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剛過,京城里一片繁榮景象,霜雪漫天,街上人潮依舊不少,大半的都在吆喝著要到西城門,不為其他,就為了今日班師回朝的大軍。
去年三月,燕州邊境告急,八百里加急的軍情送回京,才知道因軍器糧食短缺導致大敗,兵馬損失近五萬,然而軍器糧食早在年前由兵部侍郎押往燕州,皇上因此震怒徹查,兵部侍郎被押入獄,再拔擢大理寺右丞都照冶為監軍,押著軍器糧食送往燕州。
就在都照冶抵達燕州時,陣中大將遭人偷襲而亡,正當軍心潰散之際,都照冶領兵上陣,與副將于懸連手出擊,幾次出征連連告捷,將常年入冬便擾境的西突打退數百里。
消息傳回京中,正逢歲末,朝堂民間一片歡欣鼓舞,如今都照冶班師回朝,自然吸引京城百姓夾道歡迎,萬人空巷,一些貴人在得知大軍回朝日便包下了回京必經的街道旁的酒樓,只為一睹都照冶這個文人將軍的風采。
都照冶出身名門,祖上曾出過兩名閣老,但一代不如一代,其父只是個六科給事中,且英年早逝,留下妻子與一對兒女。直到五年前他高中狀元,直接被皇上點進大理寺,如今又立了戰功,可說是光耀門楣了。再者,見過都照冶的人都說都照冶是少見的俊美男子,光是沖著這一點,百姓豈能不爭相圍睹?
「夕流,妳怎麼還在看書?」
一把尖細帶著不敢置信的女嗓,在丫鬟打起珠簾時竄進了何夕流的耳里。
正慵懶倚在引枕上看書的何夕流,只能無奈嘆了口氣,書都還沒來得及抽,已經被來人一把拎走。
「阿怡……」何夕流可憐兮兮地伸出手,可是書卻被公孫怡藏在身後,壓根沒打算還她。
「夕流,妳說說,妳到底是怎麼著,當初明明是妳自個兒說都大人班師回朝時,妳要在鼎豐樓包一間房,好瞧瞧都大人是怎生的風光,可後來房不包了,也沒打算上街,妳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
公孫怡將書交給了何夕流的丫鬟,以眼神示意屋里的丫鬟全都退到外頭,打算打破沙鍋問到底。實在是她這個表妹太反常了,她得好好問問,找出癥結才行。
面對公孫怡一副準備開堂審案的態勢,何夕流只能無奈嘆口氣,撒嬌地挽著她的手,細聲道︰「妳知道我病了,整個人都懨懨的,哪還有氣力到外頭走動?何況今兒個外頭人潮必定不少,我不想去湊熱鬧。」
公孫怡听完疑惑極了,不由月兌口道︰「當初那個跟我說,哪怕她只剩一口氣也要去迎接都大人凱旋而歸的人還是妳嗎?」
她這話倒不是損人,而是何夕流的轉變大到她都懷疑她是不是病傻了。去年三月在她家的宴席上,何夕流對都照冶一見鐘情,從此之後,這個向來不耐煩參與宴席的首輔千金,開始打听都照冶去了哪家宴席,都照冶前往的宴席定是場場到,哪怕只能遠遠看他一眼都心滿意足。
去年五月都照冶監軍北上時,何夕流還坐著馬車直送到十里亭外,一整個失魂落魄,教她都看不下去。
可自從年前一場風寒痊愈後,她像是變了個人,竟然對都照冶的事一點興趣都沒了,哪怕燕州後來化險為夷,次次告捷,她也壓根沒有她意料中的喜出望外,如今人都凱旋而歸了,她甚至一點反應都沒有,這可真是奇了。
何夕流眼見公孫怡在身旁坐下,擺明了打破沙鍋問到底,只能沒好氣地道︰「不是我,難不成會是哪來的孤魂野鬼?」
公孫怡連呸了三聲,橫眼瞪去。「妳這張嘴就不能說點好的嗎?什麼孤魂野鬼……妳還真是不忌諱。」
何夕流還真是不忌諱,因為她已經走過那麼一遭,雖說不是很清楚人生怎會又重來了一回,但無疑是個好消息。前世,她抑郁病死,死後離魂,她瞧見了疼愛她的家人為此心傷不已,所以這一世她絕不會再讓家人為她掉任何一滴淚,她不再為都照冶而活了。
「到底是怎麼了?」
「哪有怎麼了?」何夕流睨了她一眼。
「要是沒怎麼,妳怎會這時分還賴在家里?」要是以往的她,早早就已經到鼎豐樓待著了。
何夕流垂斂濃密的長睫,抿了抿嘴道︰「不過是想通罷了。」她想清楚了,都照冶那個人之于她,就是一塊她耗了一生也焐不熱的頑石,既是如此,這輩子她避他都唯恐不及了,哪可能往他面前湊?
「妳想通什麼了?當初我跟妳說都大人配不上妳,如今他凱旋而歸,連升三級都不難,配妳這個首輔千金也該是夠了,既然都配得上了,妳卻說自己想通,到底是想通什麼?」這不是在打啞謎欺負人?
「唉。」何夕流嘆口氣,直不知道拿公孫怡這性子怎麼辦,要是不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不知道要纏她多久。「其實,我只是想通了我和他性子不合。」
公孫怡听完,疑惑地微偏著臉睨她,像是听見多可笑的笑話。「能否請教妳,妳是什麼時候發現與他性子不合?他去燕州都快一年,妳跟他全然沒接觸,要從何得知性子不合?」
不等何夕流反駁,公孫怡又毫不客氣地打臉她。「去歲時,我跟妳說過都照冶這個人性情孤冷不好相處,妳說他是孤月,妳就是朝陽,剛好暖著他。」
何夕流听完,嬌艷的臉蛋泛著一片嫣紅。
老天為何不讓她早幾個月重生,好讓她別說出這麼羞死人的話!
「嗯,妳是這麼說的吧?」公孫怡壓根沒打算放過她,嘴角帶著幾分損人的嘲諷笑意。
何夕流抿了抿嘴,半晌才咬牙道︰「那年年紀小不懂事,也虧妳記得這般清楚。」
什麼孤月、什麼朝陽,她當初說的話還真是一語成讖,日月哪可能共處一片天,她和他注定就是各待一方。
「呵,不過是去年八月的事,我還記得清。」公孫怡倒是一語雙關,不只點出了不過是去年八月的事,又哪里有什麼年紀小不懂事的說法?
何夕流去年八月及笄,何府的門坎都快被官媒踩爛了,然而疼女兒像是疼心肝的何首輔卻沒打算讓她太早出閣,打算讓她多留個兩年再說。
「不跟妳說了,橫豎我全身都不對勁,不想出門。」
「還病著?」公孫怡問著的同時已經伸手撫著她的額。「年前到現在都四個多月了,怎麼還會病著?」
「沒事,已經好了,只是人懶懶的。」何夕流順勢倒在她腿上。「對了,昨兒個我大哥送了我一盆二喬,開得可嬌艷了,妳要不要瞧瞧?」
公孫怡挑了挑精致描畫過的眉,輕輕將她推開。「下次吧,我得趕緊去鼎豐樓瞧瞧。」
「瞧什麼?」
公孫怡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我得去瞧瞧阿婧還在不在那兒,說到底還不是妳惹出來的,當初說好陪她一起到鼎豐樓,妳現在倒好,就這麼抽手不管,也不跟阿婧說一聲,妳啊,利用人也太徹底了,當初看上都大人時就和阿婧交好,如今妳對都大人無意了,竟連阿婧也不聯系了,妳啊……真的是被寵壞了!」
要說何夕流集三千寵愛于一身都不為過,實在是何家上上下下沒一個不把她當寶貝看待。何家是簪纓世族,連著幾代都出了閣老,何夕流的父親還是當朝首輔,可擱在大遼王朝里也沒什麼大不了,與眾不同的是何家的人丁非常興旺,姑娘家卻甚為少見。
認真算來,何家開枝散葉後,如此龐大的家族連著數代竟連個女兒都沒有,連庶女的影子都沒見著,以致于當何家生出何夕流時,何家上下不論嫡支旁支全都為之欣喜若狂。
尤其何夕流長得粉妝玉琢,嘴巴又甜,從小就惹得眾人疼愛,逢年過節時,她從族親叔伯兄長那里收到的紅包和各式珍寶首飾,如今都足夠她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里添購幾處鋪子和宅院了。
「阿怡,不是那樣的……」何夕流的嗓音嬌柔,酥人心脾,此刻摻著幾分無法道明的無奈。她雖然從小就受盡寵愛,但受聖賢書燻陶下,豈可能被寵壞?
至于都婧的事……她無可否認當初確實是為了都照冶才刻意接近她,進而成了姊妹淘,她願意和都婧交好是因為性子相投,如今不想往來,那是因為她想跟都照冶斷個徹底。
如果可以,她再也不願從任何人口中得知都照冶的任何消息。
「可妳不和阿婧往來是事實,阿婧嘴上說不在意,但怎麼可能不在意?要不妳給我個說法好讓我去安慰阿婧。」公孫怡難得神色嚴肅,就見何夕流垂眼抿嘴,竟也是另一番風情,不得不說,連她都覺得何夕流是個禍水。
何夕流右眼下一顆嫵媚的血痣,媚態天成,可她從小學習琴棋書畫,是京城聞名的才女,端莊雅致的氣質硬是鎮住那股媚感。
在公孫怡眼里,何夕流像朵妖冶的桃花,亦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雅蓮,得天獨厚的外貌與身世,京城里能與她相比的無幾人。
「……往後踫頭了,我會跟她道歉。」何夕流細聲喃著。
雖然她不想再見到都照冶,也徹底對他死了心,都婧畢竟是無辜的,而且她是個大剌剌又沒心眼的姑娘,與她相處如沐春風,自己是真的喜歡她的性子,嫁進都家之後,都婧更是常在婆母面前維護她,直到出閣遠嫁……如今想來,她也好久沒見到她了。
思及此,她不著痕跡地嘆口氣。她必須承認,因為對都照冶的怨,她忽視了都婧,也不讓都婧上門探視,這確實是她的錯,她該找個時機好好與都婧說說,畢竟她壓根不想讓那個大剌剌的姑娘添上愁緒。
公孫怡瞅著她半晌,嘆了口氣道︰「那就這樣吧,我得先去鼎豐樓一趟。」
何夕流應了聲,瞧她像陣風般地刮了出去,一會她的丫鬟秋雨才進了房,不解地問︰「姑娘真的不打算去鼎豐樓?」
「不去。」她斬釘截鐵地道。
秋雨偏著頭,真的萬分不解姑娘怎會病了一場後,活潑愛鬧的性子就變得越發孤僻,尤其還把都大人拋到腦後去。
鼎豐樓位于京城御街上最熱鬧的地段,身上沒點銀子還踏不進,當公孫怡艱難地從人潮中踏進鼎豐樓時,里頭早已人滿為患,慶幸的是她早早就訂了雅間。
掌櫃的眼尖地瞧見人,立刻讓小二領她上樓。
雅間里,一抹縴柔的身影就坐在臨窗的榻席上,听見開門聲隨即回頭,可嬌俏臉上的燦笑瞬間失色不少。
「阿婧,妳也太偏心了,一見我就笑不開了。」公孫怡打趣道,讓身邊的丫鬟給小二給了點賞銀,點了鼎豐樓里招牌的茶點,小二歡天喜地地下樓打點。
「哪有。」都婧拉著她在榻席上坐下。「我只是……想問問夕流姊姊是怎麼了。」
年前何夕流病了,她想過府探望,還特地先派人告知,然而何夕流總推說不想過病氣給她,要她不用過去,次數一多,時間一久,她心里難免難受,知道何夕流是刻意疏遠她,只是她怎麼都想不透。
今天兄長凱旋而歸,當初她們約好在這兒迎接兄長,豈料何夕流竟也不肯來了,她是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了。
公孫怡拍了拍她的手,「不要胡思亂想,夕流並不是疏遠妳,只是她被家人寵過頭,行事上難免帶了點嬌氣任性,時風時雨,但她並沒有惡意,她不想靠近人時妳就別湊向前惹她厭煩,也許過一陣子她又黏妳黏得緊了。」
「但願如此。」都婧勉強笑了笑。
當初何夕流主動與她攀談時,她難以置信,只因何夕流是貴女圈里的佼佼者,而她不過是個失怙無靠的姑娘,大哥也不過是個從六品的大理寺右丞,這樣的她壓根難與她攀交,可她卻在她倍受冷落難堪的一場花宴里,將她拉到身邊。
相處之後,她更加發覺何夕流待她真誠,毫無一般千金架子,所以她私心里是把她當姊姊的,如今被無故疏遠,她心里真的難受,就連兄長風光回京,光耀門楣,都開心不起來。
「好了,別想了,我剛才來時听人說都大人已經進內城門了,如今差不多該到這了。」公孫怡拉著她更靠窗一些,街道上萬頭攢動,不過因為有官兵開道,硬是將人潮趕到街道兩旁。遠遠就瞧見幾人騎在馬背上,沿街徐緩地朝皇宮的方向而去。
「瞧,都大人就在前頭,這回都大人立了大功,回來必受皇上重用,如此可是完成了妳父親的遺願了。」公孫怡拉著她的手笑瞇眼。
都婧听著,臉上終于多了點笑容。都家也曾經是一方世家,但不知怎地子嗣相當艱難,數代都是單傳,且官運一代不如一代,父親未及而立之年就病逝,臨終前囑咐兄長必得要光耀門楣才行,如今兄長確實辦到了。
她眸底蓄著淚,看著騎馬而來的兄長,心里為他驕傲極了,也不知道是否她的注視太熾熱,兄長竟突地抬頭朝她這頭望來。
她嚇了跳,朝兄長揮了揮手,然而她那冰塊雕鑿成一般的兄長,俊面波瀾不興,收回視線,策馬緩緩而去。
「唉,我大哥要是能多點笑容就好了。」她嘆了口氣。
兄長眉目如畫,俊逸無儔,左眼下一顆殷紅血痣,更添幾分蠱惑人的俊魅,偏偏就是……冷若冰霜,就算有姑娘心怡,怕也被他的淡漠逼得退避三舍。
當初夕流似乎頗欣賞大哥,還提議等大哥凱旋而歸時包雅間一同慶賀迎接,怎麼如今壓根不在乎大哥的樣子,就連自己也被冷落了?
要說夕流被大哥嚇跑,那肯定不是,因為夕流的疏離是大哥前往燕州之後才開始,這樣想來還能有什麼原由?
「還是……是我太不知禮數,無意中沖撞夕流姊姊,教她一並討厭大哥了?」她狀似喃喃自語,又像是要向公孫怡求個答案,不由得抬眼看她,就見她專注在街上的目光緩緩地移到自己臉上。
公孫怡好笑地拍拍她的手。「不要胡思亂想,橫豎過幾日我府里辦春宴,我肯定會把夕流給揪出來,妳們到時候見面再聊就好。」
「夕流姊姊真肯見我?」
「放心,有我在。」
「多謝怡姊姊。」都婧終于喜笑顏開。
公孫怡也笑瞇了眼。「好了,吃點東西,一會妳還得趕緊回家跟妳大哥慶賀呢,等等帶點好吃的回去,讓妳大哥嘗嘗久違的京城味。」
都府。
近掌燈時分,都照冶騎馬回府,街坊都圍在府外向他祝賀,他神色清冷地略頷首,算是打了招呼,便快步走進府里。
門房早就已經朝內通報,走到二門時,都夫人趙氏和都婧早已等待多時。
「母親,我回來了。」都照冶走到她面前,掀袍欲跪下。
趙氏趕忙將他扶起,淚水早已激動地滑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你餓了沒?可用膳了?」
她將兒子視為心頭肉,明知他一路前往燕州凶險無比,卻又無法違抗聖令,這段時間她是夜不成眠,食不知味。如今他回來了,更在御前受封為兵部侍郎,入了內閣……都家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人入閣了。
「母親可用膳了?」他微垂眼,看出母親清瘦不少,面色憔悴,不過倒還挺精神的。
「大哥,娘還沒用膳,一直等著你回來呢。」都婧難掩興奮地道。
聖旨和皇上的賞賜已早一步送進府里,如今擱在祠堂還沒入庫呢,自己的兄長這般能耐,她感到與有榮焉。
「妳這丫頭。」趙氏笑罵了聲,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
「母親,一道用膳吧。」
「不,得先向你爹上香說一聲才成。」
他輕頷首,隨著母親進了祠堂,看見聖旨就擺在供桌上,他隨意掃了一眼,點了香,無聲向父親稟報,總算完成了父親的遺願。
一會,三人才又到小廳里一道用膳。
都照冶一見滿桌都是自個兒喜歡的菜色,尤其有兩樣看得出來是外頭買的熱食。趙氏催促著他趕緊入座,不一會就給他夾滿了一盤子,像是恨不得將這段時日短少的全都補上。
兒子是她生的,她日日關照,一趟遠行歸來清減了多少,她豈會看不出來。
都照冶雖不餓,但還是沒拂逆母親,慢慢地嘗著,直到他嘗到那道熟悉的熱食,想了下,道︰「阿婧,今兒個妳又跟何家千金一道外出?」
都婧經他這一問,臉色黯了下,又覺得古怪地微皺起眉,道︰「大哥,你怎麼會這麼問?你不是有瞧見我嗎?」既是如此,他就該知道那時站在她身旁的是怡姊姊,不是何夕流。更教她不解的是,大哥向來不會過問這些事的。
「是瞧見了,可我離京之前妳不是和她走得極近?」嗓音依舊是那般淡淡的,像是隨口聊起的話題。
一想起何夕流沒道理的疏離,都婧抿了抿唇,面色郁郁地道︰「之前是,可後來夕流姊姊病了,我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仔細算算都四個多月了。
都照冶用膳的動作微頓了下,狀似漫不經心地道︰「病得這般重?」
「也不是……橫豎這陣子沒踫到面。」說來話長,況且她也不想在母親面前提這些,省得母親對夕流姊姊的印象不好。
「那這兩道菜是……」他用眼掃了桌上兩道菜。
「那是怡姊姊要我帶回來的,說是要給大哥祝賀的。」說起公孫怡,都婧隨即笑瞇了眼,細數著公孫怡待她的好。
都照冶不置可否,倒是趙氏出言制止。「阿婧,讓妳大哥好好吃頓飯。」
「……是。」
「還有,往後別胡亂承別人的情,成國公千金不是咱們能攀交的,就連首輔千金亦然。」趙氏講究規矩,不想讓人以為自家兒女攀高枝,落人口實。
「娘,是兩位姊姊主動跟我交好的,而且她們真的幫了我許多。」都婧小聲辯駁了句。
「妳無故承了情,往後該怎麼還?」趙氏與她倆並不相熟,不過也听過一些世家夫人對兩人的評價極高,可愈是這樣,愈顯得兩家不般配。
都家雖也是簪纓世家,可早已沒落許久,盡避如今靠著都照冶立了戰功,光耀門楣,還是難以和那些百年屹立不搖的世家相比。
都靖抿了抿唇,還沒開口,都照冶已經放下碗筷。「娘,我用好了,先回去洗漱。」
趙氏想他一路趕回京,又進宮面聖了好一會兒,就不留他了,要他趕緊回院子休息。
松濤院里,因為都照冶不喜女子近身,所以從未有丫鬟伺候,身旁大抵是小廝隨從,沐浴時,都照冶獨自進了淨房。
沒多久,一抹身影極快地停在淨房外,低聲道︰「爺。」
「有何消息?」沉入浴桶里的都照冶嗓音平板無波地問道。
「如爺所料,于大人和鎮安侯世子讓太子請進了鼎豐樓,小敘了約半個時辰,太子身邊的戒備太過森嚴,無法就近得知交談些什麼。」
像是壓根不意外,都照冶輕應了聲,便道︰「胥凌,讓底下的人分別盯著于懸和鎮安侯世子,別靠太近,他倆都不是好惹的主。」
「是。」話落,胥凌像抹影子般地消失在夜色里。
都照冶閉上眼,思索著朝堂上的變動。
身為都家的獨子,他肩負的是都家的興盛衰敗,每一步路他總是反復推敲,走得比誰都要小心謹慎,只為了確保他在朝堂上的一席之地。
這是父母的冀望,他從小就謹記在心,壓根也不覺得苦。
可是……不知為何,近來當他閉上眼時,總能瞧見那張極盡妖嬈嫵媚的容顏,尤其是她右眼底下的那顆血痣。
何宅後院海棠院里,傳來丫鬟殷殷切切的催促聲。
「姑娘,我的好姑娘,求您了,趕緊更衣吧。」大丫鬟秋雨站在錦榻邊不住地低聲央求,又不住地看著外頭的天色。「姑娘,時候真的是不早了,要是一會兒夫人來時姑娘還沒換好衣裳,奴婢肯定會挨罰的。」
實在是不行了,秋雨只好趕緊搬出哀兵之計,邊說邊拭淚。
何夕流那雙上挑的美眸睨了眼,難掩嫌棄地道︰「妳好歹也擠兩滴淚給我瞧瞧。」
「只要姑娘肯更衣,不管要奴婢擠幾滴淚都成。」秋雨咬牙切齒說著,還真的用力地擠著淚,那視死如歸的神情逗笑了她。
「行了,像是我欺負妳似的。」她沒好氣地把書一擱,在引枕上懶懶伸個腰。
慵懶神情搭著嬌柔體態,顧盼流轉之間恍似集天地之靈氣所生成的妖精,教從小伺候她的秋雨都忍不住看直了眼。
「妳瞧什麼?眼楮都直了?」何夕流懶懶抬眼,好笑地往她眉心一點。
秋雨吃痛地撫著眉間,還是忍不住道︰「是姑娘生得太禍水了。」
本來已經起身走了兩步的何夕流不由回頭往她額頭再點了兩下。「秋雨,妳這是在咒我了,信不信我把妳趕出去?」
「欸?這不是在夸人的嗎?」秋雨一臉錯愕地道。
何夕流好笑地問︰「誰跟妳說的?」
她身邊兩個大丫鬟,秋雨性情耿直,行事機伶,可惜有點缺心眼;秋霏性子內斂,心思縝密,可惜就是嘴巴毒了點,所以一定是——
「秋霏跟奴婢說的,她說我長得俏很禍水,說是夸我。」秋雨急聲說著,想從何夕流臉上得到一點認同。
何夕流不由輕笑出聲。「她老捉弄妳,怎麼妳回回都上當?要妳多讀點書妳不肯,難怪老是被秋霏耍得團團轉。」
「臭秋霏!」秋雨罵著,決定回頭非找她吵一頓不可。
「夫人。」
突地听見外頭的小丫鬟們齊齊的問安聲,秋雨臉色大變,直揪著何夕流的袖角。
「姑娘,您還沒更衣。」完了完了,夫人知曉定又要怪罪她。
何夕流看著她多變的神情,臉上是止不住的笑。
何夫人秦氏一入內就瞧見女兒的笑臉,雖見她還穿著半新不舊的衣裳,也沒怪罪秋雨,只因她這女兒自從病了一場之後總是郁郁寡歡,哪怕見著自己時笑意顯露,但任誰都看得出她的勉強。
如今瞧她打從內心笑了,猶如陽光終于穿透厚重烏雲,展露萬丈光芒,她這顆心才總算安穩了些。
「娘,我想更衣,可是秋雨抓著我不放。」何夕流眉頭微蹙,無奈得緊。
秋雨抽了口氣,趕忙松手,正想解釋,秦氏擺了擺手,拉著何夕流走到妝台前。「不妨事,還有點時間,秋雨,趕緊去將那套銀紅蝶綃衫裙,還有年節時大少爺送的那套紅碧璽頭面拿來。」
秋雨松了口氣,應了聲便趕緊去取出衣裳和匣子。
何夕流看母親狀似要替她挽髻,趕忙阻止。「娘,這些小事讓秋雨和秋霏來就行了,您歇會吧。」
「讓我來吧,我不知道多久沒給妳挽發髻了。」秦氏仔細地給她梳著發,邊道︰「一會妳就陪我去散散心,妳怡表姊也會去,幾個姊妹聚在一起就盡避玩鬧,別老是在家里窩著。」
何夕流垂著眼,心知母親是擔心她。打她重生這幾個月以來,她彷佛拋不開被鎖在都家那段沉悶歲月,家人看在眼里也不敢多問,只以為她大抵是病了一場才郁郁寡歡。
只是今天這場賞花宴她真的不怎麼想去,畢竟前世這場賞花宴出了點事,不是什麼天大的事,只是她已懶得去應對那些。
她重生後只想待在家里,哪兒都不想去,誰知母親還是挑了這場宴要她出門,難不成這世間已定之事,再也更改不了?
「要是心里有什麼事,盡避跟娘說,要不跟妳怡表姊說也成,妳與她向來最好了,是不?」秦氏邊替她挽發邊打量著她,瞧她臉色黯了些,實在難以推敲女兒到底是怎麼了。
近來不管她怎麼旁敲側擊都沒用,女兒身邊兩個丫鬟也是一問三不知……她真想知道到底是誰惹了她的女兒,定是不饒!
「娘,我近來覺得心情煩悶,要是到外頭去給您惹了麻煩,那怎麼是好?」何夕流隨口問著,想試探試探能否不出門。
「那有什麼的?盡避鬧,有什麼事還有妳爹和妳大哥擔著。」秦氏霸道地道。
她這話不假,何夕流的爹是當朝首輔,大哥是翰林侍讀學士,姨父是成國公,外祖是五軍總都督,如此顯赫家世,難道還不容她這個向來乖巧溫婉的女兒鬧上一回?
何夕流笑倒在她懷里。「娘,您跟爹、大哥都會把我寵壞的。」
「咱們家里就妳一個姑娘家,就不容許咱們寵妳嗎?」
何夕流笑著,心底有點暖有點酸,只要一想起前世里母親哭倒在她棺上,她就覺得自己很不孝。
還好,她還有機會好好地孝順爹娘。