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初,戶外天色依然暗著,村里一間潦草搭起的黃泥土屋里已然亮起了燈,屋內雖然布置簡陋,卻收拾得十分整潔,一道縴細苗條的身影正忙碌著。
堪堪過了大半個時辰,屋內逐漸飄出一股濃郁的食物香氣,教人聞了不免饑腸轆轆,忍不住想要嘗上一口。
就連湯圓自己也有些受不住了,掀起竹蒸籠的蓋子,用干淨的棉布撿起里頭一顆白潤圓胖的包子,熱氣襲面而來,湯圓朝包子皮上吹了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爽口微咸的肉汁頓時在嘴里化開,唇齒留香。
湯圓不禁瞇了瞇眼,唇邊兩個甜甜的小酒窩躍動著,洋溢著幸福的笑意。
真好吃呢!
雖說是自己蒸的包子,一天天地也吃習慣了,但每日早起,餓著扁扁的肚子所嘗的第一口,還是那麼地令人心滿意足,只覺得活在這世上再辛苦,有這樣回味無窮的美食能吃,也不算難熬了。
所以她喜歡吃,也喜歡做些美味的吃食,讓所有她認識的人都能吃得開心。
卯時一刻,湯圓準時走出屋子,將一大籠剛剛蒸好的包子以及一桶前一晚事先煮好的豆漿放上一輛獨輪推車。
她個子嬌小,卻因從小習慣了做粗活,頗有一把力氣,很快地就把東西準備妥當,只是天氣有些冷,清晨的涼風吹得她臉頰有些刺刺得發疼,她又轉回屋里,尋了一條花布巾蒙住頭臉,只露出一雙燦亮有神的明眸。
臨出屋前,她驀地想起什麼,往一個盛著水的木臉盆照了照自己的臉,確定那塊由右臉頰鬢邊蔓延至脖頸的青斑仍在,才松了口氣。
這青斑雖丑,卻是她一個獨居的大齡女子能夠安靜過活的憑借,再加上她的右腿……湯圓低頭看了看,胸臆間漫開一抹復雜的滋味,半晌,她笑了笑,不再糾結,振作著哼起一首小曲。
她嗓音清柔潤亮,這小曲哼起來頗為動听,住在斜對面的丁大娘正好走出來要打水,遠遠地望見她單薄的身影,笑著揚聲喊。
「湯圓,這麼早出門呢。」
湯圓回頭,清亮的眼眸亦是盈滿笑意。「是啊,丁大娘,得早點去碼頭邊佔個好位子。」
「今兒天冷,碼頭邊風大,妳可得穿暖一點。」
「我穿著薄襖呢,不冷。」
不冷嗎?
丁大娘打量湯圓的穿著,她那件薄襖是洗了又洗的,衣袖袍角都有些泛白了,看起來也不夠厚實,想必里頭的棉絮也都結塊了。丁大娘看著,嘴巴張了又合,想說兩句,也不曉得說什麼好,這年頭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尤其她一個獨身姑娘家,能有一片茅草遮頂,有一碗熱飯可吃,就算不錯了。
「丁大娘,時候不早了,我先去了。」
「嗯,妳小心點走。」
丁大娘默默心疼著湯圓,湯圓卻是語聲歡快地朝這位鄰居老大娘揮了揮手,便推著獨輪車走了。
只見她一步一跛,腿腳明顯有些不便,要是尋常姑娘家,恐怕早已疼得眼淚都掉出來了,她外表倒是看不出什麼,一邊艱辛地推著獨輪車,一邊還哼著輕快婉轉的旋律。
這傻丫頭!
丁大娘也不知該覺得欣慰或難受,想了想,忽然追趕上前。「我說湯圓哎。」
「大娘有什麼事?」湯圓一笑起來,嘴邊兩個小渦就深深地凹進去,甜得教人心喜。「是不是肚子餓了?我拿幾個包子給妳和丁大叔吃吧。」
「不用了,我今天早上已烙了餅了,何況妳這包子是要拿去賣錢的,大娘怎麼能要?」
「才幾個包子,不值什麼。」
說著,湯圓就要掀開竹籠取包子,丁大娘連忙拉住她的手,對她搖了搖頭。
「傻丫頭,大娘不圖妳這包子,大娘是有幾句話想跟妳說。」
「大娘想說什麼?」湯圓眨了眨眼,一雙圓圓的墨眸亮著光,又彷佛氤氳著些水氣,顯得有些傻乎乎的。
就是這樣才更令人不放心啊!
丁大娘心中嘆息,這要是自己家的姑娘,她和當家的早就不知道怎麼疼入心坎里了,真不曉得這丫頭的家人怎麼狠心丟這姑娘家一個人離鄉背井。
「大娘問妳啊,妳有沒有想過讓人給妳說門親事?」
說親事?湯圓听了,笑容頓時凝斂,慌忙搖頭。「不不,我不想成親。」
「傻丫頭,哪有姑娘家自己一個人過一輩子的呢?總有一天得嫁出去。」
「大娘,我自己就能過得很好,我不嫁。」
「大娘看妳年紀也不小了,今年幾歲了?」
「我……」湯圓臉色刷白。
她不說,丁大娘心里也明白。「我前日听里正娘子說了,妳是不是明年就滿二十五了?」
湯圓斂下縴密如羽的眼睫,不吭聲。
「妳不說話,大娘就當自己沒猜錯了。」
湯圓咬了咬唇,小小聲地低語。「過了明年春分,我就二十五歲了。」
其實她實際年齡是還小上幾歲的,只是當年她爹娘為了能將她賣給人牙子,因對方想要個年紀稍大又有力氣的粗使丫頭,爹娘就給她虛報了數字,如今她的身分文書清清楚楚地記載著,倒是說不清了。
「那妳可知道咱們大齊有個規矩,凡是年滿二十五歲的姑娘,若是還找不到成親的對象,就會由官府的人來作主替妳配婚?」
湯圓不著痕跡地抖了一下,心中發涼。「知道的。」
「那妳打算怎麼辦?妳心里可得想清楚了,妳自己找人幫妳看親事,還有可能找個妳自己中意的對象,若是讓官府來胡亂配婚,誰知道會把妳配給什麼阿貓阿狗?就隔壁村的阿桃,妳听說過吧?她是因為家里窮,耳朵又聾,爹娘死了以後,家里就靠著她這個大姊拉拔幾個弟弟妹妹長大,結果誤了婚期,就被官府硬配給一個半身不遂的退伍兵……這哪是成親啊,根本是將一個好好的姑娘家往死里糟蹋啊!」
湯圓咬牙不語,心海翻騰著。
「咱們這種平頭百姓,沒錢沒勢的,還不是官府怎麼說,咱們就怎麼听話,大娘是擔心妳到時有冤都沒處訴,平白受了委屈。」
「我知道的,大娘,我明白妳是為我好。」湯圓吶吶的,蒼白的唇瓣勉強綻開一抹澀澀的苦笑。
「那妳就听大娘的。」丁大娘溫暖地拍了拍湯圓。「大娘有個好姊妹在縣城里當媒婆,我讓她幫妳瞧瞧,看能不能找到一個老實勤快的對象,條件差點沒關系,你們夫妻倆一條心,總能把日子過起來。」
就這麼嫁了嗎?找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就這麼平平淡淡地和他過上一輩子?
湯圓茫然尋思著,腦海忽然浮現一張端方清俊的臉孔,深邃如墨的眼眸泛著冷冷的幽光,彷佛正沉默地盯著她。
那是大少爺,她心目中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少爺。
她傻傻一笑,想起心尖上的人,眉眼都彎了,溫柔似水。
丁大娘看了有些愣。「傻丫頭,妳笑什麼?」
湯圓深吸口氣,笑得越發燦爛。「大娘,我不想嫁。」
「妳這丫頭,大娘跟妳說了這麼多,妳還不懂嗎?」
「我懂的。」湯圓溫溫軟軟地回道,一副乖巧順從的模樣,說出來的話卻是毅然堅定的。「不是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嗎?妳讓我再想想。」
大不了到時官府真的非逼她嫁,她就再逃一次好了,這回就逃到一個更遠更偏僻的地方,讓誰都找不到她……
「妳喔,妳以為一門好親事是好找的嗎?多少人說了幾年,也說不到一門真正如意的親事!」丁大娘恨鐵不成鋼地點了點湯圓額頭。
湯圓笑咪咪地拉下丁大娘的手,撒嬌似地揉了揉。「好了,大娘,我知道妳心疼我,妳最好了……可我現在真的來不及了,再不趕去碼頭邊的話,好位子都要讓人給佔走了,我先走了啊,咱們回頭再聊。」
話落,湯圓重新推起獨輪車,腳步一跛一跛地走了,丁大娘目送她那孤孤單單的背影,心中微澀,最終只能化為一聲嘆息。
「好吃的包子!熱騰騰、香噴噴的包子!有白菜豬肉餡的,也有韭菜雞蛋餡的,包你吃了還想再吃……一個五文錢,三個算你十二文,多買多賺啊!」
碼頭風冷,湯圓只穿了件薄襖,其實有些禁不住,鼻頭很快就凍得紅撲撲的,她一邊跺著腳抵擋寒意,一邊揚起清脆的嗓門喊著。
經過一段時日的經營,她的包子早已在碼頭賣出了名聲,不少等著貨船靠岸幫著卸貨扛貨的碼頭工人會過來買幾個包子當作早膳墊肚子,再喝上一碗熱熱的豆漿,暖暖腸胃。
才喊了兩聲,就有熟客上門來了,一個個川流不息的,不到一個時辰,一大籠包子已經賣得差不多了,豆漿也即將告罄,湯圓正收拾善後時,一轉頭,就與一個坐在樹下的男人視線交接。
其實她一早推著獨輪車來到碼頭就發現那男人了,穿著一襲破舊的靛藍棉袍,打了好幾個補丁,一頭油膩的長發披散在肩後,也不知多久沒洗了,一把雜亂的胡子遮去了大半張臉,顯得極為落拓狼狽。
如今世道艱難,听說江南那邊夏秋之交時又發了大水,百姓流離失所,這般衣衫襤褸的流民並不少見,有的還拖家帶口的,一家子都骨瘦如柴,教人看了既驚懼又不忍。
素日湯圓見到這樣的流民,可不敢多看一眼,她知道自己容易心軟,要是一個不慎被纏上,怕就是難以甩月兌開了,只是樹下那名男子總讓她覺得似乎有些莫名眼熟。
也許是因為他身上的氣質,即便是落入這般餐風露宿的處境,那人好似也是不慌不憂的淡然以對,胡子拉碴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湯圓看著那男人轉過頭去,漠然望向不知名的遠方,驀地有些悵惘,想著自己是不是該送點東西給那人吃,不是有句話說什麼「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七級浮屠是什麼她不曉得,但能夠救濟有需要的人總是件好事吧……
她正出神著,一個圓滾滾的身子忽地從另一頭疾奔過來,一邊高聲嚷嚷。
「湯圓,等等我啊,千萬別忙著走啊!」
這人一路喊著跑過來,費了好大力氣才停在湯圓面前,白胖年輕的臉龐沁出一顆顆豆大的汗珠,氣喘吁吁地抱著肚子半蹲著,卻是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眸,閃亮亮地盯著湯圓。
「湯圓,快,快,我的、包子……」氣都喘不過來了,卻還掛心著包子。
湯圓抿嘴一笑。「放心吧,給你留著呢。」翻開一層又一層厚厚的棉布,從竹籠里拿出三個還微微溫熱的包子。「吶,你的包子,一個韭菜雞蛋餡的,兩個白菜豬肉餡的。」
李大郎見狀大喜,接過油紙包的包子便狼吞虎咽地啃起來。
湯圓見他吃得又急又快,不免有些擔憂。「喂,你吃慢點,別噎著了。」
話語未落,李大郎就咳起來,一面握拳捶著胸口。「咳、咳、咳!」
還真的噎著了?
湯圓無奈,只得舀了一碗豆漿遞給他。「喝點豆漿。」
李大郎接過,咕嚕咕嚕地灌了大半碗,總算覺得一口氣順過來了,對湯圓訕訕地咧嘴笑著,「湯圓,謝謝妳啊。」
湯圓沒好氣地翻白眼。「早跟你說了,吃慢一點,哪天真的嗆到沒氣了,我可救不了你。」
李大郎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都怪妳這包子實在太好吃了。」他初次品嘗時,就驚為天人。「我要是不趁著還熱呼的時候吃,待會兒涼透了,豈不糟蹋了美食?」
他還有理呢!
湯圓搖頭,也不跟這貪吃的胖子爭論,自顧自地收拾起來,李大郎三兩口消滅完兩個包子,還剩下一個舍不得吃,暫且揣入懷里,就跟在湯圓身旁搭話。
「湯圓,妳說妳這包子做得這麼好吃,豆漿也是熬得又濃又香,妳要不也做點別的吃食來賣?妳瞧那邊有位大嬸在賣雞蛋煎餅的,也不曉得她怎麼做的,每回煎的餅不是太生就是太焦,就那樣還一堆人搶著買呢,要是妳來做,味道肯定比她好上一百倍!」
湯圓順著李大郎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淡淡一笑。「那是你嘴太刁,我瞧那大嬸的煎餅賣相挺有模有樣的啊。」
「正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李大郎搖頭晃腦,一本正經地說︰「好吃不好吃,還是得親口嘗了才知道。」
「你別在我這里掉書袋了,我忙著呢,沒空招呼你。」
「我來幫妳。」李大郎連忙上前,可殷勤了。
「不用了。」
「湯圓,妳別趕我走啊!要不這樣,咱們打個商量,妳瞧現在是秋天,滿山都是栗子,妳要不幫我做些栗子糕,看要多少銀子,我給妳……」
「你想吃栗子糕,城里的點心鋪不是有賣嗎?」
「我就想吃妳親手做的,肯定不一樣。」
湯圓笑笑,未及回話,便听見一道尖銳的嗓音在兩人身後響起。
「李大郎!」
兩人同時回頭,只見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年大嬸手里勾著一個賣菜籃子,氣急敗壞地上前,揪住李大郎的耳朵。
「好啊,你這死小子,老娘省吃儉用地供你去書院讀書,你不好好用功,給家里掙點面子,居然大天白日地跑來碼頭這邊閑逛?」
「娘,娘,您放手,疼啊!」李大郎痛得整張臉都揪起來了。「我只是肚子餓了,來買點吃的……」
「書院里沒給你吃給你喝嗎?要你巴巴地跑來碼頭這邊買包子?」
「湯圓做的包子好吃啊!」
「吃吃吃!你就曉得吃!」
李嬸氣到不行,恨不得給這貪吃的兒子臉上甩一耳光,只是怕他失了面子,才勉強忍住,轉頭見湯圓一臉無辜淡定,彷佛這一切與她無關似的,更是怒火中燒,嘴上就陰陽怪氣起來。
「我說湯圓啊,我們大郎可是我和當家的一路好吃好喝地供著,好不容易才考上秀才,他以後前途光明著呢,妳可別想對我家這渾小子有什麼歪心思。」
這話一落,湯圓頓時愣住,李大郎更是難堪得恨不得挖個地洞將自己埋起來,看了莫名其妙的湯圓一眼,慌忙將自家娘親拉到一邊。
「娘啊,您胡說什麼呢,別這麼胡亂冤枉人家!」
「我冤枉她?」李嬸氣難平,嗓門嚷嚷得更大聲了。「不然你讓大伙兒來評評理,她一個姑娘家整天與我兒子說說笑笑的,心里存的是什麼主意?」
「娘!」李大郎急得伸手摀住娘親的嘴,胖嘟嘟的臉頰窘得都紅透了。
湯圓見他不自在,心里一琢磨,上前正色澄清道︰「李嬸,我湯圓敢對天發誓,我就是把妳家大郎當成一個鄉里鄉親而已,妳若真的不放心,頂多我以後不賣他包子就是了。」
「那怎麼行!」李大郎急得團團轉,想到以後可能再也吃不到那些熱呼咸香的包子,剎時感到天昏地暗,人生無望,對著湯圓就拱手求饒。「好湯圓,妳莫生氣,我娘就是瞎嚷嚷,她沒惡意的,我跟她解釋清楚就沒事了……娘,您跟我來。」
李嬸一時不防,就被兒子給拖著走。「我話還沒說完呢,你拉我去哪兒?哎唷,你手輕點,老娘這一把老骨頭都要被你給扯散了!」
「我的好娘親,您就別嚷嚷了,跟我來就是了!」
李大郎恨不得現下就拿根針把李嬸的大嘴巴縫起來,他一邊拖著自家娘親,一邊回頭對湯圓喊道。
「湯圓,說好了,妳明天可得繼續給我留包子,還有栗子糕,要多少錢我都給妳啊,千萬記得幫我做……咱們說定了啊!」
眼見母子倆宛如一陣風似地來了又走,湯圓一時無語,半晌,感覺到周遭好幾道八卦的視線投過來,她驀地一凜。
世人對女子總是苛刻的,尤其是未嫁的姑娘家,稍有不慎,便會招來不少閑言碎語。
她裝作若無其事,將頭巾包得更緊,幾乎遮去了整張臉,一轉頭,又與樹下男子視線對上。
那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好像在看她,又好像並沒看著似的,她愣了愣,下意識地從竹籠底部取出一塊油紙包著的大蔥烙餅。
這烙餅是她留給自己的,若是在路上肚子餓了,可以拿來墊墊胃,雖說忙了一早上,已有些饑腸轆轆了,但這烙餅……還是給他吧。
湯圓心中想定,就將木桶里還剩約莫半碗的豆漿倒入一個竹筒里,拿著烙餅,走向那棵大樹下。
秋風蕭瑟刺骨,男人身上穿的棉袍走近一瞧就能看出頗為單薄,根本無法保暖,面容清瘦,顴骨都因此有些凹陷。
「哪,給你。」湯圓遞出食物,嗓音軟軟的。
男人動也不動,置若罔聞,湯圓想,他可能是害臊。
「這是我賣剩的。」她笑得溫暖,彎下腰來,將烙餅與裝著豆漿的竹筒放在那人手邊。「天氣越來越冷了,你多少得吃點東西,不然身子熬不住。」
語落,湯圓也不等男人回應,轉身欲走,只听身後一道冷冷的嗓音落下。
「拿走。」
她一愣。
「我不需要,拿走。」男人的聲音異常清冷,只是些微的沙啞,仍流露出幾分體虛與憔悴。
這人怎麼這樣呢,明明都淪落到這般境地了,還要什麼自尊。
湯圓有些心堵,回過頭來瞪了男人一眼。「你不想吃,就給別人吧,反正我也吃不下。」
男人不再說話了,神情漠然地撇過臉去,竟是當她不存在似的。
湯圓更郁悶了,雖說她也沒想著要讓人對自己如何感恩,但這人也太不把別人的好意當回事了吧,這感覺就好像……對了,就像那呂洞賓,無端被狗咬了一口。
真討厭。
湯圓抿了抿嘴,也無心跟這男人多說什麼了,正欲離開,眸光忽然觸及男人擱在膝頭上的一只大手。
那只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看得出來本來應當極為好看的,只是如今被凍出好幾顆紅瘡,但重點不是那些丑陋的瘡疤,而是扣在他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
和尋常的玉扳指不同,那玉是墨黑色的,隱隱流動著瑩綠光芒,最特別的是那若隱若現的瑩綠呈現出宛如一條魚的形狀,她曾問過一個學問淵博的老秀才,這樣的玉有「魚躍龍門」的寓意。
絕對是塊不可多得的好玉,即便說不上是這世間獨一無二,也不可能隨處可見。
她記得自己曾經見過一次這樣的玉扳指,那印象如此深刻,畫面宛如昨日般鮮明,她不可能認錯。
「你這玉扳指……是哪里來的?」她忍不住追問男人,嗓音輕輕顫著。
男人沒理會她。
她胸口一緊,只覺心海翻騰,一時也顧不得禮貌,蹲下來就抓過男人的手,瞪著那枚扣在他拇指間的玉扳指。
沒錯,一模一樣,她真的沒認錯!
湯圓心跳漏了一拍,屏住氣息,緩緩抬頭朝男人臉龐細細瞧去,雖然瘦了許多,雖然滿臉的大胡子教她認不出他原來的俊秀,但那雙冰冷無垠的墨眸,確確實實地勾起了她往日的回憶。
她幾乎喜極而泣。「大、大少爺,是您嗎?」
男人一震,眼神冷漠地盯著她。
她眼眶泛紅,一波波酸楚又甜蜜的浪潮拍打著心口。「大少爺,是您對吧?我、我是湯圓……我們沒見過幾次面,我知道您一定不認得我,可是您曾經救過我,您還教過我寫字……您不記得了對吧?不記得也沒關系,湯圓記得您就好,湯圓沒想到自己這輩子還能再見到您,我真高興,真的好高興……」
她激動得近乎語無倫次,含著淚水的笑容做不得假,分明是真誠的喜悅。
男人瞪著她,半晌,抽回自己的手。「妳認錯人了。」
他的語氣還是那麼冷淡,毫無波瀾。
但她不再介意了,他是大少爺呢,對她多冷淡、多高傲,那都是應該的,畢竟他是那樣的人中龍鳳,多少名門貴女眼中的錦繡郎君,她能夠這樣看著他,就已經是莫大的福氣了。
「大少爺,您怎麼會在這里?」極度的心神震蕩稍稍平復下來,她才驚覺不對勁。「發生什麼事了?您不是應該在京城嗎?我听說您做了很大很大的官,皇上很信任您——」
「閉嘴。」男人眸光陡然凌厲,打斷了湯圓焦急的追問。
她愣住,傻傻地看著男人冰寒的眼眸,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卻不曉得到底是說錯了什麼,一時手足無措。
男人又嚴厲地瞪了她一眼,才緩緩用手撐著樹干站起身,削瘦的背影看得湯圓淚眼蒙,卻不敢出聲阻止他離去。
她不過是以前府里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鬟,憑什麼干涉主子的去向,大少爺要來就來,要走就走,不需要向她交代什麼。
她不配糾纏他,也不想帶給他困擾,她只能默默目送著他一步一步地走遠,逐漸消失在她的視線……以後,是不是再也沒機會看見他了?
也是,他與她,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原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湯圓心中告誡自己,不可再去煩擾大少爺了,他不想理她,那她就該離得遠遠的,但雙腿總是不听她的,不由自主就跟在她最仰慕的男人身後,一步步地踩踏他的腳印,傾心相隨。
不知過了多久,周遭忽然起了一陣騷動,一隊官兵縱馬出城來,在碼頭岸邊開始盤查起來。
「有沒有見過這個人?」官兵們粗聲粗氣,拿著一幅畫像到處問人。
路人都搖頭擺手,不一會兒,就有一個身形剽悍的兵爺問到她面前。「這位娘子,畫像上這男人,妳可曾見過?」
湯圓瞥了畫像一眼,心海登時掀起驚濤駭浪。
雖然這幅畫約莫只畫出了大少爺的三分俊秀,但那雙狹長的鳳眼,端挺的鼻梁,以及端正峻薄的嘴唇,分明就是大少爺的五官特色。
這些官兵在搜捕大少爺!他有危險!
湯圓用力咬牙,死死壓下心頭震顫的情緒,勉力裝出無辜的表情,笑笑問道︰「兵大哥,這人是壞人嗎?他犯了什麼事啊?」
「妳別管他做了什麼,只說到底有沒有見過這人就行了!」
「沒見過耶。」
「真沒見過?再看清楚一點。」
湯圓直覺想搖頭,但心念一轉,還是決定向這位兵爺套套話,故作好奇地問︰「兵大哥,你不如跟我說仔細點,這人是什麼來歷,你們又為什麼要在這里找他,說不定我再想想,會想到什麼線索呢。」
「這人的來頭大著呢,不是妳一個鄉野村姑該打听的。」
「那他是好人還壞人啊?」
「他要是個好人,咱們官府會費這麼大的勁去抓嗎?」
「所以他真的是壞人啊,那他究竟做了什麼壞事,你們要抓他去哪里呀?」
「哪來這麼多問題!就一句話,到底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嗯,我想想啊……好像、大概、應該是……沒見過吧。」
兵爺被湯圓這麼一耍,氣得吹胡子瞪眼。「呿,浪費本大爺的時間!」
他不滿地啐了口,那骯髒的唾沫差點就吐到湯圓身上,好在她機靈地斜身一躲,剛感到慶幸,抬頭便見那兵爺正朝大少爺的方向走去。
「喂,前面的那位,給我站住!」
大少爺也不知是否沒听見這兵爺的叫喊,自顧自地往前行,不曾須臾遲疑。
「我叫你站住!」兵爺不爽,抬腳就往前追去。
湯圓大驚,急忙跟著追上,行進間右腿的關節又泛起疼來,劇痛難忍。
兵爺終究是搶先她一步追上了靛袍男子,粗魯地抓住他臂膀。「你這廝耳朵聾啦?沒听見本大爺方才喊你?」
靛袍男子一動也不動。
「本大爺和你說話呢,敢跟我拿喬!」
兵爺火大,扯著人就想將他整個身子轉過來,湯圓心慌意亂,忙上前用自己嬌小的身軀用力擠開那兵爺,接著伸手就環抱住男人的後腰。
「爺……你可別丟下我……」
帶著哭音的泣喊夠淒厲也夠哀楚,靛袍男子被震得渾身僵硬,就連趾高氣昂的兵爺也一時措手不及,摀著被她尖銳的聲量震得發疼的耳朵往後躲。
湯圓見自己的哭喊有了效果,更加賣力地演出,哭得越發驚天地、泣鬼神,如杜鵑啼血,極盡悲慘。
「爺……我真的、真的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敢管你在外頭的花銷了,你要多少銀子,我都給你,你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好不好?」
這是在演哪一出?
靛袍男子傻住,回過頭來瞪向湯圓,湯圓擔心他的臉被人認出,順勢抱住他的頭,拉下來靠在自己胸懷。
他倒抽一口氣,身子更僵了。
湯圓繼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著。「爺,我答應你,以後不苛扣你的零花錢了,我賺的銀子就是你的銀子,你的銀子還是你的銀子……我就只要一點家用,一點點就好,我們省著用,肯定能把日子過起來的,你說是不是啊?嗚嗚……」
她抽抽噎噎地哭著,見那兵爺一臉頭疼地連退了好幾步,才低下螓首,貼在男人耳畔低語,「大少爺,那些兵爺在找您,您千萬把自己的臉藏好,可別讓他們認出來。」
男人一愣,總算明白了她突如其來演這出戲的用意,但她什麼不好演,為何非將一個靠娘子吃軟飯的人設套在他身上?這是在救他,還是故意氣他?
「妳放開我。」男人語聲寒涼。
她怎麼可能放開他?那兵爺還在一旁虎視眈眈呢!
湯圓不但沒放,反而將他抱得更緊了,察覺到他體溫涼冷,腦海倏地靈光一現。「爺,你身上好冰,該不會染上風寒了?肯定是的,今兒風冷,你又穿得如此單薄,哪里能撐得住?哪,用我的頭巾。」她摘下自己的頭巾,將男人的頭臉密密地包裹起來。「這樣好些了嗎?是不是不冷了……」
湯圓話語未落,只見那兵爺一邊揉著耳朵,一邊又靠近過來,她悄悄咬了咬唇,暗中戒備地繃緊神經。「兵大哥,你還有事嗎?」
「這是妳當家的?」兵爺朝被湯圓用頭巾包著臉的男人瞥去一眼。
湯圓強抑驚慌,努力扯開嘴角。「是啊。」
「我問他幾句話。」
「兵大哥,我當家的身上發熱呢,我得快點帶他回家,給他弄點熱湯暖暖身子。」
兵爺不管湯圓的推托,仍是堅持。「我就問他有沒有見過畫上這個人。」
湯圓心急如焚,還沒來得及響應,男人主動將頭巾拉下一角,露出一雙幽深的眼眸,他瞥了畫像一眼,很淡定地搖頭,嗓音嘶啞。
「沒見過。」
「真的沒見過?」
「嗯。」
兵爺也不知是否有所懷疑,抬頭審視男人,湯圓在一旁緊張得心髒怦怦跳。
忽地,兵爺開口。「你把頭巾拿下來。」
男人目光一閃,湯圓更是快暈了,心念電轉間,作勢嘔吐起來,而且正正就對著那兵爺的方向。
「妳做什麼!」兵爺嚇得往後跳開,深怕自己染上什麼污穢。
「對不住啊,兵大哥,我就是早上有點吃壞了肚子……」湯圓對兵爺咧嘴笑著,接著又狂咳起來,口沫對兵爺橫飛。
那兵爺見她臉上帶著丑陋的青斑,又張開血盆大口,咳得完全沒有形象可言,實在嫌惡到不行。
兵爺一面暗道晦氣,一面轉身忙不迭地走了,臨去前還撂下一句。「丑人多作怪!」
一個未嫁姑娘家遭到如此嫌棄,即便湯圓生性開朗,也不免暗自感到神傷,尤其還是在自己萬分傾慕的男人面前。
她壓下心中酸楚,振作起來,朝只露出一雙墨眸的男人淡淡一笑。「大少爺,讓您陪我演這出戲,實在委屈您了。」
男人沉默片刻,只說了一句。「我不是妳的大少爺。」
「您不願承認也沒關系,反正湯圓我就認您是大少爺。」湯圓即便是這般固執的時候,語氣也是溫軟的,一點都硬不起來。
男人不吭聲,只是默默盯著湯圓,眼神極淡,看不出什麼情緒,湯圓卻敏感地察覺到他正在審視自己,她忽然就慌了,這才恍然驚覺自己方才對著大少爺竟是又拉又抱的,在光天化日之下,簡直可以說不知廉恥,不僅壞了身為姑娘家的名節,更是褻瀆了清清白白的大少爺!
天哪,她究竟做了什麼?
湯圓整個心亂如麻,臉頰燒得發燙,如小鹿般清澈明亮的眼眸怯生生地垂下,不敢再看自己敬慕非常的大少爺一眼。
「大、大少爺,對不住……」吶吶的嗓音像蚊子叫似的。
男人的眼神終于流露出一絲復雜。「妳叫湯圓?」
「嗯。」湯圓依然低垂著眸。
「以後不準再靠近我。」男人一字一句,語氣冷冽如嚴霜。
湯圓腦海空白一瞬,再揚起眸來時,男人已轉身緩步離去,而她借給他的頭巾也被他一把扯下,隨手丟在地上。
湯圓瞪著那條飄落在地的頭巾,雖然樸素,雖然那花色土得有些掉渣,卻是她極珍惜的,她也只有這麼一條完好如新的。
她的寶貝,他棄之如敝屣。
不知怎地,湯圓就覺得萬分委屈,胸臆澀澀的,喉間也泛著某種不明所以的苦味,她上前撿起自己的頭巾,緊緊地攥在手里,目送男人背影的眼眸中氤氳一抹哀傷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