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瑜婷確實生氣,但生氣的原因並非章美婷想象那樣。
她憤怒的是柳姨娘的心計!
她不信大夫會診不出男女,非要等到九個月才診出?她這是藏著底牌呢。
打從確定懷孕後,柳姨娘不時昏倒,老是吃不下、睡不香,在父親跟前向來堅強不哭的柳姨娘,這回有孕時不時哭得不能自已。
她哭道︰「妾身明白為老爺開枝散葉是本分,但妾身心疼孩子啊,心疼他們打出生起就低人一等,妾身可以不計較名分,可是每每想起歡兒被大姑娘欺侮得淚眼婆娑,妾身不忍心吶。」
她哭道︰「妾身無意與夫人相爭,妾身不求富貴名分,只求再生下個女兒,日後尋個小戶,作為正室出嫁便罷。」
她哭道︰「當初妾身進章家大門,求的從來不是子嗣豐富,只求與老爺琴瑟和鳴、一生相伴,哪知這一決定,竟會教孩子們委屈受苦。」
這麼一份死心塌地的愛情,多麼教人動容。
人家求的不是一生富貴,而是永世相隨;人家沒想過要子女孝順,沒想過與嫡妻相爭,偏偏嫡女不大氣、處處欺凌,她受委屈便罷,怎舍得子女跟著委屈?
章政華本就對柳姨娘充滿愧疚,日日見心愛女子有孕在身,卻如此哀傷委屈,心底愧意更甚,一個月、兩個月……一路加油添醋下來,她終于熬到父親、祖母松口,這不,一松口,立刻診出來她要生兒子啦。
章美婷沒想錯,若是過去,她定要大鬧一場,但如今認真想想,她能拿來當借口的不過是一句「寵妾滅妻、有礙父親前程」罷了。
她再會鬧,最好的結果頂多是把兒子記到母親名下,但依父親對柳氏的寵愛,豈真能奪她兒子,放到母親膝下教養?
十年、二十年,被柳氏教養長大的孩子,對嫡母又能有幾分尊重?不過又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替他人做嫁衣裳啊……緩緩地,章瑜婷吐氣、皺起眉心。
章瑜婷帶著白芍往母親的綺君院走,未進屋就听見父親冷酷的話語,她停下腳步,在門外默默听著。
「今日我並非與夫人討論,而是告知,此事母親已經點頭,誰都不能反對。」章政華口氣決絕。
「既然如此,告知與否重要嗎?」方氏苦笑,還以為心死了便不會痛,沒想到即便不痛,還是會受傷、會憤怒。
「平妻之禮,還望夫人盡心操持。」章政華語氣冷冷。
听見此話,章瑜婷握緊拳頭,眼底寒意更深。
方氏澀聲道︰「如果我不呢?」
「身為正室,為章家開枝散葉本就是妳的責任,然嫁入章家十余年,夫人始終盡不了職責,今日柳氏為妳代勞,難道不該心生感激。」
「心生感激?老爺這話說得可真……」方氏講不下去,濃濃的失望浮上眼底。
當年若非敵手針對,她哪會竭盡心力為章家鋪子挽回頹勢,又怎會因為過度疲憊,以至于失去月復中孩兒?他全然忘記了嗎?如今竟讓她對一個妾室心生感激,多麼諷刺!
「夫人挑個時間去一趟寺院,讓師父尋個好日子,把平妻禮給辦了。」不等方氏點頭,章政華袖子一甩,往外走去。
他敢這麼理直氣壯,是因為太清楚方氏脾氣,她于經商上頭雖能干精明、半分不讓,但從小到大的教養,讓她在面對夫婿時,即便再委屈也會選擇低頭順從。
何況無子本就是方氏最大的罩門,生為女人,無法為丈夫繁衍子嗣,便是再有理也是無理,再有本事也得低頭。而且日後章瑜婷出嫁,能倚仗的就是柳氏月復中孩子,方氏寵愛章瑜婷,為日後著想,她必須低這個頭。
因此明知自己言語惡劣,他依舊自信她會悉心盡力。
但章政華沒想到會踫到章瑜婷,瞬間臉色微沉,她听見了?這下子她又要大鬧一場吧……
瑜兒容貌肖極方氏,三個女兒當中,她長得最漂亮,出生那會兒瘦弱得像只貓咪,但越長越是可愛,讓初為人父的他忍不住驕傲。
對于這孩子,他曾疼過寵過,也曾抱在膝上,教她一字一句背著三字經,若不是後來讓方氏寵得無法無天、長歪了性子,他哪會不待見她?
章瑜婷靜靜望著父親,清澈的目光里,有著不符合年紀的沉穩。
過去她總是為了爭寵與庶妹鬧起來,一只刺蝟和一朵小白花,在父親眼里,戰端未起,輸贏已定。
是她傻,傻到以為讓章歡婷不舒服,自己便舒服了,殊不知一次次下來,她沒有舒服,卻讓驕縱任性的惡名四處傳揚。
而今……是茅塞頓開,她終究是看分明了,她明白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就算想盡辦法爭到手中,也不會長久。
不屬于自己的父親,就算了吧,爭來做什麼呢?
「向父親請安。」瑜婷屈膝為禮,淡淡笑意掛在嘴角,眼底卻疏離而冷淡。
見女兒不發作,章政華反倒難受了。
不是他犯賤,非要被女兒破口大罵,而是因為明白。
在官場上見識過的人多了,天天在陰謀詭計當中打滾,女兒那點兒小心思,他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她鬧,不過是想讓身為父親的自己多關愛幾分,但現在……仔細回想,她似乎已經乖順得太久,久到讓他感覺若有所失,她不在乎他的關愛了嗎?
在莫名的矛盾、莫名的堵心下,這讓他失望,他有氣需要發泄。
章政華厲聲道︰「誰允許妳在這里偷听?」
偷听?哼!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果真是個「好父親」。
章瑜婷心中不屑這個敢說出無恥要求,卻還反過來指責別人的男人,卻只是輕聲道︰「女兒錯了,只是父親與母親說話,女兒不好進屋,只能在此處候著。」
章政華當然知道是自己無理取鬧,只是見女兒並未因此而憤怒,她仍然低眉順眼,態度平和,令他心頭更不是滋味。
「妳年紀大了,有事沒事別總來勞煩母親,應與姊妹多相處。」
這訓誡……是沒話找話說吧?單純想要指責,想彰顯身為父親的權威?
章瑜婷在微笑間不斷告訴自己,只要不在乎,對方的喜怒哀樂便影響不了自己。
過去她為父親的偏心憤怒,為父親的責備躲在棉被里頭痛哭,為了想得到父親一個笑顏、一句夸獎,竭盡所能地討好,可結果如何?她爭到了、得到了?從來都沒有。
她再也不要傻氣,再也不要做無用功,只要學會不在乎,就什麼事都沒有。
「父親說得是。」她又低頭應和,乖巧得讓人挑不出錯。
對于女兒的听話,章政華應該高興的,但那麼明顯的敷衍,他怎會感受不到?帶著說不出口的狼狽,他挺直背脊,輕咳兩聲說︰「好生與妳母親學學,身為女子就該遵守三從四德,否則日後出嫁,會丟盡娘家顏面。」
這種話任何女人都無法辯駁,彷佛女人打從出生那刻起,一輩子就是為了男人而活,用壓抑自己、束縛自己、逼迫自己,來讓男人過得愜意。
不過,很抱歉,她不同意。
章瑜婷臉上的笑意半分未減,「是的、父親。」
她的婉順,讓章政華覺得像一個拳頭打在棉花上,心頭憋得更厲害,只是這會兒再有多的訓斥也說不出口,他最終只能甩袖離去。
目送父親離開,她輕咬銀牙,吞下不該存在的委屈,走進母親屋里。
屋里沒留人伺候,章瑜婷凝望著背對自己的母親,見母親不斷深吸氣、深吐氣,極力壓抑自己的哀傷與委屈……她心酸了。
母親從不在人前表現憤怒不滿,從不讓人看見她對父親的怨恨,可不就是因為這樣,才會積郁成疾?她用自傷來圓滿父親的,憑什麼呀!
「娘。」
听見女兒的聲音,方氏轉頭之際,已經換上一張笑臉,她起身拉女兒,笑道︰「娘給妳留了四喜齋的點心,來嘗嘗。」
這麼難受,還要假裝無事嗎?
心酸得更猛,伸手抱住母親,把頭埋進她懷里,章瑜婷輕聲道︰「沒關系的,爹不疼您、瑜兒疼您。」
聞言、方氏一怔。
她不哭的,她精明能干堅強,她從不對人示弱,但女兒一句話,讓她來不及收妥的酸澀化為盈眶淚水。
仰高下巴,方氏把眼淚逼回去,捧起女兒的臉,執意笑得燦爛,「傻瑜兒,誰說妳爹不疼娘?妳爹對娘可好了,妳別胡思亂想……」
章瑜婷咬緊下唇,倔強地迎上母親視線,「父親的話,我全听見了,其實娘心里明白的,對不?」
「妳在說什麼?娘又明白什麼?」言語間,方氏透出幾分慌亂。
「明白柳姨娘才是父親心尖上的人,明白比起正妻元配,父親更看重青梅竹馬,更想把自己的心、感情、財富,一切一切全數給柳氏。」
說好不被影響的,實際上她還是被影響、被傷害了,那個還會在乎父愛的小女孩,依舊存在。
「哪有這回事,柳姨娘不過是以色事人,妳爹心里清楚的很,要不他怎會把章家的中饋和營生全交給娘,而不是柳姨娘?這恰恰證明妳爹心里有分寸,明白妻妾不同,明白更該看重誰。」方氏說著她從小到大被教育的道理,也是她用來說服自己的理由。
「娘當真認為這叫看重?而不是利用、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她忿忿不平。
方氏震驚,其實這樣的念頭……曾經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只是她很快地、很用力地死死將念頭按捺下去。
「不是的——」她試著反駁。
章瑜婷截住話,「瑜兒不懂,娘這樣有本事,即便離開章家,必也能過得暢快恣意,何必為別人賺錢、為別人持家,讓別人三妻四妾過得順心遂意,卻令自己如此委屈?」
「那不是別人,是妳爹啊,是娘要依靠一輩子的男人。」不管失望與否,從大紅花轎扛進章家大門那刻,她再沒有回頭路。
傻!分明是爹在依靠娘,方能養尊處優,怎是娘在依靠爹?
試問一個七品小縣官能有多少俸祿?能穿得起一兩一尺的雲錦?能在上品樓用一桌動輒幾十兩的席面,與同僚打交道?
章瑜婷直接抓住她的語病,「所以娘也承認自己委屈了?」
「不承認!娘的相公是個官,娘主持中饋、掌理家計,京中多少婦人羨慕娘能夠掌權,她們在丈夫婆婆的欺壓下,只能忍氣吞聲。」她堅持自己的信念。
拜托,她們忍氣吞聲是因為需要依附丈夫才能生存,娘和她們是一樣的嗎?何況……
「娘沒有忍氣吞聲?祖母以無子為由,對您酸言酸語、予取予求,而父親的話句句戳人心窩,難道娘過耳便忘?昔日娘為章家失去嫡親長子,今日父親卻要您為柳氏月復中胎兒心生感激?」
復述著父親的話,章瑜婷為母親心痛得很,曾經她有多愛父親,現在就有多怨恨。
「終歸是我的錯,是我不能為章家開枝散葉。」倘若她的兒子還在,她就有底氣高傲,就敢反抗丈夫的自以為是,可是她的兒子……
「不是您的錯,是章家對不起您,您為章家勞心勞力,父親非但不體恤反而——」
方氏搖頭打斷她,「夠了,娘能忍。」
「憑什麼要忍?為什麼要忍?娘,我問您,您辛苦勤勉為章家操持得到什麼?祖母的疼惜?並沒有;父親的愛重?也沒有。娘,您認真想想,我終究要出嫁,倘若我運氣不好、嫁差了,無法成為母親的依仗。請問年老的您,會被怎生對待?難道您真相信,柳姨娘的兒子會孝順您,還是相信他會成為我的助力?」
方氏怔住,是啊,她相信,相信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相信……
她緊握母親雙手,「娘,您不屑與柳姨娘為敵,可柳姨娘若不是視您為敵,為什麼父親在您屋里時,總能尋事把父親喚走?為什麼她總在父親耳邊挑撥,讓父親對您發難?一個拿您當敵人的女子,她的兒子又怎會成為您女兒的娘家助力?」
方氏掙月兌女兒的手,試著理智、試著不被情感影響。
「柳氏不喜我,是因為我握住的東西太多,所以忌憚、嫉妒,待瑜兒出嫁,娘便讓出一切,從此青燈古佛。當娘再不是威脅,她自然不會視我為敵,自然要善待出嫁的姑女乃女乃,終究妳父親還是重視名聲的。」
「公平嗎?您辛苦一輩子,只求換得一處安身佛堂?我真的不懂啊,為什麼母親要拖著病體,竭盡心力讓這個家順利運轉,讓所有人吃香喝辣,而您卻只能吞下委屈,還要假裝自己不委屈?」
這不是替他人作嫁,什麼叫做替他人作嫁?章瑜婷真的很想摔東西,只是……她明白,發脾氣于事無益,只會讓狀況越糟。
方氏無法響應女兒的質問,只能凝肅面容,握住女兒肩膀,認真道︰「瑜兒,妳听娘說——不管娘再有本事,都無法改變事實,事實是,娘膝下無子;事實是,章家需要傳宗接代;事實是,柳氏若能產下兒子,確是章家功臣。妳父親是一家之主,他有再多的不好,妳身上都流著他的血,妳姓章,必須站在章家的立場考慮,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妳爹有他的難處。」
「父親有他的難處,您沒有?憑什麼他有權拿他的難處來壓迫您,您卻只能吞下自己的難過?」章瑜婷忍不住拉高了聲音。
「夠了,這種不孝的話,一句都別說。」
「不夠。」她激動地緊握母親的手,「娘,和離吧,是章家虧待您,您不需要厚待章家,外面的世界更好更美,您不是一般女子,您絕對可以走出去。」
和離……嗎?她不認為自己能頂得住那些風言風語,何況和離了,她的瑜兒怎麼辦?
「傻孩子,有個和離的母親,妳的親事不會順利,再說了,妳姓章,章家不會讓妳跟著娘,妳性子單純,沒有美婷的城府、又學不來歡婷的討巧,到時候,娘不在誰來保護妳?妳只能孤軍奮斗了。」
說到底,娘所有考慮全是為了她這個女兒?
「我情願孤軍奮斗,也不想娘被禁錮在這個牢籠。」她的口氣無比篤定。
對,她就是個自私鬼,她從不想幫人、不想替人承擔惡運,她幫了、承擔了,只是為了得到更多的玉瓶漿。但是這麼自私的她,無法看著母親為她一輩子陪葬啊!
聞言,方氏紅了眼圈,撫模女兒烏黑滑順的頭發。
不管旁人怎樣批評,她都認定瑜兒是世間最好的孩子。
「就算章家真的是牢籠,為瑜兒,娘心甘情願被禁錮。」
「我不要娘的心甘情願,我要娘快樂。」
「只要能在瑜兒身邊,娘就會快樂。」
才怪……章瑜婷在心底反對著,可是方氏的目光那樣堅定、固執。
章瑜婷垂下眉睫。倘若終究無法說服,倘若母親非要在章家待上一輩子,那麼娘需要一個兒子!
舉壺,倒一杯茶水,她不要遮遮掩掩了,直接從懷里掏出瓷瓶,往茶里倒進兩滴玉瓶漿。
「這是女兒做出來的藥,我試過了,于身子有益,娘敢試試嗎?」
「瑜兒做的東西,娘有什麼不敢嘗的?」方氏笑道,她很高興女兒沒有繼續糾結和離之事,一口氣將茶水喝完,只覺得芬芳馥郁、齒頰生津,身子升起一股暖意……
寧承遠輕輕撥弄缽里的珍珠,珠子踫撞的清脆聲響,讓他想起小章魚。
她戴了副南珠耳環,品相不差、是萬珍坊出來的,價值千兩,她的發箍也是珍珠串成的,一樣出自萬珍坊。
能買得起萬珍坊的首飾,家資必定豐厚,若她沒說謊,父親確實是當官的,這樣的家世怎會讓她拜在溫梓恆門下?
身為女子最重名聲,像她整天在男人堆里混,哪來的名聲?
抓起幾顆珍珠,圓滾滾的珠子在掌心滾動,這些是南方剛送上來的,每顆都有鴿子蛋大小,是難得一見的珍品……如果串起來戴在小章魚身上,會不會變成得道高僧?
想到她脖子戴上這麼一串,他忍不住揚眉輕笑,可惜笑容沒有維持太久,當目光落在澆了火漆的信封上頭時,凝結。
三年前,有人看不慣他在北疆過得太舒服,便說動上頭令他前往楠州平亂,那時他才十四歲,就背上將軍名頭,而到了楠州,他面對的是一群不服自己的老將官、一場難以打勝的戰役,那景況擺明不是讓他去辦差,而是讓他去送命。
他足足走了三年,他的赫赫戰功、他忠心耿耿的下屬……都是用身上一道道傷痕換來的,然而這時又一道聖旨命他回京。
他想盡辦法避開麻煩、表明心跡,他一再明示暗示,表明對豐厚家業不感興趣,哪里曉得他不惹事、事情非要惹到他頭上。
他才回來多久,結交的,明里討好、暗中使壞的,跟蹤的,安插眼線的……沒有一天消停,讓他想著,要不再尋個理由出京?
那些人招惹他的原因怕是他在楠州立下的彪炳功業,已經令人心生不安,非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盯著了吧。
所以呢?等著挨打?
這不是他的作風,他更習慣讓自己立于不敗之地,該是建立勢力的時候了,因此他需要錢,非常非常多的錢。
打開賬冊,短短兩刻鐘,他將賬冊看過一遍。
今年的珍珠,又替他賺進幾十萬兩收益。
楠州是京城官員眼中的化外之地,但經過梁知府的大力改革,楠州不但稻米能一年三熟,又種上大面積的甘蔗和花生。
至于近海土地,土壤含鹽量高,無法種植作物,因此劃出大量鹽田,經過數次蒸曬,制出來的鹽又細又白,不僅能供應全國百姓,還能作為與其他國家談判的籌碼。
而他一面整頓軍紀打壓南蠻,一面與梁知府通力合作,如今的楠州已是一番新氣象。
他的運氣不差,過去三年楠州風調雨順,而他收攏兵權、戰事一帆風順,更幸運的是還結識一名痴人——白立蟶。
白立蟶是個奇人,當梁知府廣推魚蝦養殖時,他滿腦子想著,若魚蝦能養得活,那麼產珍珠的海蚌是不是也能養?他不只想還親自試驗了,花掉所有身家,卻沒有太大收益,更被周遭的人排斥嘲諷。
所有人都當白立蟶是瘋子,他卻覺得白立蟶的想法有趣,給了對方一筆銀子,讓對方專心研究養殖珠貝。
皇天不負苦心人,白立蟶成功了,他開了萬珍坊,銀子嘩啦啦流進來,而他當初資助白立蟶,能夠坐收紅利,只是……既然要建立勢力、組織暗衛,他需要更多的錢,所以……再開個什麼鋪子好呢?
門板輕叩聲忽然傳來,他淡淡道︰「進來。」
穿著一身黑衫的蘇喜進屋,正要跪下回話,寧承遠揮揮手道︰「免了,說,探到什麼?」
「小泵娘名叫章瑜婷,父親是七品縣令章政華,母親方氏出身商戶,家中尚有兩名庶妹……」蘇喜將查到的結果,細細報予主子。
「七品芝麻官的俸祿,竟能在葫蘆巷買下五進宅子?那得多貪?」
「這倒沒有,能買下大宅院是方氏的功勞。」
「這話怎麼說?」
「章家祖輩也是經商,外人都道留下大量田地屋產,是個名符其實的富戶,事實上,章老太爺過世得早,章老夫人並不擅長經營,生意上屢屢出錯、賠掉大半家業,再加上供章政華念書,早就揮霍得差不多。
「幸好章老夫人為章政華訂下方氏為妻,方氏于經商上頭頗有手段,嫁入章府後,便接中饋,幾年經營下來方有如今這番光景。說穿了,如今的章家是方氏在養著,否則憑著章政華,在京城地界想買個二進宅子都難。」
婦人撐家?所以那丫頭的性子肖了母親,才會這般特立獨行?
寧承遠沉吟著又問︰「章政華是個怎樣的人?」
「會念點書、擅長考試作文章,至于在做官上頭,膽小、平庸、不敢承擔責任,只求無過,不求有功,已經當十年的縣令,想再往上升怕是困難。」
「章瑜婷是他唯一的嫡女,肯定寵上天了吧?」
「這倒沒有。」
「沒有?」
「比起嫡妻,章政華更喜歡姨娘柳氏,愛屋及烏,因此更疼愛三女,他不喜章瑜婷,教養上便也不上心。」
寧承遠猜測道︰「于是任由她在外頭玩樂,半點大家閨秀模樣都沒有?」
「稟主子,不完全是這樣子。」
「不然?」
「章瑜婷出生時身子骨羸弱,三歲之前,方氏帶著女兒到處求醫拜佛,京里大夫都說她長不到十歲,既然活不了,便任由方氏寵著溺著,權當憐惜方氏一場,若非踫到溫大夫,章瑜婷或許早就沒了,可人是活下來了,過去多年的寵溺已讓她任性驕縱,令長輩不喜。」
任性驕縱?這話過了,小章魚是比較不懂避嫌,但活潑開朗,與人相處融洽,濟生堂里里的伙計都挺喜歡那個丫頭,哪里就任性了?胡扯!
「章府上下無識人之明。」寧承遠輕哼。
蘇喜不懂了,主子爺一下子嫌棄章瑜婷不夠大家閨秀、一下子又道旁人無識人之明,主子到底是喜歡那丫頭還是不喜?
猶豫片刻後,他大起膽子道︰「但那丫頭確實膽大妄為,屬下親耳听見,她竟勸母親與父親和離……」
啥!她居然敢干這種事,天底下當兒女的,有誰比她更大膽?太……有趣!
寧承遠最喜歡有趣的人,也是因為這樣才讓人去查章瑜婷,如今他對她更感興趣了。
「去,和其他三個輪流守著,把她的事巨細靡遺一一稟上。」
蘇喜訝異,不是吧,他們是高手啊,竟讓他們去守個小丫頭?大材小用啊……
章瑜婷不安,掌心黑霧從沒這麼黑過,不曉得這次得倒多大的楣才能恢復正常,是她太貪心了。
早上向祖母請安時,她發現章美婷、章歡婷額頭都有黑霧,她想也不想直接收下。
她並不想幫她們避禍,她非常非常討厭她們,這麼做只是想換取包多玉瓶漿,為母親調理身子。
她們三姊妹之間的關系,彼此心知肚明,妳不喜歡我、我不喜歡妳,她們當中存在的與其說是親情,不如說是競爭關系,從小到大爭寵愛、爭利益、爭名聲……
章美婷清楚她的身分,所以她挑撥離間、制造矛盾,讓自己和章歡婷杠上、鷸蚌相爭,她則習慣當得利的漁翁。而自己便是那只鷸,伸著長喙看起來氣勢凌人,卻總是被章歡婷那只蚌箝制得動彈不得,她屢屢被章美婷算計、被章歡婷壓制,早該學乖的,偏生傻里傻氣的自己次次入套。
將瓷瓶放進荷包,這兩天方氏喝過玉瓶漿後,精神明顯好許多,章瑜婷想,娘持續喝上一段時日,定會恢復健康,到時生下嫡子、鞏固地位,不管是十年、二十年,任柳氏手段用罄,也得不到心心念念的地位。
章瑜婷推門走出,總被打發在外面的白芷、白芍立刻迎上前。
「我去綺君院和母親說話,妳們把屋子守好。」
「是,姑娘。」兩個小丫頭應聲,盡責地站在門口兩側。
白芍、白芷傻傻的容易被騙,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下人,過去的自己老是被人當槍使,鬧得惡毒性子天下知,不就是傻氣?
章瑜婷心想,若有多余的玉瓶漿,也讓她們兩個喝一點吧,聰明丫頭使起來順手。
她一面朝母親院里走去,一面想著明天去濟生堂要怎麼拐四師兄同自己打賭。所有師兄當中,四師兄不是最有錢的,卻是最輸不起的,不找他打賭找誰啊?
何況能勝過四師兄,那感覺真是教人神清氣爽吶,誰不知道她家四師兄是公認的神童,能贏神童一把,何止讓她驕傲?根本就是雀躍、是興奮,是喜不自勝呀!
兩年前,章瑜婷為母親的病,求到溫梓恆面前,溫梓恆本不肯收女弟子,她死活都要賴上,知道溫梓恆好酒,便想盡辦法從各處搜羅,還親自學釀酒,最終皇天不負苦心人,她終于成為溫梓恆的小徒弟。
方氏說︰「瑜兒的孝順感動溫大夫。」
白景說︰「笨章魚的纏功著實厲害。」
墨然卻道︰「小章魚聰明,懂得投師父所好。」
不管是哪個理由,她都成為溫家軍一員,有了四個疼愛自己的師兄,這對有姊妹卻無手足之情的她來說,彌足珍貴。
爭執聲突然傳進耳里,打斷了章瑜婷的思緒,循著聲源望去,她看見章歡婷和章美婷在湖邊說話,說話聲音很大,吵架似的,她直覺想要躲遠免得被火燒到,不料尚未走遠,章歡婷的丫頭已發現她了。
丫鬟快步跑過來,拉住她的衣袖、哽咽道︰「大姑娘,您幫幫我們姑娘吧,二姑娘她……」
甩開丫頭,她冷道︰「關我什麼事?」
「有的有的,二姑娘誣賴我們姑娘,說您丟的珍珠簪子是我們姑娘偷的,可明明沒有的事,是二姑娘信口雌黃……」
珍珠簪子?她最喜歡、剛剛丟失的那支?
她眼神一冷,「簪子在妳家姑娘手里?」
「是,但是是姑娘撿到的,不是偷的,奴婢沒有說謊。」
管她是撿還是偷,章瑜婷不想追究,只想將簪子取回,她拋下小丫頭,快步朝湖邊走去,到的時候兩人吵得正凶。
「大姊姊,我沒偷、真的沒偷。」章歡婷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是她偷的,大姊姊,我親眼看見三妹妹把簪子插在頭上,如果是撿的,為什麼不還回去。」章美婷振振有詞。
「我不知道那是大姊姊的東西,我是在綺君院撿到的。」
「就算不知道,撿到東西卻不歸還,反要據為己有?這是哪門子道理。何況在母親院子撿到,當然是大姊姊的,咱們府里,除大姊姊之外,還有誰戴得起這麼好的簪子。」
章美婷刻意說得很大聲,但章瑜婷一听就覺這話不對勁吶,好簪子只有她戴得起,此話傳進父親或祖母耳里……這是要定娘親苛待庶女的罪名?
「大姊姊,我真沒偷。」章歡婷可憐兮兮道︰「妳不要罵我、不要生我的氣好嗎。」
章瑜婷冷笑,又來?一個個全當她還是過去那個傻子,她連開口都沒有,就讓她別罵、別氣?這是想坐實自己欺凌庶妹的形象?
奇怪,這麼拙劣的手段,過去的自己怎會照單全收?
章美婷繼續火上澆油,要逼章瑜婷發怒,「眼皮子淺的東西,妳想要為什麼不直接向大姊姊要,難道大姊姊會不舍得給,情願讓三妹妹來偷?」
章瑜婷笑得越發冷冽,過去章美婷常用這話來空手套白狼,為彰顯大方,她還真的舍了不少好東西出去,不過這回……她就是不舍得。
伸手,她淡聲道︰「還我吧。」
不生氣?怎麼可能?章美婷皺眉。
已經好幾個月了,大姊姊總是避著她們,幾次求見,不是不見客就是不在家,刻意躲避,大姊姊對她們避而不見,倒是讓章歡婷得意,沒人諷刺修理,日子過得順風順水,而自己沒機會挑撥離間,從中謀得好處。
幸好她眼尖,發現章歡婷戴著大姊姊的珍珠簪,自然要好好利用,掀起一陣波瀾!
「大姊姊,這簪子可不可以……」章歡婷把二姊的話給當真了,想要索取。
「不可以。」章瑜婷懶得同她周旋,動手就要從她頭上抽走簪子,沒想章歡婷竟然偏頭避開。
她膽子肥了?章瑜婷臉色一沉。
沒錯,章歡婷膽子確實肥了,因為章老夫人說,等弟弟出生,就要抬柳姨娘為平妻,到時她和大姊姊都是嫡女,誰也不矮誰一等。
章歡婷委委屈屈地說︰「大姊姊,我很喜歡。」
誰不喜歡呢?她也愛極那些圓潤、帶著淡淡光暈的珠子呀,章瑜婷微笑道︰「讓爹給妳買去,這是我的。」
「可是……就很難買呀。」章歡婷絞著手帕,無辜地咬住下唇。
章瑜婷同意她這句話,萬珍坊的飾品不易得,排隊的人多著呢,且就算排隊也不見得能夠買到,因為插隊的高官滿街跑。
但是,很難買不代表可以搶她的!
「大姊姊就疼妹妹一回吧。」章歡婷繼續懇求。
「還我。」她笑著,只是態度堅定地伸出手。
就在這個時候,章美婷趁機動手,她將章瑜婷朝三妹推去,幸而章瑜婷六感敏銳,風聲剛至,她下意識側過身。
匆促間章美婷轉換對象,一把推向章歡婷,她沒站穩整個人往後仰倒,撲通一聲,掉進水塘。
在丫頭的驚呼聲中,章瑜婷恍然大悟,原來她們的黑霧應在這里,可她已經收下黑霧了,所以章歡婷應該不會出大事。
既然如此,她可以不理。
只是雖然心知肚明章歡婷會平安,可看著她在湖中撲騰不已,章瑜婷心底終究……一撇嘴,她跳水救人。
她會泅水,是二師兄教的,但章歡婷的身量不比她小多少,再加上遇水心急、手腳亂抓,好幾次把她壓進水里,害得她接連吃水。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章瑜婷終于把昏迷的妹妹推上岸,自己狼狽不已,氣喘吁吁地爬上岸,她力氣耗盡,只能趴在岸邊大口大口喘氣。
覷一眼四周,闖禍者早就趁亂溜掉,而章歡婷的丫頭哭著到處找人幫忙,池塘邊除了她們再無旁人。
無奈呀,她沒力氣移動,更沒力氣拖著章歡婷走,只好繼續待在湖邊。
在章瑜婷緩過氣、終于能爬起來時,就見有個丫鬟領著父親和幾名老嬤嬤跑來,她正準備解釋,誰知章政華沖上前,一句話不說,一巴掌狠狠往她臉上搧落。
他使盡力氣,頓時她眼前一黑再度跌回地面,愣住了,心頭說不清是失望還是難受……
她用力搖頭,試著將這陣暈眩搖掉,再張開眼,她看見父親打橫抱起章歡婷,滿臉全是關心焦慮,而望向她時,那份厭惡憎恨掩也掩不住。
心頭寒意升起,章瑜婷覺得比湖水還冷。
對于父親的態度,她明了的,一傷再傷,還以為傷得多、傷久了就不會感到疼痛,可是怎麼辦吶,還是痛啊,孺慕父親的她,始終得不到父愛……
「來人,把大姑娘帶到祠堂跪著,好生盯住,誰都不準放她出來!」
耳邊轟轟作響,留在章瑜婷耳里的全是父親的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