠坐著,讓她分外不舒坦,她呵斥攆人,兩個婆子就皮笑肉不笑的說些不痛不癢的話。
童悠悠實在惱了,偷偷抽出銀針,借著馬車顛簸,扎了她們幾下。
兩個婆子吃痛,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倒是有些害怕。
正巧這個時候,前邊路口不知出了什麼事,圍了很多人,童家的馬車也被堵住了。
兩個婆子掀開窗子看熱鬧,童悠悠道︰「你們下去看看,出了什麼事?」
兩個婆子遲疑,但听著人群里有婦人高聲叫罵,忍不住好奇就下了車。
童悠悠松了一口氣,怎麼想都覺得事情有些蹊蹺。
她前世就是很普通的女孩子,沒經歷過什麼大風大浪,這一輩子又被祖母養成了大家閨秀,論起勾心斗角實在不成,一時猜不透劉福到底要如何,或者說京都那位夫人到底要如何,就有些心煩。
這時,馬車後響起馬蹄聲,她驚喜的推開車門,果然是戚風兒趕到了。
戚風兒跳下馬,剛要上前,劉福就擋了上來,但不等開口就被戚風兒一鞭子抽得躲閃開來。
「狗奴才,閃開!敢擋我戚風兒的路,你是不想活著出台州了!」
路人看見了這一幕,不但不覺得驚訝,反倒笑著嘲諷劉福,「你一定是外鄉來的吧,呵呵,惹了戚姑娘,你真是好大的狗膽!」
劉福恨得咬牙,只能退去一邊,但也沒有走遠。
不知馬匹是不是受到驚嚇,馬車突然一晃,童悠悠顧不得害怕,伸手握了戚風兒的手。
「風兒,你是來送我的嗎?別跟不相干的人生氣,咱們說說話。」
戚風兒這才狠狠瞪了童悠悠一眼,惱道︰「你尋人送信也尋個腿腳兒快的,你那個族兄再慢一會兒,我都趕不上送你了!你現在這是什麼情形,怎麼說走就走?甜甜她們若是知道,怕是不知道要怎麼掉眼淚呢。」
童悠悠苦笑,扯了戚風兒上車,「我能尋到人給你送信就不錯了,你還挑剔。我父親重病,急召我回京都,我也是沒辦法。」
「那也不能這麼急啊!你一個姑娘家,身邊沒有一個得力的人伺候,怎麼走遠路?」說罷,她又狠狠瞪了劉福一眼,若不是他擅自賣了小桃和陳嫂子她們,好姊妹也不會落到這般可憐境地。
劉福到底害怕心虛,又退後了兩步。
童悠悠借著這個機會,趕緊低聲囑咐了戚風兒兩句。
戚風兒眼底擔憂之色更重,但也只能點頭。
這時候,前邊的喧鬧終于散了,馬車可以通行,後邊排著的兩輛車上,馬車夫開始甩鞭催促。
劉福上前打躬作揖,「大小姐,我們要趕緊趕路了,小人聯系了一個商隊,在城外等著,不好耽擱。」
「催什麼催!狗奴才,你是主子,還是悠悠是主子!」戚風兒又想動鞭子了,但顧忌童悠悠路上要這人伺候,只能忍了下來。她順手把靴子里的匕首抽了出來,遞給童悠悠,「留著防身,誰敢欺負你,就給他開膛破肚。別害怕,大不了,我帶你浪跡天涯去。」
童悠悠听了想笑又心酸,抱了抱這個爽朗的好姊妹,「保重,我到了京都,就給你們寫信。」
戚風兒也紅了眼圈,強撐著嗔怪道︰「趕緊走,再晚了,本姑娘就要搶人了。」
兩個婆子看熱鬧回來,听了這話,趕緊上前關了馬車門,也不敢再坐進去,擠上了車轅,劉福一聲招呼,馬車就繼續趕路。
戚風兒站在原地,望著馬車沒了影子,才抹掉臉上的眼淚。
今日一別,真不知相見是何年。
童悠悠坐在馬車里,也默默抹淚,突地聞到腥咸帶了一點兒鐵銹的味道……
鐵銹味道?血腥?
童悠悠下意識四處嗅聞,她學了幾年醫術,為了分辨藥材,嗅覺可是一等一的好。
果然,她沒有嗅錯,馬車地板處血腥味道最濃。她幾乎是立刻握緊匕首,剛要開口呼喝的時候,馬車卻停了下來。
「出了什麼事?」她揚聲問。
「大小姐,前邊城門那邊查什麼逃犯,要慢一些,您稍等。」
劉福的回應還算恭敬,但童悠悠卻白了臉。
馬車下的血腥,前邊城門搜查逃犯,就是傻子也能明白,這逃犯興許就藏在她馬車下。
她盤算著要如何才能自保,馬車卻已經前行,有兵卒上前檢查了。
若這個時候揭穿,車下的逃犯定然反抗,順手殺了她這個「告密者」,簡直是易如反掌。
可若是不揭穿,出了城,進了商隊,這人會尋機會悄悄溜走,到時候,她裝作不知道,自然就平安了。
于是,她迅速抽出了包裹里的兩條長帶子,又狠下心割破了手指,染了血跡在象牙色的裙子上。
剛做完這些,就听兵卒在外邊問道︰「什麼味道,你這馬車里是不是拉了受傷的人?打開看看!」
劉福不知是被嚇到的,還是來不及阻攔,下一瞬,馬車門就被打開了。
兩個年輕兵卒抬頭一看,就見馬車里一個安靜文雅的姑娘手里扯了兩個月事帶子,裙角上還有血色,許是沒想到會突然被開了門,姑娘紅著臉慌忙想要把帶子藏起來。
這是姑娘來了月事?
兩個年輕兵卒慌忙關了門,惱道︰「快走,快走,真是晦氣!」
劉福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被放行還是歡喜,趕緊趕了馬車跑出城門。
童悠悠嚇得差點心髒都要從嘴里跳出來,她來不及把月事帶子塞回去,只握了匕首,死死盯著車底板。
這個時候,她倒是盼著兩個婆子趕緊進來。
但不知為何,兩個婆子居然一直坐在車轅上說閑話,絲毫沒有進來的意思。
她不敢開口,生怕車板下的逃犯起疑心,先下手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