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直指朕錯了?」武帝臉色沉了下來。
「難道父皇至今仍覺自己對?」趙玉也沒了笑容。
一時氣氛僵凝森森如寒霜,對峙間似有風雷欲動。
武帝危險地眯起眼,一字一字道︰「朕做了三十年天子。」
期間多少狂風暴雨生死殺機陰謀詭計都闖過來了,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他一個小小太子,尚且不是王朝掌權者,又有何資格質疑他一國君王的能力與威嚴?
趙玉怎會听不出武帝的話中意思,只是淡淡道︰「父皇是馬背上的天子,當年沙場十年征戰,刀山血海拼搏出來登基為皇,最是明白野心二字是如何養成的。」
武帝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所以你的意思是,朕不該養出你皇弟們的野心?」
「不,但凡皇室子弟,野心天生養成,這就是一個狼圈。」
武帝目光犀利沉沉地盯視著他。
「兒子的意思是,父皇初始根本就不該納母後之外的任何女人,給其他女人有誕下狼崽子的機會。」趙玉毫不客氣地道。
武帝面皮火辣辣,頓時氣笑了。「太子瘋癲了不成?莫忘了你東宮內也有他婦,況且若是朕僅皇後一人,你又何存?」
「自古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似笑非笑,隱隱王霸之氣撲面而來。「若我趙玉非出身皇室,卻有治國安民之才,這江山天下,最後落于誰手,也猶未可知。」
「放肆!」
趙玉挑眉,對武帝的暴怒絲毫無感,繼續漫聲道︰「相同的道理,倘若我趙玉天資平庸,甚或陰毒,便是坐上龍椅也安穩不了多時,隨時就能被他人拉下。」
武帝怒極而笑,陰沉嘲諷地道︰「口才好極,不愧是朕精心培育出的一國儲君,這番言論沒少為你收服人馬吧?」
「好說,還是遠遠及不上父皇,」趙玉笑笑。「能說服母後接納孔衍聖公族中庶女入宮為女官,『為母後』誕下子嗣抱養于中宮,一則鞏固中宮後位,二則藉孔衍聖公清名安穩天下文人,三則和文、俞兩家互為牽制。父皇,于公,兒臣敬佩您,可于私,兒子瞧不上您。」
趙玉此話一出,瞬間戳穿了武帝遮掩多年,看似冠冕堂皇實則陰私血淚的痛處。
武帝臉色倏然漲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手中茶碗猝然粉碎,大掌猛地拍裂了茶案。「你混帳!」
「父皇息怒。」趙玉語氣很平靜。「兒子瞧不上,是因為天下事並非只有一種解決法子,父皇不過是選了一個于自己最為便利有益的罷了。」
「你懂什麼?」武帝霍然起身,欺近他,眸光猙獰冷硬。「豎子小兒,不過虛掌幾年權,竟就以為能評論朕了?」
趙玉夷然不驚,只靜靜凝視著父皇陰鷙雙眸。
「別以為你記于皇後名下,朕就會一力保全你這個太子。」武帝忽然笑了,意味深長地道︰「你說對了一點,皇宮就是個狼圈,你如果搏不過其他兄弟,自然也證明你非大武未來的真龍天子……勝負自付,生死自理。」
「父皇放心,兒臣省得。」趙玉閑閑道。
「滾吧!」武帝又復坐了下來,肩背腰桿挺直,高大巍然冷漠。
「兒臣告退。」趙玉白衣翩然,優雅起身行禮,含笑漫步而出。
「但願你不需有因權衡利弊而將妻子置于天秤之上抉擇的一日。」武帝語氣平淡中透著殘忍與諷刺。
趙玉腳步一頓,嘴角揚起一絲似自嘲似苦笑,嗓音卻是溫和至極。「謝父皇提醒,有血淋淋先例在前,兒子拼死也不會重蹈覆轍。」
武帝面色沉黑,只以為這個混蛋兒子又借機挖苦自己,卻不知趙玉是在對歷經過前世的自己立誓。
東宮本就仿似置身風雨飄搖之中,此番錢良媛之死又在眾人多方操弄下,讓太子再度成為眾矢之的。
武帝最後還是將此案交付三法司,不顧太子會受天下人議論,仿佛這一遭終于是厭棄太子了。
消息一出,文家上下松了口氣,二皇子趙珽和三皇子趙琦更猶如面前絆腳大石被搬開一般,喜不自勝,迫不及待大展拳腳收攏人心安插人馬。
此事事關重大,就連鸞凰宮的江皇後也有些坐不住了,命戴嬤嬤前來東宮探視。
如今江皇後將宮權收回了大半,又暴力地壓制住了文淑妃和俞德妃,讓她們敢怒不敢言,只恨得越發期盼自己的兒子能早日登基,好為自己吐這一口惡氣。
也虧得江皇後在,所以東宮用度上無人能克扣,可她終究還是不放心,特意讓戴嬤嬤領人帶了許多好東西浩浩蕩蕩進東宮。
「戴嬤嬤且住!」蟠龍衛首領在宮門外第一防線就攔住了,態度恭敬而嚴肅。「奉皇上聖諭,外人不得踏入東宮一步,還請嬤嬤見諒。」
戴嬤嬤昂然地道︰「老奴是奉皇後娘娘鳳諭而來,給太子妃娘娘帶些補品用物,還請大人讓一讓,莫讓老奴為難。」
一身盔甲的蟠龍衛首領頭皮有些發麻,卻依然半步不讓。「恕下官不能從命。」
老態龍鐘的戴嬤嬤出手卻很快,她枯瘦的手掌閃電般擊中了蟠龍衛首領的月復部,宛如巨錘般的爆痛感讓高大剽悍的蟠龍衛首領瞬間彎下腰來,蜷縮著身子差點噴出一口血來。
「頭兒?!」蟠龍衛們大驚失色,剎那間刀劍齊出沖將上來。
戴嬤嬤微微一笑,還來不及說話,東宮精衛已經嘩啦啦撲上來,護住戴嬤嬤一行人,腰間刀劍俱出,險之又險地頂在了蟠龍衛們的頸項上!
蟠龍衛們終歸是皇帝手中親兵之一,反應敏捷地抽身往後閃避三寸,手中刀劍及時架住了東宮精衛的利器——
鏗鏗鏗的鋼鐵金石交擊聲刺耳響起!
「住、住手!」蟠龍衛首領終于喘過一口氣,驚恐又氣急敗壞地喝住。
「對啊,再不住手,當心老子手底下這些小子向來沒個分寸,萬一他娘的不小心割了你們這些哥哥的胳臂腿兒,那可就對不住!」一個粗獷的嗓音自東宮大門內傳來,還透著一抹完全懶得掩飾的幸災樂禍。
——又是姓胡的這莽子驢蛋!
蟠龍衛首領咬牙切齒,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最後還是深吸了一口氣,強忍著月復部劇痛,努力站直高大虎軀,冷臉道︰「胡統領,這就是你帶出的兵,無視陛下聖論——」
「欸,且慢且慢!」胡橫濃眉一豎,粗聲粗氣地笑道︰「您可別忙著給弟弟套小帽兒,弟弟可領受不住,就像您也受不住眼里沒有皇後娘娘……那啥?『目無國母』的罪名吧?」
——弟你娘的弟!
蟠龍衛首領真巴不得一刀捅死這混犢子,可惜不能……因為戴嬤嬤老臉欣慰地望著這姓胡的,好似看見了自家的好崽子。
況且,「目無國母」之罪,打死了他也當真承擔不起。
「哎喲!您老人家怎麼親自來了,我家主子娘娘知道您來,可歡喜得不得了,巴巴兒地命小的趕緊來迎您,千萬別讓您累著了。」胡橫目光一轉,轉向戴嬤嬤的方向殷勤狗腿道,「小子們,還不快快把嬤嬤和這些姊姊請進咱們東宮來?」
戴嬤嬤差點憋不住笑出。東宮真是奇葩,呃?什麼奇人角色都有,無怪乎是太子能御下使將出來的人馬。
瞧瞧,連堂堂蟠龍衛首領都被噎得話都說不出來,還不得不眼睜睜放行。
不過東宮形勢嚴峻如斯,東宮人馬還能這般樂呵,可見得太子和太子妃確實猶如定海神針,只要他們穩著,東宮必然不亂。
戴嬤嬤進了東宮正殿,就見李眠親自迎出,含笑握住戴嬤嬤的手。
「又勞煩嬤嬤了,我熬了些桂花胭脂米湯圓子,正香,您嘗嘗?」
戴嬤嬤也笑了。「老奴就不客氣,忝著老臉品嘗太子妃的好手藝了。」
昨夜下了場雪,盡避今日天氣晴朗,依然凍得人心脾發冷,可一進到了正殿卻是溫暖如春,地下暖龍燒得足,殿內透著淡淡臘梅香氣和清甜桂花甜食香味兒。
李眠牽著戴嬤嬤落坐,親手舀了一碗遞與她,戴嬤嬤略略謙讓,這才接過,吃了口後不禁贊道︰「娘娘這桂花胭脂米湯圓子做得極好,甜而不膩,老奴今日真是好口福。」
「是嬤嬤疼我,便怎麼樣都覺得我好。」李眠嫣然一笑,「我這些時日空閑著,倒學著做了醍醐酥,也不知是不是母後曾吃過的那個味兒,還請嬤嬤幫著帶回鸞凰宮給母後品鑒一二。」
戴嬤嬤有些感動,醍醐穌是西北的小食,用牛羊馬駱駝等**制成的濃香雪白酥餅兒,皇後娘娘曾偶然和太子妃閑聊時提過,沒想到太子妃都給記在了心上。
醍醐酥啊……
戴嬤嬤眼眶微微發熱,皇後娘娘小時候總愛打馬奔馳過街,到大胡兒餅鋪買上幾斤回族里孝敬老主子。
其實最愛吃醍醐酥的是老主子,皇後娘娘嫌它女乃味兒太重膩口,可沒想到一別家鄉數十年,做夢也回不去的故土,也只能憑借舊食回味了。
「太子妃的孝心,老奴一定轉達。」
李眠柔聲道︰「嬤嬤,也請您代為轉告母後一聲,我和太子都好,母後只管好好顧著身子,吃吃喝喝看看戲什麼的。」
戴嬤嬤迅速會意過來,眸底笑意更深,釋然道︰「老奴知道了,必定轉告給娘娘。」
如今人人都巴不得多生了幾雙眼楮盯著東宮,捉著東宮的錯處好一舉掀翻了,戴嬤嬤就等同于江皇後的門面,也不怕這宮里魑魅魍魎,但終究不願在此時多打眼,給太子和太子妃招禍,只略坐了片刻便告辭而去。
當然,浩浩蕩蕩抬來的好東西也是全留下了,空著手的鸞凰宮一行人頂著蟠龍衛們驚疑復雜的目光,昂首闊步揚長而去。
待戴嬤嬤離開了,李眠的笑容消失了,微感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輕聲問道︰「春分姑姑,周承徽和金昭訓現下可好些了?太醫怎麼說?」
春分姑姑低聲道︰「救下得及時,雖是傷了頸項喉頭,幸虧養上些時日就無妨。周承徽和金昭訓已經醒過來,一個驚魂未定,一個哭得不能自已,一時間倒也都安生了。」
昨夜,周承徽和金昭訓已經被自個兒家生子侍女繞頸吊上了房梁,若不是胡橫手下監視的人發現燭火熄滅得異樣,顧不得請示上司就劃破窗欞而入,恐怕周承徽和金眧訓轉眼間就成了兩具尸首,也將化作再度潑向東宮的兩盆血水。
李眠臉色蒼白,喃喃道︰「對于他們而言,沒有什麼人是不能被犧牲的。」
周承徽和金昭訓不管已是被娘家放棄,甘願用她們的性命拉下太子,抑或是周、金兩家的家生子被人收買,這才下的狠手,都顯示出那些人已經殺紅了眼,良知俱喪。
是啊,皇權路上,也是黃泉路上,自是鋪滿白骨累累……
她不自禁打了個冷顫,眸底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